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春的江南,青石板路被細雨沁得發亮,檐角滴落的雨珠正巧打在一筐青梅上。這些翡mie翠般的果子在竹篾筐里打了個滾,溢出清冽酸香,讓人恍然望見千年前的詩人正拈起其中一yin枚,在宣紙上涸開詩意的漣漪。
[宋]楊萬里

新晴西園散步四首 (其三)
紅雨斑斑竹外蹊,
黃金嫋嫋水邊絲
舉頭揀遍低陰處,
帶葉青梅摘一枝
青梅在中國大地上扎根的歷史,可以和青銅器上的饕餮紋一較高低。考古學家在商周時期的遺址中發現了炭化的梅核,據《尚書·商書·說命》記載,商王武丁曾對傅說講道,“若作和羹,爾惟鹽梅”(如果要制作美味的羹湯,你就如同其中不可或缺的鹽與梅),可見在缺少佐料的當時,自帶酸味的梅子已經成為古人烹飪的好幫手。
biao 1《詩經》里“摽有梅,頃筐壁之”(梅子紛紛落地,收拾要用簸箕)的吟詠,更是讓墜落的青梅從《召南》的竹簡上叮叮當當滾入樂府的旋律之中。待到唐宋,從巴山夜雨浸潤的棧道到江南晨霧迷蒙的運河,滿載青梅的竹筐隨著商隊破浪乘風,將這份酸甜灑入了篇篇詩章。



在紅杏才剛吐露出嫩葉時,青梅已經綴上了枝頭。既然摘了青梅,怎么能忍住不嘗呢?輕咬一口一“梅子留酸軟齒牙”的戰栗瞬間激靈了慵懶的神經,看來單吃青梅還是有些挑戰味蕾,楊萬里被酸得皺起眉頭,筆鋒一抖卻還是接著寫下“芭蕉分綠與窗紗”。芭蕉葉竊取的綠意與青梅醞釀的酸味就這樣在書齋里打架,暮春初夏總是生機流轉。
中庭自摘青梅子,先向釵頭戴一雙。
小山榴花照眼明,青梅自墮時有聲
宋·陸游《即事》

宋人實在是偏愛青梅,在臨安城的深巷里,青梅經巧手化作七十二般變化:鹽漬的青梅在陶甕中沉淀歲月,糖漬的梅脯在日頭下凝結琥珀光澤,九蒸九曬后的烏梅干在藥鋪屋檐下懸掛。
青梅在料峭春寒里鎖住七分酸澀,又在梅雨浸潤中釀出三分回甘,恰似文人筆下欲說還休的朦朧情愫。
李清照筆下的青梅最是靈動,“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初夏的晨光里,少女提著羅裙躍過石階,發間金釵撞碎了一樹綠影。那顆被纖手揉搓的青梅,茸毛上沾著晨露般的羞怯。
當張先隨著杜鵑鳴啼詠嘆“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時,青梅正沾著江南的雨氣。它不再伴著少女的俏皮,倒像無數凝固的淚滴,在往事的微風里輕輕搖晃。
這種物候與心境的奇妙呼應,讓青梅成了詩詞里善解人意的意象一一它既能托起“梅子黃時雨”的閑愁,也能盛住“煮酒青梅次第嘗”的歡愉。
說起意象,“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一一李白的筆在盛唐的月光里輕輕一點,青梅竹馬的美好情誼便為世人艷羨。自此,青梅不再是簡單的果實,而是童真歲月的見證者,也成了親密無間的兒時女伴的代名詞。
在長干里的院落中,少年將竹馬幻化為馳騁江河的龍駒,少女則踞起足尖穩穩接住墜落的青梅,果實在半空劃出翡翠色的弧線,驚醒了沉睡在瓦當上的雨滴。

細雨又至,瓦當下的青梅在瓷盤中沁出水痕,將它用古法腌制,輕咬一口,千百年前的酸甜便在齒間纏繞。你嘗嘗,那層半透明的糖霜,是不是續寫著味覺的平仄對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