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雪犬

1

給陰間寄信的時候不能有逐影犬在火盆旁。

燒信的是一個老頭，瞽了一目，嵌以彈珠代替。他沒有親人，只有一條斷尾狗。它失去了尾巴，但總覺得尾巴沒斷，碰到有蚊蟲叮咬還會下意識地用尾驅趕，只有到這時，它才會知道尾巴不見了。老頭去那片芭蕉林給亡人寄信時就把它系在屋旁的梅樹上。狗繩很短，經常讓它轉個兩圈便無法動彈，又無法趴下，只能被狗繩勒著，望著狠心的主人離它而去。

冬天，梅花開滿枝頭，落滿狗背，看著地上的梅花，它就會用腳去踩，一輪明月照在裝滿水的狗碗里，使它有了好好看清自己的機會。它已經很老了，老得忘記了自己到底跟了老頭多少年，只記得當它剛到這個家時，老頭還有一個小孫女。那時，它常跟在祖孫倆身后，一步步覺出祖孫倆的變化。先是老頭比小孫女高，后是小孫女高過了老頭，再然后，家里就少了一口人，只剩下一人一犬。

這個狗碗缺了一角。碗還沒缺口時，碗里的水剛好可以解渴，碗缺了口后，碗中水只能解七分渴，另外三分它需要到沼澤里才能解。

許久之前，老頭帶著小孫女去挑狗，挑了幾家都不滿意。這讓那些養狗人家覺得這老頭在拿他們開涮，挑狗哪有不看個頭，只看毛色的。而且死活要純白色的，多一根雜毛都不行。這些狗崽子都是母狗與公狗濫交的產物，經常都不知道父親是誰。在這種情況下誕下的狗崽子，怎能保證是純種狗。若非看這個老頭可憐，他們說不定會放狗咬他。

老頭挑了幾天，也覺得難度太大，想隨便買條算了，但他那個愛漂亮的小孫女卻一直堅持要一條純白色的狗。老頭拗不過，只好再去別家看看。還沒進下一家門，小孫女就撇下老頭，直奔進去，然后看到了一窩叼著母狗奶子的狗崽子。

梅花雪犬

這一窩狗崽子還看不出毛色，像一團團肉球，再過幾個月才能看出來。老頭嫌太小，拉上小孫女就要往外走。但小孫女眨著一雙大眼睛死活不走。老頭讓她隨便選一只回家。小孫女用小指頭挨個點了一遍，最后要那條看樣子活不大的。這家人臉上聚滿烏云，這條最瘦的不要秤就知道最多只有一斤。所以他們就一個勁地數落這條狗崽子的不是，不是說它病懨懨，就是咒它活不長。

“爺爺，我要這條，它說它沒病，能活很長壽。”小孫女雙手握拳，放在粉紅的腮部，作哭狀。

“我偏要這條，它說它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那條純白色的狗。”小孫女又說。

回到家后，小孫女跑進廚房，在一摞碗中挑了個最大的當作狗崽子吃飯的碗。本來她根據狗崽子的個頭，要挑一個最小的碗，但狗崽子不樂意，它告訴眼前這個小姑娘，人要看遠點，它雖然現在這么小，但過一段時間就會長大不少，到時這個小碗肯定無法滿足它的食欲，到時再換的話，就會多浪費一個碗。

“要知道狗用過的碗人是不能再用的。”狗崽子跟小姑娘說。

小姑娘被它逗樂了，使勁捂著嘴才不至于讓笑聲被還在生她氣的爺爺聽到。小孫女對狗崽子百依百順，有求必應，讓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它是主人，小孫女是狗一樣。老頭看到后，不斷地把頭搖，他擔心自己的孫女會不會腦袋有問題。

狗崽子逐漸長成了小狗，也慢慢知道了小姑娘的身世。小姑娘跟它一樣，也從小就離了父母的懷抱。當然，它是被愛錢的主人賣掉的，而小姑娘的父母則是被老天收回去的，不知道她的父母被天收走后小姑娘得到了多少錢。“看來老天也是一個愛錢的主兒。”小狗望著小主人的臉蛋說道。

老頭很快在狗長出雪白毛發后對它打消了偏見。他感到很奇怪，連專門賣狗的狗販子都看不出幼崽長大后的毛發，他一手帶大的孫女怎么能知道？隨著狗日益長大，這條狗出落得非常漂亮，一身雪白，毫無雜色，連本來是黑的鼻尖都變嫩了，活脫脫一朵開放的紅梅。這條狗很招祖孫倆喜愛，有事沒事就讓它跟在腳邊，其他狗見了都用狐疑的眼光打量它，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同類。

那片芭蕉林是女孩最喜歡的去處。本來老頭不讓小孫女去那，但有狗在，就沒多管。小孫女帶著狗可以在芭蕉林玩一整天，芭蕉林很涼快，是一個避暑的好地方。小孫女躺在一片芭蕉葉上乘涼，狗在一旁伸著長舌看護，每當有其他狗靠近，它就會用自己的吠叫趕跑它們。看到小主人睡得很香甜，狗的眼皮也不禁耷拉下來。

小孫女躺在芭蕉葉上夢見了許多好玩的事兒，她夢見失蹤很多年的父母真的回來了，還給她帶了好多小狗，她的狗與它們很快膩在了一起……

2

夏天是一個容易瞌睡的季節，有了小狗后，小姑娘的夏日變得格外漫長，對父母的思念也少了幾分。這時她才知道，時間真是一個健忘的老人，前段時間，父母的臉還在她眼前清晰可見，現在甚至要看著照片才能想起他們。看著父母的照片，和看著一對陌生的男女也沒有區別，就像那個最近經常上家來找爺爺喝酒的青年一樣。

“你怎么整天上我家來？”已經長成大姑娘的她擋在門前不讓他進。

狗能察覺出女主人的心思，她最近一直坐著發呆，對自己的話也裝聽不見了，讓她一起去芭蕉林，她也沒有興趣，還說芭蕉林陰森森的，一點都不好玩。它不知道她怎么了，等看到這個青年后，它終于知道女主人變成這樣全怪這個隔三岔五上家來蹭酒喝的臭男人。

看到女主人攔下了對方，狗好像接到了命令似的，一個勁兒地咬著青年的褲腿往外拽。青年一臉不好意思，摸了摸頭，又看了看怒氣沖沖的女孩。女孩看著青年手里提的東西，叫道：“別以為拿一點禮物就能放你進去，我爺爺老糊涂了，我可不糊涂。”

老頭在里屋聽到后，樂出了缺牙的笑容，他讓孫女請他進來。女孩滿臉不情愿，不甘心就這么放過對方，身子靠在門框上，擋住半扇門，讓他從另半扇門鉆進去。

青年很小心地邁過門檻，發現自己肩膀太厚了，進不去，也和女孩一樣背對著門框，像一只橫走的螃蟹那樣側著進去。一時間，他的臉和女孩的臉靠得有點近，青年的氣息就有些不穩了，慌亂之間厚實的胸膛不小心觸到了對方漸隆的胸脯，青年緊張壞了，差點跌進門里。而女孩也紅著臉，叫上狗，快步走開了。

狗跟女孩坐在院門外的石凳上。女孩看著鄉間小路出神，狗覺得姑娘有點不對勁，它跑到梅樹旁，發現自己碗里的水沒有了，幾只螞蟻在碗底爬。它跑回去用爪子抓女主人的膝蓋，讓她給自己裝點水。女孩被嚇了一跳，看到自己剛才悄悄換上的新褲子被狗弄臟了，很生氣，兇了狗幾句。狗很委屈，不敢再趴在女主人身旁，而是趴回到梅樹旁，看到那個空碗，用舌頭舔了舔，然后一爪子把碗掀翻，碗正好撞到一塊石頭上，豁了一角。狗耷拉著眼皮，對眼前飛來的蝴蝶也沒了追逐的興趣，它趴在地上兩眼無神地盯著去水缸旁搓洗褲子的女主人。

女孩用手舀了水，小心地潑到膝蓋上，反復揉搓；搓完后，她發現膝蓋處的褲子起了褶皺，又用手展平；發現屋檐下沒太陽，就走到院外朝陽能照到的地方。褲子干后，女孩發現污漬還有，又走回到缸邊，準備再洗一遍，就聽到了屋里爺爺和那個青年的對話。

爺爺：“這個我得問問我孫女的意思。”

青年：“我明白，我愿意等，那我過幾天再來。”

爺爺：“萬一不成，你也別失望，還是可以找我這個糟老頭喝酒。”

青年把禮物留下，起身告辭。女孩慌得沒地躲，又怕弄臟的膝蓋被對方瞧見，急忙背對著青年，裝作打水煮飯的樣子。青年叫了她一聲，沒有得到回應，只好摸了摸頭，露出一口大白牙，笑了笑；看到趴在地上的狗，伸手摸了摸狗頭，狗也沒理他。青年訕訕而走。女孩聽到腳步聲走遠了，這才悄悄回頭，盯著對方的背影。

青年走后，女孩回房換下褲子，又對著房里的鏡子瞧了半天。屋外爺爺在喚她，女孩磨蹭了大半天才出去。

“有客人來也不知道倒茶。”爺爺怪她沒禮貌。

“又不是來看我的，我倒什么茶？”女孩噘嘴回道。

爺爺忙說：“那到時人家來找你，你可要大大方方的。”

