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于我們三個家住林區的“林二代”來說,翻山越嶺的上學路上見識種種驚險并不稀罕,但遭遇野狼絕對是破天荒第一次……
真的!那條孤獨的大灰狼猖獗得令人發指,看到我們居然不讓路!我緊張得手心冒汗,抱著書包的樊小林也一個勁兒催哥哥繞道。他那位孿生哥哥大林卻二話不說,撅了根竹梢條“唰唰”揮舞著沖上前去。
攀上路旁大石頭觀戰的我們看清了狼爪子摁住的那團麻灰色,是一只瑟瑟發抖的野兔。這屬于正常的“自然競爭”,作為護林員的兒子,我們都懂得不應該橫加干涉。
可大林非要替兔子打抱不平似的,他掄起竹梢條對著孤狼劈面一頓猛抽。
嗷汪!汪汪汪汪汪!一連串“字正腔圓”的犬吠霎時松懈了我們的神經——哇,它脖子上還套著個骯臟的帆布項圈!什么“大灰狼”啊,不過是一條大狗罷了!
原來大林早識破了這“狼”是個冒牌貨。 我和小林頓時勇氣大增,一齊大呼著跳下巨 石。
冒充野狼的大狗逃到了十米開外,仍然不甘心地盯著野兔逃竄的方向。我們撿起腳邊的碎石當手榴彈發起沖鋒,才把它趕跑。
我說,咱們的護林犬都懂得不咬野物,那個大家伙像電影里見過的獵狗。
“禁獵幾十年了,誰還馴養獵狗?”小林大人似的沉思著。一到學校,他立馬向老師借了電話,把這事兒向他的護林員老爸報告了。
第二天上學,小林向我們透露了一個秘密:昨天晚上他從他爸的手機里偷看到林業站發給護林員的緊急通知,說是確實發現了偷獵者的蹤跡,但他們進了密林后就不知去向,讓大伙兒務必提高警惕。
我說怪不得我爸一再交代我路上要小心。
“哈,看來這回要動真格了,”大林興奮得摩拳擦掌,“偷獵者插翅難逃了。喂,咱們能不能再接再厲,爭取立個頭功?”
“不行!”小林喊,“咱爸怎么說來著?‘再看到陌生人、陌生狗千萬不要擅自行動,只能及時報告!’”
“把‘看到’變成主動的‘偵察’,老爸不會知道的。”大林滿不在乎,“那樣,咱們‘偵察小隊’才能給護林員提供真正有價值的情報!”
于是我們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放過山道上任何一點可疑痕跡,就連隔著山坑的鳥群驚飛,也非得繞過去查個水落石出。然而,一連幾天一無所獲。
周六早上,我向爸爸提出了一個在心里轉了好久的問題:“咱們不是有無人機嗎?干嗎不動用它搜捕那幫壞蛋?”
“無人機早行動了!”老爸掏出手機調出了幾段視頻:
十來米寬的防火線在陽光下泛著溫暖的橘黃色,游龍般貼著山脊起伏盤旋,宛如一條流動的金色綢緞,輕輕搖曳著將群山攬入懷中;玫瑰色的晨曦在天際暈染開來;一群鳥兒掠過樹冠飛越山脊;露珠從顫動的枝葉上墜落,在晨光中劃出一道道細碎的銀線……
鏡頭推近的山坡上,成團成片的深淺紅杜鵑如同潑灑的顏料,將整片山坡染成絢麗的霞彩;林間鳥兒的鳴叫悠揚回蕩,畫面中還傳出一連串急促的“咚咚”聲,那是啄木鳥堅硬的喙敲擊樹干擂響的鼓點。
昏暗的大樹間隙,一雙發亮的獸瞳一閃而過……
“沒看到偷獵者啊。”我有些失望。
“科技手段也不是萬能的。”老爸說,“無人機出動偵察的頻率比平日翻了好幾倍,可眼下植被茂盛,正好讓偷獵者鉆了空子—就像林子里跑過的那只林麝,假如它不抬頭,無人機根本發現不了它。”
“林子里不是還安裝了好多處‘秘境之眼’(監控攝像頭)嗎?”
