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憶中的社會空間重構

詩和文是中國傳統文學的正宗，晚清時期梁啟超倡導的“文界革命”使傳統的散文走向平易暢達，五四時期周作人進一步提出傾向藝術性的“美文”概念，并與學術性的批評散文做了區分。新文學中散文門類在這些思想先驅的推動下，創作異常繁盛。魯迅曾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回顧說：“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而兒童散文的文體自覺則是在成人散文的革故鼎新和現代兒童觀的創構下合力催化而成。兒童散文和成人散文一樣都是受西方文學影響較小，但成績斐然的文類。朱自強曾說：“雖然中國并不是兒童文學的世界性的大國，但是卻是兒童散文創作的大國，在中國有較多的主要從事兒童散文創作的作家，也有大量的兒童散文作品。”方衛平曾說：“我們總是在其他門類的兒童文學作品中碰到良莠不齊、質量高下懸殊的情形，卻很少在散文中碰到類似情況，散文作者很少為我們提供質量一塌糊涂的作品。”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童話中國”系列中楊巧的散文《落在屋頂的光》也具有“美文”的質地，其作品以真摯、清麗的文字向人們展示了一幅20 世紀90 年代的童年畫卷。作品既彰顯了新世紀散文創作取得的成就，也療愈了現代人躁動不安的心靈。

《落在屋頂的光》講述的是作者從鄉下來到城市上學前后的故事。兒童的經歷未必都是歡聲笑語或美事趣事，但童年時期苦樂參半的生活經過成人夾雜著當下酸辛體驗的過濾會顯得特別清純和澄明。許多思想家把回憶看作是具有治療性質的審美體驗。叔本華說：“回憶到過去和遙遠的情景，就好像是一個失去的樂園又在我們面前飄過似的。”回憶可以讓我們重溫往日時光，重拾昔日夢幻，所以馬爾庫塞說：“真正的烏托邦建立在回憶往事的基礎之上。”接受美學的代表人物耀斯在強調回憶審美作用的同時也指出回憶的心理補償機制：“被現實的無可彌補的缺陷所阻滯的期待可以在過去的事件中得到實現。這時回憶的凈化力量有可能在追求美的過程中彌補經驗中的缺憾。”其實，回憶不完全是過去生活的重現，回憶具有建構性，人們可以依據當下的語境和心情選擇屏蔽或創造一些情景讓自己感到慰藉。楊巧這些散文的敘事是回溯性的，以女孩小丫的視角展開：小丫被媽媽從鄉下送到城里，空間的轉換帶來生活、習性和情感的巨變。小丫要慢慢學會與爸爸和姐姐相處，也要慢慢建立自己的朋友圈，還要慢慢適應在家和在校的生活。這對六歲的小丫來說很有挑戰性，尤其是故事開始時小丫因戶口問題沒能成功報名上學。每天爸爸上班，姐姐上學，一直照顧小丫的媽媽則回到鄉下上班，小丫只能被獨自鎖在家中。小丫就是這樣突然被拋擲到一個陌生空間中，不僅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她還被囚禁在封閉的空間內。她茫然、無助、孤單、恐懼，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才能逐漸融入城市空間？作者正是通過回憶中重構的社會空間實現了對童年自我的救贖。

列斐伏爾在1974 年《空間的生產》一書中首次提出了“（社會）空間是一種（社會）生產”的觀點，強調空間不是被動地容納各種社會關系，而是一種強大的社會生產模式和一種知識行為。散文開篇“青石板的小巷”一節中就向讀者呈現了一幅依山傍水的城市圖景：“江水，綠綠的，漾著向東流去。座座并不太高的山起起伏伏，一條窄窄的江水穿流而過。江岸的西面是連綿的山，江岸的東面是一溜低矮的樓房，有的是磚頭砌成的，有的是水泥砌成的，一座緊挨著一座。灰色、黃色的房屋錯落地排列，留下了一條條窄窄的小巷。小巷里鋪著大塊的石塊，遠看凹凸不平，踩上去卻很光溜，那些長在磚瓦上的苔蘚沉著地覆蓋在房墻下，又綠又厚實。”穿城而過的河流、連綿起伏的山脈、擠擠挨挨的樓房、狹窄蜿蜒的巷子、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和濃綠厚實的苔蘚，這是南方獨特的山清水秀的空間。

小巷空間的摹寫是地理特征，而這個自然屬性并不是被動的、固定的、僵化的，按照列斐伏爾的觀點，空間不僅僅是一種空洞的承載物，它也具有能動性和生產性，可以催生和塑造空間容納的事物。因而山水的社會空間也形塑著人們的性格，比如小丫的左鄰右舍中最讓人難忘的是像山一樣潑辣爽直，同時又如水一樣善良溫柔的蔡嬸娘。小丫初來時的被“囚禁”顯示了城市空間的不友好，而小丫只有能與城市空間的人們構建起一種新的社會關系才能被接納。這時小巷“ 能人”——嗓門大、聲音尖的蔡嬸娘登場了。蔡嬸娘發現了上學日子里躲在窗戶后面的小丫，于是發起了連珠炮似的責問：“躲什么躲啊，小丫頭，你沒去上學啊？生病了啊？看你那樣子就沒有生病，生病了還吃冰棍？是不想上學故意裝病吧？嘖嘖，小丫頭主意蠻多，我等下就去學校告訴你們老師去。等你媽媽回來，我要好好跟她說說！”小丫原本就怕蔡嬸娘，不僅僅因為蔡嬸娘嗓門奇大，還因為任何事情都逃不過她犀利的眼睛。小丫這會兒又氣又惱又不會分辯。當晚蔡嬸娘敲開了小丫的家門，在了解到小丫是沒能報上名才獨自待在家之后，尤其是當問清孩子已經獨自在家個把星期時，她的心軟成了一攤水，說了一連串的“要不得”，責怪小丫的父親老是把孩子關在家里。她認為這會讓孩子憋出毛病，然后豪爽地建議小丫父親把小丫送到她的飯店里，上午下午飯店沒什么事情，正好可以幫忙照看小丫。小丫從幽閉、寂寥的空間里被解放出來，輾轉到了蔡嬸娘的“八仙桌餐館”。餐館是小巷人家的活動中心，是一個自由活潑開放的空間。小丫透過餐館這扇窗口觀察到小巷人家的世情百態。這是小丫在新的社會空間里被“看見”、被認可的開始。