“我才懶得見他。”女孩甩下這句話后就羞走了。

狗看到女主人走向自己，把頭別到一邊不理她。女孩撲哧一笑，道：“ 好啦，我錯啦。”狗聽到道歉，徑往女孩懷里鉆，惹得女孩笑聲不斷。身后爺爺喊她把屋里的酒杯收拾一下，女孩沖爺爺喊你自己收拾，然后就和這條狗出去瘋去了。

女孩感到很自在，田野里有許多勞作的農人，她挨個沖他們打招呼，搞得這些戴著斗笠、握著鋤頭的農人以為這女孩好事將近。

快到芭蕉林時，女孩看到剛來過自己家的那個青年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和另一個年長的男子并肩而走。年長男子看到女孩，就用眼睛示意青年，青年也看了看女孩，笑了。女孩有點生氣，喚狗快走。走了幾步，女孩回頭看到他們好像在談論自己。一天的好心情被敗壞了。狗正想跳到一片芭蕉葉上，就被陰晴不定的女主人制止了。女孩看了看陰了一邊的天，讓狗快回家，沒看到快落雨了啊。話還沒說完，雨點就真來了，女孩撿起一片枯了一半的芭蕉葉擋在頭頂，緊趕慢趕，還是被雨快了一步。狗比她先一步進了旁邊的一座茶亭。女孩進到茶亭，放下芭蕉葉后，大雨瞬間澆白了視線。

看著淅瀝的雨，女孩坐在茶亭里心事重重。很快有其他人進亭歇雨，這些人看著大雨愁眉不展，入夏以來，這已經是第三場暴雨了，怕過剩的雨淹壞剛栽下的苗。從這些人身上滴落的雨打濕了茶亭里的地板。女孩沒地放腳，只好把腳放在美人靠上，背靠著柱子。人對雨傷感，狗卻進雨中打滾，沾了一身水又回亭中，當眾將水甩掉，害得躲雨的人罵聲不斷。

女孩也罵道：“狗，別鬧。”狗只好老實地趴在一邊，身上的水珠吧嗒吧嗒往下落，雪白的毛發也濕成一團，真成了落水狗。

女孩在期待又害怕著一件事，期待剛走不久的那個青年折返進亭，又怕他真的進來，惹來旁人的議論。她就在這樣的心情中慢慢看著雨變小，突然間有些失落，心里巴不得這場雨連下數月，永不停止。雨變小后，亭外傳來穿透雨幕的吵鬧聲，大家齊伸頭去看，發現雨中有人打架，聽罵聲好像是誰家的牛踏壞了誰家的苗。反正罵聲含糊不清，不是因為莊稼，就是因為其他瑣事。

這時，有另外一個人跑過來勸架，這人赤膊，褲腳高高挽起，頭上的斗笠往右斜，最后他把斗笠拋到地上，將打架的人勸開了。在亭里躲雨的人小聲討論著，這個勸架的人比他爸還壯實，誰嫁他定能享一輩子福。女孩羞得低下了頭，她早已發現那個勸架的人就是那個青年，就是那個讓她心情變化的人。此時，她偷偷打量雨中的他，看到他厚實的胳膊，想著要吃多少碗飯才頂飽，看著他壯實又黝黑的小腿肚，想著石頭路都會被他踩壞。

亭外打得不可開交，亭里女孩的內心也亂作一團。但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亭外，沒有人關心這個女孩的心事。女孩也樂于這樣，只想躲在一邊，偷偷地想，但這樣一來，心事又結成了一張網，困住了她。要不是那條討厭的狗叫喚，或許女孩還會在這張網中困更久。狗的叫喚吸引了剛勸完架的青年，青年聽到熟悉的狗叫，看到了熟悉的她。

于是他走進去，遲疑著該不該把送她回家的話說出口，但他的同伴此時卻橫插一腳，讓他下地去補秧苗。女孩心里氣氣的，看著青年走遠，狠狠地把衣角扯皺。剛才還熱鬧的茶亭此刻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做，唯獨她的事藏在心里，不能拿來與他人分享。她覺得自己有點不習慣這里了。她又沖狗喊，怪它老是壞事，沒一點用，還不如養一條狗。說完最后一句話，才想起它就是一條狗，又不禁笑了。但狗此刻聽到女主人的埋怨卻很開心，說明她從沒把它當狗看，而是把它當成了人，和她一樣的人。

它興奮地叼起亭外青年落在地上的那個斗笠，遞給女主人。女孩一看斗笠臟了，拿出手帕擦干凈，想把它送還給他，看到天晴了，亭邊架起了一座彩虹橋，又打消了此念，想著以后有機會再還他。擦著擦著，女孩在弄臟的斗笠上擦出了兩個字——“俊武”。

原來他叫俊武。

“狗兒，我們回家。”女孩開心地喚狗。

回到家后，女孩將斗笠仔細地用水洗了一遍，然后甩掉水，將它掛在屋檐下，但又不敢被爺爺知道，怕爺爺問東問西。不過爺爺好像不在家，已經到晌午了，爺爺不知道去了哪。看到屋舍沒冒煙，女孩呆呆地向隅而立，就在此時，狗突然叫了起來，讓正在用手指描那個讓她心亂的名字的女孩嚇了一跳。

狗從來沒這么叫喚過。

爺爺臉上都是血，被俊武攙扶進院。女孩嚇哭了，不知所措，俊武讓她快去燒熱水。女孩燒完熱水后看到房里多了一個人，那是俊武讓人叫來的醫生。醫生往地上丟滿了帶血的紗布。女孩手不穩，熱水灑了一地。醫生用剩余的熱水仔細擦洗爺爺臉上的傷口，接著倒抽了一口涼氣，說，傷口太深了，估計得動手術剜掉這只眼睛。女孩一聽嚇傻了，俊武聽后也有點不敢相信。狗焦躁不安地狂吠著。

爺爺醒了，安慰孫女別擔心。看到爺爺的一只眼被紗布纏著，女孩剛止住的眼淚又來了，她一點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俊武也不知道，只說他在路上看到爺爺滿臉是血地倒在路上。問爺爺，他卻咬著唇死活不說。幾個人都靜默無言，只有那條狗一直吠著，一會兒躥出門外，一會兒跑進門里，像跟誰較著勁。

俊武臨走前讓女孩放心，他回去馬上聯系縣醫院，盡快給爺爺動手術。女孩心里萬般感謝他，但嘴里卻說不出一個字，就這么僵硬地目送俊武離開，然后才想起掛在屋檐下的斗笠忘了給他，又不禁討厭起自己，看到爺爺這個樣子，又擔心起爺爺的安危。

3

“汪汪汪。”這條已經斷尾的狗想起這些往事，叫喚著。它很急躁，這些往事已經許久沒冒出腦海了，只有在它哪都不能去的時候才會回首這些帶著笑與淚的過往。它對自己最早的那個家早已沒了印象，它只在那個家待了不到一個月，已然想不起母親那溫熱的乳頭到底是什么滋味。但在這個被限制自由的時刻，它卻極度想念最開始的那個家。

它把在狗母親肚子里的兩個月當成自己生命的肇始。跟人類懷胎十月不同，狗一般懷孕兩月就能生產，加上在狗窩里待的一個月，這三個月是它真正意義上的童年。現在它想念的不是落地后的那一個月，而是在母親肚子里的那兩個月。它能回想起自己還是一個胚胎之時所發生的事。那個時候，母親還每天天一亮就出門撒野，一點都沒有人類懷孕時的那種過度小心。通過母親吃下肚的食物，它就能知道母親去了哪：如果吃下的是一些果實，那么母親就上了山；如果吃下的是一些稻谷，那么母親就下了田。與其他只吃葷腥的狗不同，母親葷素都吃，它的飲食搭配一直很合理。

當伐木工人拉響電鋸之時，就是一棵樹死于非命之際。這棵倒地的樹木會騰出一小片能讓陽光射入的空地，也能騰出一小塊讓狗母親視野更高的空間。誰都喜歡鋸樹木的味道，狗也不例外，從鋸齒里鋸出的木屑，單單聞上一聞，就能感到樹木強壯有力的脈搏，何況木香所帶來的陶醉感，更是能讓它懷有身孕的笨重軀體變輕不少，好像即將騰空飄走似的。

樹根沒了樹干后，還會源源不斷地往上面運送水分，但這些水分最后只會在被鋸成平面的樹墩上稍作停留，然后在空氣中化為烏有。樹墩是連接樹干與樹根的橋梁，橫截面被大自然這個神奇的木匠用墨斗畫了數百條年輪，通過年輪的粗細，即能判斷出這棵樹的健康狀況；通過年輪與年輪之間間隔的寬窄，便能知道這座山哪面背陰，哪面向陽。狗母親用舌頭去舔樹墩上滲出的汁液，在肚子里的它第一時間就吃到了。

這棵千年老樹不是被鋸來蓋房子的，也不是用來做家具的，鄉野之地用這種樹蓋房做家具稍顯奢侈，它有更好的去處：被塑成一尊佛像，放在上山路上的那個樹洞旁，保佑往來者的平安。佛像前會插上很多香，也會擺上很多貢品，以供這座由樹成佛的塑像享用。