“那也只是安裝在一些野獸出沒頻繁的地點,不能像杜鵑花那樣漫山遍野散布,一旦它們的位置被發現,偷獵者還很容易繞過它們……好啦,今天盡量在家待著,不要去林子里亂竄——林家兄弟來了你也要穩住他們,就是出去遛驢,也別離護林哨太遠!”
爸媽扛著工具剛走,大林小林就從檐溝后溜出來,原來兩個家伙早到了。
“ 你們都聽到了—— 我爸給咱下禁令啦。”我掃興地說,“遵守紀律,做功課、看書吧。”
“‘別離太遠’是多遠,有界線嗎?”小林得意揚揚亮出身后的背簍,“我們早想好了——化裝成撿菌子的山娃子,只偵察,不投入戰斗,保證有驚無險!再說,還有頭犟驢子給咱們當保鏢啊!”
對啊,今天驢子黑寶除了馱水沒有別的工作,我還接受了放牧任務呢。
“阿旺!”把毛驢牽出欄舍,我吆喝一聲。那只叫阿旺的護林犬呼哧呼哧跑過來。“留下守家。”我指了指它夜間蹲守的“哨位”。阿旺懂事地搖搖尾巴,坐了下來。大林早騎上驢背的嘚兒的嘚兒跑出了院坪。
我趕緊挎上背簍,拎起一柄柴刀,跟小林一起追上山道。
二
幕石鎮全域幾個護林哨中,就我們這個“一家班”擁有一頭黑毛驢。因為我爸媽管理的山林最寬,工作量太大,鷹嘴峰半腰新建的兼作瞭望哨的住房又遠離山坑水源,林業站才給配了牲口,幫著干些馱水、送樹苗、運化肥之類的重活。
當“趕馬漢”既神氣又好玩兒,因此只要有空閑,我就把領著黑寶運水的任務爭取過來。我把固定在帆布褡褳中的四只塑料水箱搭上驢背,將下面的繩頭從驢肚子下繞過去捆縛牢實,沿著草木掩映的羊腸小道,奔山谷
里的水源而去。
毛驢力大,四只水箱灌滿了重一百公斤,它馱著上坡道,渾不費力。每天上下一趟,就夠一家三口洗菜燒水做飯了。
不干活時我也常跟驢子在一起。黑寶的警惕性高而且兇悍好戰,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可以使它迅速進入戰斗狀態。我相信,別說野豬,就算真有一群狼圍上來,這頭倔驢子也不帶怕的!
我喜歡讓驢子做伴,一半是好玩兒,另一半是為了獲得安全感,跟我在山道上必須與大林小林形影不離一樣。
同為護林員的兒子,這對大我半歲的孿生兄弟都比我強:小林遇事謹慎,心眼兒特別活泛,算得個“ 智多星”;大林呢,力大膽也大,他處處以我們的保護者自居,遇事必定沖在前頭,還不止一次喝止試圖在樹林邊抽煙的游客,全然不顧人家個頭多大、膀子多壯。
想起老師給我們講眼保健常識時提到“眼球壁”中間的“虹膜”。位于眼球中膜的最前部、角膜和晶狀體之間,中央有一圓孔呈圓盤狀的“虹膜”天生就具備縮小功能,無論看誰都覺得對方比自己弱小。我忽然懷疑樊大林同學跟我家的犟驢子一樣具備這個視覺功能,所以他才勇猛到了“目空一切”的高度!
