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楊萬里。他有點倔,有點野,有時候粗衣亂服地在儒林里亂轉,不怎么注意儀態(tài)。可是,我常常想去他的釣雪舟里坐坐,喝幾杯粗茶,聊幾句閑天。
我是在湘西的大山里長大的。讀楊萬里那些帶著山風野香的詩文,總覺得很親切,似曾相識。那些詞句,好像開在澧水邊的野花,又像山里長了百年的老樹。有時候我還猜想,沈從文當年在沅江上一路奔往鳳凰,在雪后的船艙里給張兆和寫情書,他的行囊里是不是放著一本楊萬里詩選呢?
我也想躲進雪后的船艙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讀楊萬里。
楊萬里的詩句,似乎寫的就是我兒時的湘西水邊記憶。
一早過百家渡,他寫:“莫問早行奇絕處,四方八面野香來。”春天的早上,渡口寂寂,只有野香偷襲。
玉山道上,他寫:“青山自負無塵色,盡日殷勤照碧溪。”山川無塵色,碧溪旁的人可曾洗凈塵心?
正月拂曉,大霧中過大皋渡。他走出船艙,妙句天成:“渡船滿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小時候我也曾在冬天的早上坐渡船進城,走出船艙,寒風裹雪襲來,我的大棉鞋在船板上踩出一個個笨拙的腳印,一直綿延到河岸碼頭上。回頭看一眼送我進城的渡船,在大霧中已不見了蹤影。
還有更妙的情景,也在渡船上發(fā)生:“自汲江波供盥漱,清晨滿面落花香。”
他的妙筆每每讓我驚詫。比如看見風吹竹葉,他這樣描述:“隔樹漏天青破碎,驚風度竹碧匆忙。”青破碎,碧匆忙,真虧他想得出。
誠齋詩句之妙,在南宋詩壇早有定論。他創(chuàng)辟了一種新鮮潑辣的寫法,這種寫法有個名目,叫“活法”。這是誠齋的絕活。錢鐘書的比喻很傳神:“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縱矢躡風,此誠齋之所獨也。”
誠齋的這種詩風,有人推崇備至。如明代嚴羽在《滄浪詩話》里稱為“誠齋體”,說是“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也有人不以為然,如清代嶺南文人譚宗浚就認為:“誠齋氣節(jié)自足千古,詩則粗豪鄙俚,未為正宗。”可譚夫子有所不知,太雅了,也會雅不可耐的。詩經、漢樂府里蓬勃的生命元氣,數百年間快被一幫風雅文人消耗殆盡了。平地里冒出個誠齋先生,“不聽陳言只聽天”,縱橫騰躍于山川溪谷、江河湖海、稻田村舍間,讀他的詩,真有萬象畢來、酣暢淋漓的快感。也正因為如此,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胡適、錢玄同把他尊為“中國現代白話詩的始祖”。
文如其人,此言不虛。據《宋史》載,誠齋先生“為人剛而褊”,是個倔強的人。奸臣韓侂胄筑南園,請楊萬里作記。楊萬里堅決不寫,說:“官可棄,記不可作也。”韓忍怒未發(fā),另請陸游,在園中設宴,讓如夫人擘阮琴起舞助興,陸游無奈填詞一首,有“飛上錦洇紅縐”之語,并撰《南園》一文。
得罪權臣,楊萬里仕途不順,多年來輾轉各地做地方小官。他漸漸逃之于酒,逃之于山水,寫下了許多有情有趣且?guī)c野性的好文字。姜白石這樣形容他:“翰墨場中老斫輪,真能一筆掃千軍。年年花月無閑日,處處山川怕見君。”
僻居嶺南鄉(xiāng)野,黃昏溫靜時,坐園中讀《楊萬里小品》。詩壇盟主,健筆一支,小品文真是寫得搖曳生姿,我于舊書冊頁間跟隨誠齋先生的腳步在山川大地上恣意行走,豪情、清氣滿溢胸間,直呼快哉!
