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動物園（五首）

游泳課

游完泳一個孩子攔住我

他擺動手中的秋衣，想讓我

教他穿衣服

一條褲子太長，他穿不進去

那褲子在他手中像蛇

我把長長的褲腿卷成一個圈

讓他的腿穿過去

他是不是深陷過衣服與織物的迷宮？

當他走起來，也是一座不斷移動著的迷宮

每一堵墻壁隨他的動作變化著

迷宮在休憩、奔跑，在等待著母親的招呼

某天他長大了，還會遺棄這間迷宮

巨大的兒童超越了迷宮的每一堵墻

“這樣，圈起來，再把腳穿過去”

孩子點頭，一個跨步，瞬間穿越了

六七年的身高，穿上褲子

然后一次跳躍，也如此穿上上衣

他說聲謝謝，迷宮隨這句咒語

在他身上恢復

迷宮和他一起移動，走了出去

時間瞬間慢了下來，尤其當更

年輕的謎都不在身邊時

回到家，今天太陽好得很，好得

似乎身上的所有謎團都解開

直到黑夜到來

我換被套和床單，把被套

攢成一個圈，讓被子鉆進去

然后自己也鉆了進去

在黑暗的溫暖中

突然想到白天那個孩子

他長高了嗎？他的迷宮是否還困住自己

而我們是從什么地方穿越了

想象中的那個圈

墜進圈套，從而瞬間成長

用怎樣的身份

穿越了自己的小半輩子

從而坐在現在？

象牙手

左右手，一對嫻熟的

手民。為的你，我們需要

那一雙象牙的手。遞給我

青金、青銅和塵埃

潺潺地瀉出，構成一部

象牙書，教人坐下來，一起閱讀

相框里的大海。它震顫著

被溢出，從我們潔凈的

口齒中齊整地劃過。抄寫交談

聲音的細密紋路，自手之聲

更是新紋路：又一部孤本

佚失在這間小型宇宙

受心之托，左手坐在右手旁

指尖踏下的紙面變得黑白

流瀉樂聲至工坊，我們

目盲，學著歌唱，詠唱圣歌

需配上何等的唱詞：不再有誰了

最好你是能拯救我

直至閱讀者們用盡這雙象牙手

重新觸摸到天光

新靈魂

光線傳來的細小聲響，幾不可聞

音樂倒退著演奏出銅質的樂器

樂器奏出銅質的樂隊，他們的手指

雕塑般標致。她按下一次鍵位

再按了一次，一次演出，重復

千百次，記憶跟音樂瞬息釋放在

一秒鐘內：我們建造了曠野上的

一張沙發、一扇門。打開門，坐下來

耳朵替代我們，享受此刻的人生

音樂的游行朝原野相互纏繞至

不可看見。我們終于從巨大的耳朵中

掙脫：奏出每分每秒鐘士氣的鼓

被敲壞，下一秒，金屬泄了滿地

上海動物園

用動物園來和你散步真的

不夠正經嗎？

白底和黑底的斑馬們真的世代敵視

無法化解嗎？

動物園和牛仔褲會搭配嗎？

排隊的人群，有擔心過

我們觸碰時身著不同的肌膚

因而被分類成

不同屬種的動物嗎？

麻雀和鴿子們降落起飛

從不買票，它們是動物園的居民嗎？

還是和我們一樣

不請自來的客人呢？

中午吃得飽嗎？有沒有細數

盤子里的米粒，夠兩小時后見到的

那只灰鸚鵡學會說你好嗎？

森蚺、樹蛙們在雨林喝過的雨水

比那晚我們喝過的湯力水還要多

還要好喝嗎？

要擁抱嗎？即便可能還不嫻熟

可以想象，我們一定笨拙得像靈長園中

那些今日不存在的大猩猩們

某日在雨中的避雨模樣。即便如此

看看那些空空的籠子

我們要像非洲草原上初生的

小獅子面對新世界時那樣，勇敢又羞赧嗎？

即便動物園散步真的不夠正經

即便如此，要和我擁抱嗎？

兒 女

那天我們一起剝板栗

它們浸泡的熱水給人溫暖

一如往常，在任何地方

金黃的板栗，將要變成

板栗燒肉，令你爽口

氣味穿過這個秋季

水果攤未到季的橘子們

手拉著手，它們撞在一起

擠出酸澀的霧模糊時間

我家鄉的商場售貨員們

對著鏡頭兼職網紅主播

時間改變了很多，妹妹

時間把我們變成了一對兒女

陽光正透過紗窗的縫隙

把風景一粒一粒投遞進來

下班后你常來我家坐坐

多少年了，窗外的樹

也沒有被堆積得更高

作者簡介：劉誠，土家族，1997年生于湖北黃石，現居上海。有作品發表于《中國詩歌》《詩林》《詩歌月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