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往,趙立人與媽媽都會排排站門口等我。今天家前空空蕩蕩,一個人也無。我與半夏下了車,只有敞開的大門歡迎我們。院里沒人,媽媽和趙立人似乎故意躲出去了。我給媽媽撥電話,通了,沒人接。半夏說:“給你爸也打一個?”我沒有吭聲,徑直進了屋。屋子沒有躲我,容我進來。
媽媽與趙立人一塊回來了。媽媽的身上濺了大片的血,我忙迎出去問:“怎么回事?”
媽媽看見我,忘了我今天回家,愣怔一下。“沒事。”她說著去擰開水龍頭洗手。
我說:“血咋弄咧?”
趙立人適時道:“這是明輝的血。”
我問明輝是哪個,趙立人說:“今天合該我們家收玉蜀黍。一大早,明輝開著拖拉機和收割機便過來了。剛剛收了一車,玉蜀黍稈子絞在收割機里面了。明輝便下車從那個履帶邊上的齒輪里薅玉蜀黍稈子。你娘跟明輝說把機器關了再薅。明輝說關了機器便薅不出來了,開著機器順著履帶的那個勁好薅。剛說罷,明輝的手便絞了進去。多虧他躲得快,不然一條胳膊絞進去那可麻煩大了。明輝那個手啊,血刺呼啦的,手指頭都絞掉三四個。”
媽媽洗完手,回過身來說:“我跟你爸年紀大了,不能見事了。當時嚇得我腿軟,心想麻煩了。明輝不會訛我們錢吧?”
我說:“明輝呢,人擱哪兒呢?”
媽媽說:“三華開車送去縣醫院了,他爹跟著呢。”
我說:“醫生咋說,具體傷情怎么樣?”
媽媽說:“知不道呢,剛走半小時,這會子還不定能到醫院。你說我們應該看看去嗎?”
我說:“按說跟我們沒關系,但知不道農村情況啥子樣,跟城里情況
一不一樣。”
趙立人說:“明輝他們家人很好,不會吧?你看你在北京能不能問問人,這是啥情況,到底要不要賠錢給人家。”
我氣不打一處來。他們這樣大年紀了就不要再種地了,一年到頭累死累活,又不掙錢——說了多少次就是不聽。趙立人還罷了,媽媽還反駁:“不種地你養我們啊,就你那點工資。”
我捺住性子,說:“我待會便找人問問。”說實話,我知不道該問誰。
媽媽突然說:“這是?”順著媽媽的目光,我看到躲在我身后久久沒作聲的半夏。該死,我居然忘了還有半夏。我倉促地介紹起來:“娘,這是半夏。半夏,這是我娘。”看看站媽媽邊上的趙立人,我突然卡殼。趙立人適時地接過話茬,生硬地說:“我叫趙立人。”
吃過飯,趙立人叫媽媽給明輝打電話。明輝他爹接的,媽媽不無擔憂地問明輝的手怎么樣了,聽了一陣撂下電話,又與趙立人報告:“明輝他爹說好像不咋,是我看錯了,只是三根指頭脫皮了,見了骨頭,沒斷掉。那血刺呼啦一堆,肉都碎了,我哪能看清楚。”
三華開車回來路過我家,看見趙立人,喊了一聲“三叔”,趙立人叫三華過來,問:“明輝的手怎么樣了?”三華說:“正急救呢,我還有事便先來了。”趙立人說:“人不當緊吧?”三華說:“我送他去醫院的時候明輝不停地在后面說。”趙立人緊張地問:“說啥子?”三華說:“明輝說‘三叔家的地邪行,真是邪行’,說了好幾遍。我說怎么邪行了,明輝說你看我開拖拉機收割也十來年了,從沒出過事,就擱三叔家地出了事,你說邪行不邪行。你是知不道,三叔家的地收成好,夏天收麥子也是,今兒個到了收玉蜀黍,別人家一壟地收才收一袋玉蜀黍,三叔家的一壟地要收兩袋。
沒見過收成這樣好的。”
趙立人陰沉著臉回來,說:“這是不甘心呢,又不好意思直說。他哪里知道,別人上一袋氫氨,我跟你娘都上兩袋氫氨,比他們都多一倍。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花的都是錢,那收成能不好嗎?”
吃罷午飯,趙立人要出門。媽媽說:“你出去做什么?”趙立人說:“玉蜀黍不收了嗎?我去找李中堂的收割機,一畝地貴兩塊錢,貴就貴吧,活總是要干的。天氣預報說星期五要下雨,要快安排。”
趙立人回來說明天就能過來,已經說好了,明天再干,還來得及。雖則辦妥了一件事體,早晨的事還是陰云般籠到他們頭頂,也覆到我頭上來。
我叫半夏在家,半夏執意不肯。我說:“我們長途跋涉,剛剛到家,這么累,你好好歇歇,不要跟著瞎跑了。又不是玩,是干活。”半夏說:“為什么你能去,我不能去?”半夏并非要干活,她只是新奇,拗不過她。半路半夏的鞋子窩進泥里,只好回去。我把鑰匙給半夏,說:“傍晚我再陪你出來。”
北地已經收割了一半,很快便收割完了。還有南地一大塊,這塊地鄰著柏油路。明輝家的車斗還停在地頭,趙立人去找來的收割機已經工作。過去,玉米稈都會拉到家里當柴火,現在聯合收割機所到之處,收了棒子進車斗,玉米稈則打碎了,揚在地里。
趙立人到村里借電瓶車,下午好把裝袋的玉蜀黍從地里拉回來。他剛回來,媽媽說:“剛剛我到地里去,明輝的收割機和車斗已經叫他爹開走了。”趙立人說:“ 沒來我們家吧?”媽媽說:“沒有,在地里直接開走的。”趙立人說:“那就好,可能他也覺著是自己的失誤,是我們想多了。”媽媽說:“可是——”趙立人說:“可是什么,說話總是吃半截吐半截。”媽媽說:“他們車斗里還有一車玉米沒卸下來。”趙立人說:“我不比你知道,要不然我去二坤家去借電瓶車。”我說:“那就先放他們那里吧,我們現在還不能去他家。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能讓他覺著咱們理虧。”趙立人眉頭緊皺,甚至有些驚慌失措,說:“天氣預報說后天要下雨,那車玉米要是不拉回來,知不道他們想不想得起來要蓋一下,淋壞了就忒浪費了。哦,還有大風。”大風是多余的,雨才要緊。
這是趙立人第二次提及天氣預報。趙立人對天氣預報的熟稔叫我吃驚,我看我確實是離開土地太久了,已是忘卻風調雨順對種地的重要性了。
是夜,趁半夏睡著,媽媽叫我出來,說:“這種事你也不懂,就是懂了也不會辦,要是美琪在就好了。美琪肯定知曉咋個辦,她一句話便能解決,根本用不著問外人。”
我正不知如何與媽媽說,她想起來什么似的問:“這一天光顧著忙玉蜀黍的事情了。這也沒假沒期的你怎個突然想起回家來了?出了什么事嗎?”
我說:“娘,你想哪去了?沒事,就是半夏沒來過咱家,想來咱家看看。”
媽媽說:“半夏?”
我說:“就是妻嘍,她的名姓叫個半夏。”
媽媽說:“她也忒小了點,這么小的姑娘根本不會照顧人,你照顧她還是她照顧你?你到底咋想的,當初與美琪好好的,為什么一定要離呢?啊,要要呢?要要還好嗎?”
我說:“都好著呢,美琪比我照顧得好。下次我帶要要過來陪陪你。”
媽媽說:“要要有想奶奶嗎?好幾次給美琪打視頻都沒接,本來想看看要要都沒看成。”
我說:“娘,不說這個了。”
媽媽說:“那你這次回家來是什么事來的?”
我說:“真沒事。”
媽媽說:“真沒事你才不回來。我還知不道你?”
“娘,你就不用瞎操心了。”我打岔說,“我再給我同學打個電話問問玉蜀黍的事。”
上午我本來想打電話問美琪,臨時起顧慮,找上另一個同學——去年同學會,他說他現在是個律師,滿臉通紅,熱情地握住我的手。我從手機通訊錄里翻到他,備注名還是“張超律師”。為不顯冒昧,我謹慎地先發了一則信息:“想問你個關于民事糾紛的事。知不道你對民事方面有沒有了解?”
