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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無聲

2025-10-03 00:00:00崔玉松
芙蓉 2025年2期

十五老早去瞧郎,

只見枕頭不見郎,

抱起枕頭扳三扳,

背時枕頭還我郎。

一一摘自滇東北民歌《瞧郎調》

陽陽最怕放學。

不知道為什么,一走出木噶小學那扇嘰嘰喳喳擠滿了很多媽媽的眼睛和媽媽的呼喚的大門,看哪兒,陽陽都覺得跟他媽媽有關了。

比如水。木噶河那河水呀,從早到晚就一直跟著陽陽,送他上學,陪他放學,就像是同學的媽媽每天接他們送他們一樣。

比如松樹。從學校到木噶煤礦,周圍的山上到處都是松樹,微風一吹,松濤一陣跑一陣翻的,就像媽媽攆著他回家呢。

比如花。路邊一年四季開滿了花,馬纓花、小酸花、月見草、棠梨花、蒲公英、紫地丁、野菊花、野山茶……這些花,每一朵都像媽媽,像媽媽身上一閃一閃一團一團熱乎乎的氣,盡往陽陽的身上撲。

還有,就是那個雜貨店了。單身樓對面的小雜貨店,里面雜七雜八不知道有多少東西,常常有一種甜滋滋的香味撲鼻而來,就像媽媽等他回家的光景。

木噶煤礦原來叫紅星煤礦,國營企業。銀行、學校、俱樂部、食堂、商店、澡堂子什么都有。紅星煤礦的孩子們上的學校叫紅星子弟學校,就在單身樓旁邊的山腰上,近得很,幾分鐘就到,孩子們都是自己拿著飯票到食堂打個饅頭包子,叼在嘴里,邊吃邊往學校跑。紅星煤礦改制后,銀行搬走了,商店沒有了,學校也撤了,礦上的孩子們進城的進城,去鎮上的去鎮上,各找各的出路。俱樂部變成了倉庫,亂七八糟堆著一些桌椅板凳、廢銅爛鐵。木噶煤礦再也聽不見廣播里傳來“咱們工人有力量……”那雄渾的歌聲了。

張麗芳的雜貨店就開在那兒。

開雜貨店的還有兩家,一家在俱樂部旁邊的辦公樓邊上,另一家在右邊山腳的三福利區。除了雜貨店,還有一家理發店、一家KTV。但吃過晚飯,礦工家屬們大多還是喜歡聚在俱樂部,像俱樂部門口那排柳樹一樣,老根扎在那里,習慣了。

張麗芳的雜貨店開了好多年了。她家的房子就在單身樓一樓,原本礦上安排她去食堂上班,她不去,說,她要每天守著家,她要在單身樓對面開個小賣部,養活自己。

自然,雜貨店就方便了礦上住在那里的單身漢。

紅星煤礦變成木噶煤礦以后,單身樓人不多了,老礦工退休的退休,買斷工齡的買斷工齡,遠遠離開。新來的工人都喜歡住福利區的單元樓,只有劉老抖和老甩他們幾個,依然住在單身樓。老甩腳不方便,媳婦娃娃在老家,他一個人在礦上,全部家當就一張床、兩個炸藥箱拼起來的小桌子、一個簡易布衣柜,要那么寬的房子干什么?

劉老抖就是陽陽他爹,四十多歲,他其實可以搬進單元樓的,可他不搬。他說,住慣的山坡不嫌陡,何況,這里離木噶學校近,陽陽上學方便。

雜貨店生意不好。你說吧,一袋鹽一瓶醬油能吃多久,至少也要十天半月吧?糖啊,餅干啊,誰經常吃啊?要說雜貨店最好賣的,就是酒了,五十公斤一大壇子,一個星期不到就“咕嘟咕嘟”全進了劉老抖他們肚子里去了。

喝酒吧,總要有點下酒菜,因此,打酒的時候,他們會讓芳嬸順帶著炒幾個下酒菜。一來二去,芳嬸就把雜貨店旁邊那塊空地也操持起來,賣起了燒烤和快餐。

芳嬸是陽陽叫的,礦工們叫她芳嫂。芳嬸有點胖,黑紅黑紅的圓臉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就像礦工們用炭渣做的蜂窩煤。

陽陽到雜貨店的時候,芳嬸正坐在燒烤棚里,盯著對面的矸石山出神。陽陽不說話,把背上的書包嘭一聲丟在地上。芳嬸這才回過頭來,說陽陽,你怎么才來,你爹今天中班,飯已經給你做好了,放在我這里,我去給你熱。

這個時候,芳嬸就會把他家的鑰匙給他,端起飯盒,放在雜貨店一個小隔間的微波爐里轉。說陽陽,不能吃冷飯,小娃娃要是吃了冷飯,會長不高的。說著說著,又嘆口氣,說,你爹也是,也不給你好好找個媽。

陽陽聽見她又說媽,就不饒,眼睛朝貨架上瞟,很明顯,是要糖吃。芳嬸順著他的眼睛往后一瞅,就知道了,一把揪出一根棒棒糖來,說,喏,吃。

陽陽急忙撕開,放在嘴上舔,又說,我還要大大卷。

芳嬸就罵,說,瞎苦兒的,專挑貴的拿呀,你這是要吃死你芳嬸嬸呀。

不知道為什么,有了這幾聲罵,陽陽的心,才會像只小鳥,實實在在落進雜貨店斜對面單身樓208號房的巢里。

每天放學,陽陽都不走大路,也不和礦上的小伙伴一起走。他喜歡沿著木噶河,獨自一人,遇到山,就上山,遇到橋,就過橋。他喜歡看夕陽從山頂上慢慢下墜,像一大塊燒紅的煤炭,把河水染得紅彤彤、熱乎乎的,他的心也就紅彤彤、熱乎乎的了。

有一次,陽陽挑河邊走,一不小心,撞見了一個男人摟著一個胖女人的場景。陽陽一看,那女人胖胖的,真像芳嬸。那個男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爹了。他就朝他們飛奔過去,黃昏金色的陽光剛好朝他猛撲過來,木噶河嘩嘩流淌……那是一個溫暖安靜的午后,陽陽像一只歡快的兔子,在金色的河埂上奔跑。

胖女人像是聽到聲響,掙脫男人,朝旁邊的山林走去,男人緊緊跟上,不一會兒就見不到人影了。

陽陽愣了一下,加快腳步,像風一樣往遠處跑去。陽陽跑啊跑,跑到木噶煤礦旁的一座小山上,那里坡緩,礦上的人都叫它小漫坡。陽陽停下腳,朦朦朧朧中,他看到一間孤零零的房子,房前房后長滿了苞谷和開滿紫色花的洋芋。陽陽知道,那是停尸房,礦上要是死了人,最先都是停放在這里。他朝身邊那棵松樹踢了一腳,又扯了些松針朝遠處狠狠丟去,看了看天,才慢慢往家走。

回到雜貨店,芳嬸看上去有些慌張,不停抹著頭,好像頭發上粘著什么東西一樣,她說,你爸今天沒有給你留飯,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從那天起,陽陽一直懷疑他爹和芳嬸的關系,就像陽陽一直懷疑礦上有個賊。

礦上有賊,最早陽陽也是聽一福利區的大喇叭陳大媽說的。那天早上,天陰,陽陽起得有點晚,他匆匆忙忙抓起書包就跑,還沒有跑到一福利區,老遠就聽到陳大媽在罵人,她說,哪個短命兒子砍腦殼的,偷老娘的雞,老娘這個雞連老娘都舍不得吃,母雞啊,正在下蛋,一天一個呢。哪個短命兒子偷去吃死祿去,想吃嘛不會自己養……陽陽不敢搭話,整個木噶煤礦的人都知道,陳大媽這個人,你要是搭她一句話,走都走不掉,她不拉著你講到太陽落才怪。

經過一福利區的時候,陽陽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一群人圍著陳大媽樂呵呵的。反正雞又不是他們家的,他們才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終于又聽到陳大媽罵街了。他們火上澆油,說,大喇叭,大喇叭,你這一廣播,別說賊,就是木噶山上的黃鼠狼聽見都會抖半天,哪個還敢來偷。他們還說,一只雞你就砍人家腦殼罵人家短命,要是哪個偷你家陳老慢,你怕是要把人家房子都刨掉。有的人也勸,說,算了算了,就一只雞,你吃是吃,人家吃也是吃,反正都是養來吃的,氣出個一二三來,還不是自己劃不著。

大喇叭一聽,不罵賊了,反倒沖他們罵了起來,說,你們這群滾老崖埋黑炭頭的,看熱鬧說風涼話,哪天偷到你們家,你們才認得小鍋是鐵打的呢。劉老抖叼著煙,臉都來不及洗,就跑過去勸,說,大喇叭,一只雞,你吼一早上,不累噶,還不趕緊煮早點,你家老慢做什么都慢,再罵一會兒,怕是早點都吃不上了。周小酒還在說笑,他說,今天正好夜班,把窩里那只也拿出來殺了下酒,省得賊惦記。

大喇叭一個指頭挖過去,罵道,吃吃吃,你看看你,天天喝天天醉,哪天媳婦喝跑掉,我看你一個人咋個過。周小酒說,三只腳的找不著,兩條腿的到處都是,媳婦這種東西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哈哈哈。

大喇叭拍拍衣服往屋里走,邊走邊說,你問問老抖,這新的咋不來?劉老抖一聽,不樂意了,黑喪著臉,說,散了散了,該上班上班,該補瞌睡補瞌睡,不要在這里瞎說亂講的。人們哄笑著散開了。

第二次陽陽覺得有賊,是自己的親身經歷。那天放學,經過停尸房的時候,老遠就看見有人在地里挖洋芋。那人戴了副墨鏡,還戴著個鴨舌帽,邊挖還邊四處瞟,一看就賊精精的,那片洋芋地肯定不是他家的,何況,那時候的洋芋還小,比芳嬸家的棒棒糖大不了多少,要是自己家的,哪個舍得挖?陽陽躲在一棵大松樹后面,想看看是誰。可惜離得太遠,根本看不清。陽陽想走近點,又怕那人發現,想了想,噘起嘴學起布谷鳥叫,“播谷播谷,快快播谷,快快播谷”,陽陽叫了兩遍,那個人根本不怕。陽陽有些泄氣,正不知道怎么辦,忽然就聽到了牛鈴鐺的聲音,“鐺鐺鐺”“鐺鐺鐺”,頭牛不緊不慢從山坡上下來,邊走邊伸出舌頭,一卷,一棵白蒿就被卷進了牛嘴里,后面的牛也三三兩兩從山林里鉆了出來,一張張嘴塞得滿滿的。

