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絲綢般的眼晴》出自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1954年,十八歲的薩岡憑借處女作《你好,憂愁》榮獲法國批評家獎,小說出版五年內全球銷量五百萬冊,她也成為了法國戰(zhàn)后第一位“暢銷女王”。
譯者陳劍在譯后記里總結:“薩岡所描寫的,都是生活中某個‘斷裂的時刻’:面臨死亡的時刻、發(fā)現(xiàn)秘密的時刻、分手的時刻、改變決定的時刻、忽然疲倦的時刻,總之,是原本波瀾不驚的生活,忽然失去了平衡的那些時刻”。陳劍也介紹了薩岡自己對短篇小說的著法:在她的理解里,短篇小說是“公理”,是“從人們即刻陳述的文字出發(fā),這些文字引發(fā)一個情節(jié),這個情節(jié)同樣迅速地展開,并達到一個在最初的對話中就已經(jīng)被預見的不可避免的結局”。陳劍認為,“薩岡的短篇小說基本遵循了這樣的定律:一個主人公、一個事件,在結尾時敲開矛盾堅果的外殼,然后戛然而止”。
但至少這部短篇小說并沒有一味遵循這一定律。在這部小說里,男主人公杰羅姆,這個發(fā)現(xiàn)自己深愛的妻子和自己童年摯友暖昧的丈夫,最終用愛意化解了對妻子的妒意與恨意,沒有走向那“已經(jīng)被預見的不可避免的結局”。他與妻子之間的情感斷裂,也有了修復的可能。這個短篇里的人物的情緒,也不是讀者們常常認為的所謂標志性的“薩岡式憂愁”。
薩岡對自己作品的評價比較客觀,她認為自己的作品時好時壞,并沒有寫出像普魯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司湯達那樣的杰作,但總體還算健康,從某方面來說富于同情心。這個自我判定是準確的。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對照海明威《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這篇小說看看。海明威用了三倍于薩岡的文字體量,寫了一個用他人的死消滅自身厭惡、恐懼的故事。和海明威筆下徹底摧毀兩人關系的死亡之旅相比,薩岡筆下的則是回歸之旅、成長之旅,她寫出了人物一系列的心理變化過程,杰羅姆放下對準羚羊的槍口,也就放下了嫉妒與復仇,體現(xiàn)出了人物“因愛而善”的意志。
薩岡的小說可能還用不上“救贖”一詞,也沒有契訶夫、喬伊斯那樣精神頓悟的瞬間,但她確實展現(xiàn)出一個原本衣食無憂、過著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的成年人,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事件,這種平和被打破、喪失,然后要么認命接受,要么做出僅憑個體就能在當下完成的內心轉變,從而建立起新的平和狀態(tài)。
一個編輯最常向作者發(fā)起的靈魂之問是:你這部作品里的人物有弧光嗎?所謂“弧光”,就是在一部小說的長度里,人物的情感或心理需要得到來自內在的成長、發(fā)展,而非外在的作者所設計的困境、機遇等等,直到轉變。這種變化并不必然是正向的,也可以負向。顯然,杰羅姆這個人物是有弧光的,他從一個自認的成功的強者到看見了自己的脆弱,并且全然地接受了它、包容了它。因為那讓他脆弱的,也是讓他愛的,讓他和他的生活可能真正變得美好、高貴的。這并不容易做到。
接下來,我們進人文本,看看薩岡如何用了不到八千字就成功完成了對人物這一變化的刻畫。
細讀小說時,我們首先需要注意空間的變化。注意空間怎么推動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怎么塑造人物,怎么建立人物之間的關系。而空間離不開物件,比如汽車音箱里放的音樂種類不一樣,汽車所有者的身份顯然就不太一樣。空間是用來表現(xiàn)人物身份的,空間中的人物關系是社會關系的縮影,往往代表了不同階層的意識形態(tài)。尤其相對封閉的空間會改變過往關系模式,作家容易在其中構建各種沖突。
杰羅姆·貝爾蒂埃把車開得飛快,他美麗的妻子莫妮卡不得不想盡辦法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才能不那么提心吊膽。
第一個空間就是這輛車,體現(xiàn)出杰羅姆的性格:冒險、尋求刺激、自信、有掌控欲。他想通過這種開快車的方式證明自己:能夠征服女伴。這第一句話也表明他倆的夫妻關系并不融洽。
他熱愛狩獵、嬌妻、鄉(xiāng)野,乃至將要去接的朋友們:斯坦尼斯拉·博安和他的女伴(自從離婚以來,他基本上每半個月?lián)Q一個女伴)。
“希望他們準時,”杰羅姆說,“你覺得這次他會帶個什么樣的姑娘來?”
