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名山算我表舅。二十多年前,他從省會大學畢業回到縣城,被表舅爺用兩條煙安排到了倉店鎮派出所當輔警。報到那天,表舅騎著彎梁牌摩托車往北走,剛出縣城,他看到一行大雁向南飛。表舅看那大雁不是大雁,而是曾經的大學舍友和同學。他們都正展翅高飛呢。
倉店鎮不算小,但裝不下表舅的抱負。表舅的抱負也不大,僅僅想著有朝一日調到縣城派出所,當個正式工。可小鎮上能夠讓表舅立功的機會很少。表舅說,那年代是最混亂也最純粹的年代。人像動物,動機很純。但表舅心思密,這反倒影響了他判案。就譬如,那年鎮上發生一起命案,死者為一個40 歲的男人,農民,日出而作,日息而歸,和幾十畝莊稼糾纏了半輩子。表舅走訪一遭,發現這男人沒啥不良愛好,也沒仇人,唯欠了鎮上賣化肥的老艾兩百塊。表舅沒把那兩百塊當回事,但他同事立即把老艾抓來審問,一審,老艾全供認了,人就是他殺的。表舅死活想不通,誰會因為兩百塊把人說殺就殺了?他一生氣,將調查此案的筆記全撕了,碎片雪樣落了一地。
表舅的抱負,被小鎮狹長的時光磨平了。沒案子時,他就往杯里倒些干茶,送入開水。一只鳥兒從窗外田野飛過。那茶泡開了,漲滿一杯子,表舅就捧著喝,喝完一杯續一杯。茶味越喝越淡,茶色越喝越清。往往到這時,就有案子來了,表舅就要出警了。從前表舅盼著出警,現在卻相反,因為來的案子多半都是些雞皮蒜毛的小事。誰家公牛趁人不注意把別家母牛給配了,母牛主人不樂意,兩家大吵起來,要動手。調解到最后,表舅哭笑不得,說,這牛不能說話,你咋知曉人家牛不是“兩廂情愿”呢?等表舅出警回來,那茶也涼透了,沒味了。表舅喝下一口,品出一股酸苦味。
小鎮像水面,一直平穩著。但2000 年時,馬得草朝“水面”投了顆大石子。倉店鎮上土地肥沃,就是不生草,但馬得草就生在鎮上。18 歲前,馬得草都是窮小子,后來他獨自跑到南方打拼。南方生草,這馬得草就發家了,成了有錢人。馬得草不再是馬得草,成了“馬總”。馬總發跡后,顧念家鄉來,他從南方引來玫瑰,要在鎮上打造一個玫瑰莊園。
風風火火操持一年,占地一千畝的玫瑰莊園迎來竣工大典。那天,縣里幾位領導和表舅所里的一行人也受到邀請。莊園里,擺了幾十桌流水大席。酒桌上,表舅不停地找人敬酒,不覺喝多了。沒人主動找表舅敬酒,表舅醉著,走到花園深處惡狠狠撒了一泡尿,本來盛開的玫瑰,都給澆蔫了。表舅提上褲子,說,連你們他媽的也嫌棄我?等表舅一轉頭,后面竟站著縣委副書記。副書記沒喝酒,醒著,表舅喝酒了,但也醒了。副書記掏出家伙,也要尿尿。表舅用余光看到,他的尿,沒勁,射不遠,有的還滴在皮鞋上。
表舅搭話說:“這里真不錯嘛!誰能想玫瑰能有這價值,釀玫瑰酒,做玫瑰茶,還能做玫瑰餡餅。”
副書記說:“我有個事想拜托你。”
表舅說:“你說!”
副書記說:“我表叔突然失蹤了。我想讓你找一找。我表叔,人憨厚,一輩子光棍,也沒孩子,就養了幾只貓。他對貓比對人還好,給貓吃火腿腸。很多年前我在鎮上讀初中時,周五放假都在他家住。他也給我吃火腿腸。”副書記說著,那尿突然有了勁,像一把劍,把玫瑰花斬得七零八落。
酒局到下午四五點才結束,這期間,副書記就沒再和表舅說過話。
回去路上,表舅騎著摩托車,車后堆著馬總送的各種玫瑰制成的禮品。表舅快到宿舍時,幾只黑鳥在他頭頂盤旋亂叫,叫得表舅心里亂麻麻的。表舅想,這事為啥副書記自己不去查。他想查不就是一句話的事?為啥叫我一個輔警去查?還要秘密查。表舅停下車,撿起石子朝天上扔,還罵,該死的烏鴉,別在我頭上叫喪!黑鳥一哄而散。表舅騎上車,那黑鳥又飛近來,他索性不再管。到了宿舍,借著屋檐下的光亮,他才看清那黑鳥不是烏鴉,而是一群喜鵲。要時來運轉了?
