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疙旦

飛機落地提前了二十分鐘，張軍松了口氣。那時正下著大雪，夜空都被雪花染成了青色。他腦子里過了一遍各種災難的畫面，把自己嚇得腿軟。不知道是因為年齡大了，還是因為快要當爹了，他最近總是這樣。

母親牛芳喊：“那不就是他們？”

順著牛芳手指的方向，張軍看到妻子李欣挺著大肚子，笑吟吟在人群簇擁的通道中沖他揮手。張軍想，自己終于和妻兒團聚了，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張軍的父親張衛星拍了他后背一下，說還不趕緊去幫忙。沒等張軍反應，張衛星先微笑著迎上去，幫張軍的岳父岳母拎箱子。

岳母董梅說：“我來拎。”

張衛星執意搶過了行李。他說：“大老遠的，辛苦你們了啊！”

董梅只是笑，李林茂小聲嘟囔了一句。張衛星聽不明白，回頭問兒子：“你岳父說什么？”

張軍搖搖頭，他也聽不明白。李林茂的話一百句里他能聽懂一句，李欣說過，本來她老家就是百里不同音，李林茂的口音更是最偏山林地區的，有時連李欣和董梅都聽不懂。對張軍而言，聽不懂也有好處，少一個人念叨。

回去的路上，李欣好奇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北方的深冬大雪紛飛，白茫茫的大地上花團錦簇。李欣突然撲哧一聲笑了。

張軍問：“你笑什么？”

李欣說：“我覺得你們這里的人好可愛，不像我們那邊冬天，樹還綠著。可你們又喜歡花，所以在路邊弄了這一排排假花，好像動畫片里人的想法啊！”

回到家，牛芳煮了餃子。房子是新買的，拎包人住的精裝修。張軍一直覺得這里冰冷冷的，不像自己的家。這回人一多，再加上餃子，屋里有了熱氣。

張衛星說：“照顧不周，咱們第一頓就吃餃子了。”

牛芳說：“都是一家人，這有什么周到不周到的。”

董梅說：“這挺好的。”

李林茂顧不上他們，他給人打視頻電話，拿著手機一個個屋子亂轉，說著一連串誰都聽不懂的方言。李欣和董梅突然笑了。

張衛星說：“你們笑什么？親家這是在干什么？”

李欣說：“爸，我爸這個人就愛炫耀。他給他的兄弟姐妹發視頻呢，說你們上心了，對我好呢！”

張衛星說：“親家母，把孩子交給我們，你就放心吧！”

董梅說：“放心，放心。等李欣生了孩子，我和李林茂就回去了。”

李林茂坐回了桌上，牛芳又端上來兩盤熱餃子，看著大家笑呵呵的，張軍內心突然涌起一陣不安，自己這就有老婆孩子了？一轉眼，怎么自己就不再是個孩子？好像這一切都是幻覺，到了明早統統把握不住。

李欣看到了客廳盡頭的橙色嬰兒床，開心地說：“張軍，你挑的這張嬰兒床不錯啊！”

張軍走到搖籃邊，輕輕搖了搖。他說：“我覺得張不想躺在里面會很高興的。”

牛芳說：“什么張不想，難聽死了。等孩子生下來，要叫張堯。你們將來有了老二，要叫張舜。堯舜，這多好的名字，長大都當大官。”

李欣說：“名字是不能亂起的，要等他們生下來，結合生辰八字起名。”

董梅連連點頭：“就是，人的名字起好了，人生才會如意。這都是有講究的。”

牛芳說：“就叫張堯，沒人能比他奶奶起的名字更吉利。”

李欣小聲但堅定地說：“孩子的名字不是小事，我要算的。”

等到睡覺的時候，李欣再次抓住張軍的手，讓他發誓，一定要根據孩子的生辰八字起名，張軍點頭。他顧不上和老婆爭執，只想趕緊上網買幾臺加濕器。因為屋子里的暖氣太熱了，足有三十攝氏度。對于李欣這些南方人而言，暖氣燒干了所有水分，屋子里的空氣干燥得像是有人用隱形的刀子在刮皮膚，李欣沒一會兒就開始流鼻血了，她也沒有帶潤膚霜，只好讓張軍用洗面奶涂抹自己的全身。

那個晚上，夫妻倆蜷曲著身子，像兩只受驚的小獸般窩在一起睡著了。

過了幾天，張衛星偷偷把張軍叫到一邊，笑呵呵地給他看幾張照片，都是李林茂的。在照片上，老岳父似乎和張軍家客廳的沙發長到了一起。他有時舒舒服服躺在上面，有時光著腳半蹲在上面。李林茂在家舒服慣了，出來也沒個正形。張軍臊得臉發紅，不敢看張衛星。

張衛星說：“這都是你媽偷偷拍下來發給我的。”

張軍說：“我知道。”

張衛星說：“你想辦法和老李說說，這兒不是他們家，多少講究點，站有站樣，坐有坐樣。別他媽太沒正形了，讓你媽念叨。”

張軍連連點頭。

夜里，給李欣肚子里的寶寶講完故事后，張軍想了又想，還是硬著頭皮把這件事告訴了李欣。

李欣說：“知道了，我和我爸爸說。他就是這樣啊。”

張軍連連點頭：“明白，我明白。”

張軍睡著以后，李欣越想越氣。她想自己圖什么，千里迢迢，帶著父母來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因為干燥，媽媽都流鼻血了，肯定很不舒服，今天還遭受了這一番羞辱。她狠狠給了張軍兩巴掌。張軍捂著頭坐起來，看著面色鐵青的李欣，又捂著頭躺下了。

從第二天起，李林茂端坐在客廳里，像是要聆聽領導匯報一樣。又過了幾天，他干脆整天躺在自己的房間，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出來。

有一天，牛芳偷偷找張軍。她說：“你沒發現嗎，你老婆飯量越來越少，這樣肚子里的孩子受不了啊！”

張軍點頭，這件事他也察覺到了。

張軍說：“是不是讓她媽做飯，她吃得更順口些。”

牛芳搖頭，說：“這和誰做飯沒關系，我給她燉羊肉牛肉，這都是最好的。她不吃，我也給她炒青菜，她還是不吃呀。”

牛芳沒說自己心里想的，不愿意讓董梅下廚，是害怕自己失去位置。對于一個主婦來講，掌握了廚房，就像將軍掌握著軍權一樣。

再吃飯時，桌上多了一瓶李欣家鄉風味的調味醬。李欣一家人看到，眼睛亮了。尤其是老李，直接拿醬拌飯，狼吞虎咽。李欣的胃口也明顯比之前好了。張衛星笑呵呵地說，這里沒有這種醬，也就失去了家鄉的味道。他猜就是這點讓李家人不習慣。這是自己專門托朋友從李欣老家買的。

那天散步時，李欣對張軍說：“你看你爸，觀察人是多么細心和體貼。什么都不說，就把這件事解決了。這證明他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你多學學呀！”

張軍說：“我有時候很納悶，我爸在林業站工作了一輩子，老理科知識分子，就知道埋頭研究草種和樹木，怎么人和人的事情也這么清楚。這需要天賦，我可學不了。”

他們再次說起“起名”這個話題，是在周總的宴席上。他得知張衛星的親家要來，老早就張羅著非要請客接風。

這周總全名周展，是個大老板。他自稱一直是張衛星的徒弟，可張衛星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教過周展什么。張衛星在沙漠上種了幾十年樹，帶著人們生生把周邊的幾座大沙漠變成了草原和森林。周展是自己當上勞動模范后認識的，四處打著張衛星的旗號結交高人。這些年，張衛星也沒少受周展的照顧。這套張軍用來結婚的新房，就是張衛星以裝修成本從周展手上買的。

雖然張軍已經提前給李欣以及岳父岳母打了預防針，可真到了周展的會所，他們還是被那里的富麗堂皇震驚了。吃飯的時候，無論周展問什么，張軍的岳父岳母都是一言不發，含笑吃飯，由張衛星和董梅作答。一直到周展問張軍，孩子的名字想好沒有，氣氛才熱烈了起來。

張軍剛打算說“張不想”，李欣就插話道：“我已經請了大師，他平常不給人起名，起名很貴的，等孩子生下來，我們會按照生辰八字找這位大師起名。”

周展說：“你這想法比較細致。”

牛芳說：“什么大師，都是扯淡。孩子就叫張堯，我定了。

周展熟悉牛芳，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瞇起眼睛笑。李欣氣得臉發白，老李夫婦也不吃飯了。一時間，飯桌好像寂靜的海底，只有桌中央盛放著烤牛頭的巨大白瓷盤子下面的小火爐發出“唰唰”的響聲。

依然是張衛星打破了僵局。

張衛星說：“我想給孩子起名叫老疙旦。”

周展眼睛亮了，沖張衛星豎大拇指。周展說：“還是你起的名字好。”

李欣問張軍：“什么老疙旦？什么意思？”

張軍說：“我爸年輕時種樹那片沙漠的方言，意思就是年輕的朋友，你還有很長很長的生命，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李家三人面面相覷，周展興奮地說道：“你們不要覺得這個名字怪、土氣。這叫接地氣。咱們這里也有講究，越是普通的名字、難聽的名字，豬呀，狗呀，孩子越好養活。”

牛芳說：“你這么大老板發話，我考慮考慮，但我覺得還是張堯好。”

氣氛又熱烈起來，張軍松了口氣。他很害怕眾人聊起這個話題。因為在孩子起名這件事上，明明該他作為父親拿主意，偏偏是最沒有人聽他的主意。

散席時，周展給了李欣一個厚厚的大紅包。回到家里，李欣數錢，整整兩萬塊。她吐吐舌頭，驚嘆從沒見過誰家的紅包有這么大。

李欣對張軍說：“看得出來，爸爸很喜歡老疙旦這個名字，我能接受你們這邊叫他的小名是老疙旦。但是孩子的大名，必須算八字。”