這段話交代出朋友性格:花花公子,不怎么準時,顯然更游手好閑,更自我。
莫妮卡疲倦地笑笑。
在這部小說里,“笑\"這個動詞出現(xiàn)了十幾次。狩獵是她喜歡的嗎?如果你坐在副駕駛位,一直提心吊膽,你也會疲倦。所以這里的笑是應付之笑。
……我不明白,斯坦尼斯拉為什么還這么注重打扮,他這個年紀…
從后文可知,丈夫從小的玩伴其實一直想誘惑他太太。很可能此前每次共游,斯坦尼斯拉都想要引起莫妮卡的注意。
“你從不錯過任何事。”她說著,笑了起來。
妻子對丈夫小小的戲謔式的批評:你這樣一個成功人士,怎會錯失任何良機?
杰羅姆·貝爾蒂埃瞥了妻子一眼,再一次弄不懂她的言下之意。
可以看出,這對夫妻之間存在交流障礙。
不同于杰羅姆的堅定、沉穩(wěn)和果決,斯坦尼斯拉·博安身材頎長,肢體柔韌,腳步輕飄。而那個金發(fā)姑娘年輕漂亮又單純,一看就是典型的周末女郎。
兩個男性均已出場,外表、性格截然不同。杰羅姆壯實敦厚、沉穩(wěn)粗獷,愛開快車,可以推測出他相信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是個努力使自己成為強者的人。斯坦尼斯拉則是一個有點浮夸卻顯得年輕的男人。所謂“周末女郎”,就是一起過周末、找樂子,無須特別認真對待的女孩。而杰羅姆,一生只愛過自己的妻子。
他們一骨碌地鉆進汽車后座,斯坦尼斯拉開始介紹:“莫妮卡,親愛的,我向你們介紹貝蒂。貝蒂,這是莫妮卡和她的先生,著名建筑師貝爾蒂埃。從現(xiàn)在開始,你得聽他指揮。這里是他掌舵。”
“一骨碌\"和“鉆”,動作是不優(yōu)雅不沉穩(wěn)的。貝蒂是斯坦尼斯拉的女伴,莫妮卡是斯坦尼斯拉好朋友的太太。介紹的先后次序體現(xiàn)出在他心中,莫妮卡的重要性大于自己的女伴。想一想,如果你很在意你的女伴,你會不會首先為她介紹他們都是誰?“掌舵”“指揮”,再次表明杰羅姆習慣了指揮別人。
大家客氣地笑了笑,莫妮卡友好地與這個貝蒂握了握手。
如果作者寫的是“莫妮卡友好地與貝蒂握了握手”,那是一種平等。但加了“這個”,說明有過“那個”,未來還會有“別個”。大家都知道,下一次大概率不會再見到她。
斯坦尼斯拉把身體前傾,用有點尖厲的聲音問:“出去玩高興嗎,你們兩個?”