任職荊溪期間,他處理完公事,“吏散庭空,即攜一便面,步后園,登古城,采擷杞菊,攀翻花竹”,像頑童一般呼嘯而去。寒食時節(jié),江南草色青青,他“躡青鞋,喚烏藤,鷗鷺前導,猿鶴旁扶,相將挑野菜于芳洲,拾瑤草于杜渚”,不亦樂乎!秋深了,他與友人夜宿西湖南山凈慈禪寺,“是夕雨作,松竹與荷葉終夜有聲,騷騷也。五鼓夙興,登壇將事。則天宇如水,月色如洗殆不類人間有也”。冬日他獨坐南宮,靜聽“隔窗雨雪,落修竹間,一風北開,埩然有聲”。
讀誠齋先生的詩文,我被現代生活凍結的自然記憶一點點蘇醒過來。春花秋月冬雪,山光水色竹聲,它們是我的故友,它們還在那里等我回來。
誠齋先生愛以雪月喻友人。他寫好友吳公叔:“清曠簡遠,望之皎然如雪山,倚空落月滿屋梁也。”《山居記》里的沈作賓,“胸次灑落,如風欞月牖,韻致清曠,如雪山冰壑”。出世人世,攜冰雪之氣,作冰雪之文,自魏晉以來,就是阮籍、張岱等一眾名士的心頭所好,誠齋先生亦不例外。
他在為朱熹寫的祭文中以奇筆寫二人的交誼:“萬仞峰頭,攜筇捫天。揭取北斗,酌海為酒。染云為裳,翦霞為袖。海波若干,更借銀河。二老醉倒,頓足浩歌。”可謂氣吞山河,豪氣干云。
他的筆有時候玄妙而悵惘,比如他寫自己尋訪山中友人不遇:“索汝乎北山之北,汝在南山之南,索汝乎南山之南,汝在北山之北。”南山南,北山北,人在山間不可尋。
誠齋先生的筆力異乎常人。《張希房山光樓記》寫山光樓隱沒于群峰之間:
忽有萬峰,橫空起立,邇者如黛,遐者如黝。濃者如濕,淡者如無。銳者如筍,卓者如屏。跳青躍碧,吁云嗡霧。或向而來,或背而去。或偃而倨,或僂而揖。或奔而追,或凝而居。予不覺眸子眩晃,應接不暇。
文字跳動如音符,排山倒海而來。《無盡藏堂記》中描寫江月躍出山巔之奇景:
水流乎洲之南,北崖若裂,碧玉釵股,勢若競騖,聲若相應,若將胥命而會于洲之下。覽觀未競,云起禾山,意欲急雨,有風東來,吹而散之,不見膚寸。義山之背,忽白光燭天,若有推挽一玉盤疾馳而上山之巔者,蓋月已出矣。
讀這些文字,可知誠齋先生真乃“眼明手捷,縱矢躡風”的文壇大俠。
誠齋先生身懷絕世武功,浪跡文字江湖,粗衣布服,落拓不羈。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自嘲道:“新來做得一個寬袖布衫,著來也暢。出戶迎賓,人城干事,便是楊保長云云!呵呵!”
