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區規則怪談
1. 天黑以后,不要離開建筑;2. 如果一定要離開,兩人以上成行并且佩
帶手電;3. 黃昏以后小心門廊,大部分時間可能只
會遇到蜘蛛網,那是最好的;4. 天亮人可以出行,但務必緊閉門窗;5. 遇到四腳生物立刻向反方向奔跑,不要遲疑(除狗以外):6. 如果你聽見狗叫,那不是狗。
我以研修生的身份在四川北部的自然保護區生活和工作了幾個月,到達保護站的第一天,川哥給了我一份生存指南,聽上去是一則怪談。之后的日子里,我一點一點驗證著這份看似奇怪的指南。
黑暗,自然一半的主題
入秋以后,每天都纏著細密的雨,天黑得也早,四點多就開始暗了。在城市里生活,總覺得天黑著黑著就黑透了,剩下的光亮是城市霓虹創造的。在山里才知道,天空黑到頭就不再黑了,永遠比山明亮。山在天幕上變成烏黑的輪廓,上面有一圈刺毛毛的剪影,是樹。
在山里待久了的人會練就一雙屬于荒野的眼睛,黃昏的時候,他們能看到對面山上的動物三三兩兩地往下走。人該歸籠的時候,動物們開始漫步。可惜我在樓宇間、液晶屏前待久了,眼睛的靈活度下降,又是個近視眼,尤其到了晚上,視力很差。所以在九千和川哥描述對面的山上有幾只羚牛、幾只小麂躍躍欲試的時候,我只能憑想象。想象山巒烏黑的蓋布里蹬出兩只蹄子,探出一只鼻子,發出嗅聞的鼻息或者一陣陣嘶鳴。然后山也變了形狀,抖動脊背,開始奔跑。那塊黑布里涌動著什么呢?窺視,饑餓,恐懼,渴望,快樂?
設計師在設計保護站建筑的時候就考慮到天黑之后人不方便出門的情況,所以建筑內部都是聯通的,但免不了七繞八繞。時間長了,我們就開始偷懶。從辦公室到大廳只有十米的路程,但如果從屋子里繞,要穿過博物館、中庭,經過布草間、宿舍,于是我們鋌而走險,先探頭探腦往外看,確認沒有危險,就往大廳沖。
有陣子野豬連續造訪,在門口的草地上左拱拱,右拱拱,把草地翻得松軟極了。野豬一身暗色,融于夜色,難以分辨,有時候我們沖出去,把野豬嚇得發出一聲哼,呆頭呆腦地看向我們,又把我們嚇一跳。好在野豬癡迷的那片草地離房子還有十幾米的距離,我們只要穩住陣腳繼續往大廳跑就可以。更讓人驚慌的是藏在視野盲區舔鹽的羚牛,有幾回我們湊到跟前去才發現臥跪的龐然大物,我們往回跑,羚牛嗵嗵往山上跑,尖叫聲此起彼伏。回看監控錄像里彼此的窘樣也是我們的樂趣之一。保護區的人和動物對彼此都很害怕,也許就是靠這份“怕”和諧相處著吧。
在站上好歹有建筑物可以避身,野外的黑暗更加可怕。站長跟我講,他曾經一個人上山,沒想到在快要返程的時候,穿過竹林,茂盛的竹葉把他的眼鏡打掉了。本以為眼鏡就在腳下,結果摸了半天都沒有。高度近視的人失去眼鏡便看不清東西。竹葉迷離,只能一片一片地撥開,慢慢摸。這一找,三個小時過去了。等他找到眼鏡,天已經黑了,野生動物開始出沒。這次經歷讓他心有余悸,從此再也不敢僥幸獨自上山。
一定要在夜晚出門的話,需要至少一個同伴,再帶上件工具,通常是手電,手電光一掃,暗夜里的“小紐扣”就全都亮起來啦,循著“小紐扣”的信號就可以勾勒出它們的主人。
大部分哺乳動物眼底都有一個反光層,眼底結構不同,反光的顏色也不同,有的偏藍,有的發白,有的是黃色……像色彩斑斕的水晶扣。要是扣子離地面近,說明它的主人體形小;離地面遠,說明是龐然大物。要是兩顆扣子距離很近,那很有可能是野豬這種小窄臉;兩顆扣子離得遠,可能是面龐寬的動物。
這些擁有水晶扣的野生動物視力非常好,因為它們眼睛中的反光層可以讓光線二次經過視網膜。人和猴子眼睛不反光,晚上的視力就很差勁。大自然真是平衡啊,給了我們靈長類靈活的手指和聰明的頭腦,就削弱視覺,夠用就行,不浪費。再說,什么好處都占了,別的動物怎么活?