李林茂天天在家里待著，很快就覺得無聊了。張軍為了給老丈人解悶，帶他去城郊看大草原。車停在山頂，眺望著一望無際的深綠，張軍心中翻涌起無盡的豪情，好像再多煩惱都成了屁大點的事。

張軍說：“爸，你能看到的森林，還有草地，都是我爸和他的同事們一起種的。”

李林茂“嗯”了一聲，悶頭抽煙，也不下去在草原上留影，連抽幾根煙，就催促張軍回家。到了晚上，心中感到奇怪的張軍把這事告訴李欣。李欣說：“你呀，你真是傻到我都沒話說了。我們老家到處都是山林，他連名字都叫李林茂。本來我就覺得他五行里木太多了，你還帶他去看森林……”

張軍說：“我五行缺心眼，這行了吧。”

接下來的日子，張衛星在忙活婚禮的事情，必須在孩子生下來前辦事，這是李欣堅持的。她不能沒有名分生孩子。

大到現場布置走位，小到婚禮請帖設計，張衛星都要過問，再加上牛芳總是在他旁邊說怪話，煙酒糖茶，只想要最便宜的，張衛星一個頭兩個大。

張衛星說：“你以為我不想省錢嗎？但咱的客人都有頭有臉，這錢省不下來。再說了，人家李欣還給咱家生孩子呢。”

牛芳冷笑道：“對呀對呀，她生的是孩子，那我生的就是王八蛋？”

張衛星一口惡氣涌上心頭，但為了讓兒子能順順利利完成婚禮，又生生把這口氣給壓了下去。

牛芳在法院工作了一輩子，那地方出來的人本就沒什么人情味，再加上如今兒子被別人奪走了，她看什么都是灰暗的。牛芳想不明白，自己為他安排了那么多相親，有那么多彼此知根知底的好姑娘，還都在事業單位，有編制。他不去好好爭取，出次遠門，怎么就搞大了李欣的肚子。

牛芳和張衛星抱怨過很多次，他李林茂就是一個農民，仗著家里拆遷，走了狗屎運，四十歲以后就沒上過班，整天無所事事。董梅更是神神道道，來了自己家，每天早上都跪在窗前燒香磕頭，有時李欣也跟著。張衛星問過一次，這是在干嗎？董梅解釋自己每天都要拜菩薩，為全家祈福。女兒從小跟著自己，耳濡目染，性格也善良。

牛芳對張衛星說：“我當時心里頭一陣冷笑，老子從不信這些神神鬼鬼。如果菩薩能治惡人，那還要我們公檢法干什么。”董梅還送了張衛星兩張符，說張衛星身體不好，怕得大病。有符避禍，這不是咒人嗎？牛芳把那些符咒都扔了。

張衛星明白，這些都是借口。牛芳其實恨的是李欣，她認為這個陌生女人奪走了自己的兒子。婆媳關系是聯合國秘書長都解決不了的死結，更何況自己只是個種樹的。牛芳不這么認為，她說自己巴不得張軍從這個家里滾出去，別再煩自己，但兒子不該是這么個結局，和這個女人在一起。每次說到此處，她的眼圈就紅了，說這女人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說是舞蹈老師，自己開工作室教學生，其實就是草臺班子。到老了怎么辦？

牛芳也恨張衛星同意兒子的婚事，還這么大操大辦。這是一次背叛，就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每當她咬牙切齒地和張衛星嘀咕這些，說恨不得把婚禮給攪黃了時，張衛星都心驚肉跳，連連作揖。

張軍辦事那天，在當地最好的酒店，煙是軟中華，酒是茅臺。張衛星的老朋友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紛紛獻上大禮。拍照的時候，張衛星看著眼前這些頭發胡子花白的老伙計，想起年輕時跟著大伙一起分配到林業站，那時大家都還是小伙子。怎么一轉眼，每個人都老了？有人說，老就老吧，好歹還活著過完這輩子了。想想1990年那場大火，想想“小鎖頭”。

沒人說話了，張軍鼻尖發酸，那場森林大火燒死了二十多個種樹人，其中就有“小鎖頭”。“小鎖頭”是他們那撥老林業里年紀最小的，被燒成蜷曲一團的焦炭時才三十出頭，連孩子都沒有。

烤全羊上來時，大家發出驚嘆，老張這次弄好了，烤全羊是這里的最高禮儀了。張衛星呵呵笑，說全憑周展操持。他心里只是松了口氣，自己忍氣吞聲，可算沒出什么岔子，自己算對得住兒子了。他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當爺爺了，感到一陣欣慰。

李欣穿著婚紗上臺，引起一陣驚嘆。她美艷動人，像是從畫里走出來。

牛芳的朋友說：“這媳婦看著還行，也不像你說的那樣。你別操心了，人家小兩口過日子，又不是和你過。兒孫自有兒孫福。”

牛芳看著四處敬酒的張軍，內心一陣酸楚。那時得知李欣懷孕，牛芳明白這個婚不能不結了，只好點頭。張軍擁抱了自己，母子倆已經有將近二十年沒有擁抱了，上次還是考上大學的時候。那時她多么開心，認為兒子光宗耀祖，自己也會母憑子貴，終于苦盡甘來了。而現在的擁抱，何等無奈，何等寂寥。她的心里除了孤獨，再無他物。

如今在這個觥籌交錯的婚宴上，牛芳更是感到生命像水一樣冷清。“走吧，都走光了。”牛芳對閨密們哀嘆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這世上除了爹媽，沒人真疼你。把自己的錢看好了才是真的。”

牛芳問張軍：“租婚紗花了多少錢？”

張軍道：“七百塊。”

牛芳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張軍匆匆忙忙又去別桌敬酒了，他不愿直視母親，因為自己騙了她。這套婚紗的租金是七百的十倍不止。張軍也舍不得，結個婚，自己給李欣的房子結清了房貸，又給她換了一輛新車。這些年工作積攢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但沒辦法，李欣知道自己懷孕以后快要崩潰了，哭得臉腫了兩圈。張軍很怕她生孩子會抑郁，必須打消她心里的驚懼，這是作為一個男人自己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以前聽“二手玫瑰”樂隊的《采花》，當唱到“生了個崽子一起掙扎”時他心里會不舒服，覺得好端端一首愛情歌曲，怎么要用“掙扎”這個詞。現在他終于明白，這首歌就是唱給自己聽的啊。

婚宴終于結束了，眾人這才顧得上吃飯。牛芳的兄弟姐妹圍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說話。誰都知道張軍是牛芳的心頭肉，如今給了人家，大家這是想讓她心里不那么難受。所有人都知道，張衛星之所以能成為全國著名的造林人，全是因為后勤有保障。他有長達十年的時間四海征戰，是牛芳一個人帶大了張軍。

張軍的二舅問李欣：“你們老家的第三軍醫院還在嗎？”

李欣道：“我從沒去過。”

張軍二舅道：“等你們下次回家，代我去趟第三軍醫院，拍幾張照片傳給我。”

李欣沒說話，她心里感到一陣憂愁。自己這輩子就交待給這個陌生的地方了，這里只有肉塊和土豆，沒有蔬菜和鮮花，沒有濕潤的春風和波光粼粼的江河。下次回去，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不知道爹娘還在不在，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自己啊。看著遠處并排而坐默默發呆的父母，李欣差點落下淚來。

張軍好奇地問二舅：“為什么要去第三軍醫院？”

二舅道：“當年‘文革’串聯，我去過李欣老家。那時正流行白喉，我被傳染了。要不是第三軍醫院，我差點就死了。那時真是年輕，傻乎乎的。現在想想，也是我們最好的時候呀。”

說這話時，不僅二舅，牛芳和她的親人們都雙眼放光，好像回到了青春時代。二舅突然嘿嘿笑了。

二舅道：“真是老了，愛回憶這些陳芝麻爛谷子，沒意思。還是得往前看。給孩子起好名字了嗎？男孩叫個甚，女孩叫個甚？”

一對新人不語，兩對父母也不語。經過這段時間的勾兌和角力，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

情人節那天上午，李欣興高采烈地遞給張軍一張紙，上面都是名字，張軍皺起眉頭，那些字筆畫繁復，其中大部分他都認不出來讀什么。

李欣道：“你從這些名字里選一個呀，大師說了，這些名字都合適，能旺所有人。

張軍道：“我覺得都不靠譜，你看這些字，多古怪啊，都很生僻。別人叫起來，會覺得他父母是從墓里爬出來的。”

李欣奪過紙：“反正你答應我了，名字必須得用大師算過的，對不對？很多人名字起錯了，一生不幸福，還克全家。我和你說過例子。”

張軍不說話。李欣急了，她一想到孩子長大不聽話、老公會變心、父母會得病，都是因為自己今天沒堅持用合適的名字，恨得直咬牙。

李欣道：“你答應我了！”

張軍看著李欣起伏的肚子，拗不過她，連連點頭。

李欣高興了一上午，到中午時，牛芳出去辦事，兩人決定乘機溜出來吃個飯，歡度情人節，順道做個產檢。李欣很開心，看著老婆紅撲撲的臉蛋，張軍也高興，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好像很久沒笑了。

李欣道：“我爸媽就要回去了，我好舍不得他們。”

張軍道：“以后我們常回去看他們。”

李欣道：“他們把我交給了你，你要好好孝敬他們。等你有錢了，要給他們買套大房子啊！”