這事點燃了表舅心底還未死去的抱負。第二天,表舅就開始了調查,茶也不喝了。表舅認為,這事雖小,但關乎前程。第一步,表舅把摩托車沖洗一番。這案算私案,不能開公車,太打眼。第二步,表舅到鎮上超市買了兩條煙,一條平價的“黑大王”,一條昂貴的“首都”。表舅認為,自己下去得便衣走訪,穿警服和不穿警服是兩個概念,而煙,是最快打通邊界的橋梁。兩條不同的煙可“看人下菜碟”。第三步,表舅找來一個新本子,專門用來記載查案經過。一番忙活下來,表舅仿佛回到了幾年前剛來所里報到時的精神頭。
兩盒“黑大王”發完,表舅就把案子摸得差不多了。副書記那表叔外號叫“孬鼻”,孬鼻的鼻子紅紅的,毛孔粗大,像個放壞的草莓掛在臉上。孬鼻的鼻雖孬,人卻不孬。他是倉店鎮西田村人。西田村村子不大,就幾十戶人家,房屋都相互挨著。孬鼻家卻在村口處的一條干溝邊,顯得孤零零的。村人告訴表舅,孬鼻這人不受人待見,倒受貓待見,他家院子里,床頭,桌子底下,全是貓,各色各樣的貓。孬鼻一回家,那些貓就跑來,翻著肚皮讓他摸。外人去他家,那些貓就齜牙,還哈氣。時間久了,村上小孩都喊他貓王,只有老人還喊他孬鼻。孬鼻家有幾畝地,種的莊稼剛夠自己吃。閑時,他到鎮上打些零工、撿撿廢品,掙點零花錢。
表舅掐了煙,騎上摩托車,往村人提供的住址去了。
孬鼻家的院子很小,紅瓦磚房,頂層的紅磚已經松動。表舅停住車,發現幾只花貓站在墻頭上盯著他看。表舅走過去,那貓就用爪子推紅磚。磚塊砸下來,表舅說,這貓要成精啦!你要是真成精,就告訴我,孬鼻去哪兒了。仿佛貓也不知,因為都跑開了。表舅敲了幾下綠鐵門,才幾下,落了一地漆皮。表舅就從門縫往里看,院子里有一輛破舊的電動三輪和一個露天灶臺。表舅踮起腳尖,就看到那灶臺上的鐵鍋里滿是骯臟的雨水和落葉。表舅繼續踮高腳尖,要往那開著門的堂屋看。堂屋漆黑,仿佛光也不愿進去。啪一聲,有人往表舅肩膀上砸了一下。表舅嚇一跳,以為是貓,扭頭看,一根拐杖懸在肩膀上頭。拐杖那頭,是個白毛老太太。老太太身體枯癟,瘦得跟拐杖一樣。表舅先開口說:“你找誰啊?”白毛老太太說:“你找誰啊?”表舅說:“ 我找孬鼻。”白毛老太太說:“ 我找你!”
表舅仔細打量老太一番,確認不是所里哪位領導的親戚,便笑道:“你找我干啥?你認識我嗎?”
白毛老太說:“我不認識你。是二孬叫我來找你的。”
表舅說:“二孬?孬鼻嗎?”
白毛老太說是,還說:“前幾日,落了大雨。大晚上,二孬敲我家門。我去開門,院子里都是水。二孬敲門很急,我說,你別急,我給你開。我走到大門前時,二孬卻說,大奶,不用開門,我來就想托你一件事。等雨停了,我家會來一個男人,假如那男人找我,你就告訴他,我到玫瑰莊園去了。我邊答應,邊開門。打開門,門外啥也沒有。只有雨聲落在黑里。我剛關門,幾聲貓叫就把我吵醒了。原來是做夢。”
老太說罷,表舅滿臉詫異,心里懷疑這白毛老太是只白貓變的。表舅聽說過,貓的胡須是維持身體平衡的,沒了胡須,走路、上房都要栽倒。白毛老太拄著拐走時,表舅就打量她。那老太雖步子碎,一點點往前挪,但眨眼工夫就走出老遠。表舅猜錯了,有些泄氣,剛發動摩托車也要走時,那老太沒回頭,說:“我剛想起來,昨天這個時候,也有個女人來過這里,像你一樣趴在門上朝里看。真奇怪!”