另一個夜間出行的寶物是紅外夜視儀。
初用紅外夜視儀的時候,九千把鏡頭對準我,我本能地咧開嘴笑。一看照片,媽呀,臉頰烏黑干癟,鼻孔發亮,鼻子下面的部位放著黃光,嘴唇消失了,露出十七顆黑乎乎的牙齒,笑得真用力啊!以至于牙齒后面還有兩坨鮮紅的肉……
九千淡淡地說:“了解紅外夜視儀的人都會抗拒出現在鏡頭里。”
據說人在紅外夜視儀里看到的世界,就是蛇眼中的世界,發紫的地方是冷的,發黃的地方是熱的,所以它會奮力朝著黃色的核心區咬。我不禁想,那白娘子眼中的許仙就是我剛剛那副樣子?那還挺可怕的。
每到晚上,我們的房子就像一個燈籠,在山腰上孤獨地亮著,躲在里面會有巨大的安全感。但有時候,這樣的明亮也被剝奪。
七點多下起雨,下著下著,停電了。停電,意味著也沒有了網。更糟糕的是,取暖器也不再工作。不知道何時會來電,大家急忙把存在設備間的備用電源拿出來,給手機和電腦充上電,以對抗不知終點在多遠處的黑暗。我們默默地圍坐著,好像已經不知道如何和原始的黑暗與寒冷相處。
九千找來兩只碗口粗的蠟燭,點亮,搖曳的小小火焰讓人覺得溫暖安全了一點。
小雨提議玩“誰是臥底”。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臉,傳遞著手機和零食,在詞語的迷宮里說說笑笑。十點多的時候,燈突然亮了,電子設備此起彼伏發出“嘀——”的通電提示音,暖風機呼呼工作起來。最后一浪笑聲退潮后,大家回到一塊塊液晶屏前,各忙各的,有事情要分享的時候才開口,說話的時候眼睛也沒有離開屏幕。
動物怕火,人怕黑暗。在人群中把燈熄滅,就像在動物營地放了火一樣。人們驚慌地從黑暗的匣子里跑出來,聚集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尋找重獲光明的辦法,說說笑笑挨過寒冷而寂寞的時光。一旦燈明網通,又回到盒子里安安靜靜地獨處。
隨日落而來的黑暗,樓體內的黑暗,電力擱淺造成的黑暗……在山中,我們重新和失聯了很久的黑暗相處。
望著對面的黑山,烏黑的流線上鉆出來一兩棵樹,我想象動物如何在黑暗里移動,黑夜又給了它們怎樣的安全感。
幸好黑暗是自然一半的主題。在屬于黑暗的那一半里,我們變得弱小,動物變得強大。人類和野生動物像有時差的合租室友一樣,分享一個空間的白天和黑夜。
連日陰雨后的一個大晴天,我們晚歸回到站上,抬頭看見滿天碎鉆,關掉手電仰起頭,對天空“哇哇”地贊美,好像期待那些冰糖一樣的星星落進嘴里,暫時忘卻了周圍山林里四伏的野獸和飛蟲。在繁星之中,一條淡色的河從天的一頭流向另一頭,好像把天空洗過,又灑滿珠光。我們以一種對頸椎來說不太日常的角度辨認了仙后座和天鵝座。那一晚,天空無限恢宏無限燦爛,擁抱著小小的我們。這是黑暗給我們的璀璨禮物。
人獸沖突
給我們做飯的趙孃是個熱情又和善的人,她平生最恨兩件事:誰不吃飯又不告訴她以及猴子的上門騷擾。她奮斗的廚房兩面墻是落地窗,且在前山和后山的夾角,視野極好。因此我們經常會在群里收到趙孃發來的吼叫消息:“猴子來了!”