樊家父母駐守的摩云嶺護林哨,離我家 有將近半小時路程。登上鷹嘴峰,我還能目 送兩個伙伴活蹦亂跳的身影在霞光輝映或云 霧繚繞的山道上漸去漸遠,然后融入林海綠 浪……
我跟大林小林每天在岔道口會合,還得花上半節課的時間才能趕到學校。在山道上“偵察”層出不窮的新鮮事兒,就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偶爾發現被風吹倒伏的樹苗、大樹下掉落的小鳥,我們還得發起緊急施救:替樹苗培土、扎上“拐棍”,送鳥兒回窩。
“智多星”小林背的大書包里面有一層藏了好些“應急物資”:捆扎小苗的細鐵絲,替小動物處理傷口的消炎粉、紫藥水、膠布,還有小鋸片,一只專門用于拍照的舊手機,袖珍手電筒,甚至一小捆尼龍繩……
但真正投入到爬樹或者下山坑的行動中的“主將”還得是大林。
我的任務是當好助手,并且替行動保密。
每當行動結束,為了奪回路上被“緊急救援”耽擱了的時間,我們必須來一段加速跑
山道上的忘乎所以的快樂奔走和忙碌,絕對有利于體力的提升。轉學到林區小學的第二個學期,我驚喜地發現自己的肚腩不知不覺間收縮了大半,腳桿子上的肌肉也結實起來。
我更有信心趕上兩個“鐵蛋型”伙伴了。
果然,進入五年級,我跟樊家兄弟一樣成了學校田徑隊的主力,有資格參加學區的中小學生運動會了。
當然,跟真正的護林員相比,我們的行動顯得微不足道。
所以么,今天好容易得到一個“偵察敵情”的機會,當然不能輕易放過。
牽著驢子,我們偏要朝著離護林哨最遠的山林進發——那正是冒充大灰狼的獵狗逃竄的方向。可是林海茫茫,要找到鬼鬼祟祟的偷獵者,真用得上“大海撈針”這么個比喻!小林把韁繩挽成圈兒掛上驢脖子,讓它充當向導,希望借助它的大耳朵和靈敏的嗅覺搜索敵情。
黑寶當然不認識偷獵者,可這家伙“認生”,只要發覺了不認識的人就不依不饒奮力追趕。有一回,林業局新來的技術員被它趕上大樹,要不是我們三個及時趕到,沒準兒它要把人家困在樹上過夜!技術員不僅沒生氣,反而對它大加贊賞。
小林說,就憑毛驢一貫的警惕,把立功的希望寄托在它身上絕對沒錯。
晨霧散了。陽光從樹冠間隙潑下來,從林地里濕潤的空氣中蒸騰出一股腐殖土的腥味兒;野蜂群圍著怒放的杜鵑打轉,嗡嗡振翅聲被我們踩著松針枯葉的嚓嚓聲打斷。前面領路的黑寶仿佛有所發現,忽而加快腳步走向一片背陰坡地。
這兒是墨綠的杉林。山高坡陡,一棵棵大樹像被無形巨手按壓過,所有枝干朝同一方向生長,鳥鳴仿佛也少了許多。黑寶繼續加速。
有門兒!大林小林不再說話,還把柴刀木棍握在手里,我也打開手機調出老爸的電話號碼,準備隨時報告情況。
奔走的毛驢忽而停下,若無其事地啃食起了鹽膚木葉子……原來它的加速竟然是為了這一叢有咸味的美食——太掃興了!
有啥辦法?驢子就是驢子,誰還能責怪它!我關了手機,懶洋洋地在草墩子上坐下。小林摘了片草葉壓上嘴唇,還沒吹響,就被他哥奪過扔了。
“別出聲,聽!”大林悄聲說。上方不遠處傳來一聲噴嚏聲,這深山密林里還藏著人……護林員,還是偷獵者?
為了不驚動對方,我們竭力張嘴呼吸、用手勢交流。在過膝高的茅草掩護下,我們貓著腰緩緩向坡上挪動。
絆響草木的嘁嘁喳喳陡然響起,黑寶快步沖到了我們前頭。緊接著“哇”的一聲驚叫,一個穿深藍色工裝的身影被驢頭拱翻在地。
“哇——山貓,快來——”有個沙啞嗓子大喊,“哪來的瘟驢子……咬人啦!”