表舅看下表,時針指向下午3 點。表舅騎上摩托車,油門儀表指針指向80 邁,一路往玫瑰莊園開去。四十分鐘不到表舅就到了莊園門口。門崗上沒人,表舅就往門上面爬,剛趴上去,門崗就走出一個老頭。表舅的眼睛轉了一圈,摸出首都煙,朝老頭遞過去。老頭沒接。表舅問,馬得草在嗎?老頭問,你找馬總干啥?表舅說,噢,馬總是我同學,聽說這莊園是他建的,來找他玩。老頭板著的臉突然一笑,接過煙說,平常馬總不在這里的。他沒告訴你么,現在沒游客來,就不開門。表舅說,他現在混好了,還能給我說這些?老頭吐著煙說,他不告訴你,我告訴你。說實在的,別看這玫瑰莊園大,投錢多,但現在落了一場空。平日里根本沒人來!只有周六和周天才會有城里的游客過來,但也零零散散,還不夠給我開工資的!剛開始說好管飯,現在呢,都是我自己生火做飯,真聽他的,我連口熱屎也吃不上!老頭一打開話匣子便說個不停。
表舅把車停在路邊,圍著莊園找缺口,想要翻進去。但這莊園的圍墻都是鐵欄桿,上頭的尖刺像匕首一樣鋒利,圍墻上還有鐵絲網纏繞著。表舅心想,萬一被鐵絲網纏在上面就麻煩了,萬一屁股坐到那尖尖就遭罪了。從外往里張望,莊園內部確實沒人,玫瑰倒是不少:黃玫瑰,紅玫瑰,紫玫瑰,綠玫瑰,粉玫瑰……唯獨沒看到白玫瑰。表舅覺得,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顏色,白色大膽,不粉飾自己就面對世人。
不知不覺,天已漸黑。
表舅騎著車往鎮上趕。小鎮的黑天是沒雜質的,黑得透底。國道上沒有路燈,有月光時還能勉強看清路面。這晚沒有月光,但路上有駛過的一輛輛貨車。路過小鎮的國道通往河南銀鄉。銀鄉盛產大蒜,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大貨車到銀鄉,裝滿蒜,然后再送往全國各地。貨車開著遠光燈從表舅身旁疾馳而過,一股股蒜味也從表舅身邊疾馳而過。表舅有些煩,突然覺得這案子沒了頭緒。
小鎮中央有道十字路口,路邊開著幾家餐館和修車店,關門比較晚。店里開著燈,燈光昏暗,像幾個金粒子浮在黑水上。表舅到這兒,腦袋就被餐館里飄過來的香氣勾了過去。他不再想煩心的案子了,停車進屋,要了一碗面。表舅餓,直接要了涼面。表舅一邊等面,一邊剝蒜。倉店鎮雖和銀鄉挨著,但這店里的蒜卻長得歪歪扭扭,跟指甲蓋差不多大小。表舅對老板娘說,銀鄉的蒜跟雞蛋一樣大,你這蒜還沒雞蛋黃大!老板娘聽到后也不說話,端來面,放在表舅面前。表舅背后還有一桌司機也在吃飯,吃著,吃著,那幾個人不知因何事吵了起來。吵就吵吧,還拍桌子、摔筷子。表舅本就煩著,這下更煩了。表舅狠狠咬一口蒜,那蒜辛辣,他兩只眼冒水,煩到家了。表舅砸了下桌子,沖著那幾人喊道,別他媽吵吵了!還讓人吃飯不?!那瓣蒜被表舅的拳頭砸扁了。幾人本來還吵著,卻因表舅一喊和好了,一起走過來推搡表舅。老板娘端著一碗臘腸過來勸架,那幾人把臘腸打翻在地,繼續推搡表舅。表舅從懷里掏出警官證,奮力摔在桌子上,喊道,要襲警是吧?來吧!幾人立刻安靜下來,沒有拿起證來確認真假就跑掉了。老板娘也換了一副笑臉,跟表舅道謝。
表舅抄起筷子繼續吃面。那掉地上的臘腸真像活物樣,剛撿起,又掙脫落下。老板娘就邊在地上捉,邊搭話:“你看這群人,這能鬧事。如不是大哥你在這,我還真不知道咋辦呢。他們砸桌子摔碗吵架,吵完了就和好了,爛攤子還不是都由我收拾?原來我娘家弟在這兒時還好些,沒人敢鬧。”
表舅下意識問:“你娘家弟?”
老板娘說:“對呀!我娘家弟原來在縣城開挖掘機。玫瑰莊園開工后,缺人,他就組了車隊過來干。那時,他總拉著工友上我這兒吃。他們掙了不少錢呢,到這里吃面,要吃大碗,還要加鹵蛋、火腿、臘腸呢。玫瑰莊園真是養活了不少人。”
表舅聽后,把剛夾起的面條又放回碗里。他覺得這面條就像線索,吃下去就斷了!隨即他向老板娘要了她娘家弟的姓名和地址,付完賬騎上車就走了。臨走前,他對老板娘說:“你這蒜,好得很!個頭雖不大,但勁兒大!”