放牛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瘦得像一只吃不飽的猴子。見了陽陽,猛喝一聲,說,小屁娃娃,這個地方是你來的?還不快滾回去。陽陽沖他“噓”了一聲,指指對面,悄聲說,有賊。老人咳了兩聲,說,這個鬼地方,哪來的賊,有鬼還差不多。陽陽回頭望去,哪里還有人?他指著新挖的洋芋地,說,喏,有人偷洋芋。老人伸著頭看了看,說,連洋芋秧都見不到,偷什么洋芋。陽陽揉揉眼睛,仔細看過去,洋芋地里沒有人,也沒有洋芋秧。再看,就看到洋芋地旁邊的苞谷棵棵晃了起來。他說,肯定從苞谷地里跑了。老人說,快滾回去,不要在這種地方瞎晃,你不要命了。

見到芳嬸,陽陽說,我看見個賊在小漫坡地頭偷洋芋。芳嬸一聽就炸了,一把逮過陽陽,拿出三張紙錢燒了,往陽陽頭上繞了三圈,嘴里嘀里咕嚕念了一通。又用鹽巴水給陽陽洗了手和臉,才說,以后不準去那種地方,冤魂太多,沖撞著咋辦?一個小娃娃,魁罡小,生了病咋辦?陽陽搖搖頭,沒有回嘴,他知道芳嬸是為他好。

雜貨店大多數時候是沒有人的,只有晚上才熱鬧,礦工們會來攤子上燒根豬尾巴,燒盤豬大腸,再要一盤涼拌花生,喝上一杯酒。芳嬸每天早上起來,就是拿著雞毛撣子把雜貨店從頭到尾撣一遍,再用拖把從里到外拖一遍。這些事做完,芳嬸就坐在燒烤棚里,拄著下巴,像丟了魂一樣,呆乎乎盯著矸石山,看著太陽慢慢爬上山頂,又看著太陽慢慢落在山后,她的心就隨著陽光一天天上上下下,老是不安穩。

在她的守候下,煤矸石就這樣一堆一堆堆了起來,一堆一堆堆成了現在的山,遠遠望去,就像是木噶煤礦的一塊疤,一直疼一直疼,怎么也長不好。每天看著這塊疤,芳嬸就忍不住難過,滿樹的蟬偏生又噪煩,“知了知了”叫個不停,叫得人心焦意亂。

只有看到陽陽,芳嬸才覺得這日子有意思。這娃娃像個小大人,從小到大,話不多,別人說什么,他從來不插嘴,只管在心里記著。每次只要陽陽在,店里就很熱鬧,他一本正經的小樣子常常把礦工們逗得笑出聲來。

周小酒最喜歡逗他,常常趁陽陽不注意,一把扯下他的褲子。陽陽好容易把褲子提上,周小酒又把它扯下來。有一次,劉老抖在家補瞌睡,周小酒來店里買煙,看見陽陽伸長舌頭一點一點在舔棒棒糖,就又逗他,說,陽陽,小雀雀飛掉了。陽陽就使勁把褲子脫下來,看了看,瞪了周小酒一眼,又使勁把褲子提上。周小酒走過去,扯下陽陽的褲子,抓了一把,一吹,噗的一聲,說,這回是真的飛球走了。

陳老慢和幾個礦工在喝酒,聽見周小酒逗陽陽玩,都出來看熱鬧。陽陽只好又騰出手脫褲子,好容易拉下褲子,低頭一看,說,才沒有呢。一說話,棒棒糖掉在了地上。陽陽哇一下哭出聲來,礦工們哈哈大笑,都說,陽陽陽陽,你爹的小雀被你媽帶走了。

不過,芳嬸不知道,那天陽陽回到家,見他爹睡得呼嚕呼嚕震天響,果然悄悄爬上床,脫他爹的褲子瞧,被他爹一腳,飛出去老遠。

從那以后,只要周小酒來雜貨店,陽陽就會氣哼哼走開。

這天,陽陽要開家長會。

下午的時候,陽陽開始坐立不安,一個勁往學校門口瞟。

家長會開始的時候,王老師拿出一張紙,說,我先通報一下期中考成績和名次。陽陽第一次坐在這么多的“爹媽”“爺爺”和“奶奶”中間,渾身不自在,就一直低著頭。

忽然門口傳來敲門聲,劉老抖推開門,賠著笑,說,報告老師,對不起,遲到幾分鐘,我剛剛吃了臺酒,雜種些的,喝到這會才歇氣……話還沒有說完,王老師就垮起了臉。

陽陽忙起身把他爹迎了進去。王老師抖了抖手上的成績單,說,你來得正好,你兒子考了25名,正中間。劉老抖彎了彎腰,賠著笑,說,謝謝老師謝謝老師,25名好,中中間間的,不錯。他摸了摸陽陽的頭,說,不錯不錯,比你爹強。你爹我除了自己的名字,只認得“煤炭”兩個字。

沒有人注意陽陽,陽陽也沒有想過要加入那群在操場上玩的同學。他在一個臺階上坐了下來,想著他爹進門的樣子,就覺得丟人。想了半天,又覺得他爹來開家長會已經不錯了。他知道,他爹昨晚上夜班,也就是天亮才下班,往常的這個時候,還在補瞌睡呢。

這樣一想,心情就好了起來。他看了看天,初秋的天就像水洗過一樣,干干凈凈、敞敞亮亮的,有幾絲云慢慢飄了過來,就像紗巾,對,就像芳嬸冬天圍在脖子上的紗巾一樣,風一吹,就輕飄飄往人心上飄,讓人心里癢癢的,有一種很溫暖的感覺,特別舒服。

木噶小學建在山腰上,背靠著高高的木噶山,前面是陡峭的懸崖,穿過青蔥聳翠的樹林,就是木噶河了。木噶小學早早晚晚總是霧氣騰騰、云霧繚繞,飄飄蕩蕩的云彌漫著、沉浮著,一股腦兒涌在一起,形成厚厚的云海。云霧從木噶河慢慢涌上來,往四周漫延,霧氣蒸騰間,山峰、村落、河水隱隱約約、綽約靜美。陽陽喜歡獨自一人站在球場邊,看云霧渺渺、峰巒浮浮,等待著茫茫云海上的“海上日出”。睡醒的太陽從厚厚的棉絮里探出頭來,木噶小學頓時變得富麗堂皇、流光溢彩。正午,云霧慢慢散去,天空漸漸遼闊開來,變得清澈明亮。

陽陽就這樣抬頭看著天,胡思亂想,不知道為什么,就想到他媽。他使勁想啊想,可是,不管他怎么想,就是想不起他媽的樣子。盡管陽陽從來不打聽,他還是知道,他媽早就丟下他走了。爺爺奶奶在他不聽話的時候,就會嘀咕,罵她是丟兒丟女、黑無良心的崴貨,也罵陽陽他爹瞎了眼,賣了兩頭豬一頭牛才娶回來的媳婦居然三四年就走了。礦上的人喝酒的時候也會拿他爹取笑,說,你看看你,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神嘛,媳婦還不是跟著別人跑了。

劉老抖最忌諱別人說這事,一說就跟人急,有一次一酒瓶扔過去,把說話的人打得眼冒金星頭淌血。不過,賠了一筆錢以后,他慢慢也就習慣了,其他人慢慢地也不拿他開玩笑了。劉老抖至少還討過一個媳婦生了一個娃娃,礦上有很多人,連個媳婦都討不到呢。

家長會散了,陽陽等了半天,就是不見劉老抖出來,忙踮著腳尖趴在窗戶上看,他看見,他爹正歪著頭睡香呢,呼嚕聲打得轟隆轟隆響,就像礦車開進礦洞,一陣高過一陣,直往人心上壓。王老師捂著耳朵,往后退了兩步,呼嚕聲歇了。王老師剛想往前,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就像那礦車越來越近,要朝王老師碾過來,王老師忍不住又往后退。

陽陽連忙沖進教室,搖醒他爹。劉老抖起身就是一腳,陽陽頓時覺得教學樓搖了起來,像是礦洞里的頂板塌了一樣。忙貓腰一躲,劉老抖踢到課桌,疼得嘶嘶嘶連連吸氣,嘴里罵道,瞎苦兒。

下山的路是水泥路,但坡抖、彎大,劉老抖放慢速度,兩條長腿不時搭在地上,往左一拐,腳還沒有搭上踏板,又得放下來,再往右拐。陽陽緊緊勒著他爹的腰,動都不敢動。劉老抖也不說話,緊緊盯著前邊,生怕不小心就掉進木噶河里喂魚。

終于到了坡底,亮晶晶的木噶河突然出現在眼前,陽陽長長舒了口氣。穿過木噶大橋,劉老抖說,兒子,抓好了。一加油門,摩托車轟的一聲跑了起來。陽陽回頭看了一眼,那些難走的路已經看不見了,只有山腰上那兩棟高高的教學樓,在夕陽下閃閃發光。

芳嬸的雜貨店早上不開門。

也是,早上工人們都上班去了,娃娃也都去了學校,只有那些退休的老工人在家。其實,退休工人大多上縣城去了,木噶煤礦還沒有改制的時候,紅星煤礦在城里有福利區的,大多數人都在城里買了房。零零散散有幾家沒有進城的,是因為他們舍不得栽下的蘋果、小杏、李子和梨,舍不得山背后他們開出來的地。

地里種滿了新鮮的蔬菜、香甜的瓜瓜豆豆,還有一年到頭天天要吃的苞谷、洋芋。木噶煤礦的三個住宿區,除了樓房,家家門前都掛滿了編得長長的苞谷、一串一串的辣椒,在陽光的映照下,黃澄澄、紅彤彤的,好看死了。

芳嬸晚上要賣夜宵,很累的,早上肯定起不來。陽陽每天早上出門都會看一眼雜貨店緊閉的大門以及那塊寫得歪歪扭扭的招牌,他就想,芳嬸還在睡懶覺呢。

芳嬸才沒有睡懶覺。兩個多月來,她就像礦上的工人一樣,每天上午八點準時到礦洞口。礦井肯定不讓人隨便進,尤其是女人。芳嬸就站在燈房門口,見礦工們湊到窗口,燈房管理員遞出一盞燈。領到礦燈的工人們陸陸續續匯集在猴車前,一個個坐上,往井下滑去。下班的工人們滿臉黑漆漆的,只看得見兩只眼珠子在轉,看見芳嬸,咧開嘴笑笑,交了礦燈,往澡堂走。

劉老抖交完礦燈,見芳嬸還待在那兒,叫了聲,說,嫂子,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大毛哥不在。芳嬸不說話,掉了魂一樣,就恍恍惚惚跟著他往回走。

芳嬸每天到礦井的事,好多人都知道,只有陽陽不知道。陽陽只是覺得,芳嬸跟他一樣,心里好像都有很多不愿意提起的秘密。每天放學回來,他看見芳嬸盯著矸石山的眼神是空的、憂傷的。他會默默坐到芳嬸身邊,一句話不說,也拿眼睛盯著矸石山。芳嬸回頭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就這樣呆坐著。只有一次,芳嬸忽然把他摟在懷里,陽陽鼻子一酸,就想哭。