未過半小時,張超律師回復:“麥生,好的。民事案件屬于最常見的案件類型,我主要辦理的就是民事案件。你說。不過請稱呼一下我,張律師或者張超都行。”
我說:“啊,很不好意思,張超,剛剛有點著急了。是這樣,開自己的收割機給雇主家收割玉米,出了安全事故,雇主有連帶責任嗎?需要賠付嗎?”
張超說:“麥生,你這個不屬于純粹的法律咨詢。我要知道這個案件的當事人是誰,他需要直接和我聯系,加我微信或打我電話,你這個屬于學術討論。還有就是,這個事情發生在哪里,哪個城市?當事人或者說真正有法律需求的人是哪個?”
此刻我才覺不對,我硬了頭皮接著說:“就是有朋友遇到這種情況,他沒想要找律師。”
他說:“哦,這樣啊,你什么朋友?他是開收割機的還是雇主?這個很明顯就是法律問題呀。”
我蒙了。我他媽是拿你當朋友在求助,你現在就要給我擺臉子想收錢了是嗎?
我說:“就是朋友突然問我一嘴,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他說:“了解。稍等我去辦點事。回來回復。”
我說:“好的,不著急。”
天意如此。沒辦法我只好撥通美琪的電話。美琪揶揄我:“哎喲,趙大人怎么突然想起我來了。”我說:“你又挖苦我。”美琪說:“小女子不才,哪敢啊。”我說:“你在公司忙嗎?”美琪說:“什么事說吧,您老可真是貴人踏賤地,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突然不想問美琪了,覺著自己在求她,便臨時改口說:“要要怎么樣,她還好嗎?”美琪說:“趙麥生你今天可不像你,以前你從沒這么關心閨女。”我說:“我回老家了,她奶奶想她了,問要要什么時候回家看看奶奶。”我覺著自己真是個天才。美琪說:“我就說嘛。閨女好得很。這不過節不過年的,你回老家做什么?你不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嗎?”我心想機會來了,既然你問,我就不客氣了,也不用跪著說話了。
聽我說罷,美琪說:“這根本不用問律師,這種情況你們家沒任何責任,但是出于人情和道義,你們可以去看望一下,想給錢就給錢,不給錢也沒事。”我說:“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不過你也知道村里跟城里不一樣,萬一鬧將起來應該怎么說呢?有什么法律依據沒有?”
美琪說:“這種根本不是雇傭關系,就是個承攬,你咬死這個就成。我待會發個文件給你,你一看就明白了。要是有什么糾紛,你就按照上面寫的去說,能唬人。”我說:“好。”
我沒有掛斷電話,如果我立即掛斷電話,顯得我找她就是專門為了問這件事的,因此我頗有心機地與美琪說起張超來。我說:“你說有些人怎么這樣啊?我找他——就是我在北京的那個同學——說這個事,本來同學會的時候熱情似火,我真有事咨詢起他來,倒給我擺起了架子。他媽的氣死我了。”
美琪說:“你還這么幼稚嗎?現在不滿大街都這樣人嗎?你記得我之前有個姐妹也是。開始我們也無話不談,還經常來我們家吃飯的那個——”我說:“我記得她,你跟我說過。”美琪沒理會我,接著說:“我也是找她問個策劃的事情,她居然甩給我一張報價表……十年的朋友恨不能一周喝一次酒,正經問一次工作給我來這套!當時我真想甩她一巴掌。”美琪說著居然生起氣來。
“不過呢,”美琪說,“你也不能老想著自己,律師這個職業吧,人家都是按小時收費,你覺得是個人情,人家覺著是咨詢,咨詢自然是要收費的。”
下午,我與媽媽、趙立人到了地里。媽媽再三叮囑李中堂當心,李中堂朗聲道:“知道知道。”聽口氣他渾不在意。
待到拖拉機走遠,拖拉機和收割機的聲音小了下去,趙立人說:“你說這事要不要問問美琪?”
媽媽說:“麥生已經問過美琪了,美琪說沒事。”
于是,我刻意向趙立人走近兩步,偏頭與他把美琪的意思再說了一遍。
趙立人聽罷,陰沉的臉總算豁然,說:“我一開始就說該問問美琪。唉,要是美琪還在就好了。這事交給美琪處理還不是小菜一碟。”
這天一早,趁趙立人和媽媽還沒起床,我一路向東。保險起見,我借了鄰居的三輪電瓶車。可我來太早了,甭說戶籍室,整個派出所都鎖著門。
我坐在戶籍室的臺階上等,約一個時辰也還沒人來。但派出所的大門從里面開了,值班的民警見我鬼頭鬼腦進去,問我找誰。我便跟他說了,他說:“且等吧,戶籍室要八點半才開門。”
抬頭工夫,這人不見了。不知過了多久,我想撒尿,委實憋不住。派出所小得有點摳門,四圍平房奇怪地擰著。審訊室、信息采集室、生活區都沒人,我有種錯覺,好像這里就沒來過人。廁所就在東北角,門口鐵桶燒著煤。
出了廁所,我渾身輕賤,走哪飄哪。值班民警坐在門口桌邊,看《神雕俠侶》。他允我坐對面的鋼質長椅上,我無聊地摳下了幾處銹塊。
戶籍員準時來了。我不能跟著戶籍員從派出所大院里面進去。值班民警給我一個眼色,暗示我出門到隔壁的大廳去。我出了門,就在派出所大門的邊上,大廳的門是玻璃門,墻也是玻璃墻。我總覺得大廳太公開透明了,缺了點什么。透過玻璃,我看見戶籍員整理了一下辦公桌面,才把玻璃門從里打開。
一個婦女比我搶先進去,拿著戶口本說:“ 補辦身份證。”婦女說話老是加一句“ 是吧”,仿佛問戶籍員“我說得對不對”。戶籍員給她辦理時,見縫插針地摸電腦邊上的一只小貓——鑰匙扣上的一個掛件。婦女問這問那,生怕少拿材料又白跑一趟。我站在后面,亂看亂動。從大廳向外望,外面的一切沒我想象的透明,像是矮了一截——原來卷簾門向上推了大半就不動了,導致外面的世界被壓得矮矮的。我想起來了,剛來時,卷簾門墜底,完全覆了大廳,不是大廳缺了什么,是從來沒有大廳。
不出門不知道今年的霜白要比落葉先落地,往年霜白下落的速度很慢,比落葉慢許多。在縣人民醫院,趙立人與媽媽下了城際公交車,再走一段,過到對面換乘2 路城區公交車才到地方。兩桶油太重,趙立人兩只手很快累了,他用手絹系緊兩桶油,負到肩上,一桶挎在胸前,一桶搭在背上。媽媽拎著禮盒,裝了四條軟中華,落趙立人后頭。媽媽不無擔憂地說:“你病剛好,能不能行?”趙立人說:“六叔的起水咒不是白念的。”媽媽沒足夠的氣力一直托著油桶,就托一陣休息一陣。趙立人不得不調整肩上的肌肉,松一陣緊一陣,時間一長,趙立人筋疲力盡。趙立人沒良心,就兇媽媽。媽媽委屈巴巴,幾乎哭了,說:“我還不是想讓你能輕松一點是一點。”
許久沒有進城,曹縣城區的公交車無論誰坐都不收錢了。但也沒人因為免費就多坐幾站。趙立人與媽媽也是,到躍進塔前一站,該下則下。城里的高樓、廣場、柏油路跟不要錢似的,汽車也更多、更快。土地緊張兮兮的,從無下霜跡象。因為車多,大多時候他們不走馬路,就走廣場或者靠近綠化帶的花磚。遇著翹嘴的磚,走出很遠趙立人還幻想拿磚頭要砸誰的頭,一擊必中,頭破血流。
到小區門口,趙立人沒放下油桶,與媽媽站那兒等人出來或刷門禁卡進去,好趁機進去。
有人出來了。門衛攔住他們。趙立人早早看見門衛,一直沒放油桶就是防著他。可能去年寒冬冷了許多,新設了紅色保安亭(像從哪里搬來的電話亭),而先前只馬馬虎虎搭個四處漏風的帳篷。“是業主嗎?”門衛問。趙立人話到嘴邊改口說不是。門衛幾乎喊出來:“ 進去干什么?”趙立人不能說送禮,只說:“找下劉所。”趙立人特意加重了“所”的語氣,以示親昵。樓里這么多住戶,門衛顯然不知“劉所”是哪個。
“登記。”門衛敲桌子,“寫下身份證號和姓名。”“現在這樣嚴格了嗎?”趙立人為表熟絡,重音了“現在”。“都是上頭規定,我們也沒辦法。不放過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嘛。”后半句是在幽默嗎?一定是從電視里學來的。進入保安亭時,趙立人聽見手機喧嘩,不知播放什么電視。趙立人寫第一欄時想要不要編個假身份證號,寫完了,沒法改了。寫名字時,他又為寫了真的身份證號后悔,并在后悔前下定決心,寫個假名字。姓名的前兩個字已經出現,最后機會,出于慣性,他又寫了正確的“人”,最后一捺也都成了。趙立人膽怯地在“人”字上加了一橫。絲毫沒有勝利可言,這真是一個多么心虛的“大”啊。
媽媽支支吾吾說不記得身份證號。門衛揮揮手,說:“一個就好了。”
掛掉劉所電話,趙立人說:“劉所說他不在家。”媽媽說:“我就說讓你在家打在家打,你就不聽。”趙立人臉色一暗說:“ 你懂什么!”把媽媽和兩桶花生油留在樓下,趙立人一人進了樓門。電梯門關上,趙立人等著電梯廂上行前必要的那一下晃動。
站在劉所家客廳中央,趙立人過分局促。地板是木質地板,木材的紋路,是不常見的人字形鋪法。這樣鋪就的好處是結實。剛才敲門過后,久不應聲,趙立人擔心劉所老婆也不在家。但從門縫露出的腦袋就是劉所老婆,似乎她剛剛從外面趕回來,是翻窗進去的。趙立人說:“車擋了道,劉所叫我幫忙挪車,劉所跟您說了嗎?”
