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地

一

天空陰沉，向遠處石墻傾斜。

我站在礦區(qū)站牌前，等408 路，這是關地通往市里的唯一一趟公交。幾縷干巴巴的炊煙沒入晦暗的云層。關地的陰天像是從礦坑噴涌出的煤灰堆積成的，干滯，瘦硬。我不喜歡關地的陰天，老有一種還在坑下的感覺。云塊越來越低，被車站旁的幾棵龍爪槐和站牌費力地撐舉著。鐵銹炭漬貓在站牌上的紅色筆畫間，肆意勾連。

整條街鋪滿空蕩蕩的灰?！斑@鬼天氣！”我嘟囔著，站臺被我來來回回的腳步拆解成數條散亂的線。我無意間抬頭，突然瞥見站臺前的十字路口處豎著一根7 字形白桿。桿子打橫的一端，前后交叉裝設著五六個攝像頭，中間的那個最大，是球形的。大大小小的探頭俯列其上，看起來像一條拉直的珍珠項鏈，圓鼓鼓的球形吊墜里射出寒光。白桿佝僂在磚塊圍砌的灌木叢里。三角形磚塊裹著灰突突的包漿，有的缺了角，有的斷了半截，還有幾處露出黑兮兮的豁口。約莫一尺高的灌木，抖抖瑟瑟，東倒西歪，像失魂落魄的乞丐。半年前，我路過這兒，還沒發(fā)現有這么根桿子，只有煤灰洗滌過的綠葉和幾朵雙色月季，月季的暗粉里擦著一點黃。

一絲冷涼鉆進后脖頸，我不禁縮了縮腦勺，想將這冷涼縮進脖頸攏起的肉褶里，不再蔓延。我向遠處石墻望去，烏云迫在石墻上，黃豆大的雨滴稀稀拉拉，斜著身子向石墻奔突。雨珠在風的滋養(yǎng)下，變得鼓脹驕橫。關地的冬天怎么會下雨呢？我來關地三年多了，從未在深冬見過雨。雨滴砸在額頭，我急匆匆拽起羽絨服帽子，兜住頭，又向下抻了抻衣角，好似這樣可以讓羽絨服變得更長些。無聊和焦急布滿站臺，單調的腳印不停地為站臺標示注解，腳印又頓在一個點上。我稍稍撩起羽絨服袖口，一截線頭從針織袖的縫隙穿過，伏在手腕上，黑色的煤屑順著皮膚的紋路匯成縱橫交錯的細線，把住一個個微微凸起的小菱形格?！斑祝瑳]洗干凈。”我撇撇嘴。手指頭凍得發(fā)僵，黑垢描嵌在指甲邊緣，指甲蓋顯得異常突兀、肥碩。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還好沒旁人，趕緊放下袖口，順勢將手插進羽絨服口袋，長針短針交織的時間撲扇著透明翅膀飛入眼球：8：41。等了一個半鐘頭零一分了。如果沒有王麗送的這塊手表，我會有一種已是傍晚的錯覺。烏云中的煤末子愈發(fā)密實，濃重，好似在反復磨銼著龍爪槐的骨節(jié)，和那抹與關地格格不入的，僅屬于7 字形桿的白。

拉鏈將領口緊緊咬合，脖子前的拉環(huán)跌跌撞撞，沒有夾絨層的皮靴不歇腳地跺著凍硬鼓突的地面。我踮起腳尖看十字路口408 駛來的方向，仍是被風吹亂的鉛灰。

就在我不知迎接第幾次失望的時候，烏云倏忽間裂開一條透亮的細縫，刺眼的光撬撅著細縫，沖我咆哮而來。我下意識地向后傾，手從口袋撤出，懸架在半空，做出抵擋的姿勢，雙眼緊緊閉合。