劉老抖剛好下班回來,遠遠就看見芳嬸摟著陽陽,愣了一會兒,深深嘆了口氣,就回208去了。

芳嬸老公失蹤的事,是這樣的,怎么說呢,跟國營煤礦不同,木噶煤礦的工人根本不固定,來來去去很正常,好多人受不了井下的苦,做不了幾天就走了,有的一個月都做不滿。跟芳嬸的老公大毛同時失蹤的還有三個人。礦上的人都說,肯定是約著到外省打工去了,也有人說可能被哪家中介挖走了,到國外挖金礦去了。他們跟芳嬸打趣,說,說不定過幾年,你們家大毛就給你帶個金娃娃回來,你這一輩子就不愁吃不愁喝,不用開什么店了。每到這個時候,芳嬸總是一甩辮子進了雜貨店,把門狠狠一摔,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就被她關在門外。

礦工們笑,問,老甩,你怎么不跟他們一起走?老甩不想跟他們扯這事。礦上的人都知道,老甩和張大毛最好,可不知道為什么,這次走的人里面,沒有老甩。礦工們都說,老甩拖著一條殘腿,走路都一甩一甩的,出什么國挖什么金子嘛。

老甩跟張大毛都住在單身樓,性格脾氣互補,只要休息,就天天黏在一起,去木噶河炸魚,去木噶山撿菌、攆野兔。別的人釣不到魚,他們卻一桶一桶往家提。就有人找他們取經。大毛不說,打哈哈,不停笑。老甩憨,直話直說,他娘的幾根雷管丟進去,白花花炸暈一大片嘛。

除了撿菌,他們還順便摘點楊梅、破蟠。芳嬸手巧,會把楊梅、破蟠做成醬,天熱的時候,大毛下班回來,就會挑上一勺,放些白砂糖,倒上水,呼啦呼啦喝上一大杯,又解暑又解渴。有一次攆野兔回來,大毛把兔子皮一剝,丟給芳嬸,說,砍砍黃燜,約幾個人喝酒。他止住笑,告訴芳嬸,說老甩跑得太慢了,每次只能讓他在下邊守著,自己去上面趕。有一次,大毛抄起一根樹枝到處打,打了快半小時,才把一只灰兔從窩里趕出來,一轉眼看不見了,忙喊老甩。老甩看了半天,沒看到,一屁股往石頭上坐下去,想歇歇,誰知那石頭忽然驚了起來,朝遠處的樹棵棵跳去。芳嬸笑了起來,說,這家伙,還以為他只是腿瘸,怎么眼睛也瞎啊。

每次想到這些,芳嬸的心就跟貓抓一樣,慌個不停,就會忍不住往礦井門口跑。

大毛丟了以后,芳嬸問過老甩,老甩說,大毛走的前一天,他們還在一起打牌呢,什么都沒有跟他提過,不像要走的樣子。說完,他又補了一句,說,說不定有什么特殊情況。芳嬸沒有接他的話,喃喃自語,說,我才不信,我們家大毛會一聲不吭就走了?她看了看老甩,老甩好像沒有聽見她說什么,煙筒水吸得呼嚕呼嚕響。芳嬸住了口,想,枕頭下面的兩千塊錢都還在呢。

劉老抖正好回來,聽他們又在說大毛,轉身就走。私下里,劉老抖跟老甩他們說,大毛哥肯定是姘上哪個洗頭妹子,帶著人家私奔了。是啊,一個大活人,怎么說失蹤就失蹤了呢。礦上的人來過兩次,找張大毛,說有些賬要跟他了結。

芳嬸想報警,劉老抖勸她算了,說,礦上的人也在找他們,聽說,礦上還丟了東西。老甩也說,你一個女人家,不要亂,等等再說。

芳嬸每天收完攤回到家,總會呆呆坐上一會兒。家里還跟兩年前一樣,鋼板做的小圓桌,用鋼管焊在房屋中間。墻邊是一排排工字鋼焊成的架子,芳嬸扯了塊花布掛上,就成了他們家的櫥柜,咸菜罐、鍋、碗全都還整整齊齊擺在上面。一張木課桌放在窗子前面,那是紅星子弟學校解散的時候,張大毛抬回家的。芳嬸清清楚楚記得,張大毛抬桌子回來的時候,還跟她說,等哪天我們有了孩子,就在這張桌上寫作業……

芳嬸推開門,坐在凳子上,想想當初,每天煮好飯、洗好菜,走到門口盯著矸石山,等張大毛回家的日子。張大毛的身影在俱樂部旁邊的小路上出現,她就會急急忙忙沖回房間,將洗好、切好的火腿青椒倒進鍋里,刺啦一聲,香味彌漫在整座小樓。再炸一盤陰苞谷,把火上煨的紅豆酸湯抬上來,日子的滋味就這么香噴噴、熱乎乎冒了出來。

老甩就會拎著酒瓶擠進來,說,大毛哥呢?這么好的菜,不整兩杯?芳嬸把他迎進屋,側著耳朵聽了聽,說,來了來了,上樓了。話音剛落,大毛已經到了門口,剛洗的頭發還沒有干透,彎彎軟軟貼在頭上。

張大毛對老甩說,叫叫他們爺倆,這家里沒有女人,過的什么日子嘛。說著看了看芳嬸,眨眨眼,幸福就像火腿的香味一樣,滿屋都是。劉老抖跟他們不是一班,工作面都不是一個,一起喝酒的機會不多,倒是陽陽,喊的次數多了,只要他爹上班,放了學直接就往芳嬸家跑。

大毛走后,芳嬸再也不在屋里做飯,一日三餐都在雜貨店,到了凌晨,燒烤攤沒人了,才會慢悠悠回家。

沒有男人的日子就像獨自一個人走在黑乎乎的礦道里,潮濕、渾濁,陰森森、冷颼颼的。芳嬸特別怕冷,只要太陽一出,都要把被子抱到欄桿上曬,可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感到冷。劉老抖讓她搬一下家,搬到樓上,當陽,太陽一出就會把屋子照得熱乎乎的。芳嬸不愿意,芳嬸說,這是我和大毛的家,我要好好守著。

夜晚是從眼睛里再也看不見一點亮光開始的。關上門,拉了燈,芳嬸摸上床,大毛的睡衣還在,這是芳嬸用破床單縫的,又松又軟。芳嬸把睡衣貼在臉上,癢癢的,就像大毛在用胸脯輕輕蹭著她。芳嬸聞了聞那件睡衣,睡衣上似乎還有大毛的味道。這個壞男人,芳嬸罵道,眼淚卻怎么也忍不住涌了出來。芳嬸用那件睡衣捂住自己的嘴,不讓它發出一點聲音,哀慟過后,就用睡衣擦干眼淚,然后睜著雙眼,靜靜躺在黑夜里……

礦上又鬧賊了,這次丟的東西有點奇怪。

最先發現自己家東西不在的是楊小乖。她說,她早上起來想去挖屋后那塊地,撒一些白菜籽,結果,找遍整個廚房,連廚房后面的雞窩都搜了個遍,就是找不到鋤頭。她說,她前幾天還挖洋芋呢。緊接著,劉粉蓮、張云仙家也說自己家丟東西,都是些常用的鍋啊、鏟啊。三福利區那個雜貨店也被偷了,丟了一桶油和兩包鹽。其他人說,不可能吧,賊就偷這些不值錢的?怕是你們自己忘記放哪兒了。大喇叭幸災樂禍起來,說,怎么樣?你們認得了吧?鍋兒就是鐵打的。

大家就說,都怪你,到處喇叭,說礦上有賊,這回,真的把賊給招來了。有的人說,這樣下去不行嘛,今天偷針明天偷金,再這樣下去,怕是井下那些黑乎乎的煤都要被搬空了呢。還有人說,不行不行,怕是得報案。其他的人就笑,說,報什么案,總共加起來怕還不值一百塊錢,誰會理你?

這回劉老抖沒有說什么,只是在背后對芳嬸說,你一個人要注意點,有什么事就喊我們。芳嬸就笑,說,我這店里,就是一些酒啊、茶啊、糖啊、米啊,誰會要啊。沒過幾天,就傳來周小酒家的酒壺被偷的消息。周小酒哭笑不得,說,看來這個賊跟我一樣,也好這一口。劉老抖說,不行不行,得在門口加把鎖,或者,把里屋收收,住在店里。芳嬸連連搖頭,說,算了算了,要是賊真的進來,還不把我嚇死,我還是回家住。

還好,一個月過去了,那個賊又不見了,就連那些零零碎碎丟東西的人家也漸漸安靜下來,大家似乎都忘了這件事。

陽陽沒有忘,他惦記著那個賊。

趁放學回家的時候,他又去了一次小漫坡的停尸房。秋意更濃了,山坡上的草枯了,頂著細小的草籽七倒八歪,就像喝醉酒的礦工。苞谷、洋芋都已經收完了,瞧見賊的那塊地被人挖成了兩截,一截種上白菜蘿卜,一截栽了些蒜苗小蔥,抖抖索索在秋風里搖晃呢。松樹綠著,梨樹和杉樹慢慢變黃,又慢慢變紅,木噶山就像一幅幅涂滿油彩的畫布,層層疊疊。

陽陽躺在山坡上,枯落的野草像一張床,軟軟托著陽陽,遠處的停尸房就像一具死去的尸體,一動不動。到處一片沉寂,沒有賊,也沒有牛群,就連翩翩起舞的蝴蝶也沒有了蹤跡。樹枝搖碎了陽光,順著枝丫淌了下來,讓人忍不住想好好打個盹。陽陽一次次欠起身子,又一次次躺了回去。一群一群的小谷雀一會兒像落葉一樣飄進地里,一會兒又呼啦啦飛到房頂,歡快而自由。

陽陽想了半天,終于鼓起勇氣朝那間房子走去,忽然聽到一陣細微的吱吱聲,像是從房里傳出,又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他停下,吱吱聲沒有了,空氣里好像有一股腐臭味,他使勁吸了吸,那股味道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樣。正在這時,一陣風吹過來,房后的松林發出陣陣嗚咽,兩只大鳥騰空而起,“嘎嘎嘎”叫著朝遠處飛去,嚇得陽陽轉身就跑。

跑到雜貨店,芳嬸剛進貨回來,看見陽陽,就喊,你爹中班,上班去了,今天我忙,你先寫作業,等我忙完給你做飯。陽陽點點頭,轉身朝樓上走去。

陽陽想寫作業,可怎么也靜不下心,那奇怪的吱吱聲一直在耳邊叫喚,他在想,停尸房里到底有什么?那個賊又去了哪里?每次從小漫坡經過的時候,他都朝那邊望,可是,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賊。

陽陽丟下筆,出了門,伏在欄桿上盯著雜貨店。老甩的三輪車上裝滿了東西,陽陽使勁看,就是看不清是些什么東西。

老甩打開車廂,和芳嬸一起把一個大塑料桶提下車,又一起提進屋。老甩跛著腳,走一步甩一下,走一步甩一下,桶里的東西跟著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上下顛簸。芳嬸抹了把汗,說了句什么。老甩喘著粗氣,也說了句什么,芳嬸的臉色忽然變了,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臉紅紅的。陽陽看了看藍得沒肝沒肺的天,平白無故就生起氣來。