劉所老婆從臥室出來,順帶閉了臥室門。她遞來一串鑰匙,問:“車號說了嗎?”
趙立人接了鑰匙說:“知道知道,黑色捷達,5798。”
到了樓下,趙立人重新扛起二十斤油桶,比先前扛時更沉了。進了電梯,趙立人與媽媽下到負2 樓。進電梯后,趙立人猶豫過要不要先放下油桶——似乎每下一層樓油桶便重了一斤。
找到劉所的車。趙立人拿鑰匙嘀嘀摁響汽車,打開后備箱,把兩桶油和四條軟中華放了進去,然后關上后備箱,鎖了車。趙立人與媽媽說:“劉所明明就在家,故意躲我們,不然,臥室門何以關著呢?他說他的車擋了道,叫我幫他挪車的時候,我差點信了,還納悶呢。多虧我腦子快。”媽媽嗔道:“就你聰明。”
不用猜,一定是半夏趁我不備告訴趙立人與媽媽的。她都聽不懂趙立人和媽媽的方言,我想不通她如何跟二老溝通的。聽罷解釋,我很生氣。我說我能解決,我有同學辦過的。我問好了,再跑一趟就好了。
我沒真生氣,只是于心不忍,不忍他們這樣大年紀跑大老遠,低聲下氣。我寧肯自己去,磕頭下跪,也不想他們再受這罪。這是我種下的果,該當我受。他們受苦受累一輩子,一天福沒享,到頭來還替我提心吊膽。
我無端恨起半夏來,恨她年輕不曉事,知不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整天就會生閑氣。媽媽說得對——“半夏忒小了,還不明白什么是過日子,你就受著吧。”不單只有我,連累趙立人和媽媽都得受著。
半夏又要來,許多事體拗不過她。后來我才想通,半夏也不想去,她不想認識我同學,但是她更不想單獨面對趙立人和媽媽。
飯店的名字居然叫“公社食堂”,很少見這樣久違的店名。結婚這么久,半夏第一次見我同學。我們剛到縣城,半夏便說她想去步行街逛逛。“待會你把地址發我,我逛完再導航過去。”半夏覺著我們縣城與她小時候的縣城很像。
半夏沒乘電梯,爬了樓梯到的三樓,老遠看到大廳的一張圓桌,還有我——這個中年男人的胖身板,突兀地坐在那里,她抿嘴笑了,放心地走過來。
半夏沒與我對視,也沒說話,大方而恰如其分地坐進我邊上的空位,仿佛是她把我帶來的。半夏坐下時,他們正問我“都忙什么”,他們看看半夏,又看看我。
我說:“都瞎忙,回家少。就是回家了也與你們不趕趟,趁今次國慶好容易聚一趟。”
他們說:“現在誰有閑空呢,別說國慶,就是春節也聚得少。”
半夏坐得順其自然,緣于我的同學。對面是一男一女,男人是光頭,女人面容姣好。男人邊上傍了一雙兒女。半夏坐下以后,與他們各自招呼,親切地看孩子,仿佛她與這倆小孩認識了十幾年那么熟絡,盡管這倆孩子加起來也才十來歲。
坐我邊上的同學,皮膚黝黑,前額傾斜,嘴巴鼓突,像高中課本上遠古的“北京人”。“北京人”也帶了女兒來,他的女兒大一些,個子也高。孩子們坐不住板凳,總圍著餐桌跑圈,他們在扮演恐龍大逃殺,各自有各自的恐龍名。我們聊天的間隙,說不定哪個孩子冒了一句“爸爸”,這位爸爸“哎”一聲,摸摸孩子的腦袋,又把孩子放走。不一會,光頭的女兒跑來,說“她搶我筷子”,委屈地指向不遠處的大女孩。她希望爸爸為她主持公道。光頭說:“這兒有新筷子,新筷子給你玩。”光頭邊上的女人捉住女孩的手,說:“梅梅乖。”半夏見此形狀才意識到,對面這個好看的女人是光頭的妻子。光頭妻子戴了金邊眼鏡,文弱白凈。“北京人”喚了女兒來,叫她“修修”,半是嚇唬半是勸導道:“快把筷子給梅梅。”修修把筷子一撇,噘嘴說:“我沒搶,是她輸給我的。”“北京人”說:“你多大,梅梅多大?快還給梅梅。”修修不情不愿地還了筷子。光頭哈哈一笑說:“閨女不曉事,見笑。”
大人們的窘迫久未緩和。孩子們生氣快,和好也快。接了媽媽筷子的梅梅分出去一支給修修,說:“我們這樣,我留一支,給你一支。好不好?”修修愉悅地接受了。再過一會兒,兩個女孩與一個男孩在大廳竄來竄去:誰跑到窗邊打開窗戶,誰又跪地擦地板。光頭隔一會兒便喊:“你們不要這么大聲喊。”我被鬧得頭疼,想掐住三個孩子。我沒想到,想象中掐住三個孩子以后,女兒要要的臉居然浮現。我控制不住罪惡的雙手,居然也掐住了,我為冒出這樣的念頭感到羞愧。
光頭的頭發并非全然剃光,是自然脫落。前面锃亮,后腦勺還有一撮稀疏的,很像遠處的海上泡著一塊小島。
光頭說:“咱班劉耀民和王光利同時追趙敏,你們知道嗎?”“北京人”點頭,我也附和說:“知道知道。”
“還有另外一件事你們肯定知不道。”光頭環視一圈,把半夏也納入我們同學里去了,“趙敏不是回家嗎,到火車站,劉耀民送她,這事叫王光利知道了,王光利氣死了。你知道王光利氣什么嗎?”我說:“肯定氣劉耀民送她。”光頭神秘兮兮地說:“王光利回到宿舍跳腳說,他居然親了她,他居然親了她。”“這不合常理啊,”“北京人”說,“王光利是怎么知道劉耀民親趙敏的,總歸不是劉耀民告訴他的吧?”
光頭似乎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說:“趙敏告訴王光利的,王光利又告訴我的。”“北京人”饒有興致地說:“那趙敏很可疑啊。”光頭說:“可不是嗎。”光頭的妻子說:“趙敏是想叫王光利知難而退。”“北京人”說:“哎,我看不一定吧。”“北京人”說罷,與光頭挑眉。
光頭若有所思地喃喃說:“我看是。”光頭妻子偏了偏頭,岔開話題,望著我道:“哎,你知道咱班成了幾對嗎?”
突然被提問,我倉促道:“兩對,還是三對?”