二

睜開眼，那條縫兒已被云的泥膏抹平?！斑€好沒事。”我長吁出的氣息卡在低頭瞬間，驚愕擰緊表情，大張的嘴巴釘在臉上：

白色薔薇簇擁著鐵柵欄，在離站臺約一米遠的柏油馬路上伸出長長的一截。我蹙起眉頭，用活蝦肚樣的指頭使勁揉了揉眼。花帶還在擴展，大概已經有五厘米高，橫幅面和路差不多寬。一簇簇嬌嫩的白撫摸著路面，綠色的藤蔓鉤織出柵欄瑰麗幻彩的披肩，菱形葉片和白花瓣裹緊柵欄的腰身，逸出逍遙的裙擺。鐵柵欄似乎不管不顧，直愣愣地向天空生長，幾近長到我頭頂的位置時，停滯下來。葉片周圍，有許多葉芽卷曲著，只有半粒綠豆那么大，包攏著的絨毛又長又密，整體看起來，像一枚枚綠水母。嘭嘭嘭，那些葉芽應聲舒張，綻出長長的絲條，隨風飄搖，冰糯清瑩的絲條登時綴滿柵欄。明晃晃的白被驅逐在絲條間，略顯頹唐。也就在瞬息間，所有葉子抽縮成片狀，白又重拾榮華，此起彼伏。洶涌的綠浪中不倦地忽閃著交相晃動的光點。我用力甩動腦袋，掀落帽兜，鐵柵欄隱沒在花墻里，只有鋒利的黑色三角盾頭露在外面，刺向云天。

疑惑披著斗篷在我的大腦里亂飛，環(huán)顧四周，只有自己，想找一個能看到這堵花墻的見證人都沒有。我徑直向花墻走去，思量著仔細瞧瞧這從未見過的奇跡。我向前移步，花墻以同樣的速度后退，退到十字路口時，它好像實在招架不住了，才止住身形。就在我走到它近前時，嘎吱一聲，花墻當中偏右的位置閃出一根窄條，沿著右側轉軸徐徐向里敞開，成了“ 門”。尖利的吱嘎聲鉸斷了我心里緊繃的弦，弦上的驚奇撲棱棱飛舞。過了許久，我才緩過神來，發(fā)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倒退了幾步。我捋了下胸口，呼出的氣頓時凝成白霧，“真想不明白，路上怎么能生出柵欄。這么冷的天，這白花、綠葉又從何而來？”

“進，還是退”成了藥碾子的碾盤，來回碾壓著心槽。但那扇還未完全打開的門，好似有一種魔力牢牢攥住了我，那里面的未知彌漫著光點閃爍的神秘。我給自己鼓了鼓勁：堂堂一米七八的漢子，魁梧強壯，一扇門而已。我緊了緊喉嚨，下唇前傾，向上猛吹了幾口氣，又拈了兩下額頭上結起薄冰的亂發(fā)，整束好羽絨服。羽絨服的前胸，已經被磨得如古銅鏡般黝亮。

我跨入花墻，無盡的芬芳寬廣而凝重，款款掩上我的雙眼，腦際浮出一番異樣的別致：紛紛揚揚的色澤支起一座穹頂樓閣，樓閣中垂掛著層層帷幔。身在其中，揭開柔軟的紗幔，一叢叢花香釀成晶瑩剔透的蜂蜜汩汩流淌。我往香的縱深處走去。流光溢彩穿透紗眼，玫瑰的絲絨、茉莉的清素、薰衣草的婉轉、水仙的濃情、丁香的妖嬈……紛繁的氣息彼此摻雜，窸窣作響，只要自己稍微改變一下姿勢，就會有迥異的香韻撲面而來。大地的松軟……還有天空湛藍的味道糅在一起。此刻王麗在就好了，她肯定沒有感受過。

正在遐思流經我的腦洞時，一種獨特的氣味扛擠過所有花香，湊向我的神經，那是淡淡的蘋果木烤鴨的味道——我們綜采二區(qū)區(qū)長最愛吃的。

周身的不自在搖醒了沉醉，烤鴨的氣息長滿鉤刺，別在我心底。目光從緩緩抬起的睫毛間掠過去，左側是一個正方形花壇，種的是蒲公英，還能依稀辨得清枝葉上的小黃花和乳色絨球。我張大鼻孔，什么也聞不到，不由得生出些許失落，滿以為步入了仙境，結果竟是在鄉(xiāng)間田野隨處可見的植物。不過還好，起碼還有一點綠意。

我打算返回站臺，繼續(xù)等408 路。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叫，我向叫聲尋去，難不成是王麗的八哥？八哥在梧桐葉的沙沙響動中高昂地鳴囀。一分鐘前，花壇前只是塊空地，現在卻多了一棵梧桐樹，葉子有巴掌大。我驚起一身冷汗，感覺身上的肉和內衣褲粘在了一起，黏膩難耐。我扭擺上身，將羽絨服的拉鎖拉開。微風吹來，梧桐葉又蕩起沙沙沙的聲浪。陽光亮閃閃地穿過樹葉，投下一孔孔細碎的暗影。眨眼的工夫，梧桐樹猛然斜傾，傾斜的虛影慢動作般浮刻在我的眼底，碩大的冠頂也聽從樹干的指令，向地面靠近。一根刷著白漆的鐵桿從地面升起，托抵住這棵行將傾倒的梧桐。一幕幕情景仿如萬花筒般，讓我呆怔、眩暈。