第二天下午,表舅在所里請了假,到前陳莊去了。前陳莊不大,離鎮中心有點遠。這前陳莊建在一個大堌堆上,傳言大堌堆下藏著一個大蛇窩,蛇窩里還有條大粗花雌蛇,它不出窩,專門繁衍小蛇。那雄蛇就捉來小動物,給雌蛇吃。到了夏季,這莊上總有誰家雞鴨在夜晚被蛇叼走。但莊子里的人不敢高聲說話,生怕被腳下住著的雌蛇聽去,聽去了,下次叼的就不是誰家雞鴨,而是自家的小孩子了。表舅是從莊口閑坐的老人口中聽到的這些傳言,傳言是老人們送給他的,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把劉海粟家地址送給表舅了。表舅不信那蛇的傳言,但怕蛇,所以他都是壓著車速走的,生怕聲響驚動了蛇。
正如老板娘所言,她娘家弟開挖掘機確實掙錢。劉海粟家的兩層小洋樓在莊上低矮的房屋中間顯得格格不入。那鐵門嚴絲合縫,從外面根本望不見里面。表舅一邊望,一邊輕輕敲門。敲半天,屋里沒動靜,表舅就重重地敲,但他不望里面了,而是盯著屋檐看。他生怕有蛇從屋檐上掉下來。表舅記得,小時候在鄉下祖母家住時,中午頭,一條黑蛇從屋頂上掉下來,掉在他頭上,涼颼颼的。表舅又敲了半天,屋里還是沒動靜。表舅咳了兩聲,咳出一口黏痰吐在腳下。門口坐著兩頭青石雕刻成的大獅子,張著嘴,像是朝著表舅嘯了一聲。
表舅壓著車速,又回到莊口,去向老人打探消息。表舅這么一提,老人們才恍然大悟,嚅動著無牙的嘴,嘟囔說,確實噢,確實好久沒有見到海粟了噢。但老人們告訴了表舅一個重要且確鑿的消息,那就是,劉海粟有個前幾年剛過門的小媳婦,在鎮上的易達家紡工廠當臨時工,每天下午倒是總見她騎著自行車回家。表舅聽后,道聲謝就出莊了,剛出莊就把油門擰得轟轟響。
從外面看,家紡工廠里幽暗狹小,里面卻傳出震耳欲聾的機器聲響。表舅夾著煙走進去,沒等他張口找人,一個男人就過來了,對表舅說這里不讓吸煙,還問表舅要找誰。表舅丟了煙,說,找劉海粟的媳婦。那男人說,她男人開挖掘機的那個是吧?表舅點點頭。兩人對話,聲并不大,但車間里那些老老少少的女人們,都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兒朝這邊看。機器聲戛然而止。表舅憋得慌,出門放了個響屁。一個響屁又把廠里的機器聲點響了。表舅蹲在外面,點根“黑大王”,吸到一半時,一個個頭矮小的瘦女人走了過來。她頭發上滿是棉花,像雪,又不像雪。雪不會這么黏。
矮個子女人說,你找我?表舅吸著煙,說,我找劉海粟。
矮個子女人說,噢。你找他唄,找我干啥?表舅猛吸一口煙,說,那不是你男人嗎?
矮個子女人說,那咋了?找我男人的多了,借錢的,借挖掘機的,難道都找我嗎?表舅煩了,說,我找他有事要問。
矮個子女人說,好吧,但我現在要上班,你要是不急,先等我下班吧。我那組長,像吃糞的綠頭蒼蠅樣,整天“叮”人!表舅看到,不遠處果真有一個苦瓜臉婦女,在往這邊看,眼睛冒著精光。矮個子女人說罷扭頭就走了。表舅望著她背影問,你叫啥呀?