塑像的任務在這方圓十里都找不到比那個老頭更適合的人選。老頭接到這個重任后，在樹被砍下的第二天清晨上山，那個時候，這頭懷有身孕的母狗就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如何在這根大且長的樹干上遴選出適合塑像的一截。

老頭看著倒下的樹身，先不忙著干活，而是坐在樹干上先抽一袋煙。清晨的山上非常靜謐，從老頭嘴里吐出的煙圈也因為沒有鬧聲的打擾，變得又大又圓，就像畫像上佛腦后的光圈一樣。抽完了煙，老頭就要開始動手了，這么長的一棵樹，他只選取中間的一小截，也不用電鋸，而是用最原始的鋸子。

老頭不用電鋸自有道理，倒不是怕“電力”這種所謂的現代玩意嚇壞不久將成型的“佛”，而是用原始鋸子更能感受到一棵千年古樹的脈絡。不管樹皮的厚薄，還是樹干的硬實程度，都唯有鋸著鋸著會突然豁了一齒的鋸子才能察覺出來，這會為老頭接下去的活省去諸多麻煩。因為電鋸強大的動力將會破壞那些或用來做佛手或拿來做佛首的堅硬樹節，只有原始鋸子才能完整地保存這些“佛手”和“佛首”。

等鋸不動了，老頭就會拔出鋸子，往另一個方向鋸。往往一棵樹鋸下來，這截樹干就會像從樹身上掏出來的佛之雛形一樣。“老樹里藏著一尊佛。”這是老頭經常放在嘴里的一句話。只要稍加工，這個雛形就會蛻變成一座真正的佛像。母狗看得目瞪口呆，它不敢相信一棵動也不動的樹里竟真有佛，就像它一直搞不懂青青禾苗在秋天會變成累累稻穗一樣。

看到從樹身上掏出佛后，它的肚子也有點疼了，它知道自己要生產了，不過山路崎嶇又漫長，來不及回家生，只好隨地一臥，憋著勁提著氣從肚里屙出一二三四五六七條狗崽子。狗崽子很快蠕動著肉身，強勁有力地吸著母狗的奶子。母狗滿臉期待地看著準備扛著那截樹干下山的老頭。老頭忙著造神筑佛，哪還有精力搭理這條坐月子的母狗。他的小孫女看不過去，拉住了爺爺的衣襟。老頭回頭一看，摘下頭上的斗笠。女孩興沖沖地將七條狗崽子放進去，快步跟上老頭，愉快地下山了。

可以說，那是它第一次見到這個小女孩，在后來與她的朝夕相處中，它從對方口中得知原來早在那條下山的路上，女孩就知道它將來會是一條全身雪白的狗。小女孩怪自己當時沒在它身上做標記。不過好事多磨，它和她終究是在一起了。在那條下山的道上，女孩因為捧著一斗笠的狗崽子，對以往路邊能吸引她目光的野花與蝴蝶都沒了興致，更不用說在溪澗邊飲水的翠鳥。她的目光只關注著這些狗崽子，確切地說，從始至終只關注著里面最小的那只。她的爺爺走在前頭，肩上的樹干就跟著下山來。經過那個樹洞時，樹洞里突然發出佛光，只見一束金黃色的光芒射入了最小的狗崽子體內，讓它閉著的目霎時睜開了。小女孩驚愕不已，忙讓爺爺看，當老頭轉頭去望時，佛光卻消失了，那個被照得恍如白晝的樹洞也恢復成了深不可測的模樣。

這神奇的一幕讓小女孩停下了腳步。她呆呆地走到樹洞旁，一個勁地往里探，想從里面探出個究竟，然而從幽暗的樹洞里吹出的涼氣又讓小女孩渾身發抖。她的爺爺已經繼續往前走了，走了很遠才知道孫女沒跟上來，放下樹干跑回去，看到孫女就快掉進樹洞，忙三步并作兩步，一把抱起孫女。女孩被老頭抱起后，眼珠還不停地去看樹洞，她對老頭說：“爺爺，我好像在里面見到了爸爸媽媽。”老頭一聽，嚇壞了，捂住女孩的眼睛快步往前走。

走了一會兒，老頭讓孫女將狗崽子放在地上，這條母狗自會把它們叼回家。小女孩不情愿地聽從了，不舍地望著母狗叼著狗崽子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在接下去的幾天，這個小女孩老是想起那個神奇的樹洞，害得在制作佛像的老頭頭疼不已。老頭已經將樹干刨光，塑成了佛像，放在院子的石桌上，越看越滿意。

那些每天經過老頭門前的路人親眼看到這個樹疙瘩是如何“立地成佛”的，他們嘴里發出了由衷的贊嘆聲。等最后一道敷金粉的工序完成后，這尊佛儼然可以保佑四方鄉鄰了。但小女孩卻對佛提不起興趣，她的思緒自下山后就一直沒離開過那個樹洞。

在一戶人家家里，一只最小的狗崽子對乳汁失去了興趣，它每天都等著自己的兄弟姐妹喝飽奶后，才會隨便咬上一個乳頭嘬幾口，但很快又松開，轉而懷想著那個女孩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還有飽滿又紅潤的臉頰。于是還不會吠叫的它就在兄弟姐妹都熟睡過去后，試圖發出自己生命中的第一聲犬吠。這聲犬吠綿軟無力，沒有人，也沒有狗能聽到，卻被小女孩聽到了。小女孩聽到犬吠后，才想起那條最小的狗崽子，想起了它還沒完全撐開的眼睛。

小女孩不知道那是誰家的狗，想拽著老頭挨家挨戶找。老頭沒有空閑，他在選一個良辰吉日放佛像。選了很久都沒選出適合的日子，最后老頭一拍大腿，擇日不如撞日，就選現在。老頭立即沐浴更衣，在屋檐下往身上潑了七八瓢涼水，然后把難得有機會穿的新衣穿在凍得通紅的身上。很多人知道后，都跟在老頭的身后。有些不明就里的人一直想揭開蓋在佛像身上的紅布，看看里面是何方神圣，但都被尊神敬佛的其他人攔住了。他們從早上出發，經過的每戶人家家里都走出一個人，跟在逐漸擴大的隊伍后頭，等到日上三竿后，隊伍甚至比那條山路還長。最后面的人幾次欲跑到前面，但在密集的隊伍里無法移動一步，只好伸長脖子，踮起腳尖，試圖看清最前面的情況。

前方的鞭炮放完后，老頭揭開紅布，一尊金光閃閃的佛像讓隊尾的人都閃花了眼。

但放佛像儀式出了點問題。因為樹洞旁出現了兩雙鞋 —一雙男鞋，一雙女鞋，正是老頭失蹤許久的女兒女婿的鞋。這個異象一度讓隊伍失去控制，很多人擠出人群，嘴里說著原來他們沒有被山上的野豬吃掉，而是掉進了這個洞里。這對剛生完一個女兒的夫妻在一次進山砍柴后就再也沒回來，很多人都猜測肯定是被野豬叼走了。老頭那時抱著還不會走路的小孫女在山上找了半個多月，最后無奈地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從那以后他獨自將孫女拉扯大。現在老頭看到突然出現在樹洞旁的這兩雙鞋，以為自己的善舉感動了佛，讓他們死而復生了。于是他往洞中呼喊女兒女婿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應。

這時有人建議老頭讓他孫女來喊。老頭想想有道理，讓人把他的孫女抱來。小女孩因為老頭不和她一起去找狗，氣得嘴巴上可以掛瓶醋，現在看到來人要把自己抱走，很不情愿地說：“讓那老頭來請我。”

“不去你爺爺會生氣的。”

“我才不怕，我自己的氣還沒消呢。”

“去吧，去了等下叔叔給你買糖。”

“誰要吃你的糖，爺爺說糖吃多了會長蛀牙。”

“你就不想你爸媽？”

“誰說不想，就怕他們不想我。”

“你爸媽回來了。”

“在哪？快抱我去！”

來人一聽，忙抱起小女孩往外趕。小女孩好像有點緊張，不停地問這個抱著她的人自己的辮子有沒有梳好看，還說要是換一身衣裳就好了。來人沒理她，抱著她快速穿過人群，把她放在老頭身邊。老頭一看孫女到了，說：“丫頭，快喊你爸媽。”老頭見她不喊，兩手往她腋下一夾，把她提到樹洞旁，讓她看那兩雙鞋。小女孩一看到這些鞋，眼淚立馬就下來了。

“爸爸媽媽，快回來吧，妮兒想你。”小女孩喊道。

小女孩每喊一聲，老頭就格外注意樹洞的動靜。小女孩喊第一聲時，樹洞真的動了，但從里面跑出的不是人，而是一條壁虎。壁虎吃驚地看著這群目測不好惹的人類，又趕緊鉆回去了，由于跑得過快，把尾巴斷在了地面，這條斷尾甚至還會動，一挪一挪地跳到了洞里，就像一條在干旱中找水喝的魚兒。

小女孩于是開口喊第二聲，這次從洞里傳出的動靜比喊第一聲時還要大。就在人們期待發生奇跡時，從里面飛出的依舊不是她的父母，而是一群蛾子。這群遮天蔽日的蛾子飛過人們的頭頂，人們嚇得摘下斗笠驅趕，看著它們徑直往白日飛去，很快消失在了眾人眼前。

