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薔薇》里,帕烏斯托夫斯基在論述想象力及其對人的影響時放棄了闡述,而是圍繞童話大師安徒生寫出了一篇短篇小說《夜行的驛車》。在小說中他描述安徒生:“每回他在構思詩歌和童話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心情又臨近了。這種心情乃是輕微的焦灼、不知從何處迸涌而出的語言的激流以及驟然意識到自己具有詩的魅力和駕馭人類心靈的力量這三者的融合。”
讀童話作家龍向梅的新詩集《聲音里住著小野獸》,我聯想到了帕烏斯托夫斯基描述的安徒生的這種心緒和力量。詩歌與童話,兩種文體本就有其相通性,也往往在最具有想象力的心靈處交匯。詩歌,以最為凝練飽滿的語言,通過意象的營造對人間萬象進行描摹透視,對世界本質予以逼視傳遞。而童話,以假定性為最大的特征,建構起“非生活形式”的虛像,展現出真實世界中人們的愿望與遐想。兩種文體在形、意、象三者勾連方式上的朦朧與隱晦,對心靈深處的挖掘和對情感記憶的喚醒也有著相似的藝術旨歸。詩集《聲音里住著小野獸》是詩歌與童話的奏鳴曲,龍向梅將對世間萬物的熱情與感傷等本真的心緒澆注在一首首雋永而靈動的詩歌中,將童話里豐盈的想象空間架構在詩歌里,用最為輕盈而豐富的聲音,直抵人心最為柔軟細膩的褶皺,喚醒沉睡在腦海深處的情感與記憶。
《聲音里住著小野獸》共三輯,第一輯與詩集同名,每首詩的標題都是擬聲詞,詩歌的音樂性得以盡情地奏響。“嘀嗒嘀嗒”是詩集的開端,也是詩人創作詩集的起始,在這首詩里,所有微小的聲音圓融自洽,又匯合相連——充滿隱喻的開端。詩集里各種各樣的聲音,正是對世間萬物的洞察與發現,糅合著對美好的向往與對生命的感激。“咔嚓咔嚓”“窸窸窣窣”“咕嚕咕嚕”“呼嚕呼嚕”“咔滋咔滋”“吧嗒吧嗒”“撲哧撲哧”“吧唧吧唧”……是門閂被風搖晃時的動靜,是花開花落的聲響,是露珠掉落的聲音,是輾轉反側時木床的響聲,還是獨角獸前往遠方、木偶尋找媽媽(矮木墩)時踩出的腳步聲……這些聲音不僅是物理的聲響,更是對生命狀態的發現,刻畫出沉潛于心底的思念與惦記,童真童趣的浪漫、大自然的生機與溫暖躍然筆端。
《咳咳》《哎呀》《嗚嗚》所指向的則是龍向梅創作中常見的意境。如“咳咳”是老房子的聲響,延續了童話《住在屋頂上的小人》里作家對舊屋青瓦的緬懷與溫存;《哎呀》里小怪獸在“破碎”中出現,旁人嫌惡的“哎呀”導致小怪獸的惡意膨脹,而小女孩驚奇的“哎呀”與擁抱,最終讓小怪獸化成了一縷青煙。孩童的純真對惡意的治愈與感化亦在《鞋尖朝外》《閃電里的薄荷糖》等短篇童話中有所體現。《嗚嗚》所寫的沒有來處、也沒有歸途的“風”,更是龍向梅極愛的物象,從長篇童話代表作《尋找藍色風》、短篇童話《風孩子卡努》等作品中可見,風,早在其筆下搖曳生姿。第一輯最后一首詩《寂靜無聲》是詩集的定調,它輕輕地告訴我們“寂靜無聲里,有很多聲音”。詩人就像《尋找藍色風》里那個堅持留下第三只耳、尋找靈魂的泥人阿丑,保留那只和普通人不同的耳朵,即他之所以是他的證明,也是為了豎起那只特殊的耳朵,用心聽到各種奇妙的聲音。
龍向梅擅長把握微觀的世界,其靈敏的感官得以捕捉到最細微的事物,一縷風、一聲嘆息,都是她選擇入詩的物象,這意味著她是一位地道的童話作家。微型世界是孩童眼中的常見世界,這既和他們身形所致的視線焦點范圍有關,也和他們在成人世界中的心理處境相連。兒童看似總被成年人看到,卻又常常不被成人所“看見”與“聆聽”。因此他們喜歡發現比他們更為小巧的事物,傾聽更為微弱的聲息,在那里,隱秘而豐饒的童話世界的大門正悄然向他們敞開。龍向梅的眼睛如同孩子的明眸,感性純真的目光溫柔又好奇地觸摸著周遭的一切。萬物有靈在她的筆端得到有效的展示,加減乘除等抽象的數學概念,都能變身為生動有趣的童話人物(知識童話系列《數學家族環游記》),一個句子也能被她寫出千奇百怪的形態(短篇童話《變來變去的句子》),一個“什么也沒有的故事”也可以延展出很多的故事(童話《什么也沒有的故事》)……此外,龍向梅對“小巧”生命的關注貫穿始終,《萬物都有小時候》《天下的老鼠都一樣》等繪本就蘊藏著對幼小生命的肯定與祝福。在本詩集中,《嘿喲嘿喲》里,屎殼郎能推動夕陽,整個地球都被獨角仙扛在背上,星辰和宇宙,都藏在微小的個體里。而這些被忽略的、被隱蔽的角落所隱藏著的細微的美,正是《聲音里住著小野獸》的由來。無疑,這種以小勝大的童話邏輯給予了孩子們面對龐大駁雜世界的信心和勇氣,對于幽微之物的發現亦為詩歌創作提供了陌生化的審美視角。