矮個子女人說,李小彤。
李小彤再從車間出來時,像換了個人一樣。頭發上沒了纏繞的棉花,臉上潔凈干爽,那原本灰不溜丟、胸口還印著工廠名稱字樣的工裝也換了。李小彤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薄毛衣,下身穿著一條緊身牛仔褲,七分,有一條紅繩拴在露出的腳脖子處,紅繩上面還系著一顆小桃核兒。表舅本來正吸著“黑大王”,立馬掐了。
待李小彤走來,表舅摸出一根“首都”,點上了但沒有吸。李小彤的步伐不緊不慢,走得正好。工廠里的人都已走差不多了,哄鬧聲也走差不多了。世界安靜下來。
李小彤說,你找他干啥?你是他工友?表舅說,不是。李小彤又說,他欠你錢?表舅說,也不是。李小彤說,那是因為玫瑰莊園的事嘍?表舅頓了一下,說,也不是。
這時,路上突然疾馳來一輛大貨車,大貨車帶起一卷卷塵土,朝這邊滾來,熏得兩人都捂嘴閉眼的。表舅心想,可不能小看這女人呀!這才聊幾句,就差點把我話套出來了。
塵土滾去。表舅說,沒別的事。我和劉海粟原來是工友,一起喝過酒。這不老久沒見他了,想找他喝酒哩!李小彤說,他的事我不知道,他也老久沒回家了。說不準人家在外頭有姘頭了呢。
那煙燒到頭了,燙到表舅手指,表舅感到針扎樣疼。這一“針”把表舅扎醒了,他突然覺得,剛才自己竟被這女人迷住了,頭腦昏了,忘了目的了。表舅感到恥辱。他想起曾在酒桌上聽過的一句話:男人被女人迷住,就像繩子套住狗頭,咋折騰都跑不脫。
表舅不想當狗,嚴肅地說,你好好說話!你倆好歹兩口子,他去哪兒你不知道嗎?李小彤沒搭理表舅,轉身朝東邊走,東邊的空地上停著一輛天藍色的自行車,李小彤騎上車便走了。
以往,表舅穿著警服詢問完別人后,都是讓別人先走,讓李小彤這么一弄,表舅心里有了落差,這落差竟讓他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
李小彤騎著車,不緊不慢往前走。表舅壓著車速,與她并行。表舅說,你這人,咋說走就走了?李小彤不語。表舅又說,你這人!一點禮貌不懂?李小彤突然加快車速。表舅也加快車速,耳邊都是呼呼的風聲,把表舅的心緒吹得亂七八糟。表舅喊道,這天你穿毛衣不熱么?李小彤開口了,說,熱什么?我一大早就上班,這個點才回家,一早一晚,都冷。表舅又說,你腳腕子上戴那紅繩兒干啥的?李小彤說,辟邪的。表舅說,還怕鬼么?李小彤說,不是怕鬼,而是怕你!說罷,李小彤拐到鄉村土路上,往前陳莊方向走了。表舅停下車,呆呆望著她的背影遠去,連頭也不回。表舅自言自語道,回頭呀!回頭呀!回個頭,我就走了嘛!但李小彤拐到一片農田后面就不見了。表舅低頭,看到自己中指被煙頭燙出一個粉紅色的泡,小小的,土堌堆樣。
表舅后來回憶道,這世間男女的事有時奇怪得很,一個女人她越不待見你,你就越想和她在一塊;相反,一個女人越想和你在一塊,你就越不待見她。第二天一早,表舅到鎮上買了身新衣裳,那衣裳口袋都沒,可表舅覺得好看。他把調查案子的筆記本和鋼筆放進了辦公室抽屜。這孬鼻的事,也就在黑漆漆的抽屜里,睡了。
下午,表舅又出現在了家紡工廠門前,他不停地在后視鏡上照自己的臉,見李小彤出來他還在照。等李小彤跨上自行車,他就跟上去。這次倒是李小彤先開的口,問他咋又來了。表舅說,找不到劉海粟,我就一直找你。表舅心里覺得這話說得妙,但一輛貨車從身邊駛過后,他又猛然覺得這話不該說。假如李小彤直接告知他劉海粟的蹤跡,自己的新衣裳也就白準備了。李小彤蹬了半天自行車后,說,那你可等吧,他去哪兒了我也不知道。車一個偏頭,表舅嬉笑的臉映在后視鏡里。
從那天開始,表舅就和李小彤之間產生了難以言說的關聯。那天,李小彤告訴表舅,平常不要在工廠門口等她,如要等,就周五,周五她下班早。來太勤,怕閑人說閑話。表舅嘴上答應,心里卻在叫苦。周一到周四,表舅像困在籠里的狗不得安生。他總趴在窗邊,盯著停在樓下的摩托車。他想跨上車,給上油就去找李小彤。表舅也有安分的時候,安分時,他就回想起那天晚上飛來的喜鵲,不是一群,而是一對。
