光只斜斜照到樓的一角。
陽臺上,黑色的衣褲皺在一起,濕淋淋的,水一滴滴落下,打在下面接水的塑料盆里。
她的一只手還浸在水槽里,轉身看過去,眼中是衣褲旁的天藍色旅行包。它截住光,在地板上投下一團沒有棱角的陰影,像封閉的繭。
黑色耐穿,丈夫喜歡。
黑色好洗,她也喜歡。
倒是有洗衣機的,可丈夫說:“攪幾次就壞了,手洗吧 ”她點點頭,閑著也是閑著
墻根一個蠕動的點引起了她的注意,搬開有些受潮的舊案板,一條條靜止的蟲子忽然開始亂爬,順著霉斑點點的墻縫游走,褐色的黏液留在墻上。一條蟲落在地上,反方向爬進陰影里,爬向丈夫的拖鞋
她順手抽出一張紙,跑過去一把摁住它,然后抓進了垃圾桶。胃里涌起癢意,像是有蟲爬過,她忍住惡心,拿出抹布,在陰影里反復擦拭
又回到廚房,空間窄,她不停地打轉。摘下手套,開始下一項工作。手起刀落,洗凈煎炒,翡翠似的冬筍攪和著鮮魚片在濃白的湯里沉浮。熱氣凝結在窗上,顯出一個模糊的影子,尖尖的形狀像是屋檐,揉了眼再去看,影子卻消失無蹤
魚湯出鍋,第一碗盛在保溫壺里,留給上學的女兒。都說女兒長得像她,圓臉、大嘴。家族遺傳就是這樣,她的母親也是如此
一晃眼,三十年過去了,女兒上了自己當初上的小學。昨天放學,女兒像雀鳥一樣蹦跳著過來,說以后要當作家。她問為什么,女兒回答說今天有個校友講座,是個女作家,寫世界各個地方的文化。姓于,于藍。她不說話,心里像是扎了一把刀,那是她同學,一個瘦弱的女孩
“媽,你覺得怎么樣?”女兒追著問。
‘好。\"她的話在風里不上不下地飄著,沒有落地。
窗外的幾聲狗叫,把她從回憶里拉出來。不知何時,樓下臥著一只骨頭外凸的狗。許是受了驚,吠了幾聲后又臥下。
第二碗湯盛到第二個保溫壺,是留給丈夫的,他有時候回來吃。做完這些,她回頭又看到了衣架上的旅行包。太陽退出陽臺,旅行包已經沒了陰影。原本天藍的顏色已不那么明顯,輪廓倒是像他夏天穿的睡衣。
這包是結婚那年買的,去麗江度的蜜月。那時,她還在上班,可有可無的文員。命運就是奇妙,公司年底去農家樂聚餐,她一時心血來潮,進廚房燒了冬筍魚湯。他說,喜歡她就是因為那碗湯。只嘗了一口,就知道這女人會是個好老婆。為這句話,她著實高興了一段時間。后來他換了工作,他們有了女兒。他說:“你掙得不多,不如回家專心照顧孩子?!?/p>
想想也是,她從此回了家,當老婆,當媽媽。
心里慢慢憋不住,有幾次,她說:“咱們找個時間出去轉轉吧。
他總說“好”,又總說“忙,過段時間,再過段時間”。
最后一次提這事時,他的眼晴町著手機屏幕,大口喝湯,嚼花卷,藏在稀疏額發旁的筋一跳一跳,像是翕動的魚鰓
她給自己盛了一碗,坐到男人身旁?!敖衲昴苄袉幔俊?/p>
他沒有轉頭,含糊著應了一聲,一口氣喝完湯,匆匆出了門。
門關上的那一刻,一種讓人心里發毛的情緒纏上了她。她摸向衣柜深處,摸出這個旅行包她把它掛在晾衣架上,像是洗好了,明天就要背上它出遠門。天藍色的包像一只鳥棲息在陽臺,白腹藍背的,被叫作“藍靛杠”的那種。
那天晚上,在黑沉的夢里,她背起包,一條蠕動的軟管從包口伸出,一端連著丈夫的肋骨,一端是女兒的眼眶。她舉起菜刀砍下,斷口濺出濃白的汁液,她舔了舔嘴角,嘗到魚湯的味道
第三碗,是給自己的。最近沒胃口,心里發慌,身體冒虛汗,是藏在心底的那個怪東西又要興風作浪了吧。于是她趕緊去抽屜里拿出一粒膠囊,今天咋就忘了吃。每天要吃兩粒的,早一粒、晚一粒。吃完果然心情好了一些,還有三小時才去接女兒,閑著無聊,做點什么呢?看電視,太嘈雜;出門打牌,太乏味。
藍色的旅行包忽然又撞進她的視線,有點像天空的顏色
突然的想法讓她激動不已, 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陽臺,扯下背 包,顫抖著手拉開拉鏈,然后深 吸一口,邁右腳,邁左腳,蜷縮著 身子躺下,拉緊拉鏈
一切都是藍藍的了,睡一覺吧,做個藍色的夢
選自《小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