《聲音里住著小野獸》是詩人自我性格、情趣和經驗的返照,是具有個性的“抒情我”的現代性詩歌。龍向梅擁有一顆誠與真的詩心,她是詩中的隱逸者,她詩歌中潛在的“ 我”,有著強烈的主體性但又謙卑寡言。“我”并不會聲嘶力竭地宣泄著自我,而是默然謙卑地堅守著自己的認知與判斷,這種堅韌是一股清澈的潛流,無聲又深遠地浸潤著人們麻木疲軟的心靈。詩人堅持什么呢?愛肯定是最為重要的一種。寫成人詩是作家龍向梅寫作生涯的起初,她最初寫的詩以愛情詩為多,朦朧唯美的愛意與淡淡的傷感思緒在她筆下綻放流轉。后來,在龍向梅的筆下,愛有千百種,更為綿長深邃、博大洶涌。愛是《為你長一棵櫻桃樹》中的成全與給予,“愛是一條河流,它可以淹沒所有的坑洼、嶙峋,它只承載著星光、太陽向前奔跑,一直到遠方的大海。”(長篇小說《第57 頁的秘密》)在《聲音里住著小野獸》這一詩集中,愛是《兩棵樹》里兩棵樹之間沉默的愛意,也是《森林里的愛》中萬物平等且沒有條件的愛,還是《森林采訪記》里大地默默的博愛,亦是《我還是愛它》里看清世界的黑暗與失望后執著透徹的愛。愛如同《這些都不夠》里那般無窮,“愛你像星星一樣多”(系列短篇童話《了不起的酷奇》)……愛,是很重要的,對于每個人都是這樣。
除了愛,“小野獸的國度”(詩集第二輯)和“森林記事簿”(詩集第三輯)里還秉持著對“無用之物”的堅守。在《很慢很慢的國家》里,每個人都自如地慢慢長大,不用擔心效率與競爭;《女巫街》里的女巫好不容易學會了隱身術,但發現沒有“好玩”重要;《影子事務所》提醒你,“無論你多么光鮮、耀眼,尾隨你的,也是那個黑乎乎、無聲無息的影子”;《貔貅的歉意》中,腰纏萬貫的神物“根本沒有活過”;《樹懶的一天》中的樹懶從不在乎榮光和鉆石,它的理想只是掛在第四棵枝丫的果子上……詩歌中松弛愜意的姿態,舉重若輕地洞察著俗世并叛逆著世俗。詩人的哲思與批判,悄然低調地隱匿在萬物生長的童話空間中。
兒童文學是面向未來的文學,是給人以希望與憧憬的文學。《嶄新的一天》里昨天的沮喪、擔憂和疲憊,“風一吹,就消失不見了,仿佛世界剛剛誕生”,透著當世界年紀還小時的初生的勇氣與欣喜;《多么幸運的事》里活著本身就是快樂…… 讀《聲音里住著小野獸》,讓我感受到一種想象的輕盈與生命的狂喜。大地上風物的低語、森林里野獸的低吟、愛的欣喜與悲傷、沉默的心緒都被詩人一一拾起,彈奏出一首童話與詩歌的奏鳴曲。
誠然,大自然不只有陽光,同樣也有陰影。兒童不只有純真無邪,同時也有毀滅性的能量。《別惹怒了暴躁獸》寫出了兒童的摧毀力,《煙灰色的命運》亦點染出悲哀的情調。
可以說,《聲音里住著小野獸》實現了對當下童詩過分簡單化、單一化等創作傾向的反撥。畢竟,兒童生活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雖然要給予孩子們光明與希望,但也要讓他們具備直面世界的清醒與勇氣。在藝術層面上,童詩縱然是淺語的藝術,但也絕不是對童言童語的收集,也不應將淺顯易懂作為首要的藝術標準。童詩首先是詩歌,詩人尋覓掌握的是“詩歌”的美感與質地,盡管詩歌里頭隱藏著“為孩子寫作”的目的。《聲音里住著小野獸》里那些跳躍著的紛繁的意象,也絕不是能指與所指單一狹隘的對應。在詩歌中,情感與意象在直覺的作用下猝然相遇而緊密相依,將思想訴諸感覺,才是藝術表現的實現。《聲音里住著小野獸》擁有較好的語感與節奏,具備寬廣的意象群和多維的指向性,無論是孩子的直覺還是成人的領悟都能在詩集中匯合,詩人既是收集萬物聲音的傾聽者,又是詠嘆自然與生命的歌者。
尼采在《索羅埃斯特說教》中形容精神的三種境界,他解釋精神如何變成駱駝,駱駝如何變成獅,獅又如何變成孩子。能夠變成孩子的獅是人類精神的最高境界,童年詩學對于人類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精神依托。好的童詩是童年詩學的重要載體,如《聲音里住著小野獸》,它既與孩子為伍,又能喚醒曾經也是孩子的成人們的夢想與詩心,讓他們從精神的迷霧與生活的亂麻中走出,回歸到最為澄澈的心性,用一派天真的眼神打量著周遭,收獲著小欣喜,感受著小悲傷,體悟生命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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