她說的猴子是藏酋猴。我們所在的保護區除了藏酋猴還有金絲猴和獼猴。金絲猴高貴冷艷,不喜歡人類的食物,因此也不屑于和人類的生活有瓜葛,生活在依山傍水世外桃源般的高海拔山谷;而獼猴家族一年多以前和藏酋猴家族打了一場大架,從此消失于山中。
初見藏酋猴的時候我像大部分游客一樣對它們很感興趣,畢竟愿意和人類互動的野生動物少之又少。藏酋猴動作機巧、神情豐富,除了沒有什么邊界感以外還算可愛。它們對人類生活展現出過分的興趣也有人類的錯。我們常常提醒興致盎然的游客不要投喂藏酋猴。人類的行為擴大了野生動物的食譜,會降低它們野外捕食的能力。游客們顯然覺得我們掃興,但也默默接受了。
烏鴉比我晚到站上,她有條理地把宿舍歸置出新家的模樣,又購入滿滿兩大箱零食和方便面。
早飯過后,趙孃開始涮洗鍋碗。有時候我覺得料理廚房是為了掩蓋她“便衣”的身份。山上幾個芝麻丸大小的黑點悄悄往下移動的時候,趙孃兩眼一瞇,迅速在圍裙上抹兩下手,掏出手機,在群里發出猴襲警報,動作熟練利落。
接到消息大家紛紛互相詢問是不是關好門窗了。烏鴉猶豫了一下說:“我開了一點窗通風。一點點,巴掌那么大。”大家的沉默讓烏鴉心慌,她馬上起身回宿舍查看。只見生活用品散落一地,方便面和大部分零食只剩下包裝袋,地板上全是食物殘渣、糞便和尿液,昭示著這里舉辦過一場迅捷的聚會。臨走時,闖入者還把梨核優雅地扔在窗臺上。不難想象藏酋猴離開的時候,坐在窗臺上,一手推窗,一手吃梨,吹著涼爽的風,然后打個飽嗝,瀟灑而去。
烏鴉花了幾個小時清理完房間,哀笑道:“猴子的口味和我一模一樣,我不愛吃的口味它們也沒吃!”