糟啦,黑寶闖禍了!我們急忙跑上去。毛驢齜出了大白牙,要不是那人死死揪住了它的嚼子(勒在驢口里的小鐵鏈,連著韁繩,用于控制驢子)往外撐開,驢嘴就咬上了他的肩頭!
我們一齊動手,拼盡全力拽開犟驢子,那人才翻身爬起。他背著個鼓囊囊的帆布包,臉上涂抹了迷彩,難以判斷年歲;聞聲趕來的另一個人同樣背著挎包,手里還抱著個方盒子。
“你們在這里干啥?”小林不客氣地問。
“是不是偷獵?”大林擋在弟弟身前,手里的棍子直指著涂迷彩的人的臉。
那人驚魂未定,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在我手下不安分地扭動著的驢頭,唯恐驢子再次發起偷襲。
“喲,警惕性蠻高,值得表揚!”隨后趕來的“山貓”放下手里的東西,從胸兜里掏出個綠本本朝我們晃了晃,“看清楚了,我們是做林勘的。”
綠本本上燙金的“林業勘察”字樣解除了我們的全部疑惑。那人又指指他放在地上的東西,“喏,我們干的全跟高科技搭邊,你們不懂的。”
“你干嗎叫‘山貓’?”小林仍沒放松警惕。
“綽號啊,”那人笑了,“同事給我取的小名兒,我會爬樹。別看綽號有些野,我的職業可是堂堂正正的林業技術員!”
“這么說,你們也是林業局派來的。”小林松了口氣,“我爸爸老樊,你認識嗎?”
“不認識,”“山貓”說,“我們……是新組建的機構,第一次進山做林業資源調查……噢,不早了,我們還得趕往山脊那一邊呢。”
我們不好再追問林業勘察的事,反正人家說了我們也不懂。再說,有他們在這邊,偷獵者當然不敢過來。下午換個方向再偵察吧。
告別了這兩位,我們拽著驢子回護林哨了。
三
忙了一下午,瞞著我爸媽進行的偵察沒有絲毫收獲。
回到院坪,前來林區送樹苗的總站技術員叔叔繞著黑寶轉了一圈兒,告訴我爸說這頭母驢要產驢駒子了,只是他也估摸不準黑寶準確的預產期。
驢駒將要出生的消息讓大林小林興奮不已,從此,他兩個來我家比先前更勤,每次都帶來豆粕或是自家菜地里種的胡蘿卜、甘藍菜,大林模仿著有經驗的老獸醫,摸著母驢日益膨大的肚子,先后說出了十二個有可能成為小驢子生日的日期。
五月初的一個星期天,樊家兄弟又挎著書包上我家來了。黑寶今天沒活干,拴在山坡上吃草。我們一起趴在露天石桌上寫作業。大林怎么也安不下心,因為今天正處于他預測的第七和第八個“驢駒生日”之間。
“小毛驢很可能在今天出生!”他不時放下筆,踱到院坪外沿,像大鵝似的伸長脖子朝下頭看看,“我的預測不會錯——你們瞧,黑寶吃草不像平時那么積極了!”
埋頭計算習題,我們兩個都不受他的蠱惑。
“呀,黑寶不見了!”再次丟開作業跑過去的大林發出驚叫,“拴馬樁也沒了!”