人們戴好斗笠，等著小女孩的第三聲呼喊響起。第三聲呼喊響起后，樹洞卻毫無動靜，老頭下意識地近前，伸頭往下湊，黑漆漆的洞口連鬼影都看不到。就在老頭準備讓孫女喊第四聲時，突然從洞里吹來一股散發著怪味的強風。風非常大，很快就吹翻了老頭的斗笠，甚至那座安坐如山的佛像也被刮倒了，更不用說那些毫無心理準備的其他人，他們都像倒伏的稻子那樣倒在了地上，一個接一個往下倒。怪風過后，臭味還沒散去，這些好不容易站起來的人很快又在扶腰嘔吐。老頭一手捂住孫女的嘴，一手將掉在地上的紅布重蓋在佛像上。等佛像被遮起來后，臭味旋即消散，小女孩強行掰開老頭的手，生氣地說：“ 我嗓子都喊啞了，我爸媽呢？你這騙子。”

孫女哭鬧著要回去，老頭偏不讓。此時其他人也萌生退意，他們覺得此處太邪門了，都一個個往后退，老頭要攔已經來不及了。他們都勸老頭想開點，人死不能復生，抓緊把孫女抱回去，免得引起什么禍端。

老頭此刻仗著有佛在旁，還管什么妖魔鬼怪、陰風邪氣，他非但沒謝過眾人的好意，還當場挖苦這些遇事就躲的膽小鬼。這些人被他說得像在身上開了個菜園子，臉上什么蔬菜的顏色都有。

小女孩被老頭強勁有力的手箍得快要喘不出氣，不由得服起軟來，央求老頭松開她，她不走了。但老頭此時好像著了魔似的，說什么都不撒手，就在小女孩即將吐舌翻白眼暈過去時，從路上飛奔來一頭雄赳赳的母狗，對著老頭狂吠。老頭醒了過來，嚇壞了，立即松開女孩。

沒有人知道這條狗怎么會突然出現，只有小女孩一人心知肚明。當她被自己的爺爺勒住身子無法動彈時，她聽到那戶養狗人的家里先后響起了四聲震耳的狗叫聲，那是從最小的狗崽子嘴里發出來的。

狗崽子訓練了幾個晝夜的犬吠，終于在關鍵時刻起到了作用。母狗那幾天一直看著這條不安分的幼崽，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何事，開始以為它沒吃飽，就用后腿把其余六只霸道的狗崽子暫時踢到一邊，讓處于狗窩邊緣的這條幼崽叼到自己的奶頭。但它連嗅都沒嗅一下，而是張著稚嫩的狗嘴還在試圖發出聲音。母狗嚇壞了，站起來繞著整個狗窩轉圈，狗鼻子不停地嗅著狗窩四周，怕有什么臟東西鉆進了幼崽的體內。母狗的視覺和嗅覺一樣靈敏，但它沒有嗅出任何異樣。于是它低頭去翻用稻草搭成的狗窩。稻草已經枯黃，但還能看到沒脫粒干凈的稻穗，像長有牙齒的鐮刀。

幾乎是在同時間，幼崽又發出了第二聲犬吠，這聲犬吠讓母狗義無反顧地去外面叼回了新稻草。它要重新搭一個狗窩。搭好后，又將原先的狗窩叼了出去。原以為這樣就會讓幼崽停止哭鬧，沒想到幼崽睡在新鋪就的狗窩里還是沒能安靜下來，反而發出了第三聲狗叫。這聲狗叫猶如一道金光，讓母狗直接看到了幾百米外的樹洞，它急得抓耳撓腮，不知道該怎么辦。第四聲狗叫讓母狗有了目標與方向，只見母狗在第四聲狗叫響起后，跳過院墻，及時將快暈過去的小女孩從她爺爺手上救了下來。

小女孩在第四聲狗叫發出后，又一次看到了那條幼崽雪白的毛發，就像在年畫里看到的仙鶴翅膀那樣圣潔，一塵不染。

老頭松開孫女后，看到孫女被勒紅的脖子，不敢相信真是自己所為，當其他人眾口一詞都說就是他干的好事后，老頭一邊打自己的耳光，一邊安慰孫女。人們都以為小女孩會怪罪老頭，沒想到她居然笑了，還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輕撫老頭被他自己扇腫的臉頰。

4

那尊佛像樹立在樹洞旁，震懾著洞里的妖魔鬼怪，小女孩看到陽光打在佛像上，感到一股無法名狀的寧靜，她不哭也不鬧，好像已經接受了父母再也回不來的事實。有人在夜里已經提前給佛上了香，擺上了供品，這些香燃了一個夜晚，到第二天還未燃盡，依然發出裊裊的焚香味兒，那些最貪吃的狗和最喜歡占便宜的人也沒有去動那些供品分毫。小女孩盯著佛像看了很久，然后去芭蕉林里看爺爺掘穴葬鞋。

芭蕉林里掉落最多芭蕉的地方風水最好，老頭搬走那些將要腐爛的芭蕉，用鋤頭挖了個坑，將那兩雙清洗干凈的解放鞋放進去，填土埋好，最后在墳包上蓋上一片巨大的芭蕉葉。這座鞋冢沒有立碑，也沒有燒紙錢，旁人不會在第一時間將它當作一個死人住的墓地。

老頭此時的眼里出現了女兒女婿穿鞋的身影。他們是一對惹人羨慕的夫妻，每天出雙入對，腳穿同樣的鞋，身披同樣的蓑衣。誰都不會想到竟會雙雙掉進那個樹洞里，遺留兩雙鞋讓生者流盡淚水。小女孩安靜地望著爺爺，她不敢打擾他，她雖然對父母沒有多少印象，但從爺爺的口中更了解了他們，甚至比他們在身邊時了解得還多。當小女孩吃飯時，看到桌上多擺的兩雙碗筷，就會先把菜夾進這兩個碗里。她很清楚父母雖然很多方面一致，但在吃的方面一個喜歡吃豆腐，一個喜歡吃黃豆。所以她就會把豆腐夾到父親的碗里，將黃豆夾到母親的碗里。剛開始她很不能接受父母在這方面的不一致，但自從知道豆腐是黃豆變的，她很快就理解了父母。當她出去玩時，她知道母親會給她換上輕便的鞋，戴上遮陽的草帽，所以她就會自己換鞋，自己戴草帽，然后裝作父親叮囑她早點回來的樣子，沖空空的大門里開心地說一聲：“知道啦，煩人。”

最特別的還是在夜里，所有的父母都會在夜里起來給兒女蓋被子，她也就慢慢習慣了一種深夜自動醒來的生活，當她睡了幾個小時，估摸著自己將被子踢下了床時，就會從夢中及時醒來，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拖起來，小心地蓋回到自己身上，學著想象中父親的口吻那樣說道：“睡覺別踢被，當心著涼。”

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安慰自己，是這個小女孩的生活法則。但在一天夜里，當她再次“故技重施”時，幫她蓋被的卻突然變成了她的爺爺。爺爺還沒說出那句讓她別踢被的話，小女孩早已泣不成聲，趴在爺爺的肩頭哭累后才沉沉睡去，臉上還掛著兩行溫熱的淚珠。

“爺爺，我想養一條雪白的狗。”女孩在芭蕉林里對爺爺說。

老頭聽到這話后，心里犯了難，養狗簡單，但養一條全身雪白的狗就難了，因為自老頭有記憶以來，就沒看過他們這里有全身雪白、不摻一絲雜色的狗。小女孩絲毫不信，爺爺沒見過不代表沒有。所以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她不厭其煩地拉上爺爺去養了狗的人家里。這些人一聽到小女孩的要求，無不啞然失笑，他們告訴小女孩，純白色的狗是雪犬，雪犬都是犬王，幾百年才會出現一頭，如果沒有相犬者發現，即便出現了犬王，也難逃幼時被誤宰、當成補品給燉了的命運。

小女孩來到最后一戶有狗的人家時，也快失望了。一個靠在門框上的小男孩對她說：“我知道你要的狗在哪。”

“在哪？”小女孩跑過去。

“在我家的狗窩里。”小男孩說。

小女孩一聽，忙跑進他家狗窩，但并沒有發現狗崽子的身影。就在小女孩以為小男孩逗她玩的時候，她突然看到狗窩動了，接著從稻草里鉆出那條讓小女孩遍尋無著的狗崽子。

臨出門前，小男孩神秘地和小女孩說：“這條狗很聰明。它知道自己要是吃太壯就會被賣給狗販子，所以一直故意把自己餓瘦。”

“我知道。”小女孩說。

5

它對于自己來到女孩家，并成為一只犬王的經歷，記得甚至比那些童年往事還深刻。那個時候，它已經長成了一只真正的雪犬，小女孩也出落得標致動人，除了那個叫俊武的后生，還有許多男青年也愛慕著女主人。

它一直搞不懂女主人的心思，或者說它不知道她到底鐘情哪個男子。在俊武經常上家來找老頭喝酒的那段時間，它分明覺得女主人喜歡對方；在俊武將斗笠落在那個茶亭外時，女主人對待斗笠的樣子，也讓它覺得女主人將來肯定會和俊武成為夫妻；尤其讓它確定的是，在老頭眼睛受傷那天，女主人目送俊武回家的神態，活脫脫一副望夫石的模樣。然而在其余的日子里，女主人卻對俊武閉口不提。