隔天,站上的人各自外出執行任務,只有我和老白駐守。寂靜良久,頭頂忽然傳來一陣轟隆隆、轟隆隆的聲響。我以為地震了,出門看了一圈,發現聲音往后山方向去了。遠遠看去,供電的鐵皮房子上,一二十只藏酋猴占領著幾棵槭樹,成群結隊地往山下蕩。小猴子玩心重,你掏我一下,我鉤你一下,大猴子看起來目標就明確多了,朝著一處奔。
我很快就知道它們的目標是什么了。廚房外面有個半人多高的鐵皮垃圾桶,用來存放落葉,此時已經敞開了。頂層的垃圾袋被拖到地上,垃圾散落一地,自熱火鍋的塑料盒扣翻在地,鮮紅的湯料灑出一條小河。保護區的垃圾要處理得格外小心,不能給野生動物翻找的機會。這恐怕是不知情的游客放在這里的。
我憤怒地掃描嫌疑猴,眼神在離我兩米遠的地方和一只壯年藏酋猴對視了,它立刻挪開眼睛,若無其事地吃著手里的果子。我看看地上的狼藉,猛回頭,哈哈,又對視了,它眼神再次飄走,云淡風輕地看云看天看樹梢。可笑的猴子,還以為自己的演技很不錯呢,多看點電影吧。
我把飯盒和其他垃圾收拾起來,打算到房子拐角拿消防軟管沖洗地面。當我把盤放的軟管展開,打算開水閥的時候,剛才那只演技派已經竄了過去,匍匐在地上,雙膝跪地,兩臂撐開,頭貼在地上,用跪式俯臥撐的姿勢舔食著地上的湯汁,還時不時用小黑爪子把木耳、藕、苕粉之類的碎末抓起來往嘴里塞。我在心里驚呼,都是重油重辣的東西,不能吃呀。我對它說:“放下!”它抬頭看看我,往山坡上跑。我這才看到坡上還蹲著一只藏酋猴,正拿著一個紫色的泡面桶,悠哉地坐在矮石頭上,頗不屑地看著我,眼皮一耷,側過頭去,仰起脖,把泡面桶里的“珍饈”一飲而盡。然后沖我眨巴著陽光下亮白的眼皮,好像偷偷涂了媽媽的眼影,示威似的把空桶往天上一扔,掉腚而去。
我打開水閥,嘩嘩地朝那條火鍋河沖。忽然聽得頭上吱扭作響,抬頭一看,正上方一只猴子騎在房頂的圍欄上,手上推拉著應急燈,讓它左右搖晃。又有一只猴子來幫忙,應急燈晃得更劇烈了,吱吱呀呀快要被扭斷了。它們分明是想用應急燈砸我!猴子哪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只覺得我在和它們作對。
我后退一步,離開應急燈正下方,天哪,烏壓壓的猴子涌向房檐。我推測原本它們計劃著等我走后繼續享用地上的火鍋湯,看我用水管沖刷,徹底被激怒了。我打算遠離這些猴子,一側頭,猴子們已經堵在來路上。我被包圍了!
一個人面對這么多藏酋猴,我覺得害怕了。猴子看出我的虛弱,沖我齜起牙,臉上的皮核桃般皺著,露出常年沒有刷過的長牙。
沒有長指甲,沒有尖牙,沒有厚皮毛,沒有保持穩定的尾巴,重心又奇高,人類沒有工具的時候戰斗力真是低得不行。我自問一只藏酋猴都打不過,何況是這么多只。它只需要跳到我肩膀上,抓撓我的臉,我就只能哀叫著掙扎,最終摔倒在地上……
齜牙的猴子抬起屁股,調整成向前行走的姿勢,打斷了我的想象。它要沖我來了嗎?我記起小馬告訴過我不要和猴子對視。對很多動物來說,長時間的對視都有挑釁意味。
認?就認?吧。這次換我避開眼神,假裝若無其事地看著別處。我悲哀地想到,十幾分鐘前我還在嘲笑猴子故作輕松,現在的我又和它有什么分別呢?
藏酋猴們沒有放過我的意思,我心里也越來越慌。深山老林,呼救是沒有用的,唯一的伙伴老白在斜對角的房子里。我摸了摸渾身的口袋,摸到手機的時候別提多慶幸。
我給老白打了求救電話。老白趕來的時候,山上山下、房上房下已經聚集了四五十只藏酋猴。它們看準了今天站上人少,膽子格外大。
老白站在藏酋猴的包圍圈外,夾在我們之間的幾只猴子調整了身體的角度,以便同時監督我們兩個。猴群神態從容,沒有要撤退的意思。
比藏酋猴家族更從容的是老白,他一只手摸進口袋,在里面搜索了一番,掏出來的時候食指和中指張開,比出“V”字,另一只手放在空氣彈弓上往后拉。
藏酋猴家族的陣型有些松動了。
老白手一松,模擬了一聲:“啪!”