“三對吧。”“北京人”說。
“金明和劉暢。”我說,他們算是盡人皆知。“還有沈世強和王慧。”光頭妻子說。
“啊,沈世強和王慧,真是想不到。”我驚訝萬分,“他們什么時候好上的?高中的時候沒見他們有什么苗頭啊。”
“就是工作以后嘍,兩人正好都在天津。”光頭妻子說。
“沈世強現在在哪兒呢?”“北京人”問。我說好像在國外哪兒來著。光頭妻子說:“中東,沙特阿拉伯還是阿聯酋吧。”
梅梅站到椅子上,突然說:“我發現一個秘密。爸爸怎么不說話?”光頭妻子扶住梅梅,叫她下來。她不下來,撇撇腦袋,納悶地望著光頭。光頭囁嚅道:“沒有啊,爸爸剛才說話了。”梅梅說:“你們都在那嘎嘎地說話,為什么就不讓爸爸說話。”光頭湊著腦袋與梅梅說:“不是不讓爸爸說話。爸爸剛剛有說話,你沒聽到。只是恰好你過來的時候爸爸沒有說。”勉強對付了女兒,光頭如釋重負松了口氣。
半夏插嘴道:“不是三對嗎?我剛才才聽到兩對。”
我、光頭夫婦以及“北京人”聽罷此話,相互看了一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半夏莫名其妙,應該在懊悔自己慢半拍。半夏沒明白光頭媳婦和光頭就是我們班成的第三對。他倆是我們班最早成就的一對,從高一便開始秘密戀愛。一路走來,堅持到現在,結婚生子,實屬不易。半夏還知不道他們的名字,光頭叫劉煥成,光頭媳婦叫作李欣怡,“北京人”叫趙建川。
劉煥成拽住跑了三圈的兒子,叫他不要跑了,說:“萬一摔倒麻煩了。”兒子掙脫了,擅自跑開。兒子跑到看不見知不道的哪個地方去了。劉煥成與李欣怡居然都不擔心,我便替他們擔心起來。萬一跑丟怎么辦?萬一被人拐走怎么辦?
趙建川也不擔心。可能半夏也沒這個意識,就剩我患得患失。很快劉煥成與李欣怡的兒子從大廳另外一頭跑出來。我甚至認為這不是他們的兒子,而是另外一個人變成了他們的兒子,來迷惑我們的。
劉煥成再次抓住兒子,他兒子掙不脫,盯著地板,說:“皮鞋皮鞋。”趙建川哎哎兩聲。劉煥成便抱住兒子說:“你做什么,快道歉。”趙建川干脆伸腳,故作大方道:“來來來,多踩幾下。”那孩子瞪了一眼,說道:“你的皮鞋好爛啊。”與此同時,默默走來的梅梅,邀功似的與劉煥成說:“爸爸爸爸,你看我,我就沒踩叔叔的皮鞋。”
飯要吃完了,我必須開口了。我先起身去上了趟廁所。上完廁所,我便走向吧臺,喊服務員結賬。服務員說已經結過賬了。
我剛剛坐下,看一眼身邊的半夏,心想,要是美琪在,不用我操心,早早就去結賬了,哪輪得到同學去結。半夏瞪著眼無辜地問:“怎么了?”我有點生氣,沒理她。我突然說:“你們剛才誰把賬結了,給我吐出來啊。我叫你們來的,本該我請。不哼不響地買了單,不打我臉嗎?”
劉煥成說:“打什么臉,打臉做什么,老同學十幾年沒見,好容易聚聚。”
我走到劉煥成身邊死死攥住他的手,推讓幾次,被站起身的李欣怡摁著,想勸我回去。見此情形,我知道時機成熟,趁著酒勁,便開了口:“還是你們厲害,你們底子好,第一年發揮失常,復習一年,考得好,就翻過去了。不像我復習恁多年,考了好多年也沒考好,耽擱了恁些年,才勉強走了一個專科。要不是后面專升本,差點廢了。你們知道嗎,我最后是跑到陜西才考走的。”
劉煥成說:“嗐,什么好不好的。我們這不都過來了,誰叫咱山東高考大省,向來難考。你記不記得,快高考的時候咱班十來個空位,也沒人說去哪兒了,忌諱似的,其實都是到外地高考去了。”
我沒想到李欣怡乜了劉煥成一眼(好像他們有什么秘密),適時道:“實話說,當年煥成也是去內蒙考的。說起來,最近他們又在查我們這些移民考試的,畢竟我們當時辦了外地戶口和學籍,在外地考上的。前兩天,煥成不也收到了通知,我們這次回老家也是專門辦這個事來的。”
劉煥成剜了媳婦一眼,怪她不該說這話。
目的達成,我心跳加速,假意問道:“啊,好了嗎?現在你們辦好了嗎?好辦嗎?”
李欣怡沒理會劉煥成的眼色,說:“我們知道晚了,是他們醫院找到的煥成,已經晚了。沒人告訴我們,要是咱們山東這邊的派出所先給我們打電話,提前給我們說一聲,那就沒事了。”
我沒聽出李欣怡話里話外的意思,替他們焦急似的說:“沒找找人嗎?洪義不是在縣政府工作嗎,問問他。”
李欣怡說:“問過洪義了,他說比較棘手。他叫我們問問王光利。王光利能混,三教九流啥人都認識,消息比較靈通。問到王光利的時候,他也沒什么辦法了。最后他說趙麥生辦過這個事,叫我們問問。所以啊,我們這不是問到你這里了,想問問你走的是哪個渠道,能否也跟我們通通氣呢?”
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我沒想到,這事轉來轉去,到頭來竟然通過這樣的方式又轉了回來。這時,我才明白劉煥成剛剛剜李欣怡一眼,不是真剜李欣怡,而是剜給我看的。這樣一來,求人辦事,都是李欣怡這個婦道人家擅自主張的,與他劉煥成無關。
吃罷飯,我們沒散,走了一段路,來到玉龍河邊。
剛剛出門,我看到商城一層的餐廳已經熄燈關門。門外有一圈地是可以在外吃食的。他們店門外圍了一圈花盆和餐桌。今天很特別,最外一層的大的花盆和又大又圓的餐桌,全歪倒在地,無一幸免,只有兩側的花盆和靠墻的方桌好好的。我想,原來今天風恁大,把這些大的花盆和圓桌都刮倒了。但是此時沒有多大風啊。
到了河邊,風大一些。走到玉龍橋頭,他們商量去左邊的河岸還是右邊的河岸。我說:“左邊吧,左邊長一點。”要去左邊,須等紅綠燈。站在橋頭的路邊等紅燈變綠,紅綠燈咔咔響,十位數倒數。李欣怡突然說:“要不我們過了玉龍橋,去橋的另一頭吧,這邊岸上的那些雕塑有點黃,都沒穿衣裳,小孩子看到不好。”
“好,好。”不知誰說的。
直到此刻,我才認真看李欣怡。她從來是秀氣好看的女人,個子可能比我還高,但是,她過于秀氣的臉,讓她顯得比我們所有人都矮。
我也是這時反應過來,她終于是我熟悉的那個李欣怡了。按理,我該叫李欣怡姐姐才對。李欣怡與我同鄉,都是太平鎮人。本來她與我姐是同學,初三沒考好,留級一年,委身我們班的。當年,我和李欣怡是我們初中唯一考上曹縣一中的兩個學生。畢竟曹縣一中是我們縣最好的中學,不是那么好考。碰巧我們又被分到一個班,直到高中畢業,文理分科也沒能把我們分開。無論如何,在高中,我們該是最親的兩個人。我沒想到,高中三年居然抹殺了我們的初中情誼,好像我們兩個也與其他同學一樣,是從不同鄉鎮考進來的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還要疏遠,以至到了高二,我才從別人口中知曉李欣怡和劉煥成正在談戀愛。那時,他們已秘密早戀一學期了。我是班上最后一個知道的。我始終認為,是李欣怡背叛了我們年幼時的情感。
紅燈變作了綠燈,我們也變作了廢物,早早穿過人流,上了橋。
有點涼。
我沒與半夏走一起。我把半夏忘了,沒想過她去哪兒了。李欣怡走我左邊,她的左手牽著她女兒。橋上有許多人,這是一座好看的石拱橋,也是曹縣少見的觀賞性橋,到晚上會亮起橋燈。我試圖找劉煥成,沒有找到。橋燈明亮,前方許多霓虹陸續亮了,天似乎一下就黑下了。我搖頭晃腦,不是真找劉煥成,只是想確定他看不見我和李欣怡走一塊兒。李欣怡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心思,突然說:“小男孩不像女孩子,渾身都是馬達,跑得忒快,他追兒子去了。”聽罷此話,我不敢看她,默默點頭,盡管我的點頭毫無必要。李欣怡走到前面去了。
到橋頭,我們便該轉彎了。劉煥成似乎失蹤了。有人提醒:“該過紅綠燈了。”我扭頭看到趙建川,他女兒都快比他高了。過了紅綠燈,該走到河岸了。我一眼看見劉煥成已經牽著他兒子就在河岸了,好像他們并沒和我們一起過橋,而是直接從水面渡的河,從對岸漂過來的。李欣怡牽著女兒,正與另外一個年輕的女子湊頭說話。從背影看,她們好像無話不談的姐妹。是半夏。她走丟了半程,被李欣怡找了回來。
應該不止我一個人感受到了河水的潮氣 和夜晚的涼氣。才十月份,故鄉比我預料的 要冷許多。
河岸的小路離河很近,沒有護欄。我遠遠地朝劉煥成和李欣怡喊道:“要抓緊孩子啊。”沒用,孩子們又撒手亂跑了。我盡量走岸邊,趕上孩子,用身體做孩子們的移動護欄。看起來像是我關愛孩子,只有我知道,從開始到現在,我只是表現得像關愛孩子,其實我厭惡孩子到了極點。要不是因為現在的河水太涼,怕冰壞孩子,我真想把這幾個孩子摁進水里,一個都不許冒泡。