小說結尾也出現(xiàn)了一次斯坦尼斯拉聲音的“尖銳”,表明這其實是一個遇到點事就難控制情緒、容易失態(tài)的人。
不等回答,他又轉向女伴,對她微微一笑。…貝蒂顯然為之傾倒,一味沖他笑。
“微微一笑”表明斯坦尼斯拉的態(tài)度是逢場作戲,但貝蒂是認真的,可能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有錢、會玩、有趣的男人,所以笑得傻乎乎的。
“我離婚那會兒,”斯坦尼斯拉繼續(xù)說,“特別傷心,全靠他們安慰我。”
此時,汽車正飛快地行駛在北方高速公路上,年輕的貝蒂不得不喊著發(fā)問:
“為什么傷心?是你的妻子不再愛你了?”
“不是!”斯坦尼斯拉回喊道,“是我不再愛她了。相信我,作為一個紳士,這可是駭人聽聞的事。”
他把身子向后一仰,大笑起來。
一個非常“凡爾賽\"的畫面,一個自大自戀的形象。
他們無比欽佩地看著杰羅姆高效率地換登機牌,登記行李,處理一切。(一個做事特別有條理的成功人士的速寫。)
然后,是通道、傳送帶,人們在玻璃鏡面下魚貫而入,成雙成對地,像被凍住一樣紋絲不動,這個時代的中產(chǎn)階級千篇一律的面孔。
大家都沒有表情。這本來就是個千篇一律的周末,如果不發(fā)生后面的事,這些人都不會有所改變,臉上都戴著面具。同時這又是一種隱喻:夫妻之間、人與人之間,關系都已冰凍。
然后,在飛機上了。…莫妮卡一直望著舷窗外的浮云,手中的雜志一頁也沒有翻看。
飛機,一個飄浮的、非日常的空間。舷窗外的浮云又是一個很好的隱喻:關系是會變化的,而我們所看到的世俗標準的幸福、光鮮伴侶的表象,也有可能發(fā)生變化。
杰羅姆起身離開,斯坦尼斯拉卻突然湊近她,似乎要伸手指給她看窗外的什么東西,聲音卻在說:“我想要你,你知道,想想辦法一個情場老手用來偽裝的肢體動作。
她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
“告訴我你也想。”他繼續(xù)說,始終微笑著。(一個自負、覺得自己穩(wěn)操勝券的形象。)
她轉過臉,認真地看著他。…他只好無奈地笑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莫妮卡并沒有表現(xiàn)出受寵若驚,或者馬上被誘惑上鉤的輕浮。
上車前,莫妮卡做了個很貼心的舉動,問那個叫貝蒂的女孩怕不怕暈車。貝蒂為此受寵若驚,連忙點頭,于是就坐到了前排—一杰羅姆的旁邊。
還記得斯坦尼斯拉說過“想想辦法”吧,現(xiàn)在她想辦法了。也就是說,現(xiàn)在坐在后排的是莫妮卡和斯坦尼斯拉。
彎道非常難開…也許是因為這些彎道,斯坦尼斯拉和莫妮卡都沒有再說話。杰羅姆突然轉過頭對他們說:“你們沒睡著嗎?貝蒂都在打鼾了。”
斯坦尼斯拉笑了笑:“不,我們沒睡;我們在看,我們在看夜色。”
“也許是因為這些彎道”,這是杰羅姆的想法,因為后排的兩個人,實在太安靜了。讀、寫的時候,尤其要注意人稱代詞。斯坦尼斯拉的回答是復數(shù),說明兩人關系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
他打開收音機,頓時,卡巴耶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充盈了整輛車,她在唱的是《托斯卡》。
從音樂可以看出男主人公的品位或性格。《托斯卡》是普契尼的歌劇,是個悲劇。為了救男友,托斯卡假裝答應出賣身體。當警察局局長想要對她有所染指時,她刺死了他。但她沒想到的是,警察局長原來承諾的“你陪我睡覺,你的男友只是假死”,結果卻是真的處死了她男友。于是托斯卡跳樓殉情。薩岡顯然考慮到了互文性。
突如其來地,杰羅姆感到一陣熱淚涌上眼眶,他下意識地啟動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才得以確認,并不是秋天的霧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事業(yè)有成,聽歌劇還能感動得熱淚盈眶(甚至還不適應,不相信自己淚點這么低),說明這是一個內心感性的真實的人,這非常重要。如果這個人從來都沒有這種感性的瞬間,那么他在一個短篇小說的時間長度里,很難發(fā)生徹底的人性變化。
忽然間,他對自己說:“我愛這個季節(jié),愛這塊土地,愛這條路,愛這輛車,特別是,我愛坐在我身后的這個棕發(fā)女人,我的女人。跟我一樣,她聽到這個女人的歌聲,也會感受到同樣的快樂。”
歌劇唱的是女性如何崇高,如何為愛奉獻,如何犧牲。他代人了自己,覺得自己如此愛妻子,愿意為她付出一切。杰羅姆的自以為是也顯現(xiàn)出來了:你怎么知道別人聽音樂能跟你有同樣的感受呢?