張軍笑不出來了，胡亂點頭。結個婚，他已經被徹底掏空了。至于孩子生下來怎么養，張軍都不敢想，更別提給岳父岳母買房了。

吃完飯，兩人開車去醫院的路上，李欣突然想起一件煩心事，那時做孕檢，大夫告訴兩人，她有遺傳的貧血，孩子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也會遺傳。若是孩子得了這種遺傳病，將來絕不能和有同樣疾病的異性生育，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李欣沒什么，她早就知道這件事，這種疾病在南方很平常，她不覺得那厄運會落到自己頭上。自己干了多少好事啊，菩薩會保佑的。可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的張軍嚇壞了，小臉煞白，還說這事絕不能告訴父母。兩人就一直瞞著張軍父母到了現在。李欣突然有些懊惱，一是生氣張軍的膽怯，二是想到萬一寶寶遺傳了自家的貧血，還不知道牛芳會說出什么樣的話來。

車廂里靜悄悄的，兩個人誰也不說話了，世界像是真空一般。

直到產檢時隔著李欣的肚皮，二人在儀器上聽到孩子的心聲，他們又重新笑了出來。從醫院出來，二人不知什么時候拉上了手，他們心中泛起一陣近乎動物本能的豪情。今生今世，天崩地裂，三個人都是一家。只要孩子好，這世上沒有什么難關父母不能面對。

天空下起了大雪，世界被白雪覆蓋，光滑細嫩，像嬰兒的皮膚。

李欣道：“好久沒有出來了，我們散散步，透透氣。”

兩人走呀走呀，李欣突然想買束鮮花。兩人四處打聽，找到了一家花店。張軍本想買束玫瑰，李欣卻覺得情人節買玫瑰，純粹冤大頭。省下那點錢，將來能給孩子買件小衣服。她最后挑中了一盆粉紅色的鮮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張軍小心翼翼捧著花盆，像捧著一團溫暖的火焰。

不久之后，張衛星說自己有個發言稿要寫，他搬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住。第二天，牛芳突然發怒了，因為李欣買了把掃把。

牛芳說：“你一個兒媳婦，給新家買的第一個物件是掃把。”

李欣想反駁，張軍一個勁使眼色，她沒吭聲。

董梅說：“親家母，李欣就是想打掃打掃家，她想替你干活啊。”

牛芳更憤怒了：“誰用她替我干活，我死了嗎？她算什么？這不是掃把星嘛。這就是要往我家里帶霉運啊。”

這下，連張軍也不樂意了。傻子都能看出來，張衛星不在家，牛芳這是抓住機會故意找碴，要給兒媳婦下馬威。他站到母親面前，讓她說清楚，究竟誰是掃把星。兩人爭執起來，李欣和她的父母躲在房間里不出來。張軍砸了水壺，砸了杯子，本來還想砸電視，但總歸舍不得，忍了下來。

吵完架，大家都沒了力氣。白天屋子里靜悄悄的，到了晚上，董梅做了鍋面條，大家沒滋沒味地胡亂吃完，李欣坐在沙發上，捂著肚子掉眼淚。牛芳躲進自己房間，去給她的兄弟姐妹打電話了。

老李偷偷和老婆商量，牛芳暴露真面目了，這個家待不得，女兒會吃虧的。等生完孩子，還是要回去。董梅點頭。

那一邊，張軍躺在床上，心里像堵著一塊黑鐵。其實事情早有預兆。昨天早上，牛芳來回念叨李欣帶回來的那盆花，她說自己對花粉過敏，萬一哮喘，那可是要命的。張軍沒辦法，明知道牛芳什么事沒有，可還是把那盆花扔進了垃圾桶。

今天不是意外，是被壓抑許久之后的爆發。張軍坐不住了，跳起來給父親打去電話，把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張衛星在電話那頭說道：“這都在我預料之中。等孩子生下來，大家的注意力就都在孩子身上了，沒人有力氣再吵架。你多想著孩子。”

掛上電話，張軍沒有平靜，反而更空落落了。父親一如既往，什么事讓他一說，好像都很容易。可是父親的智慧，自己連十分之一都沒有繼承啊。

有人敲門，是董梅。她拿著一摞紙，還有手機，非常緊張。張軍接過紙，才發現那是份保險合同。董梅說起這件事顛三倒四，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原委。原來董梅二十年前開始給李欣買一份保險，當時賣保險的人承諾，若是堅持買到李欣結婚，會返很大一筆錢。可是現在李欣結婚了，對方卻不認可之前的承諾，只說能退極小一部分保費，連之前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張軍認識李欣的時候就知道這件事，董梅每次提及都很驕傲，這是她為女兒精心準備的禮物。如今保險公司兌現不了，董梅也蒙了。張軍用董梅的電話和保險公司交涉，客服只是一遍遍機械地提醒他看合同，可那份合同條款密密麻麻，比婦產科發給準爸爸的寶寶須知還要繁復。董梅見女婿也沒有辦法，只好失落地離開。

到了晚上，張軍和李欣躺在床上。李欣道：“我媽知道錢要不回來了，特別難過。她為這事準備了小十年。”

張軍道：“這事交給我了。我就不信干不過那幫奸商。”

過了幾天，張軍把一張卡交給董梅，說保險公司把錢打過來了。沒答應的那么多，也沒有賴賬時說的那么少。董梅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她知道女婿是在騙自己，保險公司不可能這么通融。但這個善意的謊言令她感到溫暖。

沒多久，這張卡又經由李欣的手回到了張軍手上。李欣道：“我媽說，這張卡上的錢就給我們用來生孩子了。”

李林茂要走了，他說家那邊的房子還要找租客。其實老李是早做準備，為女兒和即將出生的寶寶回去打前站。張軍看著岳父眼巴巴的樣子，像只秋天里不知道該飛去哪兒的老麻雀，心里也有點酸楚。

老李臨走前的晚上，牛芳發現了張軍褲兜里的孕檢報告，看到“遺傳病”三個字，她沖到老李和董梅的房間門口，差點把門砸爛。李欣躺在自己的房間，默默流淚。

董梅道：“親家母，你不要嚇到李欣肚子里的孩子！”

牛芳罵：“一家騙子！我要讓你們付出代價。”

張軍道：“你怎么又搜我的東西呢？誰讓你動的？”

牛芳罵：“不搜我怎么知道你也跟著他們家變成了騙子，一起騙我。”

牛芳見沒人理她，打車沖到了張衛星的工作室。等到張軍追到的時候，看到母親蹲在地上，父親倒在她的懷中。

牛芳道：“你爸剛才都讓你氣暈過去了，幸虧及時吃了救心丸。你是要活活氣死我們呀。”

張軍抱起父親，把他搬到了床上。他從未想到張衛星這么重，像是一座不斷坍塌的山。張衛星緩了二十多分鐘，眼睛微微睜開，有光從縫隙中透到張軍的臉上，那里除了愛，什么都沒有。

張衛星道：“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呢？”

張軍道：“我怕說了，你就是今天這個樣子。”

張衛星沒再說話，眼里流出一行淚，落在枕頭上。

張軍道：“你們別害怕，可能性是一半一半。萬一是壞的那一半，那孩子找對象時注意點，別找一樣的，不就成了嗎，什么都不影響。”

牛芳不說話，張衛星也不說話。兩人拉著彼此的手，就像兩股麻繩緊緊擰在一起。

和來這里時不一樣，李林茂走得很孤獨，只有張軍送他。兩人到機場時，正是晚飯點，張軍要買兩個漢堡，李林茂怕機場東西貴，不肯，說回去自己弄飯吃。

張軍道：“爸，你就吃吧。我怎么能讓你餓著肚子上飛機。”

吃漢堡的時候，李林茂和張軍都不知道該和對方說什么。

張軍先開了口：“爸，你想給外孫起什么名字？”

李林茂說：“起什么名字不重要，關鍵是要養好、帶好。有錢了，不要鬼混。要記得欣欣不容易，我老婆梅梅不容易。要對她們好。孩子關鍵是要把書讀好，要能賺錢。這不是有個名字就行了。’

張軍連連點頭稱是，李林茂沒了再說話的興致。他拎起自己的行李，沖張軍揮揮手，走進了安檢口。

李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胖了起來，因為牛芳四處打聽偏方，有人告訴她，用羊尾巴熬粥能增強免疫力，牛芳就天天給李欣做羊尾巴粥。

過了幾天，李欣正式和張軍攤牌，說生完孩子，自己要帶孩子回家鄉生活。羊尾巴粥也好，干冷的北方也好，自己通通受不了。最主要的，是她不愿被牛芳管著。張軍早有預感，點頭同意。

張軍說：“我是自由職業，以后只能我兩地跑了。”

李欣說：“你放心，我爸爸媽媽會幫我帶孩子。”

張軍嘆口氣：“辛苦你了，還有爸爸媽媽。”

李欣眼圈紅了：“真沒想到，我都是個大人了。本以為結婚就有了依靠，沒想到還得讓我爸爸媽媽受累，還要被你媽媽欺負。你要多掙點錢啊，我要帶孩子，沒那么多時間教學生了。我父母幫我們帶孩子也不容易，你將來有了錢，要給他們買套房子。”

張軍急忙點頭，向李欣效忠，并且表明雖然現在路子有點窄，但幾個項目在有條不紊地展開，未來家庭發展形勢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

李欣被張軍一頓乖哄，終于高興了，摸著自己亮鼓鼓的肚子，躺在床上和大師打電話，商量孩子的名字。因為要回家鄉，之前測的八字就不準了。張軍心里想，反正是自己去給孩子上戶口。無論別人怎么說，這孩子在戶口本上的名字只會叫“張不想”。

張軍一想到孩子生下來，就會跟著母親一起遠走他鄉，從此之后自己也是四處飄零的命，不由得心中凄涼。有一天晚上，他心里實在發慌，帶著李欣出來兜風，要看噴泉。兩人開著車，一路到了人工湖邊。那時正是音樂噴泉時間，震耳欲聾的《孤勇者》里幾道水柱像白龍一般騰空而起，每道足有百米高。

