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孩子出生至今五年多,我的寫作正發生變化。我的耐力和毅力都在增加,寫作詩歌時也是這樣。經歷了寫作初期的雜亂內視之后,過往經驗仿佛主動帶著浮力,從永逝的時間之流中,率先倒流、溯回到我的內心。這是在我與記憶、文本、情感甚至夢境的持續激蕩中,發生的內心事件。
它們根植于我幼年和少年時期,是被賦予、自發感受并無意識地積淀下來的“丘陵生活”與“丘陵經驗”。這丘陵不僅包含土地、山坡、溝壑、豐富的物種等自然地貌,也涵括個人命運的坎坷曲折,心性的幽微孤悒,以及注重觀心、奉神的內向路徑。這種經驗延續著丘陵地貌的起伏與層疊,它既包含溝渠、懸崖和深淵的暗部,也擁有被晚霞浸染的制高點——在那里,晚霞接近目光,高處的明亮與遼闊點染人心。
同時,它本身如地貌般層疊、布滿褶皺。自然地理在垂直空間上物象和功能的豐富性與復雜性,使其與“主觀具象詩”的意義高載重,在結構上具有相似性。它們如影隨形,當我離開丘陵地帶時間越久,具象記憶越趨模糊時,這種丘陵經驗,卻數次眷顧我(仿佛是對我不懈以記憶克服遺忘的回贈),并在寫作中涓涓延展,逐漸成為一條可辨識、延續并發展的脈絡。
在寫作中,當記憶、經驗、體驗等題材要素被觸動與喚醒,我對它們的珍視和回報,常常體現為對詩歌語調、節奏、結構等形制的考量與厘定,以此在一首詩中將它們帶往高低深遠處?!对L舊》和《割草女孩》是對“丘陵經驗”的回應,也是對“一首詩能將事物帶向哪里”的探索。書寫這兩首詩時,我僅擁有零碎的人物與場景記憶,但心中長久盤旋著對其充滿贊賞而又深懷孤悒的情感。她們是聚焦于我經驗中生活在丘陵地帶并具備“丘陵氣質”的女性。她們幼時貧困,內心時而封閉時而幽曲,對美與真葆有敏銳感知,成年后經歷離異、獨居,常被旁敲側擊以致出世山林。我曾在筆記中這樣記錄:“二姐,黃瓊,還有早逝的奶奶……她們生活在這個世界,又與這個世界疏離,中間隔著一條其他維度。她們不順利,經歷身心磨難和困境。我的存在,盒子和筆一樣的存在,給她們留聲?!?/p>
而丘陵經驗和她們有什么關系呢?小學時,我們翻過村子視線內最高的山嶺,到鄰村上學。山嶺最高處是一片平坦的田地,父輩修的一條路從嶺頂穿過。我走在那條路上,望見幾十道溝谷坡嶺之外,灰藍霧嵐中橫立一道拱橋。那座橋太遠了,我不知道它在哪個村莊,我從未去過。但我在山嶺上常看見它。有時,橋的方向傳來伐木時沉悶的敲擊聲。我看不見伐木人,看不清具體的樹林,但我聽到遙遠處的聲音。這便是丘陵,遍布坡度和褶皺,我和姐姐曾多少次在它荒蕪、豐腴、高低起伏處,搜尋生活的必需。后來,姐姐外出打工,我和黃瓊考學,姐姐攜帶貧困和美麗,進入婚姻生活,經歷情感破碎、契約解體。
而我有時回家,聽母親講起,村里姐姐的同齡女性——姐姐的兒時伙伴,許多人婚姻解體。這是姐姐們的中年。她們攀爬過高丘,在打草時領略丘壑綿延起伏,在少年無知時同時被貧困和美擊中,就像我的姐姐,貧窮卻又那么愛美。最終,生活把她們磨礪成滄桑、世俗、美麗、活潑又參雜靜默與力量的生命質地?,F在回顧,我剛開始習詩時,“姐姐”已經是我自身的“寫作母題”。“她”是“我”關于美的啟蒙者,“姐姐”也是為實現自身意愿與父親發生劇烈爭吵但最終失敗的女孩。
《訪舊》《割草女孩》的寫作,正是沿著上述母題脈絡呈現。但在具體書寫時,實在經驗和知覺記憶在每首詩中,都化合出各自獨立的詩歌形制?!对L舊》的寫作契機,源于一種對話形式對“異在”經驗的搓捻和縫合。在對話中,過去與現在、記憶和偏差、認知和誤會、“我”與“你”(一種復合形象)的離合,探詢與永遠失落,相互牽引,獲得各自的位置。對話讓詩歌干凈利落,同時維護著詩句的彈性和活力。對話是這首詩最宏觀的形制框架,其內部包含更多形制細節,其中,聲音細節構成一股顯著推動詩歌前行的力量。詩行中或尾部的音響要素——它們相互摩擦、捕捉、回擊、游逸——模仿著重逢時聲音對默音的一再打破。同時共鳴腔式的聲音發出模式,試圖呈現:“我”與“你”、記憶與遺忘,在彼此相異的記憶偏差與命運旋渦中搏斗、共鳴、共存的存在時刻。