它對這家人格外忠誠，尤其對女主人，更是不忍她遭到一點傷害。每天夜里，它都會站在女孩的門外，默默地守護著安然入睡的她，用自己的犬齒和白毛戰勝夜里出現的一切危險。即使它的功勞如此顯著，第二天也不會顯山露水，更不會夸耀夜里的危險程度。除非遇到了難以應付的危險，比如一些投胎無門的孤魂野鬼，一些在天庭犯了錯被貶下界借機報復人類的神仙，即使可能吵醒主人，它也會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狂吠叫門神幫忙。

門神聽到雪犬的呼救信號，就會從門里現身出來。當犬王夜里出力愈來愈多，也與門神越來越熟后，犬王才會知道，不是天下所有的凡犬都能看到真正的門神同真正的鬼怪，只有犬王才能看到。直到此時，雪犬才會明白自己身負重任，原來一切都冥冥之中有定數。

雪犬是在老頭受傷的那幾天知道自己犬王身份的，那也是門神第一次不經它示警主動給它幫忙。在那天夜里出現的不是孤魂野鬼和神仙，而是那棵被老頭用來塑成佛像的千年古樹——它回來找老頭報仇了。

老頭受傷后，死活不同意去縣醫院動手術，俊武沒辦法，只好將醫生從縣里請來，給老頭打上麻藥后，用手術刀剜掉了他那顆受傷的眼珠。手術進行得很順利，老頭除了少了一只目珠，和以往并沒兩樣。又過了幾天，待老頭的傷口好得差不多后，這個醫生按照老頭的要求，給他裝上了一個假眼珠。這個假眼珠就像假牙一樣，在老頭每天睡覺時會被取出來，放在裝滿水的瓢里。

水瓢放在老頭的床前，里面的那只眼珠默默地注視著打呼嚕的老頭。當夜，第一個發現異樣的不是門外的雪犬，而是瓢中的眼珠，只見水瓢里的水突然起了波動，就像有人往里投了一粒石子，然后那只眼珠就像被漩渦裹挾的浪花，不斷地翻滾。

古樹精現身了。古樹精頂著一頭活著之時的茂密樹冠，但是樹中間少了一塊，皸裂的樹皮里出現了兩只眼睛和一張巴掌大的嘴巴，嘴巴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青汁，樹根也全部從地下拔起，就像蜈蚣的腳一樣，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古樹精沒有說一句話，要是有太陽，雪犬甚至會以為這還是山上的那棵樹。就在古樹精用樹根纏住這座房子，準備將其箍碎時，雪犬這才意識到了不妙。

雪犬嚇壞了，它不知道該怎么辦，自己的牙齒和爪子登時沒了用武之地，像刺猬的刺一樣豎起的毛發也奈何不了這棵古樹精。眼看身后的房子就快被勒到半空中、被箍得粉碎時，門里突然閃現兩道金光，出來兩個威風凜凜的門神。秦叔寶用锏鞭打古樹中間缺少的部分，尉遲恭用槊將古樹精的樹根全部打斷。古樹精化成一陣煙，消失在了空中。雪犬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兩位門神。

“不要怕。”秦叔寶收起锏道。

“你是一只犬王，你的職責是保佑這家人的平安。”尉遲恭道。

不等雪犬說話，這兩個突然而來的門神，又突然消失了。它不敢再大意，而是警覺地觀察著恢復平靜的夜空。

6

女孩問了很多次老頭受傷的原因，老頭也說了很多次，但女孩沒有一次相信。

“爺爺，你真的是在樹洞旁摔了一跤，眼睛戳到了佛像的手指上才受傷的？”女孩問。

“千真萬確，早知道我就不造佛手了。”老頭回道。

老頭將佛立在樹洞旁后，每次經過都會去看幾眼，他很自豪于自己塑的這尊佛。自佛到來后，這里除了安佛那天發生了一些怪事，其余時間都平靜得像沒有人煙一樣。安佛那天所發生的怪事也沒有給人們帶來災難，禾苗不僅沒有遭殃，收成還比往年更好了；人們的身體非但沒有不適，連那些困擾他們許久的痼疾也好了，大家都很感謝老頭為他們送來的這尊佛。

老頭在路上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讓他很滿意，真要說有什么缺憾的話，那就是俊武這個小兔崽子。他既不恭維他一手造就的佛，也不開口喊他，而是不停問他那條狗的近況。看到自己還不如一條狗崽子，老頭的臉色就馬上變得非常難看。問一兩次情有可原，每天都問就沒意思了。

那天，他在路上遇到已經長成壯小伙的俊武時，搶先開口道：“你那條狗崽子好得很，比我吃得還多。”

“你不信？”老頭問。

“不，不，不，我信。”俊武解釋道。

“那你還擋我路干嗎？”老頭有點生氣。

俊武把路讓給老頭走，對老頭說：“我找個時間去你家如何？”

“啊？”老頭一臉疑惑。

“我爸新釀了米酒，想送給你嘗嘗。”俊武說完臉紅得不行。

老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走了百來米，才一拍腦門，回過味來：“好啊，這小兔崽子，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過老頭很快忘記了此事，每天照舊來到樹洞旁的佛像前，用隨身攜帶的白毛巾擦拭佛身上落的灰，擺正佛前的供品，要是來了興致，就坐在佛前說上幾個鐘頭的話。

這天，他無意間瞥見樹洞里結了一張蛛網，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趕回家操起一把鋤頭又急急跑回去。

老頭回到樹洞旁，用鋤頭掘土填進洞里。到了飯點，老頭食欲全無。他坐在洞前，看著那個被土破壞的蜘蛛網，那只大蜘蛛正抓緊時間補網，網上落了一些蒼蠅蚊子。

“后來怎么樣了？”孫女繼續問道。

老頭察覺到樹洞里又有了動靜，以為剛才的那些土起到了作用，想都沒想就起身去看。他先往樹洞里丟下一塊饅頭，沒有聽到落地聲響，便湊近去看。這一看就讓他以為見到了鬼，只見從深邃幽暗的樹洞里發出了一道白光，越來越亮，老頭啥也看不見了，就在他準備轉身逃跑時，這道白光突然消失了，一棵結滿饅頭的怪樹就在這個青天白日里長在了老頭面前。別人遇到這種怪事躲都來不及，但老頭卻從中看到了商機，既然丟饅頭進洞就能長出饅頭樹，那把錢丟進去，豈不是能長出金錢樹。

想罷老頭去摸兜，將摸到的幾張紙幣和幾個硬幣統統都丟了進去。一道紅光射出，然后從樹洞里真的長出一棵結滿紅票子的金錢樹。老頭二話不說，用鋤頭去鉤樹枝，將摘到的錢裝進兜里，很快兜就裝不下了，老頭還想用別的東西去裝，但金錢樹開花結果的時間有限，很快也和饅頭樹一樣枯萎消失了。

此刻老頭感到自己的鞋子硌腳，以為里面有石子，就站著把鞋子脫下來倒石子，沒想到倒出的卻是稻子。老頭計上心來，將這些谷子也丟進樹洞，然后將那些農人落在這里的畚箕擺成一排，提前做好“秋收”的準備。站了一會兒有點累，他就把鋤頭放在這些畚箕上，自己坐在鋤頭把上，一邊蹺著二郎腿，一邊從兜里摸出幾張錢來，沖著紅紅的太陽驗驗是不是真鈔。

“是真的嗎？”女孩問。

“真的。”老頭回道。

“你藏起來了？”女孩問。

“哎，別提了。”老頭回道。

稻子樹還沒長出來，他倒看到樹洞旁的佛有了變化，佛眼好像在流淚。老頭親眼看到佛在給自己擦眼淚，但從佛指尖滴落的不是透明的淚珠，而是殷紅的血。

就在這時，從樹洞里發出巨大的聲響，不一會兒，從里面迸射出很多大米。這些晶亮的大米不斷射在老頭的臉上、腰上、腿上，比蚊蟲叮咬還疼。老頭不敢跑，他慢慢往后退，沒想到只要他退一步，射到臉上的大米就會變多，他立即站住不動。看到從洞里射出的大米變少了，堆在地上的大米變多了，老頭蹲下去悄悄拿起那把鋤頭，用鋤頭將畚箕對準洞口，最后才往后退幾步，看看那些米能否恰好射到畚箕里。

老頭接滿所有畚箕后，就想讓樹洞先別射了，等他有需要時再射也不遲。但樹洞就像壞掉的水龍頭，再也無法關上了，那些米還源源不斷地從里面冒出來，很快將那些畚箕都給埋了。但奇怪的是，旁邊那座佛卻一點事都沒有，佛身上甚至都沒有沾上一粒米，那些香和供品也好好的，皆未被米射倒。

老頭這才明白壞事了，一溜煙跑了，邊跑還邊回頭看，身后的米瞬間形成一股風，追趕著老頭。老頭一邊跑，身上的紙鈔一邊掉，掉落的紙鈔也旋即加入米風中，這股強大的風很快追上了老頭，把他當成獵物一樣席卷在半空，然后卷回樹洞的方向。老頭呼救不及，眼看就要掉進深不可測的樹洞。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座佛突然飛起來，蓋住了那個樹洞，及時攔下了老頭，不過他的眼睛由于躲閃不及，戳進了拈花的佛指上。