他跑下樓,跑到雜貨店門口,剛要喊,就聽到老甩說,大毛哥一點消息沒有啊?芳嬸深深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沒有說話。老甩又說,會不會真的帶著發廊小妹走了?芳嬸忽然變臉,說,不用你幫,你走吧。陽陽朝路邊吐了口唾沫,心想,老甩是個壞人。

他看了一眼老甩的三輪車,又看了看店里,老甩正在幫芳嬸搬貨,芳嬸仰著頭把那些貨往貨架上碼。他摸到三輪車旁邊,悄悄把三輪車的氣門芯拔掉。轉身就跑,跑上樓,才看見大喇叭陳大媽在單身樓旁邊的地里拔菜。陽陽嚇得躲進門,再也不敢出來,連芳嬸叫他吃飯,都不敢露面,只是大聲答應,說,已經吃了。

劉老抖下班,陽陽已經睡了。燒烤攤上,周小酒他們喝得正歡,肉香、酒香裹在一起,不停引逗著他。只見周小酒提著酒瓶站起來,指著斜垮歪塌的三輪車,問老甩,說,三輪車怎么也變成跛子了?老甩臉紅脖子粗,低著頭裝沒有聽見。劉老抖就笑,說,喲,秋螞蚱掉進炭火堆,啞口了?老甩看了劉老抖一眼,又低下頭,不作聲。劉老抖退了兩步,看了他一眼,說,老哥,你的火往哪頭起嘛!老甩丟下一句,說,往哪頭起?往木噶煤礦起。說完,轉身就走,連他那輛瘸了腿的車也不要了。劉老抖抓抓腦袋,芳嬸正好抬菜過來,說,沒事沒事,明天找個氣筒打打就行了。

喝了半天酒,才清楚事情的緣由,劉老抖從柴火垛里抽出根柴棍就往樓上走,周小酒、陳老慢他們沖上去,一人拽著一只手,才把劉老抖拽住。劉老抖說,這個瞎苦兒,老子不剝了他的皮才怪。芳嬸攆過來,說,你咋像炮仗一樣,一點就著。小娃娃,哪個不會做點錯事。這么晚了,明天還要上學,明天說他幾句就行了。

第二天,陽陽上午八點就上學去了。不過,劉老抖到底沒有放過陽陽,請了半天假在家守著,陽陽剛走到樓口,就被他拎著衣領,像老鷹捉小雞一樣,關在家里刨了一頓。據說,他把陽陽的手捆住,吊在門后,用火鉤打。陽陽邊哭邊跳,邊跳邊求饒,嘴里喊我不敢了不敢了。劉老抖邊打邊罵,小狗日的,老子不求你成才,只要你成人。沒想到你居然做這種缺德事,欺負一個瘸子。老子現在不教育你,長大怕是連你爹我你都下得去手。

芳嬸聽到聲跑上樓的時候,陽陽已經哭不出聲來。芳嬸一腳把門踢開,摟住陽陽,就罵,說,你一天到晚上班、喝酒、打牌的,你什么時候好好管過他?你還真下得了手。劉老抖伸手去扯陽陽,芳嬸緊緊把陽陽護在懷里,說,多大點事,我借個打氣筒,幫他打飽就行了嘛。劉老抖還想打,芳嬸忽然吼了起來,說,自家娃娃不心疼算了,以后陽陽我來管,不耐煩要你管。劉老抖愣了一下,說,關你什么事?芳嬸不再理他,抱起陽陽就跑。

回到雜貨店,看到陽陽滿身的傷,芳嬸想找點藥水,又不知道該搽什么,只好抱著他哭。陽陽伸手擦了擦她的淚,說,芳嬸,我餓。芳嬸忙把他放在竹椅上,說,想吃什么?嬸嬸給你做。陽陽說,我只想吃你攪的青苞谷面湯。芳嬸轉了個圈,又哭出聲來,說,我的寶啊,現在哪里有青苞谷嘛。她想了想,說,你先躺一下,我去陳大媽家找點苞谷面,給你煮酸湯糊糊。

芳嬸邊走邊想,這娃娃再靠劉老抖,怕是有一天要被他打殘,這個蠢豬,下手認不得輕重,我得多上點心。

過了幾天,陽陽的傷好了,他出門倚著欄桿,看了看雜貨店,芳嬸不在,門關著。抬起頭,就看見矸石山。從單身樓看過去,矸石山真的就像塊疤,在延綿的綠影黃葉中顯得特別刺眼。一條長長的溜槽從山肚子里伸了出來,矸石經過溜槽慢慢往下淌,就像是木噶山流也流不盡的眼淚,這些眼淚一點一點堆積,終于堆成了山。

劉老抖說過,木噶煤礦有四個地方不能去,矸石山、礦洞、變壓站、小漫坡的停尸房。礦洞有人守著,肯定去不了,變壓站他上學的時候路過,高高的鋼架上長滿了電線,電線上串著好多絕緣子,看上去就像一串一串的冰糖葫蘆。他知道,那是高壓線,碰不得,會要人命的。矸石山除了矸石還是矸石,沒有四季常綠的松,也沒有紅黃紫白的野花,甚至連一棵野草都沒有。他才不會去。

盯著矸石山看了半天,陽陽忽然覺得木噶山就是矸石山的媽,矸石山是木噶山生出來的,雖說丑,可不管怎么說,矸石山終究還能跟木噶山緊緊相依,永遠不會分開。

陽陽跑回屋里,從劉老抖枕頭下抽出一張百元大鈔,抓起書包,沖出門,到了樓梯口,想了想,又跑回去,小心把那一百塊放回去,重新翻出兩張二十塊的,一張放進書包夾層,另一張揣進口袋。

恰好是街天,木噶鎮擠得要命,似乎整個鎮的人都來趕街了。

木噶鎮不大,鎮政府在坡頭,街子就像水,從鎮政府往坡下漫延,一直把木噶鎮淹沒。沿街的商店橫在兩邊,商店前的街道全是賣東西的商販,他們有的架起棚子,支上架子,把衣服褲子一溜一溜掛了起來。有的搭起案板,橫七豎八擺滿了玩具、水果。還有的就蹲在路邊,鋪上一塊塑料布,擺滿各種不知名的草藥、藥酒。更多的人把背籮放在地上,從背籮里拿出一扎一扎綁好的小蔥白菜,或者洋芋紅薯、蘿卜番茄。陽光打在鎮政府門口那兩棵高大的梧桐樹上,一地金黃,像一只只蝴蝶在迎風飛舞。

陽陽順著坡從下往上走,他希望能夠遇到那個他一直渴望見到的人。他知道,外婆家就在隔壁的羅戈鄉,羅戈鄉的人喜歡把家里的蔬菜糧食拿到木噶鎮賣。木噶鎮因為有木噶煤礦,鎮上的人富裕得多,買東西也大方得多。

陽陽在人群中來回走,眼睛緊緊盯著趕街的女人。他知道,他有一張和媽媽相似的臉,同樣明亮的大眼睛,同樣黑黃黑黃的皮膚,還有兩只大大的招風耳。爺爺奶奶天天嘮叨,說,一看到陽陽這張臉就想起那個黑心短命的崴貨。陽陽想,要是他媽見到他,肯定就知道是他。

街上人太多,沒有人注意他。他先盯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從坡下走到坡上,又從坡上回到坡下,再從幾條岔街走了一個來回,還是沒有人理他。走了幾圈,他覺得餓得不行,一問,都過午飯的點了。他決定買點東西填飽肚子,再仔細看看賣東西的人。

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跟著味道往旁邊的巷道一拐,果然,一排排烤洋芋、燒豆腐的攤子就在眼前。陽陽跑過去,問,洋芋多少錢?攤主邊刮洋芋邊回答,說,一塊。陽陽又問,豆腐呢?攤主說,一塊錢十塊。陽陽趕緊擠過去,說,兩個洋芋、十塊豆腐。

下午的街子有些疲憊,小蔥白菜也蔫了,陽光熱辣辣曬著。逛街的人少了,攤主們一個個往樹蔭下挪。水果攤的一男一女像比賽一樣,拿著喇叭使勁喊,降價了降價了,所有水果兩塊錢一斤。陽陽花了兩塊錢買了一斤蘋果,他沒舍得吃,他想留給媽媽。

他拎著蘋果,從街頭走到街尾,根本沒見到跟自己長得像的人。陽陽有些茫然,熱烘烘的太陽烤得他直冒汗。他想了想,往商店門口一靠,躲躲涼。商店里盡是花花綠綠的玩具,有車有槍有玩具娃娃,還有手表頭飾變形金剛。陽陽忍不住走進去,盯著變形金剛看了一會兒,又看了看一直在翻跟斗的翻斗車。老板娘問,要不要?便宜賣。陽陽搖搖頭,拿起一桿沖鋒槍,瞄準街對面賣水果的男人,砰的一聲。老板娘忙說,這個十塊,要不要?陽陽還是搖搖頭。老板娘白了他一眼,陽陽只好低著頭走出商店。

跟早上相比,趕街的人臉上沒有了上午的清亮和新鮮,賣衣服的瞇著眼睛,頭忍不住一次次往下沖,打起瞌睡。賣糕點熟食的輕輕搖晃手里的馬尾,驅趕毫無倦意的蒼蠅蚊蟲。賣菜的已經開始收攤,他們慢慢探身下去,將剔下的老葉子攏在一起,往籃子里放。

陽陽看了看天,太陽已經偏西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有點恍惚,又有點憂傷,他不知道該去哪里,又不想回礦上,只有在街上瞎逛。從這個商店逛到那個商店,從這個攤子走到那個攤子。

他沿著坡往下走,他知道,到了坡底,出了街子,就是木噶河了,不知道為什么,他特別想去河邊坐坐。走著走著,就想到了他爹,想起他爹滿身煤灰,咧著大白牙說,陽陽,快,帶上衣服,我帶你去洗澡。想起他爹喝多了,大著舌頭說,你媽不要你,爹要你,爹一定要把你養大成人,娶妻生子,為我老劉家續香火。想起他爹笨手笨腳給他做飯、洗衣,喝醉酒打他的樣子……

想著想著,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淚就忍不住淌了起來。

街尾停著好多面包車,司機們站在車前,喊,去羅戈的走了,五塊五塊,只差兩個人了。也有人喊,進城進城,進城的走了,十塊十塊。司機一見陽陽,就問,小娃娃,你去哪里?陽陽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早晨,木噶鎮是終點,人們從四面八方趕到這里。到了下午,木噶鎮似乎又成了起點,人們都從這里出發,到城里,到羅戈,到各個地方。陽陽站在寫著羅戈一木噶的車旁邊,想,不知道到底是哪輛車拉走了我的媽媽。幾個等車的大爹爺爺蹲在車前抽煙吹牛,煙霧穿過陽光緩緩飄去,那些煙霧慢慢散開慢慢變淡,慢慢朝天上飄去,好像天是它們的家。