表舅沒有告訴李小彤自己輔警的身份。李小彤也從未問過他。那段時間每到周五,表舅就來家紡廠門口等李小彤。剛開始,兩人還只是結伴走,后來有次表舅提出到鎮上吃個飯再走,李小彤愣了一下,也就答應了。
周五鎮上有集市,集市都是來自十里八鄉的小販,賣各式各樣的東西。兩人到集上時,正是散集的時分,小販忙一天,賺了錢了,都在收拾攤子準備回家;顧客們都買到了合心意的東西,扛著大包小包也準備離開。兩人就在集市上找地方吃面,喝羊肉湯。結賬時,兩人都是一來一回,互不相欠。一次碰上一個賣小雞崽的老人,小雞崽頭上被紅花汁液和綠葉汁液染得花花綠綠。李小彤就蹲下看,還摸了摸小雞崽。表舅問,你要么?李小彤搖搖頭。兩人就要走。剛抬腳走,一只雞崽就跳出來,跟著李小彤。表舅說,不要也沒辦法了,人家纏上你了。表舅笑,李小彤笑,于是表舅付了錢,賣雞崽的老人也笑。
僅這次,是表舅請的客,表舅記得分明。后來他說,買雞崽那天,兩人往回走到鄉間路口時,天色漸已黑了。李小彤突然提出來讓表舅再送她一程。表舅二話沒說,把摩托車遠光燈打開,率先駛上土路。土路不平,搖搖晃晃,表舅的心也搖搖晃晃。道走半截,李小彤停住了,讓表舅掉頭回去。這時的表舅已經非常滿足了。他問李小彤,今天咋愿讓我送你這么遠?李小彤說,今天沒戴紅繩,怕。表舅從身上掏出那雞崽,遞給她。雞崽頭上濕乎乎的,滿是表舅的汗。
表舅和李小彤已達成某種默契,兩個人走得很遠,但又離得很近。李小彤討厭表舅吃面就蒜,表舅就不吃蒜;李小彤討厭煙味,表舅就戒了煙,開始嚼茶葉解癮;李小彤討厭表舅穿一身黑衣裳時配白襪子,表舅就改穿黑襪子。而表舅呢,最討厭李小彤跟他出來時腳脖上套著的那根紅繩。
表舅說,那年冬天像塊熟鐵烙在他心上,難忘。冬至那天,是周五,冷。頭天晚上落了一夜大雪,小鎮落成了白色。舅姥爺打來電話叫表舅回家吃餃子,表舅騎著摩托車趕往縣城,一路難走,進到縣城時已是中午。
表舅進了縣城才發現,離開的這段時間,這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表舅說,那兩年國家經濟剛復蘇,像熟睡很久的人突然醒了,爬起來施展拳腳。縣城里,熱熱鬧鬧,樓房相互攀比著高度,街道相互攀比著寬度。大街小巷的人哄鬧著,商店門前的電視機和DVD 播放著港臺歌曲也哄鬧著,決心要把世界掀翻。街道上的雪,被行人踩成了泥湯湯。表舅壓低車速,生怕后輪濺起的泥水落在褲腿上。他想慢慢感受縣城的繁華,一時間,小鎮被表舅拋在了腦后,小鎮上的李小彤也被表舅拋在腦后了。
在家剛吃了幾個餃子,所里就打來電話,讓表舅趕快回去出警。表舅煩了,不愿去。但表舅姥爺塞給他一兜剛包好的餃子,讓他走,還說單位的事耽誤不得。表舅說,什么破單位,沒了我還不是照樣轉!表舅嘴上這么說,心里也深知這份工作來之不易,就拿著餃子乖順走了。可還沒出縣城,那摩托車排氣筒突然噴出一股黑煙后熄火了。表舅搗鼓半天,摩托車還是不爭氣。表舅怒了,狠踹了摩托車兩腳,說,連你也不爭氣?!瞧你這出息,這縣城再繁華再熱鬧,跟你有關系嗎?誰料話剛說罷,車突地就著了。
所里接到一起失蹤案:一個男人昨夜出去喝完酒后至今未歸。表舅和幾個同事就從喝酒的地兒沿著一溜腳印找,找著找著,那腳印在一條河溝邊消失了。表舅點根煙,往河溝上走。河上凍住了,堅硬的冰面比石頭還硬。表舅叼起煙,雙手拂去冰層上的積雪,一個男人的臉就在冰層底下出現了,臉還是紅撲撲的,看著像睡著了,像睡著還在做著美夢一樣。
表舅對身后的同事和家屬說,在這!家屬們一聽,有的癱倒在地,有的哭著朝冰層上走。
回到所里,整個下午表舅都在糾結今天還要不要去找李小彤。
時針指到五點,表舅起身,拎起掛在窗外的生水餃就往外走。
李小彤從工廠出來,見到表舅很是驚訝。但她還是徑直騎著車往家走,表舅跟了上去。表舅晃悠著手里的水餃,說,今天冬至,你吃餃子了嗎?李小彤說,還沒吃。表舅說,不吃要掉耳朵嘞!李小彤說,我到家再吃。你也回家吧,跟你老婆孩子一起去……話沒說完她就哐當一聲滑倒了。那天也哐當一聲黑了下來。表舅忙下車扶她,扶起來后趁著黑說,瞧你說的,我哪有老婆孩子呀,我打光棍呢。