誠齋先生的豪氣野性、灑脫詼諧從何而來?我以為是在天地山川中慢慢濡養(yǎng)而成的,廟堂之上的刀光劍影在天高地闊處淡化為前塵影事,他漸漸悟到“有天地容人也”,唯愿深藏天地之間而不市。他在《無盡藏堂記》中借東坡先生的《前赤壁賦》表達心聲:“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知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未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東坡嘗為造物守是藏矣。”
天地無盡藏,且為造物守是藏也,從此藏身于山川大地、宇宙萬象之中,養(yǎng)就灑脫、清空之心。誠齋先生長嘯一聲,揮筆寫道:“金印槃肘大如斗,不如游山倦時一杯酒。”
楊萬里在天地間游走,一直走到了嶺南,走到了大海之濱。淳熙七年(1180)正月,他自家鄉(xiāng)吉水赴任廣東常平提舉,過大庾嶺到嶺南。至淳熙九年(1182)六月,在短短約兩年半的時間里,他“遍覽嶺表之山川與南海之波濤”,寫下大量詩歌。他自敘道:“余隨牒倦游,登九嶷,探禹穴,航南海,望羅浮,渡鱷溪,蓋太史公、韓退之、柳子厚、蘇東坡之車轍馬跡,余皆略至其地。觀余詩,江湖嶺海之山川風物多在焉。”他在詩中這樣形容自己在嶺南的情狀:“月在荔枝梢上,人行豆蔻花間。但覺胸吞碧海,不知身落南蠻。”
《南海集》如同楊萬里的一本旅行日記,記錄了他在嶺南游走的點點滴滴。
韶州(今韶光)是江西人廣州的必經之地,水路多險灘曲峽。屈大均在《廣東新語·山語》中這樣描述:“每當夏漲,水如萬馬奔騰,巖壑盡崩,舟與驚濤相為勃敵。其性既湍悍,又苦峽門隘小,稍失勢,則帆檣倒下千尺。”但因水石相激,峭壁千仞,沿途也為嶺南山水之最勝處也:“兩崖摩挲皆作翠褐色,古木蒼藤,垂蔭水際,煙波隱映中,時有魚舠往來,篙落一聲,巖壑四應,是為石洞最幽之處。”
荒林密箐古木怪藤,奇巖陡壁澄潭碧水,峽谷中一水蜿蜒,風光無限。楊萬里坐在船上,直嘆嶺南山川之險峻奇幻,筆力激蕩雄健,寫下過險灘、穿峽谷的驚魂體驗。
過湞陽峽時,忽聞杜宇聲聲,他寫道:“仰見青天尺許青,無波江水不勝平。只驚白晝山竹裂,杜宇初聞第一聲。”
船過摩舍那灘,遇大雨停泊在清溪鎮(zhèn),他在船艙中寫詩:“過盡危灘百不堪,忽驚絕壁翠。倒垂不死千年樹,下拂奔流萬丈潭。”
船行峽谷之中,險象環(huán)生,他看見船夫飛躍而上桅桿:“風從海南天外來,怒吹峽山山倒開。百夫絕叫椎大鼓,一夫飛上千尺桅。”
驚險過后,水面恢復平靜。船在峽谷中穿行,詩人仰頭看山崖之上的翠竹,在水面投下重重疊疊的影子,瀑布飛流直下,如雨雪紛飛。詩人的心很靜很靜,想起雪月之夜的種種舊事:“旁將山染翠,仰為天寫綠。何當雪月夜,孤艇葦間宿。”
清晨水面上雨霧迷蒙,詩人別具只眼:“清晨霧雨重,不敢開舩口。小窗試微啟,逗人一舩云。”
舟過謝譚時已近黃昏,山野被晚霞籠罩,詩人妙筆生花:“碧酒時傾一兩杯,船門才閉又還開。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
舟行水上,山中的翠鳥們不時合唱它們的山歌,詩人的眼睛被滿山空綠洗凈,薄暮微明時,水汽氤氳,山崖上的密林變得影影綽綽,詩人的五感在一瞬間都被喚醒了。他寫下很多很多的詩,一直留在了歷史長河里。