我提議說:“我們還是回去吧,這里太潮了。”快到玉龍橋,我看到河面上泛起一圈一圈波紋,才意識到下雨了。雨一開始是霧氣,后來,霧氣和黑夜摻在一起落了下來。我張開手,試圖接住雨,根本接不住。仰臉看天,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落到嘴邊的雨有些牙磣。趙立人說得對,從來天氣預報說有雨便是有雨。哦,還有大風。風突然大了起來。也是這時候,我才突然反應過來:剛才在商場一層餐廳門口看到的那些歪倒的花盆和圓桌并不是被大風刮倒的,是店員提前知道了今晚會有大風,臨下班前,他們將它們小心翼翼一一撂倒的。這個“小心翼翼”非常重要,因為他們就是為了防止這粗手粗腳的大風弄倒它們的時候把它們磕碰壞了。這個小小的發現叫我震動。這種因為想法不同而導致現實里因果關系的調換,我還是頭一次領略到。好像有什么生活的秘密突然被我抓住,但來不及參透,又從我的指縫間溜走了。
實際上,來這里便是錯誤。他們沒人反思這種錯誤。為了表面和諧,為了顯示自己的熱情,不得不違背意愿陪同。我,也是出于同樣的心境,陪同他們。我們幾方,便是這樣膠著、別扭,糨糊一樣黏稠,分也分不開。只有半夏,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孤獨地站在河邊。我想,要是半夏真跳進河里,我該怎么辦,也跳下去救她嗎?我喊了一聲,半夏扭臉看我。我突然意識到半夏之所以處處跟著我,不是黏我,只因為她與我家太過生分,她沒法自處。
晌午,出奇地安靜。在樓下與半夏打電話回來不久,老廖與我說,主任叫你去一趟。剛才半夏來電話說她二姨去世了。不是好兆頭。
主任叫我關門,開門見山說:“你是山東人還是陜西人呢?我現在好像有點分不清呢。”我心頭一震,秘密終被揭穿。主任接著道:“今次小李轉我一份材料,說是接到山東省公安廳的電話,你有雙重戶口的嫌疑,雖則名字不同,通過照片比對,確系同一個人。一個在山東,一個在陜西。你高考是到陜西考試的吧。他們叫你回派出所一趟,不然就把你的兩個戶口都注銷了。馬上國慶節了,我看趁這次長假你盡快跑一趟,去你們家當地派出所,不管你是山東的還是陜西的,處理好這個事。”我想解釋說我當年移民高考失敗,還是在山東考的試。主任擺擺手說:“麥生啊,鑒于你近日的表現,要振作啊。趕緊把這攤子事體收拾收拾。先前人事科把你的這個檔案給到我這邊的時候,我是非常驚訝的,按理這是要開除的,但這樣一來,確實稍顯不近人情了。但是,我們還是要從嚴治身,敢于擔當,對弄虛作假決不姑息。你是知道的,我們的傳統,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這也從來便是我們的方針政策。還有就是,不要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來,呃,當然,也不能帶到生活中去。”最后,主任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拍拍我肩膀,語重心長道:“前面的話呢,都是公事公辦的態度,作為直系領導,我還是希望你盡快把事體解決好。孰能無過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的能力我都看在眼里的。不要再讓人看笑話。還有,你這個事情只到我這里,不會外傳,放心放心。”
待到第二天,這是最后一塊田,收完所有玉蜀黍歸攏到家。半夏說他們把玉米送來了。他們是誰?半夏說不知道。趙立人說:
“明輝他們吧,他們有說什么嗎?”媽媽也緊張兮兮。半夏說:“ 沒說什么,放了玉米便走了。”再問半夏,半夏支支吾吾,啥也不知道。
媽媽不安地說:“去看看明輝嗎,買點東西,牛奶什么的?怎么也該去看看。”
趙立人說:“該怎么去便去,收了半塊地,該給多少錢給多少錢。不要帶東西。帶了東西跟咱理虧一樣。”
我的手機響起來,收到張超律師發來的一則長長的消息:麥生,這種事情,一般從法律上分析的話,是要判定雙方各自的責任比例劃分。舉個例子,雇員自己操作失誤承擔百分之四十的責任,雇主承擔百分之六十的責任(只是隨便舉例說明)。然后要看總的損失或者說賠償額是多少,舉個例子,一百萬——只是舉例,那么雇主需要賠償給雇員六十萬。然后在雇主的這個六十萬的范圍內,再來分析保險可以報多少,比如保險如果可以報二十萬,那么雇主自己承擔剩余的四十萬。上述比例數字、金額全是胡亂舉例,只是為了說明問題,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回復道:嗯嗯,你這樣說我就明白了。你解決了我朋友的大事。我這就與他說一聲。感謝感謝。等有空請你吃飯。
消息一發出去,我暗罵:去你媽 × 吧。
與趙立人商量完,媽媽到了第二天才去的。回來后,媽媽高興萬分,說:“他們抹掉了零頭,讓了十六塊錢。”趙立人聽罷,將手機往床上一摜,說:“那便是了。后面就沒咱的事了。”我理解他們的意思,媽媽也不是為人家抹了零頭高興,而是明輝他們也覺著是自己操作失誤,怨不得他人。媽媽高興地說,這才是正理。
為此,媽媽特意買了十個螃蟹,也未告知我。午飯時間,媽媽把螃蟹的腿一條一條撕下來,撬開蟹殼,特意分給半夏。半夏推讓給媽媽,說:“阿姨,您吃您吃。”媽媽聽她叫阿姨,乜我一眼,沒說話。媽媽以為半夏客套,不由分說,把剩下的螃蟹分到半夏碗里。半夏說:“我真的不能吃螃蟹,螃蟹性涼,不合我的脾胃,每每吃了要拉肚子,麥生曉得的。”我忙說:“娘,你吃你吃,不用管她。”許多蟹腿和蟹螯撇在一邊的大碗里,都盛滿了。
媽媽去洗衣服,打開洗衣機,還有幾天前沒洗的衣服,這才想起洗衣機壞掉了。媽媽掏出洗衣機里的衣服,抱到井邊的大盆里。到了門口,媽媽對趙立人說:“洗衣機的電線給老鼠咬斷好幾天了,你沒事時修修。”
趙立人把洗衣機從盥洗間拖出來。電線接好,趙立人站起來,眼前一黑,打晃了。剛剛蹲下的趙立人,外套與褲子往兩頭撤,露了一截后腰。趙立人沒察覺,院中角落的竹葉割了絲絲細風,最是領略一陣風涼。
待到晚上,趙立人果然發起燒來,再也起不來了。媽媽見狀不知所措。趙立人開口,說:“要不叫村醫來一趟吧。”媽媽這才慌忙出去,不到十分鐘,村醫來到家里,給趙立人扎針輸液。趙立人問:“ 我這扎了針,幾天能好?”村醫說:“你這沒吃過感冒藥的,沒有抗藥性,基本上兩三天便好了。”停了一下,又說:“這次流感比較嚴重,有的人一個多月都好不了呢。尤其是學校里,一傳一大片,小心點為好。”
院里挑了一盞白熾燈,六十瓦,打開后很亮。收獲的玉蜀黍,囫圇個兒一圈一圈全都圈在圍成一圈的鐵絲網里,蓋著塑料布,又壓了好些磚頭。白熾燈掛在一根竹竿上,是為了防玉蜀黍被人偷去。
若是小時候,白天從地里拉來一地排車又一地排車的玉蜀黍,須得連夜手動脫粒。小孩的手總磨出血泡,熬了幾個大夜,玉蜀黍粒裝袋,扛進糧倉。滿院玉蜀黍的芯子,是最好的柴火,比麥秸要經得起燒。
半夏已睡下。我與半夏說:“你跟我媽說話的時候,語氣別那么硬。”
半夏說:“我沒有啊,一直很客氣的啊。”
我說:“螃蟹比你客氣。”
半夏說:“我不能吃螃蟹啊,你知道的,我吃螃蟹過敏,總不能叫我強吃吧。”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說:“都怪螃蟹,橫生枝節。”我換個話題說:“接下來幾天,該改口的還是改一下口。”
半夏當即說:“我不想叫。”過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來,說:“你不也是從來沒叫過我爸媽,憑什么單讓我叫。”不扳回一局,她睡不著。
我悵然半天,道:“不叫也行,那也別叫阿姨,多生分,就是什么也不叫,都比叫阿姨強。”
半夏背過身去,拽拽被子,一句話不說了。我的后背絲絲涼,有一條冷龍嗖嗖鉆進來。
半夏一定氣不過,突然說:“我怎么發現你回老家以后就沒換過衣服。在北京你一回家就要換上家居服,怎么在你家我看你白天晚上家里外面就一件衣服?”