熾熱的陽光烘烤著地面。我臉膛憋得通紅，真想脫下羽絨服?？山裉焐?，為趕408 路，只是簡單沖了下頭臉，沒顧上全身清洗，又黑又臭，露出來恐怕要熏倒一大片。沒辦法，于是伸進手去，隔著羽絨服里的絨衣，捏起二股筋呼扇起來。勁涼的風鉆進鉆出，渾身舒爽了許多?！斑@件絨衣是在澡堂更衣室新換的，這下又不知糊了多少黑印子?！?/p>

幾乎在我自嘲的同時，眼見梧桐樹的后方橫出一溜房屋，平頂青磚，爬山虎沿著墻角攀緣而上，一根根枝條綴著數不清的綠葉，漫步在敞開的紅色木窗前。屋子共三間，每間鑿一扇窗。其中兩間的屋內溢滿白色的天光，另一個窗子里則是一片漆黑。

我想看得再清楚些，卻被梧桐粗闊的枝葉阻斷了視線。只好繞過樹，走到房屋跟前。三間屋子并沒有我剛發(fā)現時那么寬敞高大，個頭似乎只有梧桐樹的一半。一些枝條挨倚在平坦的房頂上。房間都沒有門，只有窗。我眼睛閉上再睜開，連續(xù)做了好幾遍，能感覺到發(fā)際線隨著眼皮的開合上下扯動。

確實是這樣：充斥著白晝的那兩間，空得很徹底，蒼黃糙糲的墻體疙疙瘩瘩，每堵墻都構不成一個平面，也沒有任何家具陳設。剩下的那間房，像是被潑了一屋子墨，黑不見底。我的好奇心涌上來，為什么？那……一只八哥抖動著短短的喙，飛進黑屋子，立刻消失在光的界外，嘹亮的叫聲攪動著混沌。

我腦中一片空白，好似被漂白劑漂染過，不知所措。我想靠住梧桐樹干，給自己少許踏實感，可樹怎么離得這么遠……一股隱隱的不安迎上來，呼吸也跟著急促。我暗暗告誡自己：必須馬上離開這里，越遠越好?？晌野l(fā)現，縱是攢足所有力氣，也拖不動半步。鞋底仿若焊在地面上，紋絲不動。大粒大粒的汗珠從額頭滾落，我陷入了一場與鞋的拉鋸戰(zhàn)。梧桐葉斑駁的暗影趴在鞋面上，三間平房也聳動著沉重的影子向我的鞋游移過來，我知道，我將完敗。

黑屋子里的鳴啼，一聲牽拽著一聲，也將王麗手掬米粒喂八哥的模樣從我大腦中拉出來。王麗最喜歡的鳥就是八哥。為了王麗，為了搞清楚這只八哥有什么特別之處，我也得再瞧瞧。何況自己對八哥也非常熟悉。思維編排出一套完全不合邏輯、站不住腳的借口，不斷鼓動著自己。我的心神也被這疲軟無力的慫恿扒拉出兩撥，一撥是留下來，一撥是光腳逃走。在雙方對峙僵持中，又延引出兼容兩派的第三撥——我屈身松開鞋帶，斜叉開兩腿，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脫逃的架勢。

我鉚定窗根，偷眼直視屋內，待適應了這徹骨的黑，便隱約感到了一點亮度，亮些，再亮些，我死死地擎著這點亮，撥開黑的外衣，里層終于露出模模糊糊的褐色墻面，緊接著，褐色變成迷蒙的橘青色，最后才是暗沉的白。屋內并沒有八哥的蹤跡。不過，我還是發(fā)現了異樣。比如這間屋子居然有天花板，上面布滿大菱格套小菱格的花紋。墻面隨意凹鼓著線條，墻角也不成墻角的形狀，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捏了一下，有明顯的揉搓印記。

不能再等了，我還要趕408 路。

“您好，區(qū)長！”

怎么回事，這是誰？這個說話的人是我嗎？我壓根兒就沒有張嘴，怎么會，怎么會聽到自己的聲音？我全身的汗毛登時立豎起來。在第三間房里，我看見了自己。

也只是那么一瞬，這間詭異的房子就大變了樣。斜切面的橢圓形穿衣鏡杵在墻角。我手里拎著一只透明塑料袋，透過塑料袋，能看到里面鼓鼓囊囊的牛皮黃軟紙，有好幾層，浸出來的油漬酷似奶牛身上的花紋。一股股濃郁香脆的焦甜味從袋口逸出，飄向窗外。待在墻角的穿衣鏡，倒仰著光潔的鏡面，把天花板、木質地板、桌椅電腦……還有那個我，通通納入其中。鏡中的桌椅像要馬上倒下，地板歪成一道坡，看起來都想滑出鏡子的懷抱。轉眼間，天花板上的珠鏈狀荷花吊燈亮了，從鏡子里反射出無數條致密的光。