老頭重回地面后，發現自己的眼睛流血了，而那座佛像好像沒動過似的，還在旁邊立著，微笑著作拈花狀，只不過指尖上的血好像更多了。剛才那些白花花一片的大米也一粒不剩，一切又恢復到了老頭掘土填洞時的樣子。如果不是提了幾瓶米酒的俊武剛好經過，以老頭當時的情況來看，或許傷勢會更加嚴重。

“爺爺編故事騙小孩呢。”女孩不信。

“騙你干嗎？”老頭急了。

雖然女主人不信，但這頭聽得入神的雪犬卻深信不疑。它要是沒有與門神簽訂保密協議，也會把夜里發生的那些怪事告訴女孩。它還想再聽，但女孩將它喚到了門口，自己一個勁地盯著路面瞧。它知道她在等誰，她在等那個好幾天都沒來的俊武。就在女孩覺得俊武今天又不會來的時候，就聽到了他的歌聲。隨著歌聲越來越近，女孩內心也越來越緊張。等到能看到俊武時，女孩卻轉身跑回了房里，只留下它這個搞不清狀況的雪犬盯著俊武從自己身上跨過。

“傷好了嗎？”俊武問。

“差不多了。”老頭回道，“這段時間麻煩你了。”

“沒事。”俊武的眼睛一直去瞧女孩房間。

老頭心里明白得很，努努嘴，暗示俊武孫女在房里。此時女孩把耳朵貼在門上，想聽清楚俊武在跟爺爺說什么。俊武得到首肯后，躡手躡腳地來到女孩的房門外，也想聽聽女孩一個人在房里做什么。女孩聽了一會兒，發現門外沒動靜，就有些急了，但又不好意思開門出去看。俊武也沒聽到房里的動靜，想敲門進去，也不好意思。于是這對都不好意思的男女就這樣隔著一扇門開始了無聲的約會。奇怪的是，雖然女孩聽不到門外俊武的聲音，對他的呼吸和心跳卻聽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在身邊一樣，女孩瞬間整個脖子都紅了，這被她當成自己與俊武兩人之間的心有靈犀。俊武又何嘗不是，他在門外也把女孩的呼吸心跳聽得一清二楚，就像她在自己懷里熟睡一樣。這讓他感到有些燥熱，只好來到屋檐下的水缸旁，在臉上潑了幾瓢水才靜下來。

在俊武去屋檐下時，女孩突然發現對方的呼吸聽不見了，以為他走了，慌忙開門去看，正好撞上又回到房門外的俊武，兩人差點撞個滿懷。女孩羞得頭低垂下去，看到從俊武臉上啪嗒啪嗒掉在腳邊的水珠，又抬起頭，正好迎上俊武那對黑又亮的眸子，忙小跑著坐到了石凳上，看到石桌上放滿了俊武帶來的禮物。

俊武也慢慢地坐在另一張石凳上，旁邊那只雪犬安分地趴在一旁，看著這對男女奇怪的戀愛方式。兩人沉默的時間有點長，雪犬看不過眼，就沖著門外叫了幾聲，試圖打破尷尬的氣氛。女孩聽到狗叫，開口讓它別叫喚，別嚇壞了客人。

這句話讓俊武找到了話頭，他說：“別忘了，我之前也是它的主人呢。”女孩一聽樂了，拿起石桌上的禮物問他是給自己買的，還是給她爺爺買的。那老頭正在屋檐下殺雞，聽到孫女的話后笑著搭腔道：“我可沒這么大面子，買給誰的誰心里還會沒數？”女孩一聽又羞得低下了頭，眼看又將陷入僵局，俊武解釋道：“ 給你買的，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買給你。”女孩抬起頭鼓起勇氣地盯著俊武道：“我可受用不起，還是給你相好買。”俊武沒聽出這話的真正含義，摸著頭回道：“相好還不知道在哪呢。”女孩聽他這么一說，把小臉一橫、俊眉一翹道：“走走，我又不是你相好，給我買禮物干什么？”俊武不知道哪里開罪了對方，求饒地看著女孩，然后又四處去找老頭求救，但老頭已經在廚房里忙活開了，無法分身給他出主意，他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女孩等著對方說幾句好話，但這個榆木疙瘩連一句甜話都不會說，她頓時感到沒勁，進屋從墻壁上摘下那個斗笠送還給他。俊武還以為這是對方送給自己的禮物，正準備說幾句道謝的話，沒想到女孩氣還未消，此時又從氣鼓鼓的嘴里吐出一句：“這是你上次落在茶亭外的。”

俊武一看斗笠的那根黑繩子換成了紅色的，變得更疑惑了，不知道女孩到底對自己什么態度。他蹲下去撫摸那條雪犬。

雪犬現在不想管這種保媒拉纖的活兒，而是轉身去看門上那兩幅有些剝落的門神像，看到晚風欲將神像吹落，它沖過去將爪子搭在門上，差點把撫摸它的俊武嚇一跳。

雪犬沖老頭狂吠，提醒他去弄點糨糊，把門神貼好。老頭沒理解它的意思，倒是那個疙瘩青年明白了，他找老頭要了幾粒飯粒，小心地摁在脫落處，門神像這才重新貼好。

雪犬瞬間噤聲不叫了，繼續趴回到石桌旁。俊武貼好門神像后，將斗笠掛在背上，準備回家。女孩看到男孩要走，也不開口挽留，而是用腳踢了踢狗，叫它讓開，別擋了大忙人的道。

女孩氣鼓鼓地摔門，剛貼好的門神像又揭開了。老頭聽到聲響，雙手滿是油地走出來看發生了什么事，卻發現俊武不見了，忙問孫女他哪去了。

“死了，走了，跑了。”女孩在房里喊道。

“你這個樣子看誰敢娶你？”老頭氣道。

7

自聽完老頭的神奇遭遇后，雪犬內心就開始不安起來，它隱隱覺得這是禍事將來的征兆，與其說是樹洞讓老頭做了一場黃粱美夢，不如說是在借機警告它。

俊武離去后，雪犬趁女孩還在和老頭慪氣的當兒，悄悄來到樹洞旁。由于跑得過快，到樹洞邊時，它已經累得氣喘如牛了。

這個樹洞存在了一些年月，沒有人能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樹洞旁都是一些古藤，樹早已枯死，但沒有人將它伐回去當薪柴燒。早年還有人攀上去摘遺落在枯枝上的鳥窩，看看鳥窩里的鳥蛋還在不在。鳥蛋還在，讓攀枝者雀躍不已，想都沒想就伸手去拿，但手還沒碰到鳥蛋，蛋殼就破裂了。就在這人以為孵出了雛鳥時，沒想到孵出的卻是遍身烏黑的蝙蝠。這些蝙蝠甫一破殼，就振翅往不遠處的芭蕉林飛去，數量還不少。爬樹者嚇得差點掉下來。從那以后，此人經常夢到遮天蔽日的蝙蝠在耳邊發出尖厲的叫聲，讓他睡不好，吃不好，很快就瘦了一大圈：先是眼眶凹下去，再是肋骨根根分明，接著是指甲剝落。當他最后被發現時，身上布滿了蝙蝠。這些蝙蝠很快將他嚙噬一空，讓他變成白骨。眾人對此驚恐不已。

奇怪的是，那些嗜暗的蝙蝠卻不往樹洞里筑巢，而是去日照可以持續整天的芭蕉林里搭窩，害得小孩摘芭蕉時常不敢多摘，就怕一不小心觸到蝙蝠，引來災禍。那個樹洞也一年比一年大，最開始只有碗口粗，到后來變得像一口缸那樣大。

很多人都說這棵樹要是能及時醫治說不定就不會枯死。當人們想救治它時已經來不及了，這棵樹早已將茂密的樹葉掉光了，再也無法讓往來行人遮涼歇腳。善忘的人們很快在路的另一處建了一座茶亭，用以代替這棵樹的功能。

雪犬不敢走得過近，它擔心樹洞把它吸進去。它并沒有見到老頭口中的饅頭樹、金錢樹和稻子樹，也沒有在佛手上看到血跡。這就是一個平常的樹洞，沒有人會相信在剛剛過去的白晝，這里發生了這么多怪事。

它用前爪驅趕眼旁的蚊蟲，以為這樣一來就能看得更清楚。它把視線放到佛身上，剛開始沒看出什么，但它越看越不安，好像從佛身上看到了即將發生的事，便使勁沖佛狂吠，吠得口干舌燥，佛還是安然不動，絲毫沒有開口的意思。眼看天就快黑了，雪犬不敢多作停留，它要馬上趕回去。

沒想到當它好不容易跑回家，房門上的門神像竟不翼而飛了，此刻在月光的照射下只能看到神像脫落處的空白。

沒了門神，雪犬對接下來即將遇到的戰斗毫無把握，于是這只從未害怕過的犬王在這個夜里竟在月光下戰栗不已。

女孩和老頭早已睡熟，甚至都沒給它預留晚飯。雪犬來到自己的狗碗旁，想喝點水解渴，卻發現狗碗倒扣著，連水沫子都沒有。雪犬舔了舔嘴，跑到屋檐下的水缸旁，用爪子踢開蓋子，然后趴在水缸上，伸出舌頭舔水喝。