我沒吭聲,幾次想轉身,強烈的困意襲來。待我快要睡著了,半夏再次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從沒喜歡你。”仿佛我是一只有八條腿的螃蟹。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半夏吵醒。我倉促地趿拉上拖鞋,披上衣裳,跑出去。半夏說:“怎么能把我的這件衣服洗掉了呢,這是要干洗的。它是羊毛的,不能水洗的,你看這縮水縮得,不能要了都。”媽媽愣怔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手上是幾乎縮成老鼠大小的灰色羊毛衫。
半夏意識到話說重了,看我一眼,整個身體緊繃起來。她故作大方道:“也就一件衣服,壞就壞了。”她已盡力緩和了,但是,媽媽仍站著沒動。我知道不能這樣一動不動,便走過去將羊毛衫掛在晾衣繩上,意外觸到媽媽的手,好粗糙啊。我說:“娘,回頭我們的衣服我們自己洗吧,你也別老閑不住,沒事就看看電視。”媽媽驚恐的臉剛剛已經裂開,再也合不攏了,她沮喪道:“ 知道了。”媽媽轉身時,嘟囔一句,雖是方言,我卻聽得清晰以前都是我洗的,就是美琪也都叫我洗的。
半夏渾身抖了一下。我知道半夏可能聽不懂媽媽說什么,但她一定聽到了她從不愿聽到的兩個字。半夏氣瘋了。我搶先瞪住半夏,喊:“你怎么說話呢?”我是故意憤怒的,企圖用憤怒把“美琪”兩個字混過去。我不后悔帶半夏回來,我只是后悔回家,但我不得不回來。
窗外發白的夜色意外掉了進來。輸了液,趙立人的病也總不見好。
媽媽說:“別是染了疫病吧。”
我安慰媽媽說:“不能夠,若是染了疫病,我們倆一個也跑不了。”我說這話的時候,可能僅僅是出于懶得計算,沒把半夏算進我們家里來。
媽媽吞吞吐吐說:“就算感冒,這樣拖拖拉拉也不好,要不叫六大爺來看看?起碼還能驅除疫病,沒得壞處。”趙立人嘴硬,說著不信邪,也不免嘀咕。家里堂屋正當間,蘋果、香蕉擺滿供桌。三路神仙,門派分明,各家是各家,井水不犯河水,誰跟誰也都不挨著。都是媽媽操勞。趙立人從來不管,也有意放任。
若是屠頭嶺的舅公還在,找他來,道行比六爺爺都強。六爺爺不是專業的道士,早年走南闖北,在湖南永州學了些尺規,得了半本《魯班經》,做慣了木匠。
六爺爺與媽媽一道來了,迅疾若風。他手上沉甸甸拖一把重頭門尺,門尺刻了“
了人”三符,遇著“
”了便是好日子。六爺爺問明緣由,就擱趙立人床頭備諸香案。置一對紅臺燭、檀香爐。器有桃木劍、天皇令、凈水盅。沒有金童玉女,便是五供:香、花、燈、水、果。高舉華幡,左書“金童前引路童龍東去”,右作“玉女送蓬萊駕鶴逍遙”。
但見一只碗盛有一碗水,符紙燃灰,箸立碗中,水面的力量撅折了筷子。六爺爺念念有聲,正所謂:
符紙燃浮灰,神氣啄深水。
箸立碗中央,攀蟾折月桂。
六爺爺大喝起水咒:起邪!一聲不起,陰九牛仙神造起;二聲不起,陽九牛仙神造起。天煞歸天,地煞歸地,年煞、月煞、日煞、時煞、木馬大煞,遠前掩押。一點乾坤人,橫擔日月明,婆羅生萬象,五佛定中央,三天門外,浩浩上蒼,上保龍虎帝皇冠,滔滔江水要回還。受納香煙,洪州得道,魯班先師,伏以,起水報犯,安劫六甲,起溝挖地,一切掩犯。
六爺爺臨走時說:“就看明個日頭了。”
趙立人好轉不到一天,出門去了城里。媽媽跟在后頭,叫他當心點,他說:“知道了知道了。”
吃過午飯,家里人都無所事事了。趙立人說:“算算節氣合該種麥了。”
我說:“什么節氣?種什么麥子?”
趙立人說:“什么節氣種什么麥子。”
“我記得以前不是秋分種麥子嗎?”我翻開手機里的日子,查了查,“ 秋分已經過去了。”
趙立人如數家珍道:“現在氣候變了,可能全球變暖的緣故,跟過去不一樣了。需要重新計算節氣的天數了。現在沒有按照以前的節氣種麥子,都是估算著日子種麥子。老話講的是,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最適時。現在氣候往后挪了挪,如今還按這個節氣來說種麥時機的話,應該是寒露早、立冬遲,霜降種麥最適時。不過也不嚴格要求一定是霜降,霜降前后五六天里都可以。這都是這恁些年種麥的經驗里摸索出來的,不能早太多、晚太多,不然要減產。”
種麥這天,媽媽與趙立人說:“你就歇著吧,再著涼了……別出去了,我與麥生過去就行。”
昨天,媽媽做了萬全準備,說:“去年留的麥種不夠,要去明強家再換兩袋麥種。”現在有的麥子只能種一茬,有些麥子二茬是可以留作麥種的,家里留的便是去年的二茬麥種,明強家的麥種是頭茬。
我騎電瓶車載了兩袋麥子去村里換。換來的麥種與原來的麥種要在家里先用 3911(一種農藥)拌一下,才能拉到地里。
我家有兩畝見方一等田,劃在北地;還有兩畝半二等田,劃在南地;三等鹽堿地,排在河溝溝,披了幾株楊槐。南田高東伏西,瘦肋巴骨一樣,就罷了。別人家已經翻耕了土地,我們算是晚的,來年必定是個好年景。
來到南田,等了一忽,李中堂才拖了一路黑煙來。種麥之前,先要犁地。李中堂來了也不廢話,拖拉機拐進地里,犁鏵下啃,便是犁地了。犁完一遍,又換上旋耕機把田地旋一遍。我指著旋耕機,問媽媽:“這是什么,怎么犁完地以后不耙地了?”媽媽說:“現在沒有耙地了,都是旋耕機旋一遍。你還記得不,你小時候耙地的時候,鬧著要蹲上面去,耙完地才能耕種小麥。”我說:“人不上去也得掛半塊石磨上去。”
過了橋向北去,要蹚了莊子,莫管誰家院子,路邊不論磚墻還是土墻,是個誰一翻身便跳了進去。繼續向北,便看到廣闊北田。天光涼氣的,好些老鴰落了枝頭,電線上也蹦著麻雀。枯井前頭便是一等好田,井枯了好久,探頭進去,圓圓白光,細細晃了天,也打濕了樹梢頭。
來到北地,李中堂沒掛犁鏵,直接開旋耕機,旋了兩遍,而后掛上耕麥機。媽媽早把拌好的麥種倒進斗里。麥種都是明強家的麥種。耕麥之前,媽媽與李中堂交代說:“這塊地的麥種好,可以耕得稀一些。”拖拉機的隆隆聲中,李中堂大聲地說:“好。”我們幾乎聽不見他說話,只見他點頭。拖拉機的煙囪冒著濃濃的黑煙開遠了,過不多久他又開回來。
我問媽媽:“這塊地怎么沒有犁地啊,直接上旋耕機?”