張軍興奮鼓掌，心中晦氣隨著這騰空的水柱一掃而光。他瞄一眼妻子，她也在微笑，卻不像自己這般開心。張軍這才恍然大悟，今晚李欣純粹是陪自己散心。人家家門口就是幾條經常被文人墨客寫到詩歌里的大江大河，她又怎么會在乎這塞北小鎮上一座小小的噴泉呢？再一想到靠近水長大的人會機靈，也許還未出生的孩子到了那邊會有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作為，張軍心里平靜了許多。

回家的路上，兩人又聊起了孩子的名字。李欣道：“你真的要答應我，大師給咱們孩子新測的這幾個名字都超級好。我覺得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無論李欣說什么，張軍只是微微點頭。李欣心中有些失望，其實，這是一次測試。如果張軍執意要為孩子定一個名字，李欣會同意，反正孩子跟著自己，她會有辦法為孩子消災降福。可是張軍一直猶豫不決，沒什么魄力，這是李欣最郁悶的地方。車窗外的燈火閃爍，李欣再一次在心里確認，自己回家是對的。

自打知道孩子可能得遺傳病，張衛星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四處打聽這病嚴重不嚴重，甚至想要賣房子，以備將來不時之需。有一天，董梅來工作室找他，一進門，就哭了起來。

董梅道：“親家公，我們不是要騙你。這在南方，真不是什么大事。我們也就沒當回事。”

張衛星道：“那當然那當然。你們也別太難過了。”

董梅聽張衛星這么說，哭得更傷心了。

董梅道：“我能不傷心嘛。您愛人脾氣太大了。”

董梅開始數落親家母的不是，牛芳罵自己是騙子，自己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被人罵的這么難聽。罵自己不說，還罵李欣。

董梅道：“她是什么難聽說什么。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啊。你們再也不會找到比李欣更好的兒媳婦了。”

張衛星不聲不響，牛芳是什么脾氣，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搬到工作室住，就是為了躲亂子。沒想到牛芳的火氣還是燒到了這里。

張衛星道：“親家母，不管怎么樣，你都要照顧好李欣，多想想她肚子里的孩子。”

當董梅說要回南方的事情時，張衛星說“理解，我都理解。”董梅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最怕張衛星反對。其實在張軍說李欣想帶著孩子在這邊安家時，張衛星就覺得這事不靠譜。他能看出來，李欣舍不得自己的父母。

后來，張衛星偷偷和張軍談過一次，非要孩子的名字叫“老疙旦”，因為這樣的孩子老天不會注意，好養活，肯定不會得上老李家那倒霉的傳染病。張軍一直點頭稱是，有那么一刻，張軍心中產生了些許愧疚，心想就叫“張老疙旦”吧，算是對爸的一種補償。張衛星看到兒子認可自己的名字，松口氣，這才心中舒服了一些。這段日子，他想起李林茂，就恨得咬牙。但孫子快出世了，他也不能多說什么。只能躲在工作室，自己一個人恨得咬牙。他寫了幅大字掛在工作室的墻上。

“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壞身體沒人替。”

做最后一次產檢那天，牛芳正在家里熬羊尾巴粥，張軍興沖沖地沖進家里，李欣笑瞇瞇跟在他后面。董梅看著女兒女婿都笑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也露出了笑容。

牛芳問道：“怎么了？”

張軍揮舞著手中的檢測單，興奮地摟住母親。

張軍道：“你的羊尾巴粥真是太厲害了。”

李欣道：“今天去檢查，大夫說我一切指標正常，病癥也消失了。我有信心，孩子生下來肯定不會有事的。”

牛芳雙手合十，眼泛淚花，連叫“阿彌陀佛”。

董梅道：“是呀！我們心這么誠，菩薩一定會保佑我們的。”

那天早上，張軍睡得迷迷糊糊，李欣起來去上廁所。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董梅叫他：“軍軍！軍軍！”

張軍說：“怎么啦？”

董梅說：“還怎么啦！你老婆羊水破了！”

張軍瞬間清醒了，等他穿好衣服出來，董梅和牛芳已穿戴整齊，前者扶著捂住肚子不知該站該坐的李欣，后者臉紅撲撲的，緊握拳頭。張軍輕輕吻了下李欣的額頭。

張軍說：“放心，肯定沒問題的。”

李欣點點頭，心想真要出事，上產床的也不是你呀。去醫院的路上，她一只手捂著肚子，另一只手緊緊握著媽媽的手。

他們到醫院的時候天還沒亮，等到李欣開三指時，醫院里熱鬧了起來，天也亮了。李欣被送進了產房，護士不讓家屬進去，張軍只好傻乎乎地坐在門前的長椅上。牛芳去給張衛星打電話了，董梅急得坐在張軍旁邊直搓手。他們誰都沒心思吃午飯，等到下午兩點多，產房門開了，一個護士像燕子般輕輕走到走廊里，問誰是李欣的丈夫。

張軍急忙站起來：“我是！

護士說：“開九指了，你進來陪會兒她吧。”

董梅說：“我能進去嗎？”

護士不耐煩地搖搖頭。張軍突然回頭看著董梅。

張軍說：“媽，你放心。如果有什么情況，我會保大人。”

張軍顧不上多說，沖進產房，看到李欣孤零零地躺在護士站前的一張病床上，身上蓋著被單，正像一條蛇般扭動。走得近了，他才發現妻子的額頭上生了一層黃豆般大小的冷汗。李欣輕輕地呻吟著，發現張軍走過來，直勾勾看著他。

張軍說：“快了快了，我們快了。”

李欣一陣顫抖，突然大聲喊叫了起來，大幅度地扭動著。

張軍說：“這是怎么了，你們快來看看呀！”

護士站中的幾個小護士一邊吃包子，一邊輕輕笑了。其中一個小護士說這是宮縮，每個女人都會經受的。

李欣哭了：“我不行了！我太疼了！”

張軍說：“要不我們剖宮產吧。”

李欣搖頭：“不行，我要順產。”

張軍直視著李欣的臉，他從未想到妻子會有如此剛毅的一面，五官像是鐵鑄刀削的，這是一張在穿過死亡之地的戰士才會有的臉。

又是一陣宮縮，李欣感到有只螺旋槳在肚子里旋轉，她的眼白瞬間一片血紅，像是紅色的海浪要涌出來。宮縮過去，血絲退下。然后又是一陣劇痛，一雙大眼睛再次血紅。張軍鼻尖發酸。看著李欣的眼睛，他改變了主意。

張軍說：“你要好好的。我發誓，只要你好好的，孩子的名字全由你定。”

李欣的眼睛亮了，兩個護士過來，觀察一下，說開十指了，準備接生。其中一個問張軍，想不想留下來看，張軍急忙搖頭。她把張軍推了出去。

另一個護士說：“你這個老公還是心疼你的，如今很少看見老公為老婆生孩子哭。”

張軍四處尋找牛芳，可是她從剛才就不見了蹤影。董梅只是直勾勾盯著產房大門，雙手合十，不住祈禱。

董梅說：“你知道嗎軍軍，欣欣爸爸這一個月都在吃素，每天拜菩薩，現在他也在廟里拜菩薩呢，欣欣一定會沒事的。”

張軍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只能在空蕩蕩的走廊上來回踱步。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產房旁邊的一扇小門開了，小護士夾著一個襁褓走出來。董梅耳朵尖，聽到了襁褓中有孩子在啼哭。

董梅說：“生了，是不是生了？”

襁褓中探出來嬰兒的頭，響亮地啼哭兩聲。張軍差點驚叫出來，孩子長得和牛芳、和自己一模一樣。

護士說：“是個男孩。”

董梅轉身就走，張軍問她到哪里去。董梅說孩子由你們照顧就好，我要去看我的女兒。話音未落，她就跑向產房。張軍跟著護士，問她要把孩子帶到哪里去。

護士說：“監護室。你一會兒去醫院辦公室簽個病危通知書。”

張軍腿一軟，差點摔倒。他帶著哭腔問護士，為什么孩子剛出生就要去監護室，為什么要給孩子簽病危通知書？

護士笑了：“孩子爸爸你不要緊張，擦擦眼淚。孩子母親有遺傳病史，我們從沒有接過患這種病的孕婦與新生兒，所以我們要監護孩子七十二小時，確保他沒事。這是慣例。凡是要監護的孩子都需要簽病危通知書，這也是慣例。你不要多想。”

那張病危通知書上寫滿可怕的字眼，張軍看得心里發慌。他草草在單子上簽了字，逃一樣離開醫生辦公室。他心里想，兒子啊兒子，真沒想到，我人生中第一次簽病危通知書，竟然是給你小子。

監護室里放著足有十幾個保溫箱，每個保溫箱里都躺著一個娃娃。角落里的保溫箱里是張軍的兒子，正孤零零躺著。張軍給牛芳打電話，手機占線。張軍站在保溫箱邊，輕輕敲下玻璃，兒子扭頭看他。張軍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沒病。這孩子眼睛明亮，和這監護室里其他孩子比，顯得又白又肥。張軍想到李欣還沒顧上給孩子起名字，只能叫他的小名：“老疙旦！老疙旦！”

老疙旦看著張軍，哇的一聲哭了。他急忙大叫護士。一個護士過來，不滿地瞥了一眼張軍，把一個奶瓶塞到他手里。

護士說：“喊什么喊，他就是餓了。這次我來，下次你就要學會給你兒子喂飯了！”

老疙旦“吧嗒吧嗒”吸著奶嘴，牛芳不知什么時候到的，手里拿著一張紙。

牛芳說：“沒事沒事，你兒子沒他們家的病。”

張軍松口氣：“告訴我爸了？”

牛芳點頭：“第一個就告訴你爸了。他終于笑了，這么久總繃著臉，真不容易。”

老疙旦吃完奶，被護士放回了保溫箱。隔著玻璃，牛芳逗老疙旦，老疙旦咯咯笑了起來。

牛芳說：“張堯張堯！”