江南水鄉的地理空間也塑造了水一樣溫柔堅韌的阿珍。小丫上學后，結識了樂觀向上、熱情愛笑的阿珍。阿珍一家六口人擠在兩個昏暗狹小的房間里。小丫的姐姐把那個擁擠混亂的空間說成是叫花子住的。逼仄壓抑的空間讓人的性情難以舒展松弛，于是阿珍的媽媽就形成了暴躁易怒的性格，經常隨手抄起一把竹掃把、一根晾衣叉就氣沖沖地朝女兒打過去。但綿延而來的河流也滌蕩了人們心中的戾氣，讓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性格中多了一重靈動和包容，他們不會囿于眼前的茍且。阿珍就是這樣活潑潑的性子。早上小丫去喊阿珍一起上學時，阿珍已經洗完了一大盆衣服。阿珍在衣服上擦擦濕漉漉的手，一甩大辮子，露出一口細碎的白牙，沖小丫快樂地喊道：“走！去上學！”阿珍沒有抱怨生活的艱辛和困苦，她總是滿心歡喜地接受命運的安排。阿珍還具備山的博大和寬厚。在“虱子頭”事件中，小丫害怕阿珍頭上的虱子再次傳染到自己頭上，于是上學時沒敢喊阿珍一起走，在學校里也處處躲著阿珍。阿珍對小丫的嫌惡卻鈍感力十足，下課后仍是開開心心地拉著小丫跳橡皮筋，放學后仍是快快樂樂地喊小丫一起回家。即使后來小丫告訴阿珍“虱子頭”的真相，她也沒有為此感到自卑和憤怒，完全心無芥蒂地接受了小丫滅虱子的建議，甚至厲害的阿珍媽媽也把小丫送滅虱子藥的行為當作好意抱以感謝。山的寬廣和厚重造就了這個社會空間內人們的品性，阿珍不會為一些莫名的觀念和虛榮內耗，她總是寬容厚道地接納一切，包括闖進城市空間的小丫。阿珍就是小丫童年時期最溫暖最歡樂的那束光。

蔡嬸娘和阿珍是小丫得以融進陌生空間的關鍵人物。蔡嬸娘有著小巷能人的精明和潑辣，但古道熱腸，關鍵時刻扶危濟困。山水空間滋養了此間的人們，也密切參與了社會關系的建構和意義的生成。江水蜿蜒，沒有波濤洶涌的浩瀚和壯闊，卻有水的包容和柔韌；群山連綿，沒有懸崖絕壁似的巍峨和險峻，但卻有山的硬氣和擔當。正因為有小巷鄰里雞犬相聞的親和融洽，小丫才會在陌生的社會空間內不再怯懦，每每路過蔡嬸娘的餐館時都要大喊一聲“蔡嬸娘”。阿珍和小丫牢不可破的友誼則讓小丫真正感到被城市所接納。小丫一天天長大，小巷里原本看起來神秘、完美的人家也在世事無常中變了模樣，溫柔美麗的小栗阿姨出了車禍，亮子從此沒了媽媽。阿珍的兩個姐姐都不再讀書了，大姐嫁人了，二姐幫父母照顧生意。小丫的爸爸也因工廠倒閉而下崗了。只有媽媽的代課收入的家庭變得困窘，失業后的爸爸變得暴躁，父母的吵架成為日常。但無論世道如何變遷，阿珍依然整日笑嘻嘻地忙著家務、照顧生意。而且阿珍還叫小丫一起打工，并各自通過剝菜葉掙了五十元。兩人歡喜地手拉手“沿著路旁一棵棵樹跑，沿著江流跑，看著前方，不停地跑……”。散文最后定格在兩個少女快樂地奔跑在江邊大道上的場景中。那個從鄉下來的，羞怯、柔弱和恐懼的小丫已經與曾經陌生的城市構建起了深層的連接，并能為拮據的家庭提供“經濟援助”。自此，小丫不再是闖入城市空間里的焦慮的“他者”。

回憶中的童年歲月常常是美好的，即使小丫在幼年時期歷經了煩惱、困惑和磨難依然令我們感覺童年是純真和輕逸的，并因昨日不再而生出一種略帶憂傷的甜蜜。而在此文中，回憶的神奇心理治療功能是通過社會空間的重構完成的。小巷、山水等不僅僅是一種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同時也是索雅所言的“第三空間”。小丫在重構的城市空間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實現了自我的身份認同。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