我怎么會在里面？怎么會有兩個我？房里的一切怎么這么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

區(qū)長站在鏡子前，脖子向前傾，腦袋與鏡面的距離顯然比與身體的距離近很多。他腦袋轉來轉去，似乎想將臉的每一個面、每一條線、每一個點都儲存在鏡子里。我低著頭，彎下腰背，定在辦公桌旁。漫長的等待中，區(qū)長用手指左左右右整理著那道梳得油光發(fā)亮的中縫，先是右手，后是左手，然后左右手并用。我手里的塑料袋在空氣中顫抖。

“區(qū)長，我把這個給您放這兒。”塑料袋劃出一條條不規(guī)則的弧線，費了半天勁才臥伏到桌角上。

“聽說市里……十八彎……家的烤鴨比較……合您的胃口。這是我特意……跑了……一趟，給您買回來的?！?/p>

短短的兩句話，結結巴巴說完，屋內的我將頭埋得更低。

這話我也說過，提前演練了上百遍，結果真到了區(qū)長跟前，還是擰巴成一坨坨干面條。我的心突突狂跳，曾經的我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所有疑問都扛起大旗圍著我揮動手臂。

區(qū)長還在梳理他的頭發(fā)，閉口不言。

一樣的沉默，一樣的尷尬，簡直是全景再現。站在窗外的我感覺胸口發(fā)緊，呼吸困難。我當時還擔心是區(qū)長沒有聽清楚，又重復了一遍。

同樣的話從窗口飄出來。

同樣的，同樣的……撲通一聲，散發(fā)著濃郁熏香、印有“蘋果木烤鴨”字樣的透明塑料袋跌入黑暗的空間。我的一切都被放映。

三

上下牙齒互相廝打，發(fā)出咯咯的轟鳴。每一寸肌膚都止不住地戰(zhàn)栗。我咬住指關節(jié)，試圖不讓身體抖動。眼眶里的濕潤渾濁了黑色的眼眸。梧桐樹樹蔭遮蔽的地面成了厚厚的松軟海綿，身體瞬間被抽去堅挺的內核，癱成面團。惶恐匯成灰色海流翻滾著襲來，被撕碎的浪濤帶著刺骨的寒氣浸泡著我。海水漫過腰，用強韌的浪條將我的腿和腰一匝匝捆綁，直到我無力動彈。突然，腳底涌起一眼漩渦，海綿地面一點點沉陷，一只巨大的手鉗住我的踝骨，直直地往下拉。海流涌到胸前，我感覺自己被淹沒的身體變成這咸水的一滴。

房間里，自己和區(qū)長的聲音重又灌進我的耳道，我想捂住耳朵，甩脫這些聲音，可是雙手還在驚慌不定里撲騰，根本顧不過來。八哥從屋后飛出，落在我和窗臺之間，蹦跳著身子，趾爪排出一行瓦亮瓦亮的“V”。突然，“V”前面本來就很窄的地形塌陷，涌出一方池塘，清澈的水面載著房間彎曲的倒影。無根的一葉蓮，也就八哥那么大，浮在水上，圓滾滾的葉片敞開一個“V”形的缺口。三朵毛茸茸的小花，五瓣白色花蕊，從缺口鉆出，還有幾只花骨朵浸在水里，愣頭愣腦，似乎在等待什么。果然，一條紅錦鯉緊跟著跳出水面，躍在空中，兩只黑鼓鼓的眼睛直視著我哈哈大笑，笑得渾身抽搐。

驚懼還在升騰，灰暗的海流變得越發(fā)濃釅、深沉，一道墨黑嗆進鼻腔，即將淹沒臉孔。我抬眼向上，明凈的天空里鋪滿了自己的影子。

四

不管不顧的求救，搭載著回聲，將我從窒息的恐懼里撈出來。我大口喘著粗氣，癱坐在路牙旁，耷拉在膝蓋上的那只胳膊有氣無力。白色的雪霰，打在臟乎乎的手腕上，冰冷喚醒我的神經。自己竟坐在7 字形桿腳下的灌木叢里。雪霰乘著風的箭鏃啪啪啪掉落下來，手指不知何時已經被凍得烏青。我吃力地抻展手掌，想把裹在指頭上的冰冷撐裂、抖落，結果只是徒勞。一股強烈的麻脹感從腳底涌向膝蓋。穿過7 字形桿頂的雪糝子似乎對關地還有些陌生，只敢羞怯地與落魄的灌木為伍。