杰羅姆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迷狂——這個詞從來都離他很遙遠—一他調整后視鏡,瞥一眼他的妻子。他想要看看她可是他一不小心,把小小的鏡片壓得太低,鏡子里照出的,是斯坦尼斯拉瘦長的手,按在莫妮卡的手上,掌心相扣。
這正是那種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突然被外力打破而產(chǎn)生裂痕的文學瞬間。
他立刻把鏡子抬起,而音樂,仿佛隨即變成了一個瘋女人支離破碎的鬼哭狼嚎。
文學中的環(huán)境描寫往往都不是客觀存在的。聽到的聲音、聞到的氣味、看到的景色,都跟人物的真實心態(tài)有關。人物的主觀心境變了,聽到的音樂也就變了。
有那么一剎那,他不再分得清公路、落葉松和前面的拐彎。(他喪失了自身的平衡性。)
他要這個男人明天就死,而且是由他親手了結。
從這里開始,小說往行動的方向走。
“喂,”斯坦尼斯拉說,“你在做夢?”
“沒呢,”他答,“在聽《托斯卡》。”
“《托斯卡》,”斯坦尼斯拉饒有興致地接過話頭,“唱到哪里了?”
“斯卡皮亞男爵出于嫉妒,決定殺掉卡瓦拉多希。”
丈夫變相的情緒表達。
“他是對的,”斯坦尼斯拉笑嘻嘻地說,“不然他也沒別的選擇了。”
得意。斯坦尼斯拉覺得自己很可能可以搞定他的太太。
說著,他向后一靠,和莫妮卡肩挨著肩。
他們的身體是相連的。
就在此刻,杰羅姆深深地松了一口氣。
既然連你都認可該殺,那么我也別無選擇了。
收音機里激昂的合唱聲漸漸平息下去,他微笑了起來。
丈夫決心已下,于是音樂再一次發(fā)生了變化。
這是一座很大的獵場木屋他們愉快地共進晚餐,一邊還聽著一 一這是斯坦尼斯拉心血來潮的主意—老唱機里的美國民謠。
小說的第三個空間出現(xiàn)了,它比嫉妒與殺意萌生時的汽車車廂大很多,更為開闊(這也預示了人物狹窄內心被打開的可能)。小說中出現(xiàn)的每一種名詞,尤其音樂、書本、飲食,都要跟人物性格有所關聯(lián)。民謠與歌劇的不同偏好也反映出兩人不同性格,顯然斯坦尼斯拉更隨性自由,不那么講求規(guī)則、秩序。
她在浴室更衣,而他坐在床腳,喝著一整瓶威廉明娜。
莫妮卡回到臥室…她自然地把手放在他的頭上…
人與人之前關系發(fā)生變化的時候,他們的身體位置往往也會發(fā)生變化。
他專注地喝著酒,沒有緣由,亦沒有失望。
什么是翻譯腔?這小說本來樸素、簡潔,翻譯也應該用更平實的詞。比如,他專注地喝著酒,沒有理由,“也\"沒有失望。“亦”這種半文半白的字,用在這里就顯得做作,架子一下子端起來了。
…他只是個“簡單的男人”,他這么想著,帶著苦澀,還有些自嘲。
文學中的標點符號是有“表情”的。這里的“簡單”因為加了引號就有了自貶的意味,等同于“好騙”一一你就是一個會被妻子、被最好的朋友欺騙的蠢男人。
仔細想想,其實很有意思。她從不參加狩獵,從不愿跟他們一起出發(fā)。…
“很有意思,”他的聲音忽然黏稠起來,“很有意思,你從來不去狩獵。”
“黏稠”,說明丈夫的聲音突然開始缺乏清晰度、穿透力了,變得軟綿綿的,缺乏自信的氣勢了。第二處的“很有意思”是一種若有所思的重復。他開始真的思考:妻子為什么從不狩獵?