天黑路滑,表舅送到莊口,就不準備再跟了。李小彤這次卻停下了車,看著表舅。表舅也看著她。天上又落了碎雪。表舅停穩車走過去,把餃子放進李小彤自行車的車筐里,囑咐她回家煮來吃。李小彤沒反應。表舅又囑咐道,今夜不煮的話,一定得放院子外頭凍上,不然該化了。李小彤還沒回應,表舅就準備走。四下無人,村莊靜悄悄的,天黑漆漆的。腳下的積雪在身后咯吱咯吱地跟著,響了三聲后,表舅轉身,摟住李小彤,把她的臉按在自己臉上。在此之前,表舅和李小彤已經吻過多次,只不過那時天還沒這么冷。表舅伸出自己的舌頭,另一條舌頭,溫熱,帶著香氣,立即蛇樣纏了過來。
那晚,表舅跟著李小彤回了家。李小彤沒開燈就去廚房了,準備煮餃子。表舅陷在黑暗中,看不清屋里的家具和格局。表舅也不想看清,他怕墻上掛著李小彤和劉海粟的結婚照。李小彤端著餃子從廚房出來時,表舅蹲在院子里抽煙。李小彤說,走吧,這里冷。李小彤帶著表舅到臥室去吃。進了臥室,李小彤還不開燈,但她把床邊的一個電褥子通上了電,電褥子上一個小小的燈,顯出微弱的紅光來。屋子外的天也是紅的,這是下雪的夜晚特有的天象。
借著微弱的紅光,表舅吃下去三個餃子,李小彤也吃下去三個餃子。李小彤再準備提筷時,表舅就把李小彤撲到了床上。李小彤喘起了粗氣,壓在她身上的表舅也一起一伏。
天是冷的,但人是熱的。李小彤突然一把將表舅推開。表舅躺在床上,抄起身旁被子蓋住自己,歇了一氣,表舅又抱住李小彤。這次,她沒再推開表舅。表舅含著李小彤的脖子,一股香氣往鼻子里躥。表舅的手在李小彤的肚臍周圍打轉轉,而后,手往下轉移,摸到一汪水。
表舅說,你是蛇。你是白玫瑰。你的皮膚,像蛇樣,光滑,冷冰冰的,像玉貼著。你像白玫瑰,白得讓人害怕。生怕你的花兒,你的葉,被我弄落了,弄散了。
表舅說,原來我怕蛇,現在我再也不怕蛇了。
李小彤說,你別喊,腳底下有蛇窩。
表舅說,它們都在冬眠呢。就又喊起來。喊聲停止,表舅癱在床上,什么也不再想。表舅困極了,昏睡過去,兩眼合上時,一把將李小彤摟在懷里。
李小彤說,餃子涼了。你還吃嗎?吃的話我給你熱熱。表舅睜開眼,你吃嗎,我去給你熱吧。
李小彤說,別去。表舅就又合上眼。
李小彤問,你想聽我說說跟劉海粟的事嗎?表舅就又突然睜開了眼。
后來,當表舅給我講起那晚的事時,皺眉抓腮,仿佛想要一字不漏地從記憶里原樣兒搬出來。表舅說,李小彤是這樣說的:
“你知道我和劉海粟從認識到結婚用了多長時間嗎?不到三個月。可以說,媒人跨進我家門檻那一刻,我和劉海粟就算訂婚了。我爹接來媒人遞來的香煙時,我和劉海粟就算結婚了。劉海粟人不錯,高高的,黑胖黑胖的。我不喜歡,但我爹看中的是他那臺挖掘機,大大的,響響的,好像那巨爪每天挖的不是土而是鈔票。劉海粟為了跟我結婚,把家里舊院子翻蓋成了小洋樓。我不想和他結婚,每晚都哭,對著鏡子哭。哭著哭著,那眼睛就腫成了桃子。我看到我變丑了,也就心甘情愿嫁給了他。但身體騙不了人,結婚后,我和他……做不成那事。總這樣,他就煩了。那晚,他撅起身子,讓我扇他光腚。他說,挖掘機突然熄火時,朝車腚上踹幾腳就好了……可他還不如挖掘機呢……后來,他就不愿在家待了。當時正巧玫瑰莊園要組車隊,他張羅了一幫人,去干工程去了。他這一走,好久好久沒回來。有天晚上,我下班回來,走到家門口,突然看到那空地上有兩道車印。打開門,就見他坐在客廳里吸煙。劉海粟告訴我,過了今日,他就不能回來了。我問他咋了。他悶頭半天,說,死人了。他告訴我,前天晚上,他在莊園上,和兩個工友挑燈趕著最后一天的工程,干了半天,那兩個工友累了,就去吸煙了。他自個兒開著挖掘機干活,倒車時,他突然覺得履帶軟乎乎的,像壓在棉花上。他猛踩油門后,那軟乎乎的感覺就消失了。但倒著,倒著,車就停住了。他跳下車,去看。打開手電,就看到履帶下有血,有肉,像餃子餡兒。他罵道,誰家死貓!罵完他就撿了樹枝去剔履帶上夾著的肉,剔完一邊又到另一邊去剔。但履帶那一邊纏繞著碎碎的衣裳。他一驚,見腳下有個人頭。人臉上掛著一個紅鼻子……紅鼻子下面,有一張嘴。嘴還嚅動呢,說‘疼,疼,我疼啊’。他驚叫了一聲。那兩個工友被聲響吸引過來,三人都嚇壞了。他要報案,但一個工友說,你看他身子。他一看,那人,除了頭和肩和肚子,剩下的半截兒,沒了……最后,他們三個人就挖了深坑,把那衣裳和那半截兒人,再有地上一個裝滿空瓶的麻袋,全埋進了深坑里。處理完后,東邊的天已蒙蒙亮。路邊躺著一叢叢即將栽下的玫瑰苗子,苗子上掛滿了小花苞。劉海粟就挑了一叢白色玫瑰,栽在了那處深坑上面。他說,白玫瑰最美,也不多見,就不會有人忍心去動它……劉海粟講完這些就走了。他說他怕了,準備到外地悶頭干幾年,躲幾年再回來……”