張軍說：“他不叫張堯。”

牛芳說：“那他叫什么？”

張軍說：“我還沒想好。”

牛芳撇撇嘴說：“看你那點出息吧。”

到了晚上，董梅也來了，他們家人太多，張軍被護士趕了出來。他趕到李欣所在的病房時，李欣正一個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李欣看到張軍，所有的委屈和寂寞像是決堤后的河水般涌出心頭、涌出眼眶。

李欣說：“看看人家對產婦多好，你們都管孩子，不管我。”

張軍說：“這不是來了嗎？”

李欣說：“孩子的名字起好了，叫張多樂。”

張軍說：“這名字還行，鏗鏘有力的，像個男孩的名字。”

李欣點頭，這是大師精心測算的名字，和所有人都搭，能旺所有人的運勢。

張軍說：“就叫張多樂。”

李欣說：“真的嗎？我和你媽為了個名字打了這么久，你這就同意了？”

張軍摸摸李欣的額頭，有些燙。他說我說話算話。你要好好休息。李欣甜蜜地笑了。

那個晚上，李欣高燒，一直都在三十九攝氏度左右，護士讓張軍每隔一小時給李欣擦拭身體，物理降溫。李欣縮在被子里，閉著眼睛，時不時哼唧兩聲，像一只翅膀被氣槍打斷的麻雀，之前在產房里的倔強和勇敢一掃而光。

張軍說：“護士，這究竟怎么回事啊？”

護士搖頭，嚴肅地說明天再看，燒要是還退不下來，就挺麻煩。張軍不敢怠慢，給自己定了鬧鐘，每隔一小時，就去打盆溫水，躡手躡腳穿過地上躺著的其他家屬，來到李欣病床前，輕輕為她擦拭身子。李欣累壞了，一直在熟睡。她中途只醒了一次，對張軍說，自己做了個極好的夢，一個慈祥的老婆婆抱著一條金色的大鯉魚，她從未見過那么大的鯉魚。張多樂未來一定會幸福的。

張軍滿頭大汗，全身肌肉酸痛，腰就像斷了一樣，可聽到老婆這么說，他擦得更起勁了。

李欣笑了，她終于搞定了兒子的名字，心中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

她說：“哎喲，你輕一點，皮都要被你擦掉啦。”

第二天一早，張軍臉色煞白地告訴值白班的護士，產婦一晚上高燒。護士拿著溫度計端詳片刻，說這個溫度計壞了，你換一個吧。

張軍走出醫院時，一股風吹到他臉上，他感到身體前所未有地松快。張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這棟樓里竟然待了整整一天一夜。他坐在花壇邊的臺階上，點燃一根煙。那一刻，張軍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孤獨。他想這么大的事，張衛星怎么不在，李林茂怎么不在？他猛然醒悟，從此刻開始，自己也變成一個父親了，再也不會有人替自己遮風，輪到自己為別人擋雨了。

“張多樂啊張多樂！”張軍的心頭浮現出孩子那張圓乎乎的臉，“今生今世，就是咱倆在一塊兒了。”

想著想著，張軍不由得笑了。正是春天，萬物繁茂。他還不明白，他們的生活在春天過去后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日子。

生張多樂時是2019年，出行還很方便。到了2022年，處處管控。張衛星和牛芳到南方看剛出生的老二。飛機落地機場，張衛星不懂怎么異地申請健康碼，急得他和工作人員差點吵起來。幸虧張軍及時趕到，才為父母解了圍。

“怎么這就生了呢？”張衛星問張軍。

張衛星的嗓音嘶啞，就像烏鴉一樣。以前不這樣，2021年時他犯了一次心梗，幸虧張軍在家，一路闖紅燈把他送到急診室，他才撿回一條命。

張軍說：“是啊，比預產期提前了三天。我也好意外。”

張衛星說：“老疙旦見到二疙旦什么反應啊？”

張軍說：“還能啥反應，家里添人了，高興啊。”

張衛星說：“怪想老疙旦的，多虧他救我一命，要不我就不在了。”

牛芳說：“這次你可不能犯傻啦，老二必須叫張舜。”

李欣沒結婚時，瞞著父母拿自己的錢買了兩套相鄰的小房子。李林茂得知后非要李欣賣掉，那時她已經和張軍談婚論嫁了，也見過了牛芳。雖然她嘴上說希望搬到北方，但心里清楚，自己和婆婆搞不明白的，早晚要帶著孩子回來。李欣頂住了李林茂和張軍的嘮嘮叨叨，留住了房子。帶張多樂回來后，李欣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把它裝修了一遍，把父母也接了進去。她喜歡自己這個家，在這里她是主人，能牢牢抓住自己的命運。

生老二那個早上，她就是在這個家破的羊水。在去醫院的路上，她輕輕拍拍張軍的肩膀。

李欣說：“張軍啊張軍，以后你都要聽我的。”

張軍說：“我聽你的，都聽你的。你保存力氣，生孩子時用。”

李欣說：“你看老大叫我取的名字，張多樂。現在多好呀。當初我要是聽你和我爸爸的，去北方前把房子賣掉，現在我要帶著兩個孩子住哪里？”

張軍點點頭。

李欣說：“所以老二叫什么名字，你也要讓我找大師算。明白嗎？”

車到了樓門口，張多樂早就跟著李林茂和董梅等在那里。張衛星隔著車窗就嘿嘿笑了起來。車剛停好，他就打開車門跳了下去。雙腳剛落地，張多樂就撲了上來，“爺爺奶奶”地亂叫，張衛星眼泛淚花。

張衛星說：“好老疙旦，謝謝你救了爺爺。”

張多樂說：“可是我沒見你啊，我怎么會救你呢？”

李欣說：“樂樂想不想爺爺奶奶？”

張多樂更蒙了，他還小，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叫自己“老疙旦”，又有人叫自己“樂樂”，他把頭扎在爸爸懷里，一個勁猛蹭。

回到家，老二正在安睡。小小的他，并不知身邊圍了一圈人。張衛星用手輕輕摸老二的額頭。

張衛星說：“二疙旦啊二疙旦……”

牛芳狠狠打掉他的手，張衛星瞪牛芳，牛芳問他，要是給弄醒了，是不是你帶？張衛星不說話了。

董梅說：“我做了面條，這邊冷，也沒暖氣，吃點湯水暖和暖和。”

張衛星說：“挺好挺好，辛苦親家母了。

趁著沒人注意時，張衛星把張軍拉進了自己屋。

張衛星道：“我看你丈母娘可老了許多啊，上次見多年輕啊，現在頭發都白了。”

張軍道：“我這幾年兩地跑，兩個孩子就是她和李欣帶，太辛苦了。

張衛星說：“你要對李欣好點，不要總和她吵架。不要學你媽。那就是個傻子。人家幫她帶孩子，她還氣人家。”

張軍點點頭，這時董梅喊大家吃飯了，父子兩人走出了房間。

李欣從臥室走出來，和公公婆婆打招呼。這是生完孩子的第三天，她元氣還未恢復，滿面倦容。董梅很緊張，讓她快回去躺下，不要吹了風。

牛芳說：“你這次真是辛苦了。勞苦功高！勞苦功高！”

這是牛芳第一次夸李欣，李欣不由得笑了。

大家胡亂吃了口董梅做的面條，張多樂很興奮，一個勁地在地毯上打滾，像一只猴子。牛芳樂不可支，顧不上吃面，拿著相機一口氣給孫子拍了近百張照片，一一發給她的兄弟姐妹。

李林茂說：“張多樂，你不要太調皮了。

張衛星感慨道：“這孩子真是好啊。我記得我犯病的時候，什么都不知道了。自己就好像到了一座沙漠里，兩邊都是矮房子，黑乎乎的，屋檐掛著燈籠，能稍微看見點。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這是我年輕時種樹的工作站啊。一個人從屋里走出來迎接我，我一看竟然是我死去的戰友，他叫‘小鎖頭’。他還是那么年輕、那么英俊。他讓我快跟他走，大家等我好久了。說著話，他就要牽我的手，在這個時候，一個火球突然沖了過來，隔開了我和‘小鎖頭’。那個火球大喊著，讓那人快走。我再仔細一看，火球其實就是老疙旦。他就像現在這么活潑，拼命要把那人趕走。然后我就醒過來了，發現自己在病床上躺著。發生了什么，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董梅唏噓，說張衛星是好人，菩薩會保佑的。張多樂問張軍，爺爺怎么說我變成火球了？張軍一把抱住張多樂，使勁用胡茬兒蹭他的臉。

牛芳說：“你可就別說胡話了，要真有人救你，你就感謝你兒子一路闖紅燈吧。還有人家周展，老周深夜十二點四處打電話托人，大家才重視你。急診室那么多病人，那天心梗了三個，就救活了你一個。”

張衛星說：“現在就是這樣。醫院那就是鬼門關。”

說著說著，張衛星的眼神暗淡了。他說：“就是可惜之前那個孩子了，好好的，就流了。”

沒人說話。前年，李欣懷孕。張軍被封困在北方，所有項目都停了，也沒法照顧她。李欣一個人上班掙錢，拼命招學生，也沒幾個人，掙不上錢。她這邊還有老人和孩子要管，實在太疲憊，終究還是流產了。

流產那天從醫院出來，李欣給張軍打電話，號啕大哭。

這事出了以后，董梅連著去廟里拜了兩個月菩薩。她求菩薩，千萬保佑自己的女兒。沒想到女兒又一次懷孕，這大概就是命吧。

大家洗漱準備休息的時候，牛芳沖張軍使眼色，把他拽出了家。

牛芳說：“老李今天晚上兩次和我們說起裝修的事。他是想讓我們裝嗎？”

張軍皺眉說：“你不要聽他的。我和他說，我自己裝修。”