幾只大藏酋猴飛快逃竄,帶動整個房頂山頭的猴子呼啦啦地跑。
老白又重復了兩次發射彈弓的動作,藏酋猴像樹上的新雪被晃了幾晃,跑光了。
藏酋猴四處作惡,不知道在哪里被人打過,保留了對彈弓的記憶,只要看到類似的動作就會逃跑。不過這方法對不諳世事的小猴子就不奏效了。
保護區里,人類和大部分野生動物都保持著互相敬畏的關系,懼憚彼此的能量,劃分邊界。藏酋猴打破了這個邊界。它們可能查閱過族譜,覺得它們和人類相差并不多,沒有道理只有人類享受房子、火鍋。那些沾滿令靈長類著迷的鹽和香精的零食,也應該與它們分享。
我們無法向它們解釋進化以及物品所有權之類的事情。它們也不知道自己是受到保護的動物,我們的工作就是保護它們。因此即使一次一次被騷擾,我們也只能忍耐。被它們欺負兇了也會氣哼哼地想:誰來保護我們呀!
大概屢次冒犯都沒有招來什么后果,藏酋猴覺得人類是它們的手下敗將,竟然越來越過分了。
駐站中途,我外出參加活動,回來的時候帶了幾袋香蕉和耙耙柑,放在廚房的臺面上,還沒來得及吃。第二天下午四點多,九千到辦公室,問大家吃完飯沒有關門嗎?廚房被猴子糟蹋了。大家回憶了半天,都記得走的時候關門了。
我們去廚房一看,地面上潑灑著蛋清和蛋黃作的畫,香蕉和耙耙柑果皮散落一地。最可氣的是,蒸鍋的籠屜被猴子扔到地上,尿了尿,拉了屎,侮辱性極強。
墨蓮的第一個反應是回去拿相機,給一片狼藉留下珍貴的影像資料。然后大家一邊咒罵猴子一邊清理、拖洗、消毒。
看著那些開成花的耙耙柑皮我心里委屈極了。山里物資匱乏,去一趟鎮上買東西取快遞,要開很久的山路。費力帶點水果回來,一口都還沒有吃,都讓猴子吃了。早知道好歹塞點在肚子里。
我和烏鴉都覺得應該把那個沾了尿液和糞便的籠屜扔了,但是誰都覺得做不了這個決定。第二天早上,籠屜又干干凈凈地出現在蒸鍋上。短暫地思考了一下,我覺得生活中有些事也無需搞得太明白。
又一次花了半天的時間解決猴子干的壞事,疑問卻還沒解決——它們到底是怎么進來的?
三七調出了廚房的監控,所有人離開后,兩扇門確實是關好的。事情就更奇怪了。大家大氣不敢出地盯著監控畫面,紀錄片變成了懸疑燒腦片。監控畫面播放到三點半的時候,一只藏酋猴接近了正面的玻璃門。令我們難以相信的是,藏酋猴站起來,像人一樣手拉拉桿,腳蹬地面,努力了一陣,門竟然開了。廚房的玻璃門是非常重的落地門,安裝著從上到下的金屬拉桿,平時我推這個門都非常吃力。藏酋猴的身高甚至比不上一歲的孩子,竟然有這么大力氣!更可怕的是,它不僅打開了門,還把門往后靠了幾次,試圖讓它保持常開狀態,讓后面的猴子魚貫而入,儼然一副商場早班店員開門迎客的模樣。
第一次開門就對門的原理這么了解,我們不得不懷疑它們平時潛伏在半山腰,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在心里不斷學習演練。
很快我們的猜想就被驗證了。
猴子開門事件之后,我們離開廚房時除了關門,還要插上地鎖,程序更加煩瑣。顯然當初建這座山中小屋的設計師也沒想到猴子有這等本事。麻煩歸麻煩,總比用猴子的痰盂吃飯強。
我們百般小心,平靜的日子也沒能持續太久。
有一天,我們正在門口望天的時候,一只藏酋猴拖著一個白色塑料袋從我們面前呼嘯而過。三七說:“又偷了哪個游客的東西吧?”我們跟著猴子走,想在它丟棄塑料袋的時候把塑料袋回收起來,畢竟讓猴子處理好白色垃圾是不可能的。跟著跟著,袋子開始漏花生,不一會兒就撒了一地,個兒大,飽滿,花生衣嫩紅。
“哪兒來的這么多花生啊?”我說。
“不能是咱們的,”三七像是為了說服自己似的,又加了一句,“不可能。”
三七話音一落,我們都想起前一天站長剛從山東老家帶來一大袋花生,打算今晚圍爐煮茶的時候烤著吃。