媽媽說:“現在大多數都是用旋耕機旋兩遍就可以了,把土翻上來就行。”
我說:“那南地怎么用犁鏵犁了一遍?”
媽媽說:“旋耕機旋多了還是比較淺,隔個三年都要犁鏵深翻一遍,再用旋耕機旋一遍。北地這塊地去年已經犁過一次了,所以用旋耕機旋兩遍便好了。再加上這塊地是一等地,地好。”
我說:“哦,那錢怎么算?”
媽媽說:“雖則犁地麻煩一點,都算一樣的錢。拖拉機總歸走兩遍。”
周遭田地都已翻耕,打眼望見煤煙難支的陰沉天,田邊的樹木也都凋零著。這等秋涼時節,如此盛大枯萎,繁茂得令人恐慌。
種完麥子,望著全部是土的田地,待到明年夏天,便是無垠麥田,便是過膝的金黃,干凈到一根電線桿也沒有。小時年景,我經常見到這樣的景象,待到麥子成熟,正值夏天,黃昏還是很熱,卻很安靜。這些饑餓的麥田像粥一樣又濃又稠,下面一定潛伏五百萬軍隊,無人知曉,人們只會看到優美的麥浪隨風擺蕩。
一路上半夏都跟著。來之前,半夏說要來,我再次不讓。半夏卻說:“你說傍晚要一塊走走,到現在都沒走。”一下午,從南地到北地,我都覺著半夏格格不入,像是從哪兒吹來的蒲公英。
半夏顯得很激動,似乎從沒見過土地。面對平坦無限的莊稼地,半夏說:“原來你們家是這樣過生活的呀。”
我說:“我們這不是過生活,是過平原。”
今天正午,好大一片霧氣。趙立人叫來了王OK。趙立人怕拖久了,誤我前程。趙立人不知道,就是這個事情辦妥了,也沒有我晉升的份。科里的人事變動從來不是因為你犯了錯才給你弄下去了;科里的位置,從來便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不是誰想進來便能進來。
開始我不知道他為何來,以為坐坐便走了。王OK 圓圓的腦袋上豎著稀稀疏疏的短發,雙手抄進袖筒,走了過來。今次王OK 精神抖擻,很不像我先前見到他時的樣子,像是遇著了莫大的喜事。那時候他還不是支書,年齡也不是很大,總是當街與一些老頭坐到一塊。他們老態龍鐘的,疲態盡顯。王 OK也被傳染,變作了一個老頭。
那次從村里路過,我去爺爺家。我看見他坐在當街,不想理他,因為他與爺爺鬧過不愉快。我看見他坐在街口,瞇著眼睛,像剛給冰冷的陽光澆醒。我有一種錯覺,可能跟他與爺爺鬧僵有關系,那一瞬間我以為是爺爺坐在那里。只見爺爺張開五指,去擋干燥、凜冽的陽光,浩浩湯湯的時間從他的指縫漏盡,向他身后交匯,洪水一般流淌。
我再次不喜歡我們的支書。趙立人一反常態,將王OK 迎到正堂,請他就座。我沒搞清楚狀況,但猜到來的路上趙立人已經透露了必要的信息。
王 OK 也沒廢話,剛來便把村委的印章從包里拿將出來,放到桌上。村委的印章有三個,統統放在一個自封夾鏈塑料袋里,只是沒有印泥。
趙立人自顧自解釋:“麥生當年高考時候頭一年不是沒考上嗎,復讀一年去了陜西考試,到最后學籍也沒辦成功,就回來考試了。不承想這么多年過去,又找上門來。當初在陜西辦的戶口還在,是個麻煩的遺留問題。”
聽到趙立人的解釋,我明白他在有選擇地透露信息,以期保住當初我考上大學在村里大辦筵席的好名聲。
王OK 沒說話,包里掏出一疊信紙,與趙立人說:“這個證明要怎么個寫法?”
趙立人看看我。我說:“他們說就是做個證明,證明咱村里有我這個人,證明我是我,我是趙麥生。”
王OK 鋪開信紙,推到趙立人面前,詢問道:“你寫還是我寫?”
趙立人說:“你來,你來。”
王OK 道:“還是你來,你字寫得好。”
趙立人摁住王OK 推來的信紙,轉過去,又推到支書面前,說:“這方面還是你熟練,懂得范式,你來吧。”
王 OK 兩手搓著哈氣。趙立人走到窗臺,從筆筒的一堆毛筆里抽出一支黑色簽字筆遞過來。王OK 手上青筋暴突,寫完端給趙立人。紙上的字,像青筋從他手背上走將下來,遒勁有力:
證 明
趙麥生,男,生于 1986 年 × 月 × 日,籍貫山東省曹縣太平鎮平原村公民,身份證號為3729×××××××××××××× 。 系 我轄區平原行政村村委會居民戶口。戶主:趙麥生。
特此證明。
山東省曹縣太平鎮平原村村委會
我說:“管,管,應該就是這樣。”支書從自封塑料袋里摸出圓形印章,擰下印章的圓蓋,哈口氣在印章上,雙手使足力氣,端端正正蓋了上去。紅色的印章很是均勻,沒有斷處,小字也處處妥帖,很有神性光輝。闔蓋擰上,鮮艷的紅色還泛在印章上。我暗自弄通原理:這種印章自帶印泥,無須另尋印泥,其實也不用哈氣的。
出門前,媽媽與半夏站在門口。媽媽不無擔憂地說:“今天最好能辦就辦,真辦不了,到陜西去人生地不熟,可咋辦?”
能見度只有三米。王 OK 騎在前頭,我與爸爸坐在后面。無論是誰,都看不到前面的路。三輪電瓶車一聳一聳地向前開,似乎得了哮喘,似乎我們永遠到不了太平鎮。沿途路上,有的墻上寫著“要想富,先修路”,再行一陣,衛生院的墻上刷寫堅定方針,工工整整——“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努”,你要拐到后墻,才會看到余下的“力奮斗!”三個大字和一個嘆號。路過原來的鄉政府,從柏油路上拐下來要騎過一段寬闊的水泥路。道路中間偏右的地方有不少磚塊,整齊地擺放著——要是天氣好,路右邊一定曬了玉蜀黍,為防止車軋,邊沿就要擺磚塊。
我發現一進派出所,支書就矮了三分,說話也畢恭畢敬起來。今次來到戶籍大廳,支書一進來便給戶籍員散煙。戶籍員沒有接,支書訕訕收回去,也沒放回煙盒,就夾耳朵上。在我前面有兩個人。等了一會,輪到我們。我伏在柜臺上,探了半個身子,把支書開的那張證明遞過去。
還是上次的戶籍員,接過那張紙,露出難言的表情。我努力驅跑戶籍員戴眼鏡可能比不戴眼鏡好看的想法,幾乎同時在給自己解釋,說:“這是我們村委開的證明,就是上次你說要開的證明。”
戶籍員明顯忘記了我是誰,茫然道:“上 次?”
趙立人從我后面說:“跟劉所說好了的。”
戶籍員抬頭說:“我想起來了,重戶的那個嗎?”
我怕她還不清楚,解釋道:“就是重戶那個,兩個戶口,咱山東跟陜西重戶那個。”
戶籍員再次看了看那張證明,喃喃說:“趙麥生——”然后,她在鍵盤上啪啪敲擊以后,說:“哦,是這個。這個你不用給我,給我沒用。我不是說了嗎,你得親自去趟陜西那邊。你是要保留我們山東的戶口還是陜西那邊的戶口?要是保留我們這邊,你得先把陜西那邊的戶口注銷掉。”
我急忙道:“山東的,當然山東的。”
戶籍員說:“那你要盡快去陜西當地派出所辦理注銷。”
我問:“陜西哪里辦?”