陽陽在這輛車面前站站,又到那輛車面前看看,他想踏上開往羅戈的車。可是,在踏上踏板的那一刻,他又退了回來。他不知道外婆家在哪個村,也不知道媽媽在不在村里。甚至,他連媽媽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從他記事開始,都是跟爺爺奶奶生活,村里的人一看到他就會比畫著,說,這個娃娃可憐啊,才這么大一點,媽就跑了。

想到這里,他咬咬牙,狠狠心準備離開,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陽陽,陽陽。陽陽回頭一看,是芳嬸,在街對面朝他招手。陽陽喊了一聲,芳嬸嬸。就看見芳嬸身旁跟著老甩,臉上的表情又擰了起來。

芳嬸是坐老甩的三輪車來的,一路打聽,找了他快一天了。陽陽不愿坐老甩的車,自顧自往前走。老甩追上去,一拉剎車停了下來,說,趕緊上車,等會回去晚了,你爹回來又要挨打了。芳嬸跳下車,拉著他的手不由分說拖上車。

陽陽看到,芳嬸好像深深舒了口氣。

太陽落得真快,就像一個著急回家的孩子,跑得臉都紅了,就連旁邊的天空也被它染得通紅。

陽陽話更少了,放學也不再往雜貨店跑,直接回家寫作業。見了老甩也不理,低著頭繞開了。劉老抖沒有發現陽陽的變化,日子照舊,每天上班下班,沒事就和周小酒他們喝酒打牌。

芳嬸還是那樣,一到吃飯時間,就站在雜貨店門口大聲喊,陽陽,陽陽,吃飯了。劉老抖當然知道,不再給陽陽留飯,過起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神仙日子。不過,劉老抖也不是那種不生數的人,到了月底,發工資的時候,他就會拿出幾張給芳嬸送去,芳嬸不要,劉老抖就硬塞,推來搡去,芳嬸發了火,把那幾張錢撒在地上,說,看不起誰呢,我要你這幾文錢。一個十來歲的小娃娃,能吃多少嘛。劉老抖看她急了,只好作罷。柴啊,炭啊,時常給她背些過來,反正木噶山上到處是柴,山肚子里全是煤,怎么背也背不完。

日子一天天短了,煤礦周圍的樹啊,花啊都落葉了,只有松樹依然綠著,偶爾掉下幾根干松毛。從學校到礦上,陽陽走得慢,一會兒扯截樹枝,一會兒掐根野草,反正,手里不拿著點東西他就渾身不自在。

木噶河邊的蘆葦開花了,大片大片的蘆花迎風搖曳,好像憋了一年攢足了勁,只為了在這深秋向人們展示它們的婀娜秀美的風姿。這天,陽陽摘了一把蘆花,他當然不懂蘆葦的心思,他只想給芳嬸帶去蘆花盛開的消息。木噶煤礦是沒有蘆花的,它離木噶河太遠,木噶河好像不太喜歡煤炭的黝黑和嗆人的硫黃味,快到木噶煤礦,就拐了個彎,朝旁邊的山腳流走了。也就是說,木噶煤礦沒有河,只有一個深深的峽谷,煤礦上用的水都是從地底下幾百米深的地方打出來的。

陽陽從小漫坡頂迎著風飛奔而下,他把蘆花高高舉起,陽光在蘆花里搖曳,一滴一滴灑在山間,灑在這個奔跑的男孩身上。在這個深秋的傍晚,溫暖的陽光和蘆花的柔美讓陽陽有些興奮,他好像已經忘了老甩給芳嬸搬東西的情形,也忘了劉老抖甩向他的火鉤。

經過老俱樂部的時候,他往那邊看了看,這里是木噶煤礦最熱鬧的地方,礦工們一有空就喜歡來這里,KTV吼幾首歌,雜貨店買買東西,理發店推個頭什么的,即使不想花錢,也會站在俱樂部門口的臺階上吹牛擺白聊大天。他們說三道四,亂嚼亂啃,張大毛他們出國挖金子的消息就是從這里說出來的。他們還說那個賊還偷了礦長的東西,只不過丟了些什么,他們也不知道。不過,可以肯定,不會像大喇叭家的雞、周小酒家的酒壺那么廉價。

所以,每個路過的人都會忍不住看上兩眼。從小漫坡看過去,其實看不到俱樂部的大門,只能看到背后那高高矮矮的窗戶。俱樂部的窗戶下面,是那排至今在用的小平房。同樣,平房也只能看到窗戶,也就是說,從小漫坡下來,看到的是這些房子的背面。

KTV的窗簾是暗紅色的金絲絨,包裹著說不出的曖昧與神秘,雜貨店的窗戶根本不掛窗簾,用一些舊報紙把窗戶糊了起來,根本猜不到里面這間屋子里堆滿了什么。陽陽一眼掃過去,就看見理發店背后的窗戶半開著,一塊果綠色的窗簾半遮半掩。像是故意的,一陣風吹,果綠色的窗簾舞動起來,陽陽一眼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他爹劉老抖。

礦上的人都知道,理發店其實就是礦上的“紅燈區”,理發的師傅其實只有一個,就是老板娘,其他洗頭的小妹偶爾還做著不要本錢的生意。陽陽惱了起來,丟下蘆花,撿起一塊石頭,朝那抹飄動的果綠色扔去。砰的一聲,窗戶上的玻璃碎了,嘩啦啦撒落一地。緊接著就傳來劉老抖的咒罵聲,說,哪個瞎雜種,吃飽了撐的。

陽陽轉身就跑。

芳嬸在火爐上燎豬腳上的毛,一股濃煙伴著肉被烤煳的味道一個勁往陽陽鼻孔里鉆,陽陽流著淚站在火爐前。芳嬸一回頭,見陽陽淌眼淚,說,站遠點站遠點,你看嘛,火焰熏著了嘛。陽陽一頭撲進芳嬸懷里,眼淚嘩啦嘩啦就像大雨過后的木噶河,漫了出來。芳嬸提著豬腳,滿手油污,不敢碰他,只好一個勁說,咋了咋了?哪個欺負你了?考試考砸了?陽陽也不回答,聲音大了起來,哭得山響。芳嬸忙把豬腳丟進盆里,用兩個肘子護著他。

劉老抖回來的時候,陽陽的眼淚早就干了,正往爐子里加煤。劉老抖老遠就喊,陽陽。陽陽吸了吸鼻子,沒有理他。劉老抖又喊,瞎苦兒,你爹叫你呢。陽陽還是不理。劉老抖也不管他,哼著歌往家走。

芳嬸看著劉老抖的背影,說,陽陽,嬸跟你說,你爸也不容易,一個寡漢子帶著個孩子,又要三班倒。陽陽沒有說話,看著高高的矸石山,不知道想些什么。芳嬸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嬸跟你說話呢。陽陽回過神,點了點頭。芳嬸又說,如果不是為了這兩文錢,誰愿意干這種提著腦袋的活。

芳嬸想起她的張大毛,張大毛說過,等掙夠錢,就帶她離開煤礦,到城里生個兒子買套房,再開個小商店,好好過日子。她嘆了口氣,想,給我留下個一男半女多好。可是,張大毛失蹤已經快三個月了,他怎么可以這么狠心。

陽陽見她不再說話,忙起身說,我回家了。芳嬸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別回了,你就在這里寫作業吧。我做好飯叫你。陽陽沒有說話,走到桌子旁,翻出書本,剛要寫。芳嬸跟了過來,說,你要好好讀書,以后考出去,去城里上班,千萬不能再下井了。

劉老抖、周小酒他們的晚飯和夜宵是連在一起的,劃拳聲把星星叫醒,月亮露出半個臉,偷望著他們,散落在大山里的燈像一只只螢火蟲,閃著微弱的光,有點力不從心。

陽陽站在墻角,黑夜就像一輛從天而降的猴車,無拘無束俯沖下來,像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子,把整個木噶煤礦蓋住了,遠遠近近黑乎乎的,好像是一堆一堆永遠挖不完的煤。陽陽覺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這些鋪天蓋地的煤壓著,悶悶的,喘不過氣。

周小酒又喝多了,指指廚房里忙來忙去的芳嬸,說,張大毛怕是眼睛瞎了,要不就是吃了煤炭黑了心,這么好的人也舍得。劉老抖點點頭,說,心好,能干。周小酒又說,說,你媳婦跑了,她男人也不要她。干脆,你們一起過得了。劉老抖看了看芳嬸,嘆了口氣,沒有說話。陳老慢慢慢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看著煙子慢慢消散在濃濃的夜空,才端起酒杯說,喝酒就喝酒,不要亂說。周小酒幫劉老抖把酒滿上,說,喝喝喝,再喝點,酒壯英雄膽,今晚就生米煮成熟飯,這事就成了。

陽陽越聽越不對勁,剛想沖過去,就聽見周小酒哎喲一聲捂著鼻子站起來,又蹲了下來。劉老抖臉紅脖子粗,搖搖晃晃指著周小酒說,你他媽的,嘴巴給老子放干凈點。

芳嬸一把拉過陽陽,說,幫嬸子去陳大媽家借兩斤蘇子,我等著打蘸水呢。

走過單身樓,拐上去一福利區的小路,習慣了夜的黑暗,夜反而變得清晰起來,那彎月亮好像也越發亮了.就像礦工們戴在頭上的礦燈,那么亮,那么明。木噶煤礦遠遠近近延綿不斷的山峰像一層層涌起的波浪,在月光下涌動。

周小酒家那條黑色的土狗正在屋檐下睡覺,整個臉蜷在前爪下。陽陽知道,周小酒家這條老狗就像他的主人一樣,咋呼得很。忙壓低腳步,踮起腳尖,順手抄起一根木柴,剛想打,那狗忽然齜牙咧嘴,朝陽陽“汪汪汪”叫了起來。陽陽一鬼火,將木柴丟過去,黑狗“嗷嗷嗷”叫著往后縮。屋里傳來周小酒老婆的聲音,說,死狗,鬼喊辣叫的,見鬼了噶?