我將手擱在胸前，捋壓著雜亂的氣息。遠處，水墨色的天光隱進烏云，天空愈發(fā)低垂，白生生的雪裝裹著關地。

等我回過神來，花墻、綠葉、梧桐、房屋、大笑的錦鯉、走 V 字的八哥……全不見了蹤影。我站起身，打了個冷戰(zhàn)，一瘸一拐地返回408 路站臺。麻脹感游竄得更為劇烈，疼痛將封存的記憶撕開了口子。

區(qū)長整理完那道發(fā)縫兒后，轉身坐回椅子，目光落在辦公桌的一本雜志上。我斜睨著鏡子，沒敢再吭聲。

只見鏡中的區(qū)長久久注視著雜志封面。封面上是一個人的大頭黑白照，大概四分之三的臉裝在里面。那人斜側著腦袋，眼光深邃地看著前方，臉頰的毛孔和額頭上的青筋異常清晰地顯現出來。那個人知不知道，他的一個可能是無意的瞬間被定格在雜志里？他應該知道?？伤恢牢艺ㄟ^一面鏡子偷窺他？

我不明白，為什么封面人物臉上的細節(jié)需要如此煞費苦心地突顯，是他自己的本來面貌，還是被鏡頭無限放大、夸張的結果。封面上的“名家”兩個字，從鏡子里翻印到我的眼前，油墨草書，鑲嵌在右上角，也就是人物發(fā)縫兒的正上方。我敢肯定他是名家，要不然怎么能登上雜志的封面，而且還是《名家》的封面？如果我認識他，或者我也是名家的話，那該多好。

區(qū)長終于從封面的人頭上移開視線，胳膊肘支在桌沿上，一只手慢悠悠地按壓著中縫右側的頭發(fā)。

我的神經亂作一團，如同乘坐過山車，忽高忽低，忽陡忽緩，忽快忽慢，劃拉出繁復駁雜的印痕。我不愿再糾結這件事。每每提醒自己，多想無益，從記憶中每提取一次，被人窺知的風險就大一層。糾結的次數多了，自然要傾訴。只要說出口，也就相當于向全世界公開了自己的秘密。

眼前的雪霰已經化作雪花，408 路還沒來。烏云覆壓著龍爪槐，似乎想沿著它曲里拐彎的枝干流進白色大地。雪花在我的頭頂和肩膀上也安營扎寨，我胡亂撥弄了一下頭發(fā)，凝固的雪粒大面積剝落。

我擼起袖子，9 點整。

五

先前的雨滴，和著雪霰落在馬路上，已凝成油亮的薄冰，再撒上一層雪片，地面異常溜滑。小時候老在冰道上摔跤，次數多了，對冰總有些畏懼。整個關地成了白色的世界，只有腳踩在冰面上磕巴磕巴的聲響，點綴著沉寂。磕巴聲搖搖晃晃，好似懸擱在支點上的圓盤，失去了平衡。我的目光吸附在圓盤上，不斷勘校著支點位置：慢慢抬起左腳，身體向前微傾，刻意讓小腿與路面保持垂直，再輕輕放下，待完全站穩(wěn)后，才拔起右腳。動作交叉往復，留下一窩窩凹陷的緊張。

終于回到站臺。我穩(wěn)穩(wěn)站定后，一抬頭，碩大的白紙貼在車前擋風玻璃內側的左下角，上面有鮮紅的“408”字樣，不是印刷體，像是簽字筆剛寫好的。三個數字，“4”的尾巴、“0”的凹槽、“8”的底部，潦草不堪。對，408 路，就是我等的那趟。興奮在心里點燃，砰一聲，幻化成幸福的滋味。

