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與記錄（八首）

速寫或天涯共此時

埃塞俄比亞女詩人費本·方橋

坐我前面，她細小的發辮

由眾多的習俗、觀念和審美

編織而成。當她微笑著轉身向我，

她漆黑雙眼里遙遠的星辰，

她閃亮的棕黑色的肌膚，

晃了我的眼。

真美！我看著她認真抄錄自己的詩句，

鄭重地遞給鄰座的伊朗詩人

卡齊姆·瓦埃茲扎德。

鄭重得像遞過去一座橋梁，

細小的字母在白紙上列隊。

我想起西湖邊柳條自然的排列，

想起我們各種膚色的隊伍，

三三兩兩，魚貫進入那些

書院、印社、咖啡吧，

湖水里的波光與眼里閃動的，

那是不用翻譯軟件就能閱覽的。

想起不同的嘴唇里蹦出來的

帶韻味的字與詞，

那些被分行，被稱為詩的東西，

太多的時刻，它們適合

覓食的小鳥、風吹過的樹葉，

還有跳躍的浪花。

適合某個時間節點，

你突然想起來的某個人。

那個埃及女詩人急于上臺，

她有太多的觀點需要得到認同。

跳脫的俄國青年詩人，

在四十攝氏度的陽光下，

想暈眩一會兒，

這也是異國體驗里的一種濃烈。

還有巴西女詩人路易莎·羅芒，

她被手勢與表情加持的演講里，

起伏洶涌著的思想與情感，

與那時那刻的我與我們，

多么不同又多么相同。

對談會仍在持續中。

也許感覺到了我的注視，

卡齊姆·瓦埃茲扎德費將稿紙

遞給了我。在拍照留念與感謝里，

我感覺完成了一次

獨屬于我的重要交流。

我相信，如果我能讀懂，

下一刻，里面的詩意就會呼嘯起來，

而我的身體也將激蕩和鳴。

像此刻，他們眼里異國的會場，

這天涯里的一角，

眾多的詩人，眾多的天涯，

一個挨著一個，聚在一個時辰里。

像此刻，我左邊再左邊的是

巴西、俄國、印度、

南非、阿聯酋、埃及和

沙特阿拉伯的詩人們。

右邊再右邊是中國青年詩人

王單單、馮娜、桑子與方石英他們。

我們用手比劃著

大海、青山、明月和內心的自我。

世界正以詩的面目，

又一次展現激情。

胡友平

像我的鄰居，一聲不響地進出樓道，

拎著菜袋子，或牽著孩子。

當外婆的年齡，臉上有著外婆的慈祥，

絕頂的那種，千金難改的那種，

還有一份淺淡的執著，眼神里晃著，

那是一個平凡人的堅守。

見到我時總會稍稍側身，微微一笑，

“大姐，出門哪。”

“去遛個街。回頭見。”

但她一去不再回來，

她的血很熱很燙灑了一路，

她的愛給了弱小無助的旁人，

她整個人正置于至高處的人間大義。

而我久久地站立于樓道，

等著一個好人回家。

有多久

河流轉折的時候，將你的身影拐沒了。

究竟是哪條河流？有多久？

那時我還在船上坐著，船在水上搖著，

我看到你的后退，一只水鳥反復驚起。

那些和風細雨里被切割的慢鏡，

卡在時間的褶皺里，有多久？

你不是我同船的人，你在岸上，

有一座橋和一叢葦草同時路過你。

有多久？我的記憶突然有了翅膀，

回頭瞭望那條河流，她也被反復驚起。

太湖吟

被沿岸的錦繡小心包裹著的

大片水域，這天地間的母液，

守護著這樣一份壯闊——

魚躍鳥翔的潑天自由，

永不停息的清澈蕩漾，

以及珍珠般的島嶼任性地妝點。

在不同的季節，

我領略了她同樣的驚心之美。

我也曾在她不同的周邊，

與不同的人同行，

歷盡不一樣的相聚與離別。

我的一生因此起伏著，

如此的緩慢又如此的迅捷。

蠡園如此多的漏窗

蠡園如此多的漏窗，像不同的器物，

將望過來的湖水分割成各款形狀。

漏窗前正孤單著的人啊，

所有你交集過的人也在望過來。

所有他或她的目光，是溫和的，

全被分割成你期盼的樣子。

是桃樹、柳樹的樣子，

是晴紅煙綠、南堤春曉的樣子。

可以依靠的樣子，親愛的樣子，

讓你感覺，你與這個世界仍然緊密關聯。

古井亭

這漫長時光的幽深里，有我一個，

是否還加上了虛擬中的你，另一份獨白。

這其中還有少許的水，井沿上出沒，

只要靜心，便能感受它們流淌里的清涼。

有的進入了云端，有的被井亭擋了一下，

又回到了井里，另一種蒸發或冷凝。

更多的水被你我直觀，它們靜坐于井深處，

圍成一個白亮的圓，像某個言說的中心。

貯藏并負責說出一段綿長的醇酒故事，

附帶著說出此時的你我彼此眼里的幽深。

眼前的古井不是擺設，仍在被不斷地取用，

通往多種處于激情中的被釀造的糧食。

你也不再是過眼的煙云，

至少有了清冽的對酒當歌的樣子。

昌列寺

群山環峙的昌列寺，有帝王的坐姿，

恢宏的建筑，與天地爭著一份遼闊。

由大片的白云指引，轉到了這里，

橘黃的屋頂、金碧的檐飾晃了我的眼。

我進入，不為磕頭，不為討杯水喝。

我是被沉郁又高亢的念經聲吸引。

也許還為寺里花朵般彌漫的書香，

七情六欲的圖書與佛法僧同在一界里。

圖書館轉角長椅上，紅衣的年輕喇嘛

盤起的雙腿上，有奧義流轉。

在這里，我所有過往里的起伏，

一張不起眼的書簽，折于肅穆這部書里。

一線畫廊

你把想法拿出來，你把想象拿出來，

你把欲望拿出來，你把情緒拿出來。

用各式的色塊，色條，色斑，

用各種的調和、堆疊或混搭。

痛楚或快樂，奔放或壓抑，

被藝術地創造后，可裝框或不裝。

它們在這里展出時，我過來了，

我也帶著我的想法、想象、欲望和情緒。

我在這里找到了你，多彩多故事的女人，

她們是一個，也是許多許多個。

被安撫、安慰、鼓勵的人是我。

我是我一個，也是許多許多個。

作者簡介：榮榮，本名褚佩榮，生于1964年，出版過多部詩集及散文隨筆集，參加過《詩刊》社第十屆青春詩會，曾獲《詩刊》《詩歌月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物年度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家貢獻獎、首屆徐志摩青年詩人獎、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劉章詩歌獎、十月文學獎、全國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