她笑了。
“十年之后,你開始吃驚?”
丈夫勉強了妻子十年,就像他開車速度那么快,妻子其實也不喜歡,感覺不舒服。
“總不算遲吧。”他笨拙地說。讓他自己吃驚的是,他居然突然臉紅了。
一個丈夫卸去成功男性、養(yǎng)著老婆的自得面具的瞬間。
她笑笑,熄滅她那邊的床頭燈。
“熄滅”,說明妻子不想說話,不想解釋自已,不想交流,只想結束這個夜晚。
“哎!”她說,“當我沒說。你怎么還不睡 啊?”
兩人平時基本無話可說,都不習慣展露自己的真心。
他聽話了,脫掉羊毛衫和鞋子,直挺挺往床上一倒。
“直挺挺”,一種呆滯的身體語言。
他聽著,傾聽著靜默。她的呼吸平穩(wěn),要睡著了。
“你沒注意到嗎?”他開了口,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小孩子一樣遲疑和不安,“你沒注意到她唱得很棒嗎?我是說卡巴耶,她的《托斯卡》。”
這個地方,薩岡處理得非常平和。丈夫憋了很久,這個對他而言相當重要的瞬間,他感動到想要跟妻子分享的時刻,卻發(fā)現(xiàn)妻子的手跟好友的手相握。丈夫為什么要等到妻子呼吸平穩(wěn)之后,才拋出這個問題?因為他不想讓妻子覺得他在興師問罪。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她笑了,她總是這樣笑,低沉、輕柔、自然。
“歌劇令你浪漫起來,或者是因為秋天, 或者,兩者皆有。”
妻子了解自己的丈夫。他并不是他體現(xiàn)出來的那種粗壯、敦厚、木訥的人,本質上是一個感性的人。只是常年的工作,讓他變成了一個看起來像戴著面具的中產(chǎn)階級。
“我可以轉向她,”他想著,“把她抱在懷里,為所欲為。”潛藏在身體內的那個孩子氣的、脆弱而需要撫慰的他,向她伸出了手。他觸到她的肩,而她,熟稔地扭過頭,用唇在他的手上吻了一口。
“睡吧,”她說,“很晚了。我累極了。你再不睡,明天也會沒力氣的。睡吧,杰羅姆。”
在這個地方,在真正動殺機之前,丈夫還經(jīng)歷過一次猶豫。妻子的拒絕是明確的、熟稔的、看起來很溫和的。她不需要丈夫,給出了敷衍的動作,就像說“給你一顆糖,你去睡吧”。
于是他決定了,第二天要消滅一個生命。
斯坦尼斯拉·博安站在那里,就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中央。他把獵槍夾在雙腳間,單腿撐地,望著藍色的天空和秋天的樹木,感受到無可名狀的幸福。
整部小說是從丈夫視角,即第三人稱有限視角來寫的,這里視角產(chǎn)生了偏移。它偏移到了斯坦尼斯拉的內心。杰羅姆是不可能感受到斯坦尼斯拉所感受到的無可名狀的幸福的。怎么改?可以將“感受到”改成類似“洋溢著”“散發(fā)出”這樣外化的、能被他人觀察到的表達。
杰羅姆怒火中燒,射了一槍。…他調整射程,重新瞄準。
沖動之下,嫉妒的丈夫實施的謀殺是真實的,而且發(fā)生了兩次。
它立在懸崖上,逆著光,紋絲不動。
他在此刻感到惶恐,他很疲倦,氣喘吁吁,他
老了,他已經(jīng)四十歲,他愛的女人不再愛他。
這個念頭令他眼前驟然一黑。它很美。
它比杰羅姆曾經(jīng)狩獵過的任何獵物都要美。