眼前這輛公交車如鴨嘴獸一般，有一截長長的車頭，像送往井下裝工間餐的鐵飯盒，相交的每個面彼此垂直，呆頭愣腦。前擋風玻璃到車尾部分，則是一個更大的飯盒。整輛車由這一大一小兩個鐵盒子相連，約莫有七座商務車那么長。車身面朝我的一側，繪著一幅風景畫。碧藍的湖水從車后門涌出，一路流向司機駕駛窗。湖里映著微微吹皺的山的倒影，四周的青山含羞地擁著那片靜謐的湖。山腳下盛開著大片黃色小花，像是蒲公英。一只竹筏游弋在湖心，竹槳劃出一褶一褶向遠方擴散的波紋，攪破山的倒影。竹筏上方是“最美匹城”四個有力的紅字。我一看，自己都笑了，匹城居然把廣告做到了關地。匹城是我的老家，王麗也在那里。我，身為正宗的匹城人，都不知道自個兒的家鄉(xiāng)還有這樣的景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樣式的公交車。管他呢，只要能把我送到市里，啥車都無所謂。

車門自行朝右折起，一個巨大的方向盤吸引了我的注意。輪盤直徑少說也有一米七，比我的個頭稍欠。六根輻條，每一根都有拇指那么粗，從方向盤圓弧上的六個點交會在正中心的紅色按鈕處。輪盤和輻條外緣都裹著羊皮，用麻繩纏著。這個方向盤占據了車身的前半截，延伸至中間的車門。我剛在自動探出的踩踏板上站穩(wěn)，軟綿綿的聲音就從車內傳來：“上車請彎腰，以免碰撞方向盤?！辈鹊阶罡吣羌壟_階時，我側身彎下腰，向前挪動了幾步，感覺應該遠離了方向盤，才雙手扶腰，小心地站直。我的腰在坑下受過傷，一彎，后腰骨就像被折斷一樣，絞痛難忍。我揉了揉后腰，甜酥酥的聲音分散了我的疼痛，“上車的乘客，請落座?！?/p>

一個肥胖的男人迎面走來，“上車的乘客，請落座?！睘榱私o他讓道，我閃進第二排和第三排座椅中間。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個綿軟的、綴滿嗲音靚影的聲音，竟出自這個男人的身體——像一座肉墻。他胸前拖著四五層疊沓的下巴，裸露在外側的最厚，松松塌塌地攏在印有抽象圖案的棉衣上。底子是紅色的大方格，黑色圖紋隨著高高隆起的肚子腆頂住方向盤，掩蓋了他的腳和肚子下方的地板。他的鼻梁凹陷在兩坨腮肉中。金絲邊框眼鏡，遮著冷冰冰的眼神。有了花灰頭發(fā)的映襯，額頭上的幾道皺紋，也不顯得突兀。

男人拖了一把扶手椅放到身后，這把椅子竟然還有五個旋轉輪。他一只手扶住椅子左把手，右手托著肚子，費力地向左扭了扭身，看了看椅背，將身體小心翼翼地墜下。直到最后一刻，整個大塊頭像一塊巨石重重地蹾在旋轉椅里，椅子發(fā)出一陣吱扭吱扭的聲響。男人右腳尖踮地，來回數次調整座椅和方向盤之間的距離。

看他落座后，我立刻覺得身體疲倦，好似每個零件都垮掉了，叮當作響。于是急切地把自己填進座椅里，想歇息一下，睫毛交錯虛掩的縫兒漸漸閉合。嗲嗲的聲音再次響起，“請乘客系好安全帶，本車靠滑板行進。”天哪，是“滑板”，我一下子挺直腰身，正襟危坐。剛才只注意到車的形狀和車身上的風景，沒有留意輪胎和車牌號。車怎么能用滑板呢？滑板取代輪胎能行嗎？再說，自己從來沒有滑過雪，也不喜歡在雪地里行走，乘坐這樣的車會不會有危險？我心里嘀咕，要不還是下車吧，等下一輛408 路。我向前跨了半步?！吧宪嚨某丝驼堊⒁猓簽榱四陌踩紤]，不到目的地，請勿下車?！边@一次，聲音化作門閂，冷冷地絞纏在即將關閉的車門上。

我眼睜睜地看著車門合上，不情愿地系好安全帶。環(huán)視四周，車里只有我一個乘客。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察看車的內部。兩側的車窗看起來是玻璃，又不像玻璃，好似一塊塊能反光的金屬板，又像是鏡子，但和普通的鏡子不同，細看時，似乎還能看清鏡子的背面。整個車頂也是同樣的材質。車頂兩側的燈亮了，我看見自己融進光的螺紋中，有無數個自己環(huán)繞著我，一時不知道哪個自己才是我自己。無數光影流轉成光點，搓捻出一根根一條條連續(xù)的線。我有些發(fā)蒙，不敢直視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我”。