《凈峰寺》寫了山巔淵谷,延續了丘陵地貌所孕育的空間感知。北宋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總結了觀看山水的“三遠法”,即高遠、深遠和平遠。這三種視角在平原地帶難以充分展現,因為特定地貌環境塑造出相應的特殊觀照和精神曲度。這首詩呈現一種半抽象化的情感,人和山川被政治經濟力量投射與牽引的命運沒有顯要參與文本。
《凈峰寺》與這組詩中的《訪舊》《小野莓》《這些難捱的日子》等詩作,都嘗試探索“我和你”的關系,詩歌中“你”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構建了“共同命運體”;詩中“我”的觀察與情感,因面向確切的交流者而獲得一種公共性。“我”向“你”訴說,“我”和“你”對話,皆因“你”的存在而具備約束力?!澳恪弊鳛閮A聽者,約束、衡量“我”的表達。這增強詩歌中情感部分的信用。
2023—2025年的寫作,集中于對生活中“附近”的思考,它觸及穿過城市的河流、家庭關系、社區紐帶、友誼等。在寫作中,它們具體轉化為:探索“附近”——方圓十公里——如何通過詩歌結構的構建,生成堅實性和可靠感。詩句如何像磚石穩固壘砌,何種核心技藝與寫法,能保證詩歌達成這種可靠性?確切說,即如何通過精湛、嚴密的書寫技藝,使詩句間的關系經得起嚴格的推敲,最終屹立如山石,寫出后不能輕易推倒。
在這些詩歌中,空間與時間是確定的,空間具有具體可指、符合現代地圖學規范的名稱與方位。時間是公共約定的標準時間。詩歌關注建筑學意義上的結構與關聯,層遞展開的觀察、回憶與冥想,都牢固建立在此確定的時空基礎上。此外,詩作充分調動感官知覺,常設定一個凝視的絕佳點,使近景、中景和遠景及其內在結構關系,得以次第展開。在眾多事物中進行選擇與結構安排,這本身就是描寫中蘊含的隱蔽判斷、評價與鑒賞。這類詩歌多以現實觀察為基礎,準確說,以對實體的“凝視”為核心。這些實體存在于確定時空中,具有不可轉移、不可消滅,不隨主觀感受而改變的屬性,因而穩固、結實、恒定。正是基于對實體具體而專注的凝視,詩句在很大程度上克制了隨意的跳躍和聯想。詩句中的連接和轉折,都追求可把握到的“榫卯結構”,使上下文之間形成穩固、經得起推敲、難以撼動的關系。
這些詩歌并非具象主義詩歌,借用繪畫語言說,它們更接近于“主觀具象詩”或“具象表現詩”。因為這種對實在的“凝視”,最終流注到心靈,引發情感與認知的變化。即是說,詩歌試圖達到一種“寓言綜合”:將身體感受、對象的實體感(質感)的確定以及詩歌判斷,生成性地結構于詩句中,形成一種具備豐富性、硬朗質地和明晰感的效果。而這靠嚴絲合縫的技藝、深厚的功夫和不懈的匠心才能實現。
在這組詩中,關于形容詞的使用,也弱化了禁忌心理。形容詞既修飾、限定、描繪對象,也承載飽滿的情感。其運用從根本上源于特定的“觀看”的方式與框架。這個框架包含對實體固有屬性的尊重與信任,和對感官知覺內容的理性安排。在對于“附近”實體的看與書寫時,我引入一種繪畫藝術的觀念。繪畫是將感性體驗轉化為理性構成,并最終在紙上推演出一個感性世界的過程。在一朵花里,它各部分投射在視覺中的形態與質感,轉移到畫紙上,被轉換為明暗、冷暖、筆觸等繪畫語言關系?;ò甑拿刻帍澱?、花瓣間的重疊,都需通過冷暖、明暗等繪畫語言重述與表現。它對書寫“附近”的啟示在于:要在詩歌中建立“附近”的真實感和可靠性,同樣需要對景情識之間的比例、銜接、過渡、對比等進行布局和安排,在其中,我想象我擁有畫家、建筑學家和音樂家的識見,以理性的方式去重構感性的經驗。這是一步步的煩瑣,最終造就出整體性和有機感。過程越理性,其結果越充盈感性力量。正是經由理性淬煉而復歸的飽滿感性里,“附近”煥發震顫人心的光輝。
記憶中的丘陵和正在經驗著的“附近”,當它們與詩歌匯合,我的存在,像支流匯聚后修護新河道的人,我成為一個充滿責任、耐心與毅力的人:讓記憶與情感之流在新河道中重新推動、涌流,同時詞流的集結與奔涌,本身即是河道的堅固。這種理性的構建,最終由河道支撐起一種“水性建筑”:由嚴謹導出靈活與開放。而這些,最終如引力,牽引著丘陵的溝壑和城市地圖上十公里的方圓,這一切最終構筑成心靈的新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