陽陽嚇得趕緊跑,跑了一段路,才停了下來彎著腰喘氣,遠處隱隱傳來黑狗委屈的嗚咽。陽陽踮起腳,蹦蹦跳跳走了。

怎么回到家,怎么睡下去的,陽陽根本記不得了。半夜,他做了個夢,夢到上課的時候,忽然想要撒尿。他在學校里到處跑,可就是找不到廁所。

醒過來,覺得憋得厲害,悄悄開門出去,往樓背后的廁所跑,剛跑到樓下,就再也忍不住,對著門口那排冬青樹尿了起來。

天漸漸涼了,風小了起來,滇樸、樺樹、漆葉全都開始落葉,沒幾天就光禿禿,像一個個沒掙到錢買不起衣服的礦工。松樹依然綠著,看上去,似乎為了綠下去,它們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山林里掛滿了霜,薄薄的、冷冷的,太陽一出,這些霜就變成了霧,慢慢向天空升騰,好像只要到了天上,就能找到自己的媽。

陽陽把小棉衣穿上了,每天穿著出門,下午拎著回家。木噶鎮的天氣就這樣,早上冷得要命,中午又熱得要死。陽陽好像長大了,上學放學乖得很,從來不在山路上混,也從來沒有在小漫坡停留。路過小漫坡的時候,陽陽從來不往那邊看,呼啦啦搖著衣服就跑,停尸房和賊,好像已經忘記了。

轉眼已經是冬天了,樹更枯,草更黃,小谷雀忙來忙去,在收集過冬的糧食了,它們成群結隊,從山上飛到山下,從學校飛到地里,尋著覓著。兩只喜鵲站在樸樹上,“喳喳喳”叫著,似乎在笑那幫辛苦奔忙的小谷雀。陽陽沖它們拍了下手,喜鵲呼一聲往另一棵樹飛去。

野山茶開花了,粉粉白白,就像一只只飄落在野地里的蝴蝶,它們嘟著小嘴一使勁,花瓣慢慢張開。陰寂的木噶山因為這些盛開的山茶花,變得生機勃勃。陽陽摘了一大把花骨朵,用地龍草綁了一下,朝雜貨店奔去。

陽陽把茶花遞給芳嬸,說,山茶花開了。芳嬸接過花,轉身進了雜貨店,找了個大大的罐頭瓶,把花插好,說,怎么?這花好看?陽陽抬起頭,看著她,臉紅紅的,憋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說,明天,明天……芳嬸一拍大腿,說,小屁娃娃,爽快點,急死人了。陽陽低下頭,閉上眼睛,咬咬牙,說,家長會。話一出口,陽陽不再嘟嘟囔囔,一口氣把話說完,他說,我想要你去開家長會。

陽陽還是不敢抬頭,等了好一會兒還沒有聽到芳嬸答應,橫下心轉過身就走。芳嬸一把把他扯回來,摟在懷里。陽陽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見芳嬸眼里滿是眼淚。他慌了,想道歉,忙說,芳嬸嬸,我,我……芳嬸抹了一下眼睛,說,去,芳嬸嬸一定去。

第二天早上,剛到學校的時候,就看見太陽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從厚厚的云海里一點一點冒了出來,學校的紅旗穿過云霧,在陽光下迎風飄動。陽陽跑到操場邊一看,天哪,一堵一堵的云,翻滾著、飛舞著朝學校趕來,就像它們也要趕到學校開家長會一樣。

陽陽感覺自己就像在天上,他張開雙臂,忽然有一種想要飛的感覺。陽光穿過密密匝匝的樹,樹枝上的露珠頓時晶瑩剔透、閃閃發光。陽陽眨眨眼,飛著舞著的云慢慢薄了、遠了,山腳沉睡的村子也慢慢醒來,幾棵蒼老的柿子樹從房子背后的圍墻上斜插出來,紅紅的柿子三三兩兩,就像掛了一個個燈籠。遠遠地,傳來雞打鳴和狗搶食的吵鬧聲,青磚碧瓦房上的炊煙開始搖曳,追趕就要飄走的云,陽陽就這么張著雙臂,轉起圈來,直到上課鈴響,才哼著歌跑進教室。

下午的課陽陽沒怎么聽,他盼著下課呢。

芳嬸果然守信,陽陽剛下課沖出教室,就看到她剛進學校,拉著幾個同學打聽什么呢。陽陽跑下樓,沖過去,拉著她的手往樓上走。

這次陽陽沒有走遠,他趴在窗臺上,偷偷往教室看。在一堆白發銀絲里,芳嬸顯得特別扎眼。她穿了一件粉藍色的燈芯絨外套,一根粗大的麻花辮被她綰起來,用一個大大的夾子固定在腦后。她坐在陽陽座位上,王老師沖她笑笑,說,劉陽這次期末考得不錯,進步很大。芳嬸點點頭,說,謝謝老師。

這個溫暖的下午,陽陽覺得自己的心裝得滿滿的。整個家長會,他沒有想他媽媽,甚至沒有想他爹劉老抖。他就在窗外看著,陽光從他身后往里擠,從窗外擠進教室,把芳嬸的臉曬得紅紅的。他忽然有些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很久了,陽陽都記得那個下午。開完會,芳嬸拉著他,下了坡,過了橋,沿著木噶河往上走。走著走著,他忽然從河埂上跳下去,芳嬸跟著跑過去,就見他鉆進蘆葦叢不見了。

芳嬸蹲下身,剛想下去找,就聽到陽陽在大聲叫,說,看,蘆花。芳嬸回過頭,陽陽捧著一大束潔白的蘆花,笑嘻嘻站在她背后。芳嬸拍拍胸口,說,這花毛茸茸的,做枕頭芯子才軟乎呢。陽陽一聽,把蘆花往她手里一塞,說,我再去多摘點。芳嬸說,走了走了,我還要鹵豬頭肉,今晚等著賣呢。

經過小漫坡,陽陽忽然想起那個賊,他指著那塊開滿蘿卜花的地說,我在這里看見個賊。芳嬸沒有看,反而一把抓著他,說,都跟你說了,這些地方少來,路過的時候都要跑快點。說完跑了起來,跑到坡頂,才放下陽陽的手。陽陽一回頭,就看見芳嬸頭上粘著幾根蘆花,在微風中微微顫動,陽光也擠了進來,把芳嬸和蘆花暈染得生機勃勃。

芳嬸從礦洞口回來,打開窗戶,陽光就翻過單身樓跟了過來。

芳嬸把芫荽、小蔥端出來,炸藥箱往地上一扣就成了凳子。每天早上,她都會坐在雜貨店門口,把晚上要用的東西擇好洗干凈。

她剛把豬大腸翻過來,倒上菜籽油、苞谷面、大蔥葉,還沒來得及洗,礦上就來人了。兩個,站在她面前,推來搡去,半天才說,張麗芳,我們今天來,是想讓你給張大毛帶個信,馬上就三個月了,如果再不回來上班,就算自動離職。

芳嬸把豬大腸往兩人面前氣哼哼一暾,說,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我還指望你們幫我把他找回來呢。那兩個人捂著鼻子閃了一下,退后幾步,說,如果張大毛不回來上班,就不再是礦上的職工,你家住的房子、商店就得還礦上。

芳嬸惱了,一盆水朝他們潑去,說,我家大毛那天下井,是哪個帶的班?你們不會去問他,問我,我咋知道?我正說要找你們要人呢。兩人見芳嬸惱了,不敢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慢慢開口,說,張麗芳,你家男人三個月不上班,你說,我們該不該問一下?

一番話讓芳嬸說不出話,覺得大毛不打招呼就走,確實理虧,只是,聽他們的意思,好像是芳嬸把他藏起來一樣。芳嬸覺得委屈,男人走了,礦上還時不時過來整幾句難聽話,真不知這個日子該咋過了。

看著那兩個人漸漸走遠的背影,芳嬸一腳把盆踢翻,白生生的豬大腸滾了一地。劉老抖正好路過,忙問,這么好的東西怎么舍得丟在地上,洗洗鹵鹵就是一盤好的下酒菜。芳嬸一聽,忍不住哭了起來,嘴里罵道,扶不起來的豬大腸。劉老抖整不懂了,不知道她哭什么,又不敢問,怕說不在點上,反倒惹她更難過,只好低了頭,把豬大腸又撿了回來。

陽陽放寒假了,睡了個懶覺起來,就看見芳嬸和他爹搶著洗豬大腸,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開心起來,趕緊躲回房間,又忍不住悄悄出來,蹲下身子透過欄桿偷看。他爹已經不在,芳嬸一個人把洗好的豬大腸放到爐子上,“咕嘟咕嘟”煮著。

陽陽跑過去,芳嬸正在擇芫荽。陽陽不說話,拿起蔥,剔去黃葉,掐掉根,整整齊齊碼在筲箕里。芳嬸也沒有說話,把面前的芫荽擇好,才問,想吃什么?陽陽說,我吃過方便面了。芳嬸忽然生起氣來,大聲呵斥,說,誰讓你吃那玩意了,都說了那種東西要少吃,垃圾食品,你得拉一個禮拜才把那些臟東西拉得出來。陽陽沒有回嘴,想,既然沒有營養,你為什么還賣?芳嬸說完又有些后悔。她拉過陽陽,幫他洗過手,說,以后想吃什么跟芳嬸嬸說,方便面不要再吃了。陽陽乖巧地點點頭,芳嬸一把摟過陽陽,又哭了起來。

陽陽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動芳嬸的眼淚就會憋回去,悶在她肚子里。她一聲不吭流著淚,眼淚滴到陽陽臉上,熱乎乎的。陽陽看了看火爐,昨晚的炭灰還在,冷著,慘白,就像剛下夜班的劉老抖。

木噶山的冬天說冷就冷了,早上起來還看見紅紅的火燒云,把天空烤得紅彤彤的,一堵一堵厚厚的云在橙色的天空翻騰。芳嬸說,陽陽,多穿點。陽陽盯著紅紅的天說,晴著呢。芳嬸也盯著天看了看,自言自語道,早燒陰晚燒晴,怕是要變天了。陽陽不信,指著天說,太陽躲在云后面睡懶覺呢,過一會兒就醒了。芳嬸搖搖頭,說,只怕是睡過去了。

到了下午,天果然陰了,天空一點亮光都沒有,北風呼啦啦吹著,木噶煤礦變得陰沉沉的。芳嬸和陽陽圍在火爐邊,燒洋芋的清香從爐子里傳了出來,一個勁往鼻子里鉆。陽陽忽然想起來,小時候在爺爺家,他最喜歡吃冬天的燒洋芋,那種味道一直在他的記憶中盤旋。

芳嬸找了個篾撮箕,把火洞里扒出的洋芋放進去使勁滾,滾好以后,又撿了塊竹片遞給陽陽,說,陽陽,刮干凈再吃,吃完,找件衣服去燈房接你爹。接著芳嬸催他,說,快去,別讓你爹凍著了。

燈房里,楊小乖值班,見到陽陽就夸,說陽陽乖,還讓陽陽進屋等,說外面冷。陽陽看了看掛在墻上的燈,搖了搖頭,說,等我爹交燈的時候,麻煩楊嬸把衣服給他。楊小乖說,你不等等你爹?陽陽說,我還得回去幫芳嬸嬸洗菜。楊小乖看著陽陽的背影,撇撇嘴說,張麗芳,白撿了個不要錢的兒子呀。

芳嬸正在籠火,她說,天冷了,多籠幾爐,晚上酒鬼們不吃東西也可以來烤火。她還帶著陽陽找了一些塑料布,把燒烤棚圍了起來。她說,一根麻線一股風,十根麻線過個冬。塑料布雖然不熱乎,但好歹也能擋擋風。