前方的駕駛椅上，那個男人用兩只白得出奇的大手，握住方向盤上的麻繩，肥厚的手背上滲出密密麻麻的瘀青狀斑點。他按了按方向盤中央的紅色按鈕，嚯塌嚯塌，好似鉆機正在給煤矸石打眼，震得車身亂顫。車啟動了。車頂和窗戶上的鏡子——姑且叫鏡子吧，刺啦一聲，頃刻間亮閃成屏幕，圖像浮動在屏幕里。

車頂屏上滾動的是茂密的楓林，像燃燒的火焰，楓葉的沙沙聲、水流的潺潺聲，也倏忽入耳。這連綿的畫面倒映在塑膠地板上，向遠處延伸，勾勒出朦朧模糊的地平線。我陷在這絢爛的奇異景致中，能感到楓葉觸碰到自己的額發(fā)，飛濺的水花打濕褲管……

“旅游體驗時間到了，請您選擇自己喜歡的旅游景點。”車里又發(fā)出提示。車兩側的鏡子，突然變成可滑動的大顯示屏。舒緩的水流聲消解了我的忐忑，我忍不住嘖嘖稱奇，外面的世界原來變成了這個樣子？！

“現在是接站時間。”伴隨著這個聲音，所有的屏全部切換。站臺上有一對年輕人，女的身著棕色長款呢子大衣，腳蹬粗跟皮鞋；男伴則是墨綠色短款羽絨服，領口敞開著，露出紅藍條紋相間的毛衣。男人右手繞過女人腰際，插在她呢子大衣的衣兜里，看上去十分親昵?！澳銊e抽了，你看?！迸肃凉值?。一小片煙灰，輕輕的，薄薄的，落在女人的袖管上。男人左手拇指和食指正捏著點燃的香煙，青色煙霧在手掌掩護下，鉆進濕黏陰冷的空氣。“我是說真的，能不能別抽了？煙灰都飄到人家衣服上了，新買的。”男子將煙扔在地上，鞋底用力搓了幾下。

“媽的，這個點叫我過去，這不是明擺著讓老子請客嗎？”

“讓你請，是好事?！?/p>

我剛才等車的樣子，還有發(fā)生在那間房子里的往事，難道也像這樣在屏幕上播放了嗎？自己原本癟下去的緊張重又充盈鼓脹，座位有些扎……

車開始減速，滑行了好長一段距離，才停了下來。屏幕里那對小年輕，一前一后，弓著腰上了車。他們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似乎以前坐過這種公交。兩人一直往車廂后面走，當他們沿著過道抵達車廂盡頭的黑色菱形按鈕處時，車廂自動向后伸長，一排座位嗖地從地板鉆出來。原本只有三排座位的車，現在有了第四排。他們坐到了第四排座椅上。

“現在是接站時間?！?/p>

五排，六排，七排……座位一路延伸。

六

車上的人越來越多，座位伸到第二十六排時，車身在中間十三排處攔腰分成了前后兩截，隨即，似乎兩節(jié)車廂之間有根抽繩，一抽一束，就收了口。我被收在前車廂里，也不知道后車廂怎么樣了。我起身往后走，到了跟前才發(fā)現，兩個車廂已經彼此隔離，透過腳下板壁的接口，可以隱約看到兩條粗彈簧連接著后面的車廂。等我再走回去時，座位已經被別人占了。看來只能站著去市里了。我討厭自己的好奇，害得連座位都丟了。正懊惱間，我看見過道兩側的座椅旁，懸空橫出兩根直通車廂的手握桿，將坐著的人擋在里面，站著的人攔在外面。

屏幕上的絢麗影像在乘客臉上、衣服上投下斑駁的色塊和光怪陸離的圖案。說實話，我可能是累了，站在這些閃動的屏幕之間，有些頭暈。我緊緊抓住橫桿，以免不小心撞到別人。屏幕上的圖像更換的頻率越來越快，車廂里擠滿了人。我覺得自己被擠得喘不上氣，瞥了瞥周圍乘客，他們都長著同樣的面孔，男男女女，只有發(fā)型和服飾的區(qū)別。還有一些人，他們沒有這些顯著區(qū)別，我根本無法分辨他們的性別，似乎他們呼吸的節(jié)奏都是一致的。我狠命揉眼睛，粗暴的動作把眼睛刺得生疼，手背的黑色紋路上擦出一道白溝。我再張眼偷瞧，他們恢復了原來的樣貌，自己也長吁了一口氣。

兩個男人的指責咆哮聲劃破了車廂里的寧靜。我判斷應該是其中一位碰翻了另一位女朋友的手機，險些摔碎屏幕，最后演變成了互相推搡。穿過人群的縫隙，我看見聲音高亢的男人頂著一頭赤發(fā)，赤紅色的發(fā)綹聚攏、高挑，噴涌出一束束憤怒的火焰。另一個男人顯然是難以招架，?了許多，將五百元遞給了對方。車廂又安靜下來。