我和小林仍然沒當回事,因為驢子不干活時向來自由散漫,蠻勁兒又大,想去哪兒,拽脫木樁就走。
大林卻空前地緊張起來。他說要是黑寶躲到哪兒生駒子去了,沒人在跟前多危險!說著,他從門后找到一把鋤頭把當防身武器,非要去把驢子找回來。
我和小林只得停下筆跟他一起去搜索。
拴馬樁在地上的拖痕引導我們翻過一道山脊。樹叢深處突然透出一星刺目的光斑。小林搶先鉆進去。發光的是一段看似枯木的東西,剝開塑膠偽裝層,里面有個擺放紐扣電池的金屬板,而反射陽光的亮斑極像一枚指甲大小的攝像頭。
“應該是林勘技術員放置的!”大林判斷,把“枯木”復原安放好。
小林臉上現出大人似的沉思。這當兒老遠傳來“啊呃——啊呃”的驢叫聲,我們攀著樹干樹枝,爭先恐后趕了過去。
后頭山梁上冒出的太陽照亮了對面的幼杉林,樹叢里那烏漆墨黑的一堆,正是黑寶
哈哈,還真讓大林給蒙對了!隔著二三十米的山坑,我們看清了母驢腳下那濕漉漉的新生駒子。但我們立即緊張起來:幾頭像狗兒又像狐貍的野獸在小心翼翼地向它們接近,艷陽映照下,野獸的毛色棕里透紅。
“豺狗子!”我們齊聲高叫驅趕,又揮舞棍子還扔石頭,“嗬——吼、吼!”
豺狗們卻不甘心放棄眼看就要到嘴的美味。黑寶只得繼續施展武藝,連咬帶叫還尥蹶子;阿旺反抗也挺兇,卻一再撲空……驢鳴犬吠和我們的呼叫聲令林中群鳥受驚,紛紛聒噪麇集,飛越山脊。
草地上的侵犯與反抗仍在繼續。
“不行,咱們必須把它搶過來!”大林喊著跳下一道石磡。
“站著——”一個洪亮的聲音傳過來,“別動!”
嗬,在山峰另一側坡地上擴大苗圃的老 爸也聞聲趕來了!他從隨身挎包里掏出一只 聲光驅獸器高舉過頭。嘭!電光閃耀中山鳴 谷應,豺狗受驚,沒命逃竄,霎時鉆進了密林。
大黑狗阿旺還要追趕。借助幼杉樹干向陡坡下疾速沖去的老爸忙喝止住它。緊隨其后的媽媽脫下罩衫包住驢駒子,幫助爸爸把它抱起來。
母驢和狗兒一左一右跟定了馱著驢駒子 爬坡的老爸,我們也一道回到院坪。把驢駒 子交還母驢,老爸急急忙忙給站長打電話。
“……真是豺狗子!”聽他那口氣,發現豺狗子遠比驢駒子出生更加重要,“看得清清楚楚……對,土紅毛皮,黑色大尾垂……一共七條!”
老爸講過,山林的繁茂就在于“生物多樣性”——沒有肉食動物限制著,繁殖泛濫的野豬黃麂鼠兔之類,就會成為森林草地果木莊稼的大敵。因此,護林員莫不將豺狼虎豹的回歸看作護林成績單上的高分。
四
親眼見到豺狗子露頭,媽媽非得讓阿旺做我們上學放學的貼身護衛。
我倒覺得沒必要——首先,爺爺奶奶講的山林故事中從沒有紅豺傷人的先例;其次,我有兩個“鐵蛋型”伙伴,尤其是視網膜里藏著“縮小裝置”、啥也不放在眼里的大林;再說,我還擔心狗兒會打草驚蛇,驚走我們想要逮著的偷獵者。
“ 你 咋 不 說 大 黑 狗 能 夠 幫 咱 們 偵 察呢——動物的感官比咱們靈敏得多,”小林見解跟我相反,“上回那兩個陌生人,不就是仗著驢鼻子‘搜索’到的嗎!”
他這一說,我也打消了顧慮。再說上學路上,身邊能添一個熱熱鬧鬧的狗伴兒,無論哪個男孩子都不會拒絕,對不對?