果然,晚上的生意好得出奇,天太冷,礦工們懶得做飯,都擠在火爐邊,火架上烤著鹵肉腸子,中間煮著清水白菜、酸湯紅豆,火洞里還有芳嬸送給大家的燒洋芋,再整上幾口老白干,燒烤棚里熱乎乎的。

一會兒上菜,一會兒倒水,陽陽忙得腳底板翻天。芳嬸在廚房,又是洗又是切,等不及的還讓她用油煎一下再送過去。

劉老抖好像突然有錢了,他給陽陽買了兩條褲子、兩雙鞋、一件紅彤彤的羽絨服,還給芳嬸買了一塊洋紅色的羊毛圍巾。芳嬸不要,扭扭捏捏,說,我自己有。劉老抖說,陽陽你管得好,考了十五名呢。芳嬸一把搶過圍巾,紅著臉說,要你管。劉老抖說,等著,等我得閑,約上小酒他們,把你這個燒烤棚重新打整一下,砌上圍墻,熱乎點。芳嬸搖搖頭,說,不用不用,那得要多少錢啊?劉老抖看了一眼冷風吹得嘩啦啦響的塑料布,說,多大點事嘛,錢我出。

劉老抖這個人,只要兜里有錢,手散得很,他說,錢嘛,就是用來花的,掙得來使得掉,這才叫出息。他還說,只要挖煤機一響,嘩啦呼啦淌出來的就是錢。芳嬸聽不得,說,就好像這煤礦是你家的一樣。劉老抖笑著說,當然是我家的,以礦為家,以礦為家,我進煤礦的第一天,師父就是這樣教的。其他人就笑,說,那是過去。

那晚,劉老抖又喝多了,兩手一揮,說,今晚我請客,改天休息,老子還要殺只羊,請你們吃三天三夜。他說,嫂子,你多進點酒準備著,別不夠喝。芳嬸正在給他們加水,聽劉老抖叫她,瞪了他一眼,說,給你泡澡都夠。周小酒最高興,擠擠眼睛,說,老抖,有喜事了?又要討媳婦了?老甩忍不住,勸了一句,說,錢可不能這樣用,你得存著,討媳婦養娃娃。陳老慢喝下最后一滴酒,抹抹嘴,盯著劉老抖,慢騰騰說了一句,嗯,你怕是拿著死人的錢了?劉老抖叉著腰,新嶄嶄的羊毛衫別在褲子里,扎了一條亮堂堂的皮帶,整個人硬邦邦、直溜溜的,闊氣得很。他說,陳老慢你別在那兒瞎嗆嗆,你是見不得老子闊呀?那么好的老白干都堵不住你的嘴?

昏黃的燈光下,陽陽見他爹臉紅脖子粗,說話大舌頭裹小舌頭的,知道醉了。忙說,爹,少喝點。周小酒提著酒瓶弓著腰走過來,說,小屁娃娃,人形都還沒有變成,就管大人的事,去去去,一邊待著去。陽陽不理他,瞪一眼就出去了。

劉老抖還在說,殺羊殺羊,不要扯那些沒用的,老子有錢。

木噶煤礦的冬天特別冷,好像那些刮臉的冷風和透骨的寒氣,也知道山肚子里藏著煤炭一樣,都趕著來烤火呢。

黃昏剛過,就下起了碎米雪,沙啦沙啦朝山上、樹上、房子上飄去,這是今年開冬的第一場雪,陽陽特別盼望雪大,最好能堆起來,這樣就能堆雪人、打雪仗了。即使什么也不做,就這么守著,看那些白色的小精靈一點點給木噶煤礦穿上一層厚厚的棉衣,也非常新鮮稀奇。

芳嬸說,下碎米雪,肯定能堆起來,如果一開始就大片大片地飄泡雪,一落地就化了。陽陽有些興奮,木噶山的雪就像他遠走的媽,好些年沒有蹤影了。雪下得有些小心翼翼,簌簌的聲音又小又緩,芳嬸拎爐子過來,說,你怎么把塑料布掀開了,小心別凍著。陽陽指著矸石山問,芳嬸嬸,你說,雪會不會把黑乎乎的矸石全都蓋起來?芳嬸看著矸石山,說,蓋起來又有什么用呢?雪化了,還不是矸石堆。陽陽又說,下了雪,那個賊如果還敢出來偷東西,跟著他的腳印就能抓到他了。芳嬸說,一天到晚胡思亂想,火洞里有洋芋,想吃自己掏。

周小酒他老婆帶著他家小黑狗來打酒、買醬油,說,下雪了,該準備的東西準備好,天冷路滑,懶得出門。小黑狗見了陽陽,咧起嘴“嗚”了兩聲,轉身就跑,怎么喊都喊不回來。周小酒家老婆罵道,鬼拿的,你見鬼了?芳嬸把酒瓶遞給她,說,今晚這雪如果沒堆起來,明天我得趕緊去鎮上進點貨,雪一下,路就封了,出去不容易。周小酒的老婆說,這礦上啊,缺啥都行,只要不缺酒。

雪越下越大,雪花也越來越輕,落在樹上根本聽不見聲音。陽陽裹了裹衣服,沖進雪里,伸出舌頭接雪花玩。雪花慢慢飄下,快落到陽陽舌頭上的時候,忽然打了個圈,飄乎乎往一旁飛去。陽陽笑著、追逐著,大紅色的羽絨服就像一盆紅通通的柴火,在雪中燃燒。芳嬸把圍巾往頭上一裹,跑過去,拉住陽陽往屋里扯。陽陽捧起一片雪花,說,快看快看,真的是五瓣。芳嬸拖著他就走,陽陽攤開掌心.說,看,像不像眼淚?芳嬸嘆了口氣,說,雪是老天隨意拋下的女人,太陽一出就化了,變成泥,任人踩。

芳嬸癡癡望著一片一片隨風飛舞的雪,哼了起來,陽陽聽不太清楚,只覺得婉轉凄美,就傻傻呆住了。芳嬸哼了幾句,見陽陽站在那里,忙歇了嘴。陽陽問,芳嬸嬸,你的聲音真好聽。芳嬸笑笑,給他倒了杯水,說,冬天干燥得很,要多喝水。陽陽接過杯子,吹了吹,遞過去,說,芳嬸嬸,我想聽你唱歌。芳嬸說,這種歌,有什么好聽的。陽陽扭著身子,撒起嬌來。芳嬸點了他的小腦袋一下,說,就這一次啊,以后可不準再賴了。

芳嬸唱,初一老早去瞧郎,我郎得病在木床,問郎得的什么病,十字街頭著點涼。初二老早去瞧郎,問郎退涼不退涼。上摸一把熱如火,下摸一把冰如霜。初三老早去瞧郎,打馬三鞭問藥房,三步當作兩步走,兩步當成三步忙……十五老早去瞧郎,只見枕頭不見郎,抱起枕頭扳三扳,背時枕頭還我郎。歌聲落了,陽陽看著芳嬸眼睛里亮亮的,忽然就哭出聲來。芳嬸嚇了一跳,忙找毛巾給他擦,說,我就說我就說,唉,你這娃娃,心思細。

芳嬸摟過陽陽,說,你跟嬸說,你想不想你媽?陽陽不說話,搖搖頭,問,芳嬸嬸,你為什么沒有兒子?芳嬸看了他一眼,說,小屁娃娃,一天到晚,這腦袋里都裝了些啥。她嘆了口氣,眼神暗下,說,早知道他會走,我真該要個娃娃。陽陽見芳嬸難過,忙說,芳嬸,我也唱個歌給你聽。陽陽唱道,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它沒有親愛的爸爸也沒有媽媽。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我做它爸爸我做它媽媽,永遠愛著它。

深夜,雪停了,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就像種莊稼的人在地里撒的石灰。陽陽有些遺憾,說這么點雪不能堆雪人。芳嬸安慰他說,到了下半夜還會下,明早起來肯定能堆雪人。陽陽說,今晚冷,沒有人吃夜宵,你也早點回去吧。芳嬸拿出火鉤,捅了捅火,加上幾塊生炭,又倒上一些碎煤,看了看表,說,你先回去吧,我等你爹下班。你爹回來,不喝兩口酒、吃點東西,怕是睡不著。

陽陽點點頭,朝樓上走去。路有點滑,風很冷,吹到臉上就像針扎一樣,陽陽想,肯定還會下雪。

半夜,陽陽被尿憋醒了,這次,他沒有賴床,三兩下穿好衣服,出了門,果然又下雪了。冰涼的雪花把他的睡意都凍跑了,他打了個寒戰,想站在樓上尿,又怕芳嬸早上起來聞見臭到她,還是往樓下跑。

撒完尿,瞇著眼睛迷迷糊糊往回走,忽然感覺一道黑影從芳嬸的雜貨店閃過,他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看,什么也看不到。他往后退了兩步,屏住呼吸,果然,那道影子縮成一小團從燒烤棚里摸了出來。陽陽撿了塊焦炭,剛想扔,想了想,又忍住了。他推開門,大聲叫道,爹,有賊。他又跑到背后,敲老甩的門,說,快點快點,賊來了。最后跑到樓下,對著芳嬸家喊,芳嬸嬸,快,店里進賊了。

芳嬸一把把陽陽拖進去,關上門,說,小心凍著。她找了塊大毛巾裹住陽陽,把他往床上一丟,說,你先睡,我去看看。陽陽不干,非要跟著去,芳嬸只好抓了件厚衣服給他穿上。

劉老抖動作麻利,芳嬸他們出門的時候,四行腳印已經糾纏在一起了。芳嬸系上圍巾,拉著陽陽跟上去。剛出去幾步,就看見劉老抖急匆匆往回走,見到芳嬸,說,你們快回去,我去騎摩托車。芳嬸還沒有答話,劉老抖已經騎上摩托車飛了出去,留下了一條長長的黑煙和嗆鼻子的汽油味。

老甩甩著腿走下樓,問,咋啦?芳嬸說,你腳崴腿瘸的,就不要跟著亂了,你去叫幾個人,老抖已經去了,我怕出事。

白生生的雪發出陰亮亮的光,把木噶山遠遠近近的山巒勾勒得寧靜圣潔。摩托車聲驚掉了樹上的雪,枕著寒冷抖抖索索擠成一堆的小麻雀呼啦一聲飛了起來,烏鴉嗖一下飛到樹梢,往四周看了一眼,罵罵咧咧往林中飛去。

劉老抖追到小漫坡,停下摩托車,又跳上車,一拐彎,加大油門,往停尸房沖去。

停尸房里黑乎乎的,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一絲光。劉老抖停好摩托車,悄悄摸過去,在門口聽了一會兒,一腳踹開門,什么東西竄了出來,吱吱叫著往遠處逃了。劉老抖閃了一下,捏緊木棍,按亮手電筒。