“哎，剛才那倆人鬧架，你在屏幕上見過沒？”我身旁的一位大姐小聲問鄰座的另一位大姐。

“噓！”鄰座把食指豎在嘴唇跟前，眼睛瞟著周圍，“ 這輛車規(guī)定不讓亂說話，小心被罰?！比缓笏齑蕉紱]動，把聲音壓得更低，微弱得只抵到我的耳旁就消散了。“沒有呀，你見過？”

“沒事，他們剛才不是還鬧架了嗎？聲音比咱大多了。我見了，就在這輛車的屏幕上播放過，好像是昨天或者前天。”

“不是不說話，是不要亂說話——哦！”鄰座的大姐語氣加重，把“哦”挑得老高。

“那— —”

“ 咱們還是看風景吧，等下了車再說這個?！编徸蠼愦驍嗤?，又施展她的獨家“腹語”道，“另外，你聲音再低點，千萬別……怎么，這屏幕不是只能播放過去的或同時的嗎？還能預測以后？”

“難道是我的腦子出了岔子？…

聽到這兒，我才恍然明白這輛車有嚴格的乘坐條令，和井下的操作規(guī)程一樣，不能亂，一亂就可能炸窩，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甚至危及生命安全。嗯，幸好王麗沒和我在一起，自己是個大嗓門，又是粗人一個，沒有養(yǎng)成低聲說話的習慣。要是王麗在，就我那股勁兒，說高了和說亂了沒啥分別。

有人在嗑瓜子，我聞到了水煮瓜子的香味?；仡^一瞧，是個十五六的小姑娘。

綿軟的提示音立即回蕩在車廂里：“車內禁止嗑瓜子。否則，取消乘坐資格。”

七

巨型方向盤穩(wěn)穩(wěn)地攥在司機手中，他椅子下的五個旋轉輪隨方向盤的轉動，熟練地調試著旋轉的速度和角度，有條不紊，章法謹嚴。我目睹著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眼花繚亂的一切，暗自慶幸，多虧我是第一個上車的乘客，反正別人也沒有看見過自己的事情。坐這趟車，就權當是看電影消遣了。況且，他們對這些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了，可不是我要偷窺。想著想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司機提醒我快到站了。黃昏的街景閃在屏幕里，暮色點亮了路燈，昏黃的光裹著路面，馬路上泛起金屬的霧面光澤。怎么會有我？——王麗挽著我的胳膊走進人們的視線，光的余暉照在王麗的臉上。我看見王麗溫婉動人的樣子，不禁興奮起來，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想向全車宣告：屏幕里那個偉岸的男人就是我。驀然間，屏幕圖像變成閃動的雪花顆粒，還摻雜著一條條跳動的黑線。剛才高興得忘了，是不是王麗也要坐這輛車？不會吧，王麗還在匹城。

屏幕恢復了正常。

一只透明塑料袋在我的指間晃動，“蘋果木烤鴨”的字樣清晰可見。我曲腰佝背，立在辦公桌近旁，牢牢盯住穿衣鏡，偷窺專心翻閱《名家》雜志的區(qū)長。

我的天，怎么又出現了這一幕？我全身瘋狂地抖顫起來。全車的人都能看到。

“區(qū)長，我想…… ，

再次聽到自己的原聲，耳洞里須臾間塞滿了無數只八哥的齊鳴。

“只能在坑下。就你這樣的人，還想上來?！?/p>

區(qū)長合上雜志，鏡子里的他站起身，將放在桌角的透明塑料袋丟進了垃圾桶。

只是這一剎那的工夫，我的臉成了大理石碎片，干朽的軀殼里盤繞著一聲嘶吼，“我要下車！我要下車！”可是終究沒有沖出口腔。反而是一陣大笑聲從碎片中噴涌出來，如火山爆發(fā)一般。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住這笑聲。

司機的聲線斷斷續(xù)續(xù)，時遠時近地飄過來，“這位乘客，已經到站?！?/p>

我在白茫茫的世界里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大雪埋到膝蓋。陰沉的烏云低低地貼在旁邊的石頭墻上，刺槐披著繁重的白紗，7 字桿的白，矗立在潔凈的雪中。站牌上銹跡斑斑的紅字映入眼簾——“關地”。

一聲空蕩蕩的呼喊響徹白色映襯的世界：

“我要去的是市里……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