此時,他對追捕的羚羊的感情開始變化。他把羚羊投射成那個他得不到的、讓他疲倦的、讓他感到氣喘呼呼的女人。
“晚一點,”杰羅姆自言自語道,“晚一點我會殺了那家伙(他甚至已經(jīng)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你,你,我親愛的朋友,我要你。”
薩岡在這里用的動詞非常準確。“殺”,是針對他的好友。但此時他的注意力在羚羊身上,羚羊代表的是妻子,所以用的是“要”,而不是“你,我親愛的朋友,我要殺了你”。此時,空間已經(jīng)進入了廣闊的原始獵場。
已經(jīng)到了下午四點,他已經(jīng)超出了獵場的邊界,也超出了體力的邊界,但羚羊一直在他的前面,溫柔而不可捉摸,透過他的望遠鏡,他始終可以感受到它的美,無法抗拒,可望而不可即,但一直在那里。
丈夫現(xiàn)在只和羚羊發(fā)生關系,成為一個追捕者。它和他認為的出軌的妻子一樣美麗,一樣溫柔而不可捉摸。所以接下來,“他為這只羚羊賜名‘莫妮卡’,一邊徒步,一邊跌倒,一邊用最粗魯?shù)脑捴淞R,他時常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莫妮卡,別走得那么快!'”
他已經(jīng)追蹤了八個小時。漫長的追捕過程使他的情緒開始失控。這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緩沖,他被壓抑已久的、和妻子之間始終隔閡的那種情緒,開始釋放。
這時,他在一片水潭前踟躕了,然后,他平靜地走向它,把獵槍高高舉過頭頂,舉過一人高度的水面。當他感到腳下一滑的時候,他沒有掙扎。他向后仰去,聽任潭水漫過他的脖頸、他的嘴巴、他的鼻子,他幾乎室息。…“我這是在自殺。”他想起來。
恰恰是這種瀕臨死亡的狀態(tài),喚起了他和妻子曾經(jīng)有過的愛的溫情回憶。不到這個死亡的臨界點,那些回憶都是被冰封的。
這讓他想起了某個東西,但那是什么呢?他開始大聲說起來:“好像是在聽卡巴耶的時候,我就覺得我要死了,我?guī)缀跛懒恕>拖衲且淮危阌浀脝幔课业谝淮螌δ阏f我愛你。我們在你家里,你走到我的跟前,你記得嗎?那時我們第一次做愛。我是那么害怕和你同床共枕,卻又是那么渴望,當時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這個時刻,他的感性第一次沖破了理性。但顯然,他不習慣,沒有辦法梳理并表達清楚。于是他大聲自白,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深藏的脆弱和不安。
面對羚羊,他開始跟自我對話。但這個自我對話里是有一個聽眾的,他喚出了“你”,“你”是誰?是妻子。他在跟妻子對話。
在稍遠一些的地方,羚羊一莫妮卡——情人(他已經(jīng)不知道他的名字)仍然在那里等待他。
前文是“他甚至已經(jīng)想不起他的名字”,這里再次重復,但稍作變化:“他已經(jīng)不知道他的名字”。那個人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是一個“他者”,一個“第三者”,不再是具體明確的那一個人,所以丈夫不再那么狹隘了。羚羊、莫妮卡、她的情人,他們都在等著他,等著他做出最后的那個動作,那個動作最終將改變所有人的關系和命運。