晚風輕拂，它慢慢走出院子，邊走邊回頭，發現剛才還明晃晃的月光居然被黑云遮住了，四周好像也在簌簌作響。

它退守院門，嚴陣以待。它的綠眼派上了用場，它發現不僅頭頂有蝙蝠陣，眼前還有白刃隊。這讓它分身乏術，只能將身子死死抵在院墻上，集中注意力先對付眼前的白刃。那些白刃五把一捆，十把一簇，急急向它扎來，快飛到它眼前時，這些白刃竟變了顏色，變成了青色和黃色。雪犬一躍而起，打下一簇一望，原來是芭蕉。

此時那些蝙蝠也有許多落在了院墻上，正對雪犬發出尖厲的叫聲，雪犬一步跳上院墻，果斷咬死幾只，死蝙蝠掉在地上很快動彈不得。那些刀子和蝙蝠見在雪犬身上占不到便宜，就去攻擊那幾間屋子。

它們專挑女孩和老頭住的那兩間襲擊。好在門窗緊閉，蝙蝠沒有得逞。就在雪犬稍微松口氣時，那些白刃竟配合蝙蝠去扎門窗，很快門窗上就扎滿了窟窿。雪犬飛奔過去，將門窗上的白刃一把把銜下，然后再去咬門窗上黑壓壓的蝙蝠。那些蝙蝠見狀，齊力圍攻雪犬，雪犬立即變成黑犬。

那些白刃還在源源不斷地扎門窗，見蝙蝠漸漸不敵，就果斷往雪犬身上扎去。雪犬躲閃不及，腿上誤中一刀，瞬間變成紅犬。它即刻豎起毛發當作盾牌抵擋刀鋒。那些白刃頃刻間像扎在銅墻鐵壁上，一把一把掉落，掉在地上旋即恢復成可供食用的芭蕉。

雪犬的饑餓感被芭蕉味引出，但它不敢吃，害怕這是芭蕉的陰謀，最后實在餓得沒辦法了，才試探地咬了幾口黃色的，發現很美味，沒有毒，便抓緊時間將肚子填飽。待地上的芭蕉吃完了，雪犬繼續去銜門窗上插的白刃，讓它們掉在地上變成芭蕉。就這樣，白刃有多少，雪犬就吃多少，很快那些白刃就所剩無幾。蝙蝠看到幫手大都進了狗肚子，嚇壞了，急忙振翅離開。

屋內的主人還在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此時的夜空已不像剛才那般深邃，快天亮了，只要聽到雄雞聲，雪犬就能休息了。但黎明前的黑暗總是最危險的，所以雪犬不敢有絲毫懈怠。就在這時，它突然感到身后出現一股強大的壓力，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屋頂的瓦片在松動脫落，雪犬回頭看見那些芭蕉樹居然并排來到了院門外，從樹干里滲到地面的汁液像膠水一樣，讓雪犬一步都不能挪動。在如此危險的情況下，屋里的女主人卻起夜了。雪犬忙將身子靠在門上，不讓女主人出來，女孩睜著惺忪的睡眼打不開門，很快又躺回床上，看樣子在夢游。

雪犬通過那雙可透視的眼睛發現，芭蕉樹心才是關鍵所在。只要破壞了樹心，這些龐然大物就會不戰自潰。

芭蕉樹吐的汁液逐漸增多，還一個勁地抽絲，準備做成繩子勒死這條雪犬。就在雪犬以為在劫難逃之時，沒想到死前的對月哀號起了作用。很多狗聽到了它這只犬王的召喚，正瘋狂地往院里涌來。

幾乎什么毛色的狗都有，年齡也橫跨老中青三代，甚至有幾只還在吃奶的狗崽子也來了，它們此時都在伸出舌頭等待犬王下命令。犬王大喜過望，忙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用眼神示意那些青年狗去咬芭蕉樹，讓那些中年狗跳到樹上去撓樹心，那些老年狗雖然老得好像沒什么用，但可以壯聲勢。

犬王指揮若定，那些芭蕉樹終于把注意力從犬王身上挪開，轉而留意身后，看到自己身上撲滿了狗，芭蕉樹慌亂地將汁液噴射到狗身上，再抽絲纏住越來越多的狗。但芭蕉樹的絲很快不夠抽了，汁液也不夠吐了，便改用寬大的芭蕉葉去裹這些狗。但樹上的蕉葉用光了，還是沒能將狗全部裹起來，而且那些被裹的狗也很快用牙齒和爪子破壞了蕉葉，從里面鉆出來后又迅速加入撕咬芭蕉樹的隊伍中。

只聽見轟隆的巨響，芭蕉樹倒在了地上。犬王叼起樹心就往樹洞方向跑。

此刻太陽即將從東方升起，群犬追隨犬王的足跡，跑到樹洞邊看到了一個背影，那是它們宛如雕像般屹立不倒的犬王。

“喔——喔——喔——”一聲嘹亮的雞啼預示著天完全亮了。

8

此時被系在梅樹上的雪犬想起生命中這次最為重要的戰役，雖然刀光劍影早已暗淡，鼓角爭鳴也已遠去，但它那雙渾濁的眼睛卻突然再次發出閃亮的光芒。它試圖掙脫狗繩的束縛，重回逝去的光輝歲月。然而它用了很多辦法都無法掙脫這條細長的狗繩，只好被迫接受自己“泯然眾犬”的事實。

女主人的房門早已上鎖，現在連老頭都不常進去，那扇它之前誓死捍衛的門窗現在也結滿了蜘蛛網。門上重貼的門神像倒是還在，不過門神夜里再也沒現過身，雪犬也一到夜里就變得嗜睡起來。想起那個自己曾經用生命保護的女主人，雪犬的內心就不由得絞痛起來。

當雪犬將芭蕉樹心丟進樹洞時，它分明看到洞里燃起了一陣刺眼的火光，比它身后升起的旭日還奪目。火光熄滅后，雪犬轉過身，看到白晝如焚，那群手下狐疑地仰望天空，似乎害怕天降大火。就在這時，雪犬身上隱隱作痛，它以為這是夜里那場戰斗留下的后遺癥，就沒多管，讓群犬各自回家后，它很快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清晨的空氣舒緩了雪犬疲憊的身軀，它感到有點口渴，就去舔草尖上的露珠。看到自己的倦容出現在露珠里，雪犬苦笑一聲，伸出舌頭將橢圓形的露珠吃下肚，這稍微滋潤了它嘶啞的嗓子。就在這時，雪犬突然聽見女主人在扯著嗓子叫它，好像不立即回去就會將它宰了似的。

當雪犬好不容易回到院門外時，發現院門竟鎖上了，它一臉疑惑地站在院門外，聽到女主人在院里和老頭說話。

女孩：“你看那條死狗把院子弄成什么樣了。”

老頭：“這可不怪我，當初是你死活要養那條傻狗的。”

女孩：“后悔死了，怎么辦啊，等下他來了見到這么亂會不會認為我不懂持家？”

老頭：“趕緊收拾吧，這回你可要大大方方的，別再晾著人家了。”

這番對話讓雪犬傷透了心，它呆呆地站在院門外，忘了身上的疲乏。就在它準備轉身離開時，女孩開門出來丟垃圾了。看到這條死狗，女孩氣不打一處來，罵道：“還不快滾進來，又想去哪野？”

女孩看到這條傻狗瞪著自己，更生氣了：“不服氣？不服氣滾。”就在此時，俊武提著禮物上門了。女孩一見到俊武，忙換了一副樣子，對雪犬溫聲細語道：“ 好狗兒，快來吃飯。”

俊武道：“看來你和這條狗感情很好啊。”

女孩轉身進去了。俊武撫摸著狗頭，疑惑它今天怎么對他有些冷淡，他走進院子看到女孩在掃地，放下禮物搶過對方手中的掃帚。女孩由著他把地掃干凈，轉身去拆放在石桌上的禮物，發現是發夾，跑進屋里照鏡夾在頭上，再出來問在撿水缸碎片的俊武好不好看。

“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俊武笑著回道。

“今天可要留下來吃飯。”老頭從房里出來。

“那個，我爸讓我過來找您確定一下日子。”俊武說。

老頭轉身進了女孩的房間，看到孫女還在攬鏡臭美，就把俊武的意思跟她挑明。女孩聽完，沒有說話，也沒有將臉從鏡上挪開，依舊在撥弄自己的劉海。老頭見狀，有些著急，他怕這個好小伙的耐心終有一天會被自己任性的孫女耗光，從而喜歡上別的女孩子。然而孫女卻表現得滿不在乎，還說自己又不是沒人要。這話讓老頭有點生氣，不過又不敢把話說重，怕說重了女孩受不了。老頭無奈地嘆了口氣，最后想想還是別逼得太緊，走一步看一步吧。

俊武從老頭嘴里聽到了這個意思，表現得有些失態。他想不明白自己都拿出了這么多的誠意，為何女孩現在還不松口表態。如果現在能站在他面前明確拒絕他，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起碼給了句痛快話，之前自己所付出的就算交朋友了，也沒多大損失。最讓他無法接受的就是這個老頭所說的“走一步看一步”。

“你給個準話，”俊武道，“一年，兩年，還是十年？”

“這種事急不來，”老頭說，“你也要有點耐心。”