牛芳說：“對啊，房子都給你們買了，裝修你真得自己找轍了，家里也不是銀行。你不能什么事都跟著他們家，賴上你爸。你爸可是大病初愈，別再折騰出什么事來。”

張軍紅著臉道：“我知道，我知道。”

回到自己的房間，張軍把這事告訴了李欣。李欣替自己父親解釋，他也是著急，這套房子畢竟在城郊，不像張衛星為他們買的房子在市區。張多樂馬上就要去幼兒園了，一直住在這里接送不方便。

張軍說：“我覺得你爸就是想趕緊搬進去，過老太爺日子。”

李欣說：“你怎么會這么想我爸，再說了，你要裝修嗎？你哪里有錢啊？”

張軍沒回答，因為錢這種東西，是世界上最真實的事物。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他實在編不出一個答案。李欣懶得搭理丈夫，她告訴張軍，大師給老二算過了，取名字叫“張多歡”。

李欣說：“張多樂張多歡，歡歡樂樂，兄弟倆將來能相互扶持，也對全家人的運勢有幫助。”

黑暗中，李欣似乎聽到了丈夫的鼾聲。她卻睡不著覺，今天張衛星和牛芳都沒問張多歡的身體怎么樣、得沒得遺傳病。這讓她心里更不踏實。這幾年自己身體特別不好，她很擔心老二。所以李欣心里打定了主意，兒子的名字只能是這個。“張多歡”，叫起來清脆悅耳，一定會好好保護老二一生的。“張舜”很別扭，至于“張二老疙旦”，那簡直就是開玩笑。

第二天，張軍陪張多樂在小區里玩，走到偏僻處，他見四下無人，就給李欣找來的那位大師打電話。其實昨晚李欣說出“張多歡”這個名字時，張軍沒有睡著。他只是不愿爭執。

那邊大師接了電話，張軍結結巴巴，半天才說清楚意思。他很感謝大師給孩子起了“張多歡”這個名字。可是他更喜歡“張舜”，因為這是孩子奶奶起的名字。

老大叫“張多樂”，已經是李欣托大師請來的名字，老二應該讓自己的家人起名。這樣更公平。如果大師能幫自己，用法理說服李欣，他愿意給大師三千元酬金。

大師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和你一起騙人？”

張軍急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張軍心里想，我就是這個意思。

大師說：“我怎么能和你一起騙人呢？”

張軍恨到咬牙，心想你他媽的捏捏手指，胡言亂語半天，就給一個人一生定了名字，你這才是騙人，裝得道貌岸然。但是這話他不能說出來，只是一個勁懇求這位大師幫忙。

大師說：“再不會有人比我算得更準了。我為你兩個兒子起名，耗費多大功力，就不和你細說。這是要折壽的。你要不是李欣的老公，我就破口大罵了。今天咱倆就當沒通過這個電話。”

啪的一聲，大師像是砸了手機，以此發泄心中的憤恨。

張多樂本是陪著張軍散步，看爸爸發呆，急忙拉拉張軍的手。張軍這才回過神來。張多樂要在窄窄的路沿上行走，卻總是失敗。張軍張開雙臂，告訴兒子，這樣能保持平衡。張多樂有樣學樣．果然在路沿上行進的距離更長了。張多樂還沒有掌握太多的語言表達愉悅，于是他像小鳥一樣歡叫起來，樓上傳來了一模一樣的歡叫。回應他的人是牛芳，這是兩人之間的暗號。這祖孫倆幾年來雖然很少見面，可總是惺惺相惜。張多樂長得也越發像奶奶了，她的兄弟姐妹看她發回來的照片，紛紛在家族群里驚嘆，我們老牛家的DNA真是太強大了，上天會保佑我們老牛家的。

有一天凌晨四點多，天還黑著，張衛星就被凍醒了。以前他沾床就打呼嚕，自從心梗之后，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會被噩夢驚醒。張軍對張衛星說，自己查過，大病之后難免抑郁，關鍵是自己調節。張衛星很憂傷，這場疫情里自己送走了父親，沒想到才半年，自己也倒下了。

張衛星走出臥室，卻看到墻邊黑暗中有個黑影，小紅點晃來晃去。張衛星嚇得差點尖叫，黑影說：“親家公，是我。”

張衛星一看，竟然是董梅。她站在墻角，舉著香火，正在給一張黑白照片磕頭。

張衛星說：“這是您母親？”

董梅站起身來點頭：“剛才我夢到她了。我是我媽一個人養大的，她太不容易了，我想她是想我了。”

張衛星嘆氣道：“這場災老人走了不少，我們過來的時候，火車兩邊的農村田地里起了很多新墳。”

董梅搖搖頭：“你們那邊有這個說法嗎，家里來個人，就要走個人。兩個孩子來了，我的媽媽、您的父親也就走了。”

張衛星點點頭：“人來人往，都是正常的。”

董梅說：“是呀，現在我心安多了。那時李欣三十了還沒結婚，我心里好怕的。去醫院檢查，說我是癌癥，我拉著李欣的手，說不管是誰，差不多就行。你先嫁了，我死時也能閉上眼。李欣答應了我，差點和不喜歡的人結婚。后來醫生告訴我是誤診，我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趕緊阻止了她……”

張衛星說：“親家母，你要保重好身體。咱們多陪孩子們一段日子。”

董梅笑了：“我看您恢復得不錯，紅光滿面。您犯病的時候，我拜菩薩了，給您求簽。道觀的道長看完簽之后說，咱們都是好人，都長命百歲。”

正是寒冬，南方陰冷，新冠又猖獗，到處封閉。小區里的老人們無處可去，天天裹著厚實的棉睡衣在樓門口曬太陽聊天。李林茂愛玩，實在悶得發慌，就在單元門的大廳里擺上四五張小桌，糾集二三十個老人聚在桌前抽煙打牌，煙霧繚繞，人聲鼎沸。李林茂今天看來手氣不錯，梗著脖子在和桌上牌友算賬，像一只雞群中挺立的仙鶴。

張軍帶著張衛星和張多樂出來散步，見此陣仗，三人都傻眼了。張多樂指著外公，大喊外公加油。李林茂笑了，老人們也都笑了。只有張軍沒笑，張軍說過他好幾次，現在是非常時期，盡量不要聚集。萬一要是有感染者也混在這里，后果不堪設想。李林茂嘰里呱啦說一大堆，張軍也聽不懂。總之這牌局的陣仗是越來越大了。

張衛星以前沒得病的時候和李林茂打過牌，當年他是林業站最會下棋的人，代表單位拿過市里冠軍，獎品是一條羊絨毯。他懂棋牌類游戲的規則異曲同工，無非記和算形成的計，把李林茂和一眾牌友贏得臉都綠了。雖然后面放水，又都還了回去，李林茂還是心服口服，把張衛星當作偶像。他甚至都想和張衛星學藝，張衛星苦笑著說當不得真。

張衛星自從出院之后，就再沒有參加過棋牌類的活動，甚至都沒怎么用過腦子。大夫再三叮囑他，可不能再耗心神了。這次張衛星看到他們打牌，手也癢癢。李林茂想讓張衛星高興，讓出了位子。于是張衛星坐下玩了一陣，心卻越來越涼。原來他發現自己手中握著的那把牌，張張都認得自己，自己卻一張都不再認得，更別提計算了。甚至有時心里盤定思路，可手上卻不聽使喚。

李林茂也發現了蹊蹺，一個勁給大家使眼色。雖然張衛星到最后沒輸沒贏，可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張衛星把牌輕輕放在桌上，笑著離開了桌。可那天深夜，他輕輕推醒牛芳。

張衛星說：“病把我的腦子毀了，你說我是不是變成了一個廢物，我是不是完了？”

牛芳說：“都幾點了還不睡覺。”

寒冷的夜里，張衛星為自己輕輕落了幾滴眼淚。

沒過幾天，張軍帶著張多樂去早教中心上課，老師要求每個小朋友過獨木橋，大家都掉了下來。輪到張多樂時，他張開雙臂，像父親教過他的那樣慢慢前行，竟然走了過去。人們紛紛給他鼓掌。張軍的掌聲最響亮，張多樂回頭看他，眼睛很亮，得意地笑。張軍沒有見過張多樂這么開心，他很高興，同時有些酸楚。

回家時，張軍隔著老遠就聽到了岳父和那群牌友的叫罵。他們看到張軍過來，罵得更起勁了。張軍聽不懂他們的方言，拽著張多樂不敢過去。董梅和李欣下了樓，走到張軍旁邊。

張軍說：“他們說什么呢？爸爸怎么了？”

董梅笑著說：“物業和派出所來人，把他們的桌椅板凳沒收了，不讓他們打牌。”

李欣說：“爸爸懷疑是你告發的。”

張軍沒吭聲，看著岳父像只斗雞般原地跳腳。人們用眼睛的余光偷瞄著這個北方男人。他們罵一句，李欣就翻譯一句。

牌友道：“越是戴眼鏡的，越是讀書人，心眼就越壞，思想就越骯臟！”

董梅反駁那些鄰居：“為什么就不能是你們的家人給派出所打電話？為什么就偏偏要懷疑我們家？沒有證據的話不能亂說。”

一個女牌友冷笑道：“因為我們家里沒有戴眼鏡的啊。”

大家說話都是用方言，像一群深山里的鳥般嘰嘰喳喳。張軍一句聽不懂，但他明白這些話都是關于自己的。因為李欣不翻譯了，只是尷尬地笑。張軍默默不語，把張多樂交給李欣，自己低頭穿過眾人上樓去了。

張軍問母親，是不是她給派出所打的電話。他懷疑牛芳是有理由的，每次牛芳看到樓門口聚集著這一群老人，看到自己的孫子給他們遞煙倒茶，簡直恨到咬牙。

牛芳說：“你怎么會這么想呢？”

張衛星說：“你還不了解你媽？她要是忍不下去，直接就下樓把他們桌子掀了，怎么會給警察打電話。”