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追蹤了一天了。
他累得倒下了,躺在夕陽下。莫妮卡來到他的身旁坐下,他又開始了他的獨白:
“你記得嗎?每一次,每次我們一吵架,你就要離開我。我記得,大約是我們結婚前十天吧,那時在你父母家,我躺在草坪上,天氣很糟,我很傷心。我閉上了眼睛。現(xiàn)在,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時我忽然感覺到陽光的溫度落在我的眼皮上,那天實在是如有神助,因為之前的天氣一直都非常惡劣。而當我因為陽光而睜開眼晴的時候,我看到你就坐在那里,跪在我的身旁,你看著我,微笑著。”
這部小說前面出現(xiàn)的笑幾乎都不是真實的、感性的,這一次的笑卻是真心的、溫馨的。
“啊,是的,”她說,“我記得很清楚。那次你很可惡,我真的生氣了。事后,我去找你。當我看見你的時候,你正躺在草地上賭氣,那情景實在讓我想笑,有種擁抱你的沖動。”
薩岡在這里特別溫柔地設計了一個非常好的回應,正是這個回應,真正改變了丈夫。妻子不僅出現(xiàn),還真的跟他對話了。因為這一幻覺中的互動,使得他的整個獨白不再是自我欺騙、自我催眠,而是真實的愛。夫妻之間這種回憶中的真愛,真正撫慰到了他。這時候他的身體是虛弱的,理性也是虛弱的,而感性是活躍的。當他想起溫柔的事物時,那顆強硬的心變得溫和。
說到這,她忽然消失了,杰羅姆揉揉眼晴,站起身來。斜谷盡處是異常陡峭的崖壁,幾乎是垂直的,而羚羊就一動不動地立在懸崖前。…羚羊注視著他,僅僅離他二十米之遙。它始終是那么美麗,毛皮有一點汗?jié)瘢劬κ撬{黃色的,那是絲綢般的眼睛,在此刻的陽光下,一切都靜止了。
這里出現(xiàn)了這部小說的題目一“絲綢般的眼晴”。網(wǎng)上有不少讀者在分享這一篇的時候,都認為受到侮辱的杰羅姆在即將可以達成復仇目標的時刻,是看到了羚羊那雙藍黃色絲綢般溫柔的眼晴才消散掉了所有的恨意與執(zhí)念,才放下了獵槍,放過了羚羊,也原諒了妻子和童年好友。但是,我要提醒天家注意,薩岡沒有這么簡單,她知道一個獵人不會因為羚羊美麗的眼晴就放下獵槍。并不是這個瞬間化解了丈夫的仇恨,那么,是哪個瞬間?
杰羅姆瞄準了目標,而羚羊卻突然做了個愚蠢的舉動:它轉過身,幾乎是第十次嘗試著躍上峽谷,但也第十次打滑,猝然失去了平衡。盡管仍然優(yōu)雅,卻已經(jīng)動彈不得,顫抖著,無可挽回地,置身在杰羅姆的槍口之下。
羚羊仍在努力尋求自由。妻子又何嘗不是呢?她長達十年的忍受和自我壓抑,恰恰是出自真愛。所以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妻子。這是夫妻關系中的歷史性時刻。
斯坦尼斯拉給他送上白蘭地,而他的妻子坐在床邊,在他身旁,握著他的手。她臉色慘白。……
“你擔心我會死,”他問,“擔心我跌下懸崖?”