狗是護林員的得力助手。老爸說,沒有現代化設備的年代,每個護林哨都養著兩三條護林犬,巡林防火、防盜伐偷獵,都得靠它們——狗鼻子非常靈敏,空氣中一星半點兒老遠飄來的煙火氣味,都休想瞞過它們;搜捕到進入山林的陌生人的氣味,它們還會主動集合,齊心協力發起跟蹤追擊……
現在護林哨都配備了攝像頭、無人機,但老爸仍舊保留了一條護林犬,因為很多監控死角還得依靠狗兒。所以一到學校,我就得打發阿旺回去,不能因為我們幾個耽擱它要干的正事兒。
阿旺繞著我們轉上一圈兒,一溜小跑上了學校后面的山道。對久經鍛煉的山地狗兒來說,區區三四千米還不夠它“熱身”的!它就不怕遭遇紅豺的圍攻嗎?不怕。老輩子山里人都知道,只要不對牲畜發動偷襲,紅豺跟家犬一般能做到互不侵犯。
下午放學,阿旺又會來村校門口接我們。它規規矩矩蹲坐在校門外的臺階下,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放學的電鈴聲。然后跟我們一起踏上歸程。
現在每天放學大林小林都跟我一起登上通往鷹嘴峰護林哨的那段“之”字形小路,當然不是為了護送我,是他們掛牽著驢駒子,總要繞道去看看。
暑假里的驢駒子進入了生長高峰期,幾乎一天一個樣。它長得毛皮油亮,頭大腿長,加上白眼圈兒中那對烏溜溜的黑眼睛,著實惹人喜愛。
母驢子黑寶變得更加兇巴巴的了。就連進山的熟人想看看它的小崽子,它都堵在前面齜牙咧嘴,誰也不能靠近。
我爸說黑寶警惕得有些“神經質”的表現,是產駒子那刻受驚嚇所致。
大林倒覺得母驢的性格轉變來得及時。他說“黔驢技窮”啊,不勇猛點兒,不加強些戰斗力,拿什么來保護它的小崽子?
那天放學,大黑狗在陪伴我們回家的途中忽然停下來。它面對的是一條通往谷底的濃蔭小道。“汪!”它輕吠一聲跑向山谷。
“有情況,跟去看看!”大林在路邊拾起一根粗大的枯枝。我和小林跟著他追下去,黑狗兒已經跑遠了。 大林急了,直接從草坡滑下。我們兩個則沿著被雜草淹沒的“之”字形小路往下蹚。小林激動得臉紅撲撲的,眼睛里閃著藏不住的興奮。
下到坑底的阿旺沿著溪流跑出一段,然后停下,對著山坎邊一片人頭高的灌木叢狂吠不已,大約它早已有所發現,就等著我們放學歸來協助它“解密”了!
小林急忙摟住狗脖子制止它吠叫。大林扒開那叢灌木。一個天然的石洞出現在我們面前。
“哈,阿旺你太厲害了!”大林興奮地悄聲贊嘆,從他弟弟常備不懈的應急包中摸出那支小手電筒,“快,用棍子、石頭武裝起來,咱們進去偵察個究竟!”
狗兒夸張地抽吸著鼻子,搶在大林身前闖了進去。
有大狗兒壯膽,我和小林也手持“武器”弓背彎腰進了石洞。呵,里面布置得居然像電影里的游擊隊基地——鋪在洞底枯草堆上的舊毯子、用樹枝搭出的簡易蚊帳架子,還有掛在石壁上的干糧袋……
不用說,這回絕對逮著偷獵者啦!跟著大林的手電光向洞子縱深處搜索,我緊張得心窩子怦怦亂跳。
小林扔掉手里的石塊,掏出了拍照的舊手機……
五
半小時后,那只舊手機遞到了我爸手里。
“哦,這個嘛,林業局干外勤的到了野外少不了風餐露宿,”老爸看著小林拍下的照片說,“找一處干燥山洞住宿是常事。”
“林勘呢,林勘算不算外勤?”我急著問。
“他們常常要進入深山老林,當然算外勤——你從哪兒聽說‘林勘’的?”