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們趕緊往廚房跑,果然,那包花生不見了。可是地鎖是鎖著的,難不成猴子已經會穿墻術或者隔空取物了?我們又疑心是誰動了花生的位置,找了一通沒有結果,只好又調監控。
哎呀!東西確實是猴子拿的。這一次,從跑步沖刺,到開門,拿花生,出門,它總共花了十幾秒的工夫。屋子里的人一個沒留神,整個盜竊過程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發生了。
如此精準迅捷的行動肯定是經過了周密的部署,恐怕那包花生打一拿進來就被猴子盯上了。
天色已經開始變暗了,我們看著黑黝黝的山坡,心里沒了底——里面到底藏著多少雙眼睛在整日觀察我們啊!在這山上,我們才是動物園里的猴子。我們每一次吃飯、喝水、交談,都被猴子看在眼里,細細品味,真讓人不寒而栗。
烤花生泡了湯,好在我們還有牛奶、茶葉和糖,烤奶可以按原計劃制作。我剪開牛奶包裝往陶罐里倒著倒著,想到了窗外的眼睛,趕緊背過身去——不能讓猴子們學會更多了。
事到如今,我對藏酋猴的好感已經不多了。它們用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成為了我們的勁敵。然而賽制并不公平,它們可以搶我們的東西,我們只能表演在玻璃房子里急得跺腳。它們吃飽喝足之后在山坡上看著我們這副傻樣齜著牙笑呢。
兩個多月以后的一個傍晚,暮靄沉沉,動物們開始尋找夜棲的地點。我在河邊看到了對岸崖壁上的藏酋猴,它們像攀巖能手一樣,上肢用力,下肢做支撐,在陡峭光滑的崖壁上完成了一次又一次驚險的橫向跳躍。那種野性、勇敢、自如又自由的樣子讓我出神好久。那是藏酋猴本來的樣子。
天 敵
山中沒有狗,卻總是有狗叫。有時是渾厚的“汪汪汪”,持續數小時;有時是痛徹心扉的“嗷嗷”叫,好像是一只很乖的狗的腳被誰重重踩到。小麂的叫聲像狗,宣誓地盤或是極度恐懼的時候,它就會叫。但似乎總是有小麂在宣示地盤,總是有小麂在恐懼,所以我們總能聽見山中響徹狗叫。
第一次見到小麂,是在清晨的山坡上。沒有房子的鋼筋鐵骨,季節的凋零變得很坦誠。雨露未干,枝葉輕輕顫抖,小麂縮著棕黃的脊背,勾起尾巴,藏在兩棵樹之間。它是在我看見它之前看見我的,一動不動,眼睛像小鹿一樣,濕潤、明亮。
后來多少次遇到小麂,它都是一副瑟縮警覺的姿態。它是山里少數對人沒有威脅的野生動物,只會逃跑。山里的動物各有各的“怕”,小麂的“怕”最多,所有的食肉動物都可以把它作為盤中餐。大概因為這個緣故,山里人把小麂叫“森林大米飯”,天上的鷹,地上的野豬,甚至體型小很多的豹貓都可以拿它充饑。仿佛大自然在塑造它的時候就打算犧牲它了,誰也不管小麂一生都要在周而復始的恐懼中度過。
我也曾經很膽小,怕大人,怕黑,怕在很多人面前講話,怕人對我瞪眼睛……讓我怕的事情真多,但我很少說出來,只是默默忍耐。這樣想來,小麂比我強一點,能把它們的怕和愿望喊出來,喊得撕心裂肺,喊得響徹山谷,喊得山知道,云也知道,猛獸聽見了,地衣苔蘚也聽見了。喊出來了,總會輕松一點。
羚牛作為這個保護區的明星動物,過著和小麂截然不同的日子,它們體形龐大,曾經的天敵華南虎和豺已經在這片山谷里銷聲匿跡。自然環境宜居,人們又對它們愛護有加,這里簡直是它們的樂園。
駐站一段時間后,我知道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保護區要保護的不單是熊貓、羚牛這樣的明星物種,還有很多物種乃至整個森林生態系統。這個系統就像一串五顏六色的珠子,均勻光潔,放在手里捻一捻,可以絲滑地轉上一圈又一圈。一旦某個珠子像腫塊一樣不受控制地長大,或者某個珠子縮小、消失,整個手串就不再光滑、完好了。