她沒有回答,只是點頭。忽然,她俯下身子,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生平第一次,她在外人面前撲向他。
在社交場合暴露自己的愛與軟弱,本是一種有礙中產(chǎn)階級身份的、不高貴的行為,但此處卻表明了他們情感的真摯與貼近。
斯坦尼斯拉正拿著另一杯白蘭地走來,看到這一幕,如遭雷擊:這個女人的黑發(fā)枕在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肩上,她輕聲嗚咽,這是如釋重負的哭泣。突然,斯坦尼斯拉將白蘭地扔進壁爐。
這里作者再次出現(xiàn)了視角的bug,“如遭雷擊”是斯坦尼斯拉的內心活動。其實這四個字不寫也罷,因為他失控的動作已經(jīng)能表明他“如遭雷擊”了。看到那對夫妻的關系在修復,斯坦尼斯拉這個任性的孩子生氣了,因為他的“玩具”被搶走了。自始至終,對自己誘惑好朋友的妻子、破壞他人幸福的行為,他沒有任何反思或懺悔。他此時的氣憤是惱羞成怒,他輸給了自己一直看不起的老實人。
“告訴我,”他的聲音變得尖銳,“羚羊呢?你甚至沒辦法背回你的獵物,你!我們的鐵人?”
他其實是在挑畔,想在女人面前點出她丈夫的失敗、無用。
然而,令他震驚不已的是,在熊熊的爐火前,在貝蒂愕然的目光下,杰羅姆·貝爾蒂埃用微弱的聲音回答他:“不是這樣。我沒有勇氣射殺它。”
莫妮卡頓時抬起頭,兩個人互相注視著對方。她緩緩地抬起手,用指尖撫摸他的臉龐。
飽含真情的動作是緩慢的,有分量的,可見,妻子被這句話深深打動了。此時,兩個人都放棄了偽裝,真實地面對了彼此。所以,小說的最后一句話結束在這里:
就這樣,其他人似乎都消失了,他重新把她擁入懷中,壁爐中的火愈燒愈旺。
火為什么會越燒越旺?客觀而言,是斯坦尼斯拉把一杯白蘭地倒進了壁爐中。但從感性的角度講,我們知道,是因為那兩顆重新為彼此跳動的、有熱度的心,以及那合二為一的擁抱,讓這火越燒越旺。
這部短篇也是這本集子里我覺得最適合用來學習寫作的篇自。它有薩岡最顯著的處理手法:輕盈。有不少專業(yè)的評論聲音認為這種輕等同于通俗小說之輕。在我個人的理解里,文學范疇討論的輕與重,討論的其實是變化。正面強攻,對著一個無情的事件死磕硬懟,確實容易重;處理集體性也比處理個人性容易重,但我們看到的,往往是不夠好的重,只是“沉重感”一即世界、時代已經(jīng)這么沉重了,作者無力改變,因此人物也不會改變。
那么好的輕是什么呢?是卡爾維諾所謂柏修斯那盯緊銅鏡所顯示出的間接映像,從而斬斷美杜莎首級而又不被石化;是喬伊斯《死者》里的加布里埃爾在鏡子里膘到一眼自己的可憐可鄙與愚蠢;在這部小說里則是杰羅姆在水潭里腳下一滑,潭水幾乎室息他的時刻。這是一種人物設法尋求的內在和諧的生命節(jié)奏。
作家承擔現(xiàn)實、接受現(xiàn)實,一定得直接觀看嗎?尼采在《善惡的彼岸》一書中說:“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柏修斯的力量在于他能做到不去直接觀著”,薩岡的做法則是憑借自己的天性(而非后天習得的寫作技巧)為人物建立一塊可以和自己獨處、對話的“飛地”,比如“孤獨的池塘”,比如《左眼皮》里火車上突然無法開門的洗手間,比如這里的整個的遼闊獵場。最終,人物獲得力量,又從那短暫而不同的另外一個空間,回到必須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這才是卡爾維諾在《未來干年文學備忘錄》里所提到的,“從一個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用一種不同的邏輯,用一種面目一新的認知和檢驗方式”。當然,卡爾維諾也謹慎地區(qū)分了“深思熟慮的輕\"和“輕舉妄動那種輕”。“實際上,經(jīng)過嚴密思考的輕會使輕舉妄動變得愚笨而沉重。”
如果我們認可,我們每天的生活本身就是時代本身,那么一個如同薩岡這樣的作家,始終探索自己的日常,那么他處理的“輕”,也就是我們共有的人類總體命運。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