我們爭先恐后,把在山林里遇到林勘技術員以及無意中發現“枯木攝像頭”的事說了個顛三倒四。
老爸認真地聽著。“沒啥,你們今天看到的無非是幾位技術員臨時的宿營地。”他輕描淡寫地說著,把手機還給了小林,“沒動人家的東西吧?……那就好。噢,時間不早了,你們兩個趕緊回家。記住,沒事不要滿山亂竄,尤其別去技術員住宿和忙碌的地方——那會影響人家工作的。”
我們仨全蔫巴了。煞有介事忙活了半天,偵察得來的“情報”卻沒半點價值,而且又把技術員叔叔的住處誤認為偷獵者藏身的巢穴了。
大林兄弟耷拉著腦袋,拎起書包離開了鷹嘴峰。
第二天吃過晚飯,我剛擺開作業本,門外就傳來了輕悄的說話聲。進來的是兩小時前跟我在山道岔路口分手的大林,身后跟著他爸,還有另外兩個護林哨的叔叔。走在最后的小林胸前掛著政府發給護林員的望遠鏡。
護林哨晚上從沒來過客人,我驚訝地看著擠進屋來的這一伙。“要‘收網’啦!”小林趴在我耳邊悄聲說。
收啥網?我更摸不著頭腦了。
“抓壞人,”他解釋,“今晚要對偷獵者展開抓捕行動。”
偷獵者?自從林勘技術員來這邊活動,偷獵者不是好久沒露面了嗎?沒容我多問,老爸就給我們派任務了。
“聽清楚,你們組成一個‘戰斗小組’,今晚的崗位就在這兒。”爸爸指著朝院坪的窗戶輕聲交代,“我們不在家,估計被驅趕的犯罪分子有可能向護林哨逃竄。你們好好盯著,只要外面一出現不認識的人,你們就使勁喊抓賊’,越大聲越好!但必須嚴守紀律誰也不準跨出房門半步!”
護林員們匆匆離去,房間里只剩媽媽和 我們三個。我還要向大林小林打聽情況,媽 媽指指外面沖我搖搖頭,讓我坐在桌子旁邊 繼續寫作業。
那兩位也沒有心思寫作業。大林精心挑選充當“武器”的木棍,小林自作主張建了個“瞭望哨”,端著他爸的望遠鏡趴在窗臺前,以哨兵自居了。
不知啥時候,守在走廊上的黑狗阿旺也不見了。院坪對面的簡易驢棚里,黑寶和小驢駒都把腦袋從橫隔木柵里伸出來,瞪大眼睛打量月下的山野。
黑寶有著不俗的戰斗力啊,護林員們咋 不帶上它?
小林分析:大人們既然認定偷獵者有可能朝這兒逃竄,當然得把它留給我們這個“戰斗小組”啦。大林說那就不能關著它!
我們頓時忘記了“紀律”,跑出去放了母驢,卻把驢駒子仍然關在里面。這一來,黑寶牽掛著兒子,獲得自由也不會四下亂跑,可以堅守哨位了。
月光下的山野一片寂靜,看不出任何異常。但老爸和他的同事們絕不是鬧著玩兒的!回到房間里,我也站在了小林旁邊,像驢子一樣大瞪雙眼,靜心傾聽,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大林似乎對外面的情況不感興趣,只顧向我媽提問,打聽的全是十年前抓捕偷獵者的舊事。我猜想他想要從中了解“敵情”,獲取經驗——這個眼睛里長著“縮小裝置”的勇士太想立大功了!
時間慢慢兒熬過。不知過了多久,跟小林輪番盯著望遠鏡,我眼睛都發澀了,外面依然沒啥動靜,只有母驢在欄舍前的月光下徘徊。
一道影子從院坪掠過——像是一條戴了項圈的大狗!是不是上次遭遇的“大灰狼”?沒看清。那家伙突然發出凄厲的慘叫……
“哈,驢子咬著狗耳朵把它摁在地上了!”小林撇下望遠鏡往外跑。
等我和大林跑出去,那條狗已經掙脫了 驢牙朝通往山坑的小路飛也似的逃掉了。
不知是牙齦癢癢呢,還是為了方便用舌頭清除唇齒間沾的狗毛,黑毛驢口角上揚,齜露出大白牙和牙花子,十足一副“獰笑”的漫畫嘴臉。
這個“保鏢”夠稱職的!