李小彤還沒講完時,表舅已經坐起身來,靠在床頭上點起煙了。
第一支煙燃盡時,表舅又點了一支。
等第二支即將燃盡時,表舅點了第三支。
等第三支將燃盡時,表舅點了第四支。
第四支煙沒吸兩口,李小彤把煙搶過去,摔在地上。還沒熄滅的煙頭正巧落在沾滿體液的衛生紙上,虛弱地刺啦了一聲,煙熄了,一股腥味。
冬至那天后,表舅就再沒找過李小彤。不知為何,他不太相信李小彤講的話。他準備等自己調查清楚后,再重新梳理一下,這事若真如李小彤所說的那樣,他再回所里把這事擺臺面上去。那幾天,他常到玫瑰莊園去。莊園大雪封門,莊園里白茫茫一片全是積雪。表舅很難再找出那叢白玫瑰,這事也就被雪一直拖了下去。
第二年開春,那雪終于化了。表舅準備再到玫瑰莊園看看,就提前給馬總打了電話,得到了特許。莊園里絲毫沒有春至的跡象,那些玫瑰的枝干都還是枯樹枝。表舅也不知哪棵枯樹枝會開出白玫瑰來,就打算離開。臨走時,馬總來了。表舅無心和他胡侃,有心問他,認識劉海粟嗎?馬總說認識,還說那小子,我記得清楚,他可是娶到了個好媳婦。去年在這開挖掘機時,他媳婦一下班就騎著車過來,給男人送吃送喝。趁我不在,還讓他男人教她開挖掘機!他媽的,還想瞞著我。不是我吹,我的偵察意識,不比你們警察差!
就這樣,這事又拖到了4 月里。
4 月的一天,表舅又到了玫瑰莊園。莊園里,花苞密密麻麻,等待著開放。像一顆顆鞭炮那樣,等春的一把火來,就都炸了。表舅先去了集上喝牛肉湯,準備下午再進玫瑰莊園里去尋。湯剛上來,冒著一團團白氣,等熱氣散去,他竟看到李小彤騎著車從街邊一閃而過。表舅顧不上喝湯,買了單就出門跟了過去。跟著過了小鎮路口,跟上了鄉村小道,跟過一條河,跟過一片農田,跟到了西田莊,跟到了孬鼻的院子門前。表舅和車躲進一條胡同。離得遠遠的,表舅看到,李小彤從車筐里拿出一兜碎肉,而后喊了一聲什么,就有很多只貍花貓從墻頭跳下來,從下水道里鉆出來,哇嗚哇嗚地叫著,朝她走過去。表舅看到李小彤把碎肉從兜里拿出來放在地上,那些貓露出肚皮讓她摸。她和貓逗弄一陣,就熟練地騎上車走了。
無須表舅講,我也知道,那年春季,倉店鎮發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李小彤因過失殺人,私自藏匿尸體,被法院判了八年。劉海粟,因包庇罪被判了三年——但警方卻一直尋不見他的蹤跡,就成了半樁懸案。第二件,表舅破案有功,調入縣城派出所,有了正式編制。第三件,玫瑰莊園因經營不善倒閉,那些玫瑰因沒人打理,瘋長起來。有意思的是,鎮上那些農人后來竟開始種起了玫瑰。一到春天,玫瑰就長在了十里八鄉的土地上。后來這玫瑰成了倉店鎮的特色,每年鎮上都會舉辦玫瑰節,聲勢浩大。
表舅還告訴了我一件事。
李小彤被逮捕那天表現得很平淡。警方去她家時,她仿佛提前得知,自個兒剪了一頭短發。戴上手銬后,李小彤就跟著警察走。走出家門時,她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邊哭還邊說,我把家里鑰匙留在哪兒?留在哪兒呀?她對警察說,能等我一下嗎?我把鑰匙放起來。幾個警察就都看著她,等她。李小彤先把鑰匙放在大門旁邊的一個石鼓下,不放心,又把鑰匙塞進石獅子張開的嘴里,還是不放心。她停頓了一會兒,把鑰匙往石獅子背后的墻縫里塞。正朝里準備塞鑰匙時,李小彤停住了動作,像被釘住了一樣。警察走過去,準備拉她走。警察也停住了。他們看到,那不大的墻縫里,塞著一束玫瑰花。白色的,正盛開。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