初見小羅的時候就聽說她負責養豺,一共有四只,養在山上一處隱秘而寬闊的地方,用鐵絲網圈定了活動范圍。小羅負責每日給它們喂食,每兩日加餐活雞。這四只豺是從動物園引進的,它們是保護區為補足那一枚珠子請來的天敵。不過這四只豺因為已經圈養太久,失去了野性,只能寄希望于它們的下一代。有兩只豺非常怕人,我只是蹲在鐵絲網旁,它們就跑得遠遠的,在我難以看清它們眼神的位置警覺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另外兩只豺則像大狗一樣,看到有人靠近,就興奮地跑過來,看看嗅嗅,很想和我交朋友似的,全然沒有捕獵高手的姿態。
我看著這幾只狐貍一樣金燦燦的家伙,想象著它們的后代經過野化會成為兇猛的捕獵者,羚牛家族恐怕無法再那么悠閑地在山腰上散步。它們會不會因此少吃一點,保持體態的輕盈,以便在關鍵的奔跑中跑出保命的速度?
跑起來,念珠轉一轉,讓森林畫出更優美 的弧度。
從豺房下山已經是黃昏了,路過珙桐園,兩只小麂在吃東西,這情景好像一幅崖壁上的畫,色彩暗淡,但是深沉雋永。如果是羚牛進入珙桐園,我們肯定要馬上轟走,不然就會發生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殘害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的慘案。可是是小麂啊,九千說,小麂吃不了什么東西,隨它們去好了。是呀,是溫柔又膽怯的小麂。它們踮著細腳,謹慎地在園里探索著,踩不壞什么;它們胃口小,大概也吃不了什么。
它們曲著腿,輕柔地在枝丫之間的空地上探索著,忽然停下來,焦慮地觀察著遠處的異動,思索好一陣,又低下頭,細細嗅聞,小口小口地咀嚼。
我看著這幅昏黃的畫,心里暗暗地給它們加油:吃飽一點,然后快跑啊,跑啊,被捉住以前一定要拼命地跑。害怕什么或是想得到什么都喊出來吧,再弱小的生命也要盡興地活呀。
天快黑時,山在想什么
門前的山沒有名字。大概這里山連著山,山多了就沒有必要叫出每一座山的名字。沒有名字,意味著它身上也沒有木棧道、護欄、石階、公廁、垃圾桶、立牌……山還是山本來的樣子。我在心里叫它野生的山,和它庇護的野生動物一樣,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也好,自由又安全。它們可能會在我們睡著的時候跑出去玩,在天亮之前趕回來。有的時候興致高了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天快亮了還在路上,只好靠大地的震動傳個消息,讓別的山代班。怪不得門前的山總有云霧遮著,是怕我們看出它和昨天長得不一樣,云霧纏著,自然就沒人深究了,慢慢也忘了它本來的模樣。
山不僅一天一個樣,如果有耐心看上一天,會發現它一會一個樣。開始時把霧頂在頭上,后來纏在肩上,翻過一個中午,褪到腰上,一陣子沒留神,落到看不見,整座山澄明野綠地袒露在面前。
山每天都在想什么呢?云霧纏繞的時候,會不會有更老的山拿著風做的浴巾追趕它,讓它不要著涼?天氣冷了,雪花飄落,是不是開始考慮季節性脫發的問題?山在腰痛的時候會不會告訴身上的動物們,最好不要在腰部打架,那里最近不舒服。
山在春天的時候給自己的毛衣織滿掛飾,紅的紫的粉的白的;夏天的時候所有的鳥和蟲都在為它慶祝;到了秋天它穿得樸素,把掛飾都收進柜子里,那會兒它只喜歡綠色,最多再配一條黃圍巾;到了冬天,山穿得很薄,或者干脆脫掉衣服,人可不會這么干。
天快黑的時候,山在想什么?如釋重負還是意猶未盡?