獵狗在前,偷獵者很可能隨后就到!我的困倦頓時一掃而空,全然不顧了老爸的告誡和媽媽的嘮叨,也手握棍棒,跟大林小林和驢子一起,守候在院坪里。
砰!驟起的槍響撕裂了夜空的寧靜。
循著槍聲的方向,我們一起跑向屋側二百米開外的小山包。哇,下面的山坑被燈光照得亮如白晝!從望遠鏡里,可以看到好多身著制服荷槍實彈的警察叔叔;而被他們包圍的小塊空地中間,蹲著三個……不,應該是四個人,這無疑就是偷獵者了,因為大灰狗也被拴在一旁。
“你瞧瞧,”小林把望遠鏡塞給我,“那幾 個家伙的衣服……”
可不是——這深藍色工裝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們身邊扔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大約是獵具。
大林小林撒腿跑下坡道。我也想去看個究竟,被老媽一手拽住了。
不一會兒,亮光和熱鬧沿著溪邊的小道遠去了。又過了好一陣,樊家兄弟兩個呼哧呼哧跑了上來。“沒……沒想到,兩個……冒充林業勘察的,就……就是偷獵者!”大林喘息著喊,“他們還……用上了現代化……”
“還記得……記得那個裝了……電池的樹樁’么,”小林搶著說,“林警叔叔告訴我,那是……是一種叫‘熱釋電紅外傳感’的技術,它跟獵具配合,可以不分晝夜,把……把動物被擒的視頻,發送給指定手機……”
那一來,偷獵者就能及時趕到、抓走獵物了!真沒想到,偷獵者竟然也用上了科技手段,可以像野獸一樣晝伏夜出,無怪乎一次次躲過了無人機的搜索!
“我們……偵察到的石洞,正是他們藏身的一處老窩;偷獵的活物,都關在落月坑那邊的溶洞里……可是,”大林忽然變得沮喪起來,“可是站長還是批評了我,說我們不該瞞著大人擅自行動……”
回到院坪,我爸和樊叔叔也上來了。原來警察叔叔不愿讓未成年人冒冒失失卷入行動,才囑咐老爸給我們派了“蹲窩子”的任務,把我們“穩”住。
樊叔叔說犯罪分子剛才向林警交代:利用改進的獵具,他們陸續活捉了小云豹和紅豺幼崽,還打算捕捉猛禽……幸好被發現了,他們還沒來得及運走獵物,就落網了。
我們誰都沒出聲。不是不想說話,實在是臉紅心跳張不開嘴。跟著毛驢最先發現偷獵者的原本是我們啊,可是三個自詡偵察員的“林二代”,竟被人家的花言巧語糊弄過去
“你們和毛驢、護林犬一起展開的偵察沒有白費。”老樊過來安慰我們,“剛才站長說,要不是幾個孩子及時提供情報,今晚的抓捕可能沒這么順利!”
六
夏天來臨,一歲多的小毛驢體重超過了一百公斤。它變得愛叫愛跳,還動不動打滾兒尥蹶子,一副精力過剩的模樣。我就像盼望自己長大一樣,期待驢駒子盡快“成材”,期待它擁有它母親一樣的體力、戰斗力和警惕性,成為護林員的得力助手。
爸媽說,上次對偷獵者的抓捕行動產生了很大的震撼力,不法分子再不敢對這一帶林區的野生動物產生非分之想啦。
但我們上學放學的路上依舊忙碌,而且一有閑空就要領著狗兒和驢駒去巡山。驢駒開始接受跑路和馱重物爬坡的“鐵驢訓練”,在我們眼里完全成了一頭大驢子。
我們呢——啥時才能長大?
“快了!”大林依舊自信滿滿,“暑假后到鄉鎮上中學,我們三個‘林二代’就成為真正的男子漢了!”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