張軍相信母親，只得作罷。他知道父輩這一代最恨的就是“叛徒”和“告發”。尤其是牛芳，在“文革”時曾經檢舉過自己的父親，以至于父親臨死都沒有原諒她。成年后，牛芳越想越后悔，更是忌諱這些事情。張軍記得小時候，每次牛芳的兄弟姐妹講起以前的事情，牛芳都會啞火，找一個地方躲起來，抱著張軍掉眼淚。

晚上睡覺時，李欣抱了下張軍。

李欣說：“謝謝老公。”

張軍說：“怎么了？”

李欣說：“你今天替我挨罵了。”

張軍愕然：“是你給派出所打的電話？”

李欣點頭：“我爸爸天天聚一群人，萬一有人傳染了，那是要判刑的。就是沒事，小孩子天天跟著他們學打牌、抽二手煙，將來也不好的。說過好幾遍，他就是不聽，煩死了。我和我媽一起打的。”

其實，李林茂也不想這樣天天打牌。家附近有條小河，水很清澈，魚不少，李林茂以前酷愛釣魚。白天天還未亮，他就拎著漁具、板凳出門，到晚上才回來。有時收獲頗豐，也認識不少釣友。可有一天董梅和他念叨，釣魚是殺生，是造孽，有業障，對后代不好。女兒最近流產，說不定就和李林茂迷戀釣魚有關系。

李林茂被董梅一頓好罵，但心中驚駭，從此把漁具都送了人，再沒去河邊釣過魚。

張衛星感冒了，流清鼻涕，拼命咳嗽，不住打噴嚏。牛芳擔心他招人嫌棄，讓他想打噴嚏想咳嗽了就去樓下。張衛星可憐巴巴說怕自己忍不住。牛芳說忍不住也要忍，這是兒媳婦家，不是我們家。

老李又和張軍父母提過兩次裝修那套房子的事，張軍對李欣表示抗議，李欣說那我爸是個大活人，他究竟是什么想法，我管不住。張軍徹底炸了，大罵李欣，我爸要是死在這兒，那就是讓你們給逼死的。哪有這樣的，為了這點事不管不顧。李欣說張軍，我在坐月子啊。

兩人聲音越來越大，李欣淚流成河。牛芳闖了進來，把兒子推了出去。

牛芳說：“現在可不是吵架的時候。”

張軍梗著脖子喊：“愛怎么樣怎么樣！”

牛芳說：“坐月子可不能哭，要是落了病根，那是一輩子的事情啊。”

張軍不說話了，下樓抽煙去。牛芳回到自己的屋，張衛星問怎么了，牛芳說別管他們。張衛星嘆氣，和牛芳商量，再住幾天，也該回北方了。牛芳點點頭。

有一次，張衛星站在樓下咳嗽動靜很大，驚動了張軍。他囑咐牛芳，到了晚上一定要把空調打開。他很擔心父母被凍壞了。尤其是張衛星，冠心病人最害怕感冒。

牛芳說：“沒事，我們能扛得住。人家誰都沒開空調，就我們兩個在房間里暖和，你老婆會說我們老不死的。”

張軍說：“她不會這么說的。”

牛芳冷笑，催張軍盡快去上戶口，把名字起了，一定要叫“張舜”。

張軍何嘗不想早點把老二名字定了，他和父親聊過一次。在老大沒生之前，他就想好了老二要叫“不說”。張不想張不說，一生不用心里有太多事，不用和別人說太多話，這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可后來老大取名“張多樂”，老二自然就不能叫“張不說”了。

張軍特別想叫老二“張二疙旦”，倒不是為了孩子好養，這世上就沒好養的孩子。他只是特別想滿足父親的一個心愿。

父親一生像鐵一樣堅強，幫他打架，幫他寫作業，以至于后來他結婚了，遇到疫情沒了生計，還幫他買了房子。可心梗發作的時候，父親瞬間人事不省，變成一堆石頭，一堆沉沉的肉。生命竟然是這么脆弱的一件事，張軍現在回想起來，都是不寒而栗。

有時他摸著老疙旦的腦袋，或是抱著二疙旦會想，父親心梗時還有敢闖紅燈的我和母親，還有周展這樣的人脈朋友。可輪到我的時候呢？每次想到這里，張軍會覺得非常寂寞。

張衛星看出了張軍這個想法，只是搖搖頭，希望老二的大名叫“張舜”。張軍不懂這是為什么。

張衛星說：“只要你媽媽開心，我就開心。”

張軍一個頭兩個大，“張二疙旦”這個名字雖然怪，但因為是張衛星起的，李欣沒準會同意。但“張舜”是婆婆起的，哪怕打死李欣，她都不會點頭的。

正在張軍為這件事頭疼時，不料事情有了轉機。有一天，李欣正躺在床上玩手機，突然拍了下張軍的肩膀。

張軍說：“怎么了？”

李欣說：“命運這個事情啊，真是難說。剛才大師和我說，他又重新測了下名字，覺得張舜要比張多歡順。”

張軍說：“那就叫張舜？我去把孩子戶口上了。”

李欣點頭說：“大師都認這個名字啦，我還能說什么。”

張軍去張衛星和牛芳的房間，告訴他們，老二的名字就定成“張舜”了。張衛星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他很開心。那時張多樂騎著他，假裝爺爺是大馬。

張軍把張多樂拽了下來，讓他別折騰爺爺，爺爺剛好。

張衛星不服氣地說：“我早就好了，沒事了。老疙旦，你的弟弟叫張舜。”

“張舜！張舜！”

張多樂跑到張舜熟睡的房間，大聲叫著這個嶄新的名字，張舜響亮地啼哭著，那是清晨，孩子的哭聲仿佛某種遠古到現在的慶祝。

牛芳大笑道：“叫這個名字就對啦！”

這件事過去幾天后的一個黃昏，張衛星和張軍散步時還是在不停地咳嗽。張軍很擔心，要去買止咳藥，張衛星卻拉住了他。張衛星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從兜里掏出一個布包。

張衛星打開布包，里面是兩塊石頭。他小心翼翼地把石頭捧到兒子面前。

張衛星說：“你爺爺去世前把石頭交給了我，讓我把它送給兩個孩子。這兩塊石頭好幾百年了，咱家祖傳下來的，都不知道得有多值錢。”

張軍說：“要不我去那些賣石頭的地方問問？”

張衛星擺手道：“你不要問了。回頭把兩塊石頭用孩子們的名字做成印章，一人一個。”

張衛星見著張軍把兩塊石頭包好，揣進褲兜，才放下心來。

張衛星說：“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爺爺走之前沒見到張多樂和張舜。可封控著，誰都見不上。”

張軍點頭。他總覺得父親犯心梗就是因為爺爺去世傷心過度。他想起張衛星住院那段時間，每天探視只允許一個家屬進去，時間只有兩分鐘。每次牛芳都讓張軍進去，她說因為你是兒子，他有什么話可能要對你說。如果這次我們家真挺不過去，可就真是最后的話了。

那可真是一段凄涼的時光啊。張軍又想起來，張衛星在病房里能用手機之后，有一天給牛芳發短信。

“老婆，我永遠愛你。”

這條短信被張軍無意看到了，他愣了半天。張軍搞不清楚，這兩個人打鬧一輩子，如今竟然隔著ICU的鐵門發出“愛”這個字眼。“愛”是什么，人世又是什么，張軍糊涂了。

又一個晚上，張軍都睡下了，突然敲門聲響起，牛芳焦急地叫他名字。張軍的心怦怦跳起來，那個可怕的晚上也是這樣。他打開門，母親急匆匆闖進來，臉都綠了。

牛芳說：“快去醫院，你爸感覺不對。”

張軍到了父母那屋，看到張衛星正拿著張軍之前為防不測準備好的氧氣罐吸氧，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團。

張軍說：“這是咋啦？”

張衛星說：“不知道啊，但我就是很不舒服。”

張軍不敢耽誤，急忙回去換衣服。李欣問怎么了，張軍怕她害怕，只是搖搖頭。但他心里有不祥的預兆，上次是父親命大，一路綠燈，醫院還近，很幸運。這次他們住在城郊，黑燈瞎火。父母來之前他提前探過路，最近的三甲醫院離他們有三十公里。難道就是這次了？張軍咬牙，無論怎樣，自己要百分之一百二努力。

張軍去敲老李的門，老李問明白事情后，說我也得去嗎？張軍心里涼了，平時李林茂以熱心人自居，鄰居們有什么事他都會去幫忙。董梅看出了女婿的不高興，讓李林茂趕緊收拾。

張軍帶著三個老人坐定車上，打著火，小區里黑漆漆一片。走著走著，張軍一時蒙了。

牛芳說：“兒子，你要相信你自己。”

張軍心一橫，踩下油門，沿著自己的印象一直往前，竟然開到了大道上。又是和上次一樣，張軍一路闖紅燈，身旁不斷擦過滿載的重卡，不滿地沖張軍摁喇叭、打雙閃。他顧不得這些，父親在后座氣息越來越微弱。

牛芳想起來，之前張衛星住院時自己和護士學過做人工呼吸。她不管有用沒用，使勁摁壓著張衛星的胸口，用嘴拼命把氧氣輸送進張衛星的嘴里。車突然發出脆響，重重顛簸一下。

李林茂說：“這怎么了？”

張軍說：“不管了，能開就行。”

李林茂吐吐舌頭，心想闖了這么多紅燈，別讓交警把女兒駕照的分扣光了。這時他們終于趕到醫院急診室門口，張軍跳下車沖進去大喊救人。李林茂再一看輪胎，已經爆了。

護士推著擔架過來，張軍把父親抱上去時眼淚止不住落在他的胸口。

護士大罵：“把你的眼淚收起來，像個男人一樣！”