山應該是喜歡熬夜的選手,天快黑了,它還睡不著,只好藏在樹冠里,打著螢火蟲,偷偷看苔蘚寫的書。
山喜歡星星嗎?會不會覺得它們太幼稚了?山從小就看著星星撥浪鼓一樣在天上轉呀轉呀,一轉就是幾百上千年,早就看夠了。
山應該喜歡住在保護區吧,至少沒有人再拿著斧頭不分青紅皂白地給它剃半個光頭。
山喜歡人嗎?他們走路慢悠悠的,進一趟山要幾天,但他們會使用工具,開著噴煙的金屬盒子在它身上繞來繞去,就快了很多。只是他們每次這么做,山就想洗個淋浴,于是總是下雨。
山覺得癢癢的時候會找誰撓呢?小麂太溫柔,野豬下嘴又太重,啄木鳥只管樹的事,大熊貓不喜歡四處閑逛……
山和山很少說話,很早就分家了,山性子硬,誰也不肯說句軟話,許多年都冷戰著,只好讓動物們捎話。
天快黑時,動物們在想什么呢?山是沒有霓虹的游樂場,水深浪急,注意安全;山是沒有門票的自助餐廳,食量多少,各憑本事。
冬天真的來了,地上結了霜,天也像刷了一層薄薄的雪,云是朦朧紗。對面的山頂已經有了霧凇,像戴了一頂冷帽。
到了傍晚,雪下了起來,細細的雪粒撒在漸暗的天幕上,在暖融融的光里起舞。藍的幕布,金的追光,哈氣是干冰,雪粒是舞者。我們燒起火,手和腳一點點暖起來,奶茶咕嘟咕嘟地冒泡,噼噼啪啪的火爐把整個房子映得紅彤彤。
季節在這里馬不停蹄地流轉,從不澆滅希望;生命在這里不停地誕生和消亡,生生不息。
我有一個相機,收納小小的山、淡淡的霧、粒粒分明的雪、動物們警惕或快樂的身影,收納雨,收納樹,收納落葉、朋友和影子。
天快黑時,人的腦子就轉個不停。最后一夜,我想著在這里發生的一切,想著即將迎來的更深的冬天,然后是富麗的春天,想象著那時候的鳥鳴,想象著大熊貓開始行動,走進紅外相機的鏡頭,想象著黑熊松軟筋骨,踏入更深的森林,想象著……
六點多天全黑了,緊接著山窩里又亮起來,山的輪廓黝黑可見,天藍了起來。月亮升起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升著,像擠出一枚亮閃閃的雞蛋。我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月亮,路面清晰可見,人影搖曳。用望遠鏡看,月海和隕石坑明明白白。月亮朗朗地照著人間。
山還沒有睡,它要為我送行。我爬回床上,合上本子,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了。最后一夜,我要與山同夢。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