戶籍員說:“你當初在陜西哪里辦理的就去哪里。”
我說:“我們這里不能注銷嗎?”
戶籍員很不耐煩地說:“戶口注銷需要你本人帶著戶口本和身份證到那邊派出所去辦理的。我們這里辦不了。你要去快去,到時候逾期不辦好,這倆戶口都給你注銷了,一個也保不住。”
我說:“能不能通融通融?”
早已立在我邊上的趙立人適時開口道:“對對,通融通融。你們劉所在嗎?先前與劉所打了招呼說好了的。”趙立人說話的時候謹慎的余光掃到了支書。我知道,趙立人馬上要說出實話了。我的文憑實際就是在陜西考取的,他怕支書竊取了這份秘密,回到村里,定然多嘴,那么趙立人將永遠抬不起頭了。支書的作用,只是通融鄉鎮和蓋章,其他不必要知曉的信息,能不讓他知曉便不讓他知曉。
戶籍員瞥了一眼趙立人道:“我知道,但是,這都是陜西省廳那邊與我們山東省廳這邊直接交涉的,通知到我們這里,我們插不上手的,只能按章程走。先去一趟陜西,把那邊的戶口注銷了,帶了注銷證明回來,我們才能保住你在山東的戶口。當初在陜西辦戶口你人去了嗎?去了就對了,注銷也得由你本人走一趟。”
我說:“那這個啥時候逾期?”
戶籍員說:“總歸盡快。你先寫個戶口保留申請吧。我們做個留存,給你備案,近期不會銷戶,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戶籍員從電腦邊上揭了一張A4 紙遞來。我說:“這個怎么寫?”戶籍員道:“寫清楚本人的姓名、籍貫、身份證號、重戶原因,現在申請保留本地戶口。明白了嗎?”
我本想趴柜邊寫,畢竟就在左手邊備有一支黑色簽字筆。戶籍員說:“你先去旁邊寫,別擋后面的人。”我這才看到有個老頭正要問問題,他邊上的男人要遞材料,起初我以為是老人兒子,開口不久,我聽出這人是他們村委干部,不是主任便是會計。我望向趙立人,知曉了他偏帶王OK 來的緣由。
黑色簽字筆固定在柜臺,我拿不出來。我問戶籍員:“還有筆嗎,我到那邊去寫。”不待戶籍員開口,王OK 湊了上來說:“這里,我這里有筆。”
我寫完回到柜臺邊上,剛才的老頭還沒辦完。趁個空當我遞過去,說:“你看看。”戶籍員掃了一眼,便道:“不要有錯字。”戶籍員將那張紙扔掉,又遞來一張。我接了紙,寫不到一半,又錯一字。我硬了頭皮,又要一張,戶籍員甩了好些張過來。我謹慎寫下每個字,又寫廢一張。好容易寫好一張,字體歪扭,很不好看。我遞給戶籍員。
戶籍員懶得再看似的掃了一眼,說:“好了,你抽空趕緊跑一趟陜西吧。”
我怕弄錯了白跑一趟,又問:“在那邊辦理完了,拿著注銷證明過來咱這邊就好了,是嗎?”
戶籍員道:“沒錯。”
只有我知道,都是我的借口。
從我和半夏離開家到坐上火車,一路風景似乎早已幫我下定決心了。
一出家門,我和半夏就變臉。我們不像置氣,更像兩個拼車的陌生人。有一回吵架也是這樣。我們努力像兩個陌生人一前一后地走。進了電梯,還有另外三個人,看來他們也互不相識。我和半夏努力融入他們,這樣我們五個人都互不相識了。電梯到21 樓停下,我與半夏一前一后出了電梯。我已掏出鑰匙,正要開門,一個電話耽擱了。我便離開門口,把鎖讓給了半夏。半夏掏出自己的鑰匙,松松快快開了門。
半夏進了她的門,我也默默地進了半夏的門。給我打電話的是遠在曹縣的王光利,先前我給他打電話他沒接,正巧這時打來。我故意提高嗓門說:“這個事你看怎么幫忙打聽一下。”王光利說:“你這個事兒吧我也確實聽說不止一次了,咱們同學里也有十來個了。應該就是戶口和身份證全國聯網了,這一聯網啥信息都能比對出來,躲也躲不掉。你這都是后一批了,咱省里查出不少人。怎么你也遇到這個問題了?”他的質疑比我的疑問更大、更好奇。
我本意是想探聽口風,找他幫忙的,聽口氣他也是一知半解。鬼使神差的,我打腫臉充胖子,話到嘴邊臨時改口道:“是啊,不過我已經解決了。我也就是擔心后續麻煩。你這樣一說,看來不是針對我一個人的,我便放心了。”
王光利說:“哈,我就知道,什么事難得住你嘛。”
半夏拖著巨大的行李箱,里面是媽媽非要塞進去的花生、小米和凌晨四點起來煮的十幾個雞蛋,似乎我們這輩子沒吃過雞蛋。我說北京都有,媽媽還是一意孤行。
媽媽不喜歡半夏,臨行前也叮囑我少吵架,叫我拿行李,說半夏提不動。
到了火車站,我們找進站口找了許久。多年沒回來,新建的火車東站我一點不熟。
好容易找到進站口,刷了身份證,又過了安檢。半夏走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們一步一步上階梯,有不少磕碰,我提起行李箱。上來后,不再是磚地,是大理石鋪的光滑地面,為了省力,我讓行李箱的四個輪子著地,一手搭在拉桿上,推著走。誰料地面太滑,行李箱不好控制,直直地向前滑去。前面的輪子啃住半夏腳跟。半夏穿的長筒皮靴,回頭斜了我一眼,說:“你怎么回事啊?”我只好說沒控制住。這是半夏沒有耐心的表現,其原因在我——已先在心里同半夏生了嫌隙了。半夏雖則不說,但早感受到了,因此對我的任何舉動,她也沒了之前的耐心。但是,我只知道自己最受不了的便是半夏這個態度,卻從沒想過半夏受不受得了我對她的態度。
為了不吵架,我低了頭,不想看到半夏陰沉的臉,也不想讓她看見我忍不住的怒氣。
前面便是候車室,遠處是檢票口。我說:“我們要買票嗎?”半夏冷笑說:“買什么票,為什么要買票?”我說:“不要提前買票嗎?”
半夏說:“開什么玩笑,這時候買票,我什么時候才能走!你想多待在這個地方,我可不想。”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剛才說錯了。我想問的是“要取票嗎”,說出口卻成了“要買票嗎”。但即便如此,半夏也不至于這樣生氣吧?她的態度,讓我覺著我是個傻瓜。我在干什么呢,我為什么要待在這里?我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事到如今,想起我們以前吵架不過五分鐘必定和好,我就覺得心酸。第一次吵架和好以后,第二天早晨上班前,半夏在冰箱上留下這么一句貼心的話:“希望我們以后,可以心平氣和地說話,你我都是,誰都沒有對錯,互相理解。”這句話后面還有個紅心。我在這個便利貼后面,也畫一個紅心,又畫一箭穿心。
過了很久,我才在冰箱上看到另外一張便利貼:“現在該你反思了。”我當時居然沒看到,可以想見我根本沒反思,只會敷衍。現在,我更記不起當初我們因為什么吵架,更無從反思了。不知道為什么,回家的短短幾天,我們兩個突然又到了崩潰邊緣,我需要反思什么嗎?不是反思問題,是反思我這個人。
我們對對方的忍耐已是到了極限,就像半夏說的,我們現在已經不能做到互相理解了。
半夏找到去北京的站臺,我也跟著她。無言等了半小時,半夏去檢票,隔著檢票口,半夏扭頭說:“我走了。”我與半夏揮手。半夏孤單的背影跟著人流走了。我終于重新憐愛半夏了,想跟上去,與半夏一塊兒走。
不行,我須要等到半夜,等一輛從平原鉆進山川、開往西安的火車。如果,有兩個我就好了。一個麥生與半夏一塊去北京,另一個麥生與半夏就此分道揚鑣。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