俊武一聽，拂袖離去，那條雪犬跟在他后面。

“別跟來，滾回去。”俊武罵道。

雪犬卻沒回去。在俊武跟老頭說話時，它躺在地上驟感不適，頭冒金星，渾身無力，甚至一度又出現幻覺，最后才明白問題出在門神像上。俊武剛才踏進院子將禮物放上石桌后，拿了兩張新門神像貼在了女孩的房門上。就是這兩個新來的門神讓它發現了不對勁，當門神像貼好后，門神居然在大白天里現身了，只不過除了它沒有人能看到，所以在俊武和老頭在石桌旁鬧不愉快時，門神就對雪犬說出了讓它錯愕的話：“你昨晚私自泄露天機，其罪該誅。但看在你有功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門神說完這句話后回到了門上。

雪犬渴極了，跑到沼澤狂飲水，卻被蛇銜住了尾巴，最后它果斷棄尾，方才擺脫掉那條毒蛇。而離沼澤幾百米處，它的女主人還在房里興沖沖地照鏡，絲毫不知道院子里老頭和俊武的那番對話。這時她起身開門出去，正好遇到準備推門進來的爺爺。

“ 你自己到底怎么想的？”老頭推開門問。

“怎么了？”女孩還不知道俊武已經走了。

“別看了，他早走了。”老頭道。

女孩一聽到俊武走了就馬上追了上去，邊追還邊喚狗，才發現狗也和老頭所說的那樣“跟俊武一起走了”。女孩只好自己一個人追去，剛才用梳子梳了好幾遍的劉海在風中

凌亂了也沒去管。

女孩越追身子越熱，很快額頭上就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她發現臉上抹的脂粉居然沾到了手指上。看著自己為他辛苦化了一個早上的妝就這樣花了，女孩蹲在路邊痛哭流涕。每個見到她的人都停下來問她發生了什么事。

“ 我把最珍貴的東西弄丟了。”女孩哭道。

“是不是狗丟了？我剛才還看到它在沼澤地里。”有人說。

女孩一聽，破涕為笑，起身往沼澤地里奔去，但最后只找到那條受傷的狗，俊武的身影卻遍尋不獲。

在回去的路上，女孩撞見了俊武，還有他身邊的一個女人，她沒有生氣，而是徑直來到俊武身邊，問：“武哥，這是誰啊？”

俊武：“這是我的相好。”

女孩：“武哥在開玩笑吧，是不是還生我氣呢？是我錯了，走，我爺爺在家還等你去喝酒呢。”

但俊武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上像霜一樣無情。

女孩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昏倒，她慢慢走到樹洞旁的佛像前，一屁股坐在佛像前。她越想越委屈，豆大的眼淚掉個不停。

哭累了，女孩站起來準備回家。不過就在此時，這個從小無父無母的女孩突然見到父母在洞中朝她張開了懷抱，便迎了上去。雪犬聽見撲通一聲，它的女主人不見了，掉進了樹洞里。

雪犬由于喪失了神性，一籌莫展，忙趕回去搬救兵。它跑得很慢，甚至快到中午的時候才回到院里。那個老頭看女孩這么長時間沒回來，已經急得不行了，看到這條渾身臟兮兮的傻狗，就用了條繩子將它系在梅樹上，然后帶上雨具，掩上院門去尋。

9

老頭披好蓑衣、戴上斗笠沒多久，雨就下來了。他徑直往俊武家走去，以為孫女在他家。還沒進門，便聽到陣陣笑聲。老頭誤以為是孫女的聲音，他放下心來，笑著將頭上的斗笠摘下來靠在門邊，脫下蓑衣掛在屋檐下的晾衣桿上，之后儼然一副親家的樣子毫不生分地踏進了俊武家的客廳。

“淘氣鬼，害得我好找。”老頭道。

老頭用那只好的目珠去瞧，發現屋里的女人卻不是自己孫女。

“我孫女呢？”老頭有些急了。

“我剛才還見到她，怎么一下子不見了？”俊武也很著急。

“只有狗回來，孫女沒回來。”老頭說。

“走，我隨你去找找。”俊武起身。

老頭跟俊武趕到樹洞邊，發現一雙前幾天俊武送給老頭孫女的新鞋。老頭嚇壞了，將頭湊到洞口，叫了幾聲，沒有回應。樹洞口長出的那些藤蔓卻有被人扯壞的痕跡。老頭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要滑下洞去。俊武忙把老頭抱住。

“放開我，我孫女掉下去了。”老頭大喊道。

“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得想別的法子。”俊武急道。

這時老頭才冷靜下來，他看了看四周，發現沒有東西可供自己攀緣下洞。他回去取井繩，路上連斗笠掉了都沒去管。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的意思。一身濕漉漉的老頭跑到院門口，一腳將院門踹開，嚇了在院里被雨淋得將要失去知覺的雪犬一跳。老頭沒去管它，將放在院里的井繩纏在脖子上就跑了出去。

雪犬剛才還死氣沉沉，當老頭跑出去后卻突然精神起來，后來它才知道這是它徹底淪為凡犬之前的回光返照。

雪犬目視前方，看著老頭將繩子的一頭綁在佛身上，另一頭綁在自己腰上，然后慢慢滑下去。洞壁既滑且暗，好在老頭早有準備，他嘴里銜了一個小號的手電筒，現在這個手電筒照亮了樹洞。

在上面的俊武看著老頭越來越低的禿頭頂，心不由得抽緊，老頭下去前與他擊掌為誓，一旦遇到危險，他就會使勁搖晃繩子，俊武看到繩晃后就及時將他拉上來。

這一豆之光照亮了洞底，老頭沿著疑似的小路往里走，并逐漸加快了腳步，最后來到一座橋邊，準備過橋。

“且慢。”有人喊道。

老頭回頭去看，是一個自稱孟婆的老太婆，說要過河就要喝一口她碗里的孟婆湯。

老頭問她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孩，一個沒有穿鞋、十九歲的漂亮女孩。孟婆說她見過，剛從橋上過去。

“怎樣才能讓她回來？”老頭問。

“你見過人死復生嗎？”孟婆反問。

“什么，我孫女死了？”老頭問。

“嗯，她已經喝下了我的湯。”孟婆道。

老頭一聽，癱倒在地，孟婆安慰他道：“她過橋前給你留了話。”

“快說。”老頭說。

孟婆告訴老頭，他的孫女讓他別傷心，她去找她父母了，要他在沒有她的日子里好好照顧自己。

“對了，她還讓你善待那條狗。”末了孟婆補充道。

老頭一聽，淚流滿面。在院子里聽聞的雪犬也愁腸百結，它沒想到女主人死后還在

掛念它。

“她希望你每月十五都給她燒一封信。”孟婆說。

老頭聽完轉身往回走，將繩子重新綁在自己腰上，晃了晃繩子。俊武將老頭拉上來后，又將繩子拋下去，準備將他的孫女也拉上來。

但老頭擺了擺手。

俊武問道：“她呢？”

老頭沒有回答，一步步往家走去。

天已經差不多黑了。或許是傍晚時分那陣驟雨的洗濯，才讓此刻夜里的這輪月變得透亮。

但不久又一場大雨落下來，比傍晚那場還大，不僅將梅花樹澆得搖搖欲墜，而且很快把那口深井灌滿。老頭豎著耳朵聆聽著越下越大的雨，突然發現從井里漂出一個洗臉盆。他一腳踩進盆中，漂出了院子。當雨停歇后，他將洗臉盆扣在頭上，一邊敲打，一邊歌唱。

往后的日子里，老頭就用這個洗臉盆給孫女燒信。

他并未將俊武送給他孫女的那雙新鞋遺棄了，而是將鞋子穿在了腳上。他就這樣穿著這雙明顯不合腳的鞋子走在路上，手里提著一個火盆，懷里揣著幾封并沒有寫多少字的信。老頭此后忘了很多重要的事，唯獨沒忘記給他的孫女燒信。

那尊佛像前香火從未斷過。但隨著老頭的發瘋，人們終于意識到這很有可能是一尊假佛，所以他們決定將佛像就地燒毀。

老頭眼睜睜地看著佛像被燒毀后，把灰燼拿回家，好像里面有舍利子。他沒把灰燼用盒子裝起來放進神龕，而是把它撒在了院子里的葫蘆架下。不久，葫蘆架上長出了葫蘆，他摘了一顆葫蘆到石桌上，沒有找到石頭，便打起了狗碗的主意，最后連招呼都沒跟雪犬打一聲就拿起狗碗，使勁敲打葫蘆。

雪犬支起孱弱的身子，沖老頭沙啞地叫了幾聲。老頭每砸一下，雪犬就看到月光顫抖一次，當老頭將葫蘆砸成兩張瓢后，雪犬發現月亮好像被嚇跑了。

老頭一手拿著一張瓢，去水缸里舀水。可由于他的視力在夜里只是擺設，誤栽進了水缸里。

“爺爺，這條小狗兒真可愛。”水缸里響起一聲嗲聲嗲氣的童聲。

“嗯嗯，妮兒喜歡就好。”是老頭的聲音。

雪犬急得團團轉，可是它卻掙不脫繩子去救溺水的老頭，只能圍著梅樹瘋狂打轉。樹上的梅花掉了一地，有一朵落到了雪犬的鼻尖上。說不清到底是梅花，還是雪犬的紅鼻子。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