張軍愣了，瞬間冷靜下來，擦干眼淚幫著護士把擔架推向ICU。張衛星睜開眼，握了握張軍的手。李林茂撓著頭，不住地嘀咕闖了紅燈怎么辦。

牛芳喊：“我們家出了這么大事，你就想著這點事！老子回頭就把那輛破車燒了！”

李林茂不說話了，走出醫院去抽煙。張軍回來，見母親綠著臉，又見李林茂不在，心里猜到了幾分。但他顧不得許多，只是問牛芳要周展的電話。在這里，他們人生地不熟，大夫說什么都聽不懂，只能依靠周展的力量。

牛芳苦笑道：“周展現在幫不上你爸了。”

張軍說：“為什么？”

牛芳說：“本不想告訴你，我們來之前，周展被抓起來了，說是行賄。”

張軍說：“怎么事情都趕到一塊了？”

牛芳說：“現在我們只能自己依靠自己了，誰都靠不住。”

牛芳拉著一張椅子坐在了ICU門口，門只要開一下，她就會站起來尋覓張衛星的蹤跡，興奮地沖病床上躺著的張衛星揮手，也不管他看到沒看到。過了一會兒，醫生找母子二人談話，張衛星這次還是心梗。張軍說：“是不是上次在北方做的手術并不成功？”

醫生說：“總之每個醫生都有自己的方法和手段。”

話說得很客氣，可醫生不斷撇嘴角，似乎在冷笑。張軍的心涼了，托了關系，還花了錢，結果差點把老爹的命要了。故鄉終歸只是個小縣城啊。

李林茂走進來，不敢看牛芳，只是問張軍還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做。他不知道張軍此刻的心緒，只是覺得恐慌，特別擔心女婿怪自己催他們裝修，把張衛星病倒的事怪到自己頭上。

張軍說：“沒事了，我們在這里守著我爸。你快回去吧。照顧好家里的兩個孩子，是你最重要的事。”

李林茂松了口氣，轉身離開。醫生又來找他們談話，說患者有了心衰。即使治好，也要注意保養。心衰患者的生存概率五年內是百分之五十。張軍突然意識到，倒計時開始了。

續費的時候，他經過一座空空蕩蕩的大廳。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滅蠅燈忽明忽暗。張軍站住，盯著那片幽藍的暗光，似乎神的眼睛藏在那里。他在心里對神祈禱：“神啊神，以前我從未信過你。現在我信你真的存在。我爸是個好人，他不該是這個結局。我愿用我十年的壽命，換他能多活十年。你要是能聽到的話，求你實現我的愿望。”

大廳里靜悄悄的，蒼白的墻壁和屋頂上，唯有細碎的電流劃過夜空。

張軍回到ICU門口，看到牛芳一動不動，眼睛直勾勾看著ICU那扇天藍色的鐵門。張軍搬了一把凳子，坐到她的旁邊。那一晚大降溫，冰冷的穿堂風能把人前心后背打透了。張軍想讓牛芳去車上休息一陣，她卻只是搖搖頭，依然坐在那里，像是一只蹲在曠野中岔路口等待主人歸來的老狗。

張衛星的手術很成功，心臟里裝了兩個支架。從ICU搬回普通病房那天，醫生離開后病房里只剩下了一家三口，張衛星拉著牛芳和張軍的手，嗚嗚哭了起來。牛芳撫摸著他的頭，連聲說我們都在，我們都在。

張衛星說：“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咱倆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多在一起一段日子。”

牛芳只是輕輕摸著張軍的額頭，因為ICU病房控水，張衛星的嗓音十分沙啞，牛芳清楚，他的聲音再也不會像以前那么洪亮了。這讓她傷感，張衛星以前最愛唱歌，俄羅斯老歌《三套車》唱得最好。

牛芳出去買飯時，張軍給張衛星擦拭身體。他發現父親的四肢細如木棍。父親突然悶悶地說：“我想拉屎。”

張軍松了口氣，父親想排泄是件好事。張軍說：“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你兒子在呢。”

張軍手忙腳亂地收拾，父親側躺著沉默。那一刻張軍覺得父親變成了一個嬰兒，自己變成了他的父親。張軍總是收拾不干凈，張衛星無奈，只好小聲地指揮兒子。等到張軍處理好了一切，已是滿頭大汗，T恤也被汗水浸濕了，像是洗了個澡。可張軍并不在意，幾天以來，他第一次覺得腳踩在地板上非常踏實。

張軍抽抽鼻子，發現張衛星正在看著自己。他笑了。

張衛星說：“拖累你了啊兒子。”

張軍說：“說什么呢！”

張衛星說：“也是，這都是人生在世難免的事。只是現在對你來說有點早啊。”

張軍說：“別瞎想了。你放心吧，只要我在，你就在。”

張軍給張衛星擦手，父子倆握著對方的手，感到彼此的手都很暖和。

趁著牛芳陪床，張軍趕回家洗澡。他剛進家門，就感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李欣迎了上來。

張軍說：“怎么家里這么熱？”

李欣說：“我們怕再把你媽凍著，就把空調暖風打到了最足。”

李欣把張軍拉進他們的房間，兩行眼淚流了下來。張軍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李欣把一張報告單遞給張軍。報告單上顯示，老二繼承了李欣家族的遺傳病。李欣怯生生地看著張軍，眼前的男人面色陰晴不定，最終只是點了點頭，把報告單還給了李欣。

李欣說：“你沒事吧？”

張軍說：“沒事，大不了老二以后不找南方媳婦就好了啊。”

李欣點點頭說：“他的八字顯示，他的確適合在北方生活。在那里他會當大官。”

洗完澡以后，張多樂不愿讓張軍走，幾天不見，他很想念張軍。他拽著爸爸，抱皮球要去樓下玩。張軍說十五分鐘。張多樂說好，其實他也不知道十五分鐘是什么概念，只是覺得能和爸爸多待一陣終歸是好的。

踢球的時候，張軍問張多樂在幼兒園玩什么好玩的游戲。

張多樂說：“做核酸。”

張軍愕然道：“做核酸怎么玩？”

張多樂張了幾下嘴巴，說李雪扮作醫生，大家排隊讓她拿木棍碰嘴巴。這答案讓張軍哭笑不得。

張軍又問：“老疙旦，過段時間，我們一起去北方生活好不好？”

張多樂點頭：“好！我也想去北方！爺爺奶奶去不去？”

張軍開心地說：“去啊！”

張多樂又點頭：“媽媽去不去？”

張軍用力地說：“媽媽也去！”

張多樂再點頭：“那外婆去不去？”

張軍愣了，他知道孩子舍不得自己，也舍不得看他從小長大的董梅。他只能告訴張多樂，外婆去不了，她要陪著外公。張多樂著急了，問張軍怎么辦，自己不能沒有外婆。

張軍說：“可是我和爺爺奶奶要回北方了呀，我們也舍不得你和弟弟。”

張多樂不動了，他愣愣地看著球向自己滾來，滾到腳邊。他抱起球，抱得很緊，像是抱著非常寶貴的東西，然后哭了起來。

他帶著吃冰棍的張多樂回到家，靜悄悄的，李欣和董梅不知去了哪里。李林茂躺在沙發上，抱著新生兒，他們睡著了，睡得很香。

張衛星住進醫院的時候還在下雪，等從醫院出來時葉子已經綠了。這一天，也是張多樂第一天上小學。全家人來送他，他站在門口，看著大家傻笑，遲遲不愿進去。

李欣說：“樂樂加油！”

牛芳大聲喊：“老疙旦加油！”

牛芳抱著的老二也沖哥哥拼命啼哭，似乎是鼓勵。張衛星向張多樂揮揮手，他還沒有力氣大聲說話。

張多樂沖他們揮揮手，轉身跑向了迎接他們的同學。

去機場的路上，牛芳哭了。她想張多樂。張軍安慰她，說現在學校環境都很好，老疙旦不定多快樂。牛芳哭得更厲害了，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真的老了。張衛星突然叫李欣停車。大家一頭霧水，車停到路邊，張衛星指著一處小門臉，張軍這才恍然大悟，那是一家印章店，張衛星送給兩個孫子的石頭就是在這里刻印的。張衛星住院之后，事情太多，張軍早就把這件事忘了，未料到張衛星還記得。

打開布包，兩枚印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張衛星舉起“張多樂印”，鄭重說，這是給老疙旦的。又舉起“張舜之印”，笑著說這是給二疙旦的。其實他不知道，老二的名字改成了“張多歡”。因為李欣又找了另一位大師算過，他說張衛星之所以生病，就是因為家人執意要叫老二為“張舜”。這本是留給之前流產那個孩子的名字，不吉。給孩子把名字改回“張多歡”，一切就都好了。

張軍和李欣商量，決定嚴守名字的秘密，連同老二的遺傳病。

張軍笑著接過印章，轉交給了李欣。

張衛星感慨道：“自由真好！健康真好！我一定要好好活著，看他們會用印章，看他們考上大學、結婚生子。”

那天天氣很好，站在機場門口，天空蔚藍，陽光燦爛。微風吹拂在人們臉上，令人心生溫暖。臨別前，張軍給了李欣一個大大的擁抱。

張軍說：“等我回來。”

李欣說：“爸媽，你們好好的。等我把這邊料理好，也許過幾年沒那么忙了，我就帶兩個孩子去北方，咱們就團聚了。

牛芳沒回應，捏捏李欣懷中的老二鼻子，笑著輕輕說：“老疙旦，二疙旦，我們再見！”

張衛星向安檢口走去，他已經迫不及待想回到他的北方、他的大森林去。只有在郁郁蔥蔥的草木之間，他扭成一團的心臟才會舒展，他的靈魂才會得到撫慰。

所有人的步態一模一樣，像是奔往同一個地方。他們消失在了人群里，像是一朵云融入了另一朵更大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