劉老抖慢慢走進去,順著手電筒光,他看見墻壁前有一個案幾,上面豎著幾塊磚,案幾側邊的墻角堆著一堆東西,仔細一看,是苞谷草。劉老抖環顧一圈,走到案幾前,拿起一塊豎起的磚,只見上面歪歪扭扭,用炭灰寫了三個字,李良興。劉老抖打了個寒戰,磚掉到地上,哐啷一聲,摔成兩半。他顫抖著拿起另外兩塊,果然,張大毛、劉三勇。劉老抖把磚放好,剛要轉身,忽然一陣冷風襲來,他一閃,木棍狠狠打在他右腿上,一陣劇痛。

一個枯瘦的身影飄了過來,劉老抖一躲,轉身跟那個身影扭打在一起。大雪把漆黑的夜晚映得慘白,劉老抖一翻身,把那人騎在身下,將他的手背過來,按住他的頭,問,你是人是鬼?那人不吭聲,趴在地上,像一只烤熟的山雞。劉老抖又問,你他媽是誰?躲在這里裝神弄鬼。那人還是不說話。劉老抖說,你媽的,做賊,就不會去靠力氣掙點飯吃啊?那人忽然抬頭朝門外喊了起來,說,哥。

劉老抖嚇了一跳,以為又有賊來,剛一分心,那人掙脫開來,抓起一旁的木棍,朝劉老抖狠狠砸,罵,說,狗日的,砸我哥的牌位。

劉老抖掙了一下,想起身,腿上傳來一陣鉆心的疼,只好癱了回去,像一條被抽了筋的菜花蛇。那人撿起手電筒,直射著他的眼,說,你他媽不要命了。接著,那人叫了起來,說,老抖哥,怎么是你?

劉老抖揉了揉眼睛,一看,嚇了一跳,說,小旺,是你嗎?不是讓你走得遠遠的嗎?李良旺放下手電筒,嘟囔一句,說,我哥他們還在礦洞呢。劉老抖用手撐著,想坐起來,可一使勁,更疼得要命。劉老抖吼道,叫你拿了錢趕緊走,你他媽還在這里晃悠?李良旺說,誰沒有拿錢?你以為我認不得?你們不封口,這件事能捂得住?劉老抖暴怒起來,吼道,你不要命,狗日的你知道得牽扯多少人?李良旺吼回去,說,我要什么命?誰來賠我哥哥他們的命?李良旺又說,我認得,你們都是拿了封口費的。

劉老抖不想多說,一個勁催他走,李良旺想起什么,又說,我不是故意要拿芳嫂家的炭,今晚實在太冷,我怕我哥他們三個受不了。劉老抖一聽,眼淚都整出來。他說,你真愿意過這種人不入鬼不鬼的日子?李良旺忽然哭了起來,說,我放不下我哥,還有大毛哥他們,我只是想找到他們的尸首。

遠遠地,礦上傳來狗叫聲,周小酒家的狗一叫,整個礦上的狗就接二連三叫了起來。劉老抖說,快,你狗日的快跑,他們來了。李良旺蹲下身子,四處找,邊找邊叫,小灰,小灰。劉老抖說,聽到沒有,叫你趕緊滾,讓他們抓到你就死得成了。李良旺問,看到小灰了嗎?

劉老抖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惦記一只耗子。李良旺瞪了他一眼,說,要不是小灰,我早就跟我哥他們一樣,見不到太陽了。劉老抖有些不耐煩,說,你以為它像你,憨杵杵等死。

狗叫聲越來越近,還有好多腳踩在雪上的嘎吱聲,樹枝上的雪從夢中驚醒,簌簌簌一個勁往下掉。劉老抖一使勁,拖著右腿爬了起來,他掏出摩托車鑰匙,說,拿著,趕緊走。李良旺不接,說,我就不走,我一個光腳的還怕狗日的穿鞋的?劉老抖說,你不要以為你自己就在理。說完,隨手一丟,鑰匙到了李良旺手里。劉老抖接著說,可不能再出事了。李良旺愣了一會兒,長長嘆了口氣,說,我哥他們怎么辦?劉老抖只想讓他快走,忙說,我會找機會找,回風井不是沒封嗎?

李良旺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說,要是見到小灰,給它丟點苞谷。劉老抖有些不耐煩,說,行了行了,別磨磨蹭蹭,快點,把那幾塊磚帶走,老子起不來了。

十一

大雪如白。

躺在病床上的劉老抖,一直在想李良旺說的話。

耗子。那么,就是一只耗子救了這個小短命鬼。

礦是塌了,劉老抖記得那天晚上還下著雨,只不過,他運氣好,沒有輪著他的班。那個作業面,劉老抖太熟悉了。李良旺他們下去要干些什么,劉老抖也熟悉,就是檢查檢查底下的礦車、電器設備、線路,有時候還拿出機油給它們潤滑潤滑。

李良旺能夠活下來,憨包都認得,出事的時候這個小短命鬼躲過去了。他肯定是在旁邊那條廢棄的坑道拉屎。李良旺肯定是剛蹲下去,放了個屁,就聽見一聲巨響,亂石崩塌,坑木橫飛。腳下的地在微微顫動,整個礦道就像一根油鍋里的油條,慢慢蠕動,慢慢變形。

劉老抖想到這里,心里跟著害怕,忍不住罵了一聲,這個小短命鬼。

這個小短命鬼肯定像只無頭的蒼蠅到處亂撞,連滾帶爬,尿都嚇出來,說不定褲襠都是濕的呢。

他說,遇到了只耗子。順便說一句,在木噶煤礦,礦井下的工人是不打耗子的,他們知道,有耗子的地方就安全。

這個小短命鬼雖然夾著一泡尿,但一望見耗子就不慌了,他跟著那只又灰又黑眼睛亮晶晶的耗子往礦洞外爬。耗子當然快,嗖一下就不見了,但他找到了逃出來的方向。就像一條狗嗅到了骨頭的方向——他找到了回風井。他一眼看見頭上的星星像花一樣開滿了夜空,清涼的風迎面吹來,他知道他又活過來了。小短命鬼一活過來,當然就想起了他埋在井下的哥哥。

劉老抖記得,他在后山遇到李良旺的時候,是剛下中班,從澡堂子里出來,一聽出事了,就慌著忙著帶他找帶班礦長……

劉老抖傷得不重,右腿腓骨骨折。醫生說,腓骨不是負重骨,沒什么大事,主要靠靜養。劉老抖笑著對芳嬸說,你看嘛,我就說。芳嬸瞅了他一眼,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呢。醫生說,也不能大意,我們還是要給你處理一下,復個位,再打上石膏固定一下。

這個小短命鬼力氣真大,劉老抖躺在病床上想。

城里醫院的冬天比礦上暖和多了,除了雪后的泥濘和透骨的寒風,早已經沒有了雪的影子。陽陽第一次進城,很想看看縣城長什么樣。可芳嬸不準,說怕丟了。陽陽撇撇嘴,說,我多大的人了,丟什么丟。不過,他還是很聽話,每天給他爸買早點、抬飯、拿藥,在醫院里忙。

劉老抖變得聽話起來,他一直在想耗子的事。耗子通人性,也會報恩的。礦工們每次吃飯的時候,都會挑上一些,丟給它們,還會把面包掰小喂。耗子們很配合,只要聞到飯菜的香味就會跑出來,等吃的。有一次,五黃六月,井下又熱又悶,礦車轟隆隆叫著碾壓過來。劉老抖記得,李良旺發現一只耗子還趴在軌道上歇涼,趕緊跑過去,一把揪著尾巴拎起來,說,礦車來了你都不跑,小心把你碾成煤渣。

所以,李良旺的話,劉老抖信。

劉老抖打上石膏,一只腿就粗了一倍,人也笨重起來,偏生一動就鉆心地疼,只好聽醫生的,在醫院住上幾天。終于閑了下來,劉老抖反倒全身不自在,躺著吧,腿疼不說,渾身癢癢,躺多了腰還疼。劉老抖只好讓陽陽給他撓,邊撓邊說,他媽的,天天洗澡洗慣了,三天不洗就作怪。你去喊你芳嬸,給老子整點酒來吃。

芳嬸從開水房提了一大桶水,又用水壺打了一壺,讓陽陽去買洗發水,尋思給劉老抖擦擦。劉老抖滿臉通紅,扭著身子不干。芳嬸生氣了,毛巾往盆里一丟,水花濺得到處都是,罵,連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劉老抖還是不同意,芳嬸只好就著水,把他換下來的衣服拿去洗。

那是一個下午,雪后的太陽從玻璃窗擠了進來,盆里的泡沫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七彩的光,一個個往外飄。陽陽回來,放下洗發水就去捉那些五顏六色的泡泡。芳嬸說,別跑別跑,小心摔著。

院子里,到處是病人晾曬的衣服,芳嬸把衣服一件一件抖開,甩了甩,晾在鐵絲上。陽光從住院樓俯沖下來,灑在芳嬸身上,灑在那些濕漉漉的衣服上。陽陽趴在病房的窗戶上看著她,看著那濕漉漉的陽光,忽然就想跑出去,迎那束光。

陽陽跳下凳子,穿上外衣,推開門。芳嬸正好抬著盆走進來,兩個人差點撞在一起。芳嬸喊,陽陽,去哪里?陽陽一句話不說,一下子撲到她懷里,輕輕叫了一聲,媽。

劉老抖愣了一下,抓抓腦袋,掏出錢,說,陽陽,去,給你爹買包煙打瓶酒去。陽陽這才從芳嬸身上掉下來,捏著錢,蹦蹦跳跳往樓下跑去。

劉老抖看了看窗外,淺藍色的天從一片一片淡淡的云里漫了出來,像是要把它們也染藍。劉老抖嘆了口氣,說,嫂子,你不要等了。芳嬸有些蒙,不解地看著他。劉老抖咬咬牙,說,大毛哥已經死了。

芳嬸沒有聽清,說,你在說胡話呢。

劉老抖咬咬牙,又說,那天,頂板塌了,他們被埋在底下了,礦洞口也封了。他看了芳嬸一眼,又嘆了一聲,說,老板不讓我們說。

芳嬸什么話也沒有說,呆呆看著他。劉老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外的太陽,說,我們活著,一天到晚連個太陽都見不著,本來就沒有什么意思,再不告訴你大毛哥的事,就更沒有什么意思了……

那天,天像個燒紅的鍋底,一整日都紅彤彤的,怕是開雪眼,又要下雪了。

劉老抖往外走,芳嬸拉了一把,想想又松開了手,一把把陽陽摟在懷里,說,唉,造孽啊,你去吧,把事情跟警察說清楚,也算是為我家大毛申冤了。

劉老抖慢慢點頭,臉黑著,又瞅著陽陽看。

芳嬸把陽陽摟得緊緊的,說,兒子我替你養著。劉老抖點點頭,轉身走出門去。雪后的山路變得十分干凈,遠遠看去,見不到一個人。好像這個世界,正在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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