淳熙七年(1180)正月底,楊萬里自家鄉(xiāng)啟程,先是溯贛江到南安登岸,過大庾嶺抵達嶺南,再乘船順北江南下,直到三月底才到達廣州。一到羊城,他就急不可待地登上了位于羊城最高處的越王臺。
初春時節(jié),越秀山巔一片火紅,碩大的木棉花被急雨吹落,落紅遍地。站在越王臺上放眼遠眺,可見群山逶迤,遠江如帶,獅子洋風光盡收眼底。楊萬里寫下《三月晦日游越王臺》二首:
榕樹梢頭訪古臺,下看碧海一瓊杯。
越王歌舞春風處,今日春風獨自來。
越王臺上落花春,一掬山光兩袖塵。
隨分杯盤隨分醉,自憐不及踏青人。
他于黎明時分登臨浴日亭觀海上日出。屈大均《廣東新語》載:“扶胥者,廣東諸水之匯也,南海之神廟焉。其西南百步有一峰,巋然出于林杪,是日章丘。俯瞰牂舸之洋,大小虎門之浸,驚濤怒颶,倏忽陰晴,洲島縈回,遠山滅沒,萬里無際,極于尾閭,誠炎溟之巨觀也。一亭在其上,以浴日名。”一輪紅日從海面騰躍而起,楊萬里心潮澎湃,詩興大發(fā):
最愛五更紅浪沸,忽吹萬里紫霞開。
天公管領詩人眼,銀漢星槎借一來。
楊萬里是見過大海的詩人,海浪洶涌,濡染健筆,讓詩人的豪情和野性揮灑得酣暢淋漓。淳熙七年(1180)春,詩人途經潮州時記《潮陽海岸望海》:“動地驚風起海陬,為人吹散兩眉愁。身行島北新春后,眼到天南最盡頭。”晚潮涌動的黃昏,他登舟遠眺:“船閣寒沙待晚潮,行人舟子各相招。銀山一朵三千丈,隔海飛來對面銷。”
在澄海至揭陽道中,楊萬里寫下《過金沙洋望小海》:
海霧初開明海日,近樹遠山青歷歷。忽然咫尺黑如漆,白畫如何成瞑色。不知一風何許來,霧開還合合還開。晦明百變一彈指,特地遣人驚復喜。海神無處逞神通.放出一斑夸客子。須臾滿眼賈胡船,萬頃一碧波黏天。恰似錢塘江上望,只無兩點海門山。我行但作游山看,減卻客愁九分半。
海霧忽開忽合,晦明百變。開時海日高懸,近樹遠山清晰可見,合時則天昏地暗,咫尺漆黑。濃霧散去之后,滿眼皆是外國商船,如入神話幻境之中。這是詩人的海上奇遇。
在嶺南的日子不長,但山風讓他的筆意更加清幽樸拙,海浪讓他的詩情更加豪邁寬廣。《南海集》是詩人面朝大海時寫下的詩作,別開生面,別有洞天。
楊萬里的一生,輾轉各地做地方小吏的時間很長,仕途坎坷,五味雜陳。紹熙三年(1192)九月,六十六歲的楊萬里終于棄官回到家鄉(xiāng)吉水南溪,他如出籠病鶴,開始了夢寐以求的隱居生活。他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寫下《南溪自敘》:
江風索我吟,山月喚我飲。
醉倒落花前,天地為衾枕。
他在南溪之畔、東山之下自筑園林,名東園,在園中開辟九條小徑,種江梅、海棠、桃、李、橘、杏、紅梅、碧桃、芙蓉共九種花木,日“三三徑”。東園之內,有一小齋形狀似舟,名“釣雪舟”。東園之外,有一林修竹、滿川野花,乃“萬花川谷”。楊萬里終于歇了下來,在園中蒔花弄草,閑讀詩書,研究易經。他在《南溪上梁文》中描述自己的“小隱之樂”:
翦第一畝,結屋數間。車轍有長者之多,竹洞無俗客之至。春韭小摘,濁醪細斟。掃花徑以坐賓客,聽松風以當鼓吹。田父泥飲,從月出以見留。童子應門,或日高而未起。小隱之樂,勿傳于人。
小園幽靜,春陽瀲滟,楊萬里安坐書齋,半卷閑書一盞茶相伴,終于在隱居中品味到了生命的甘醇和靜逸。一場春雨過后,小園中新綠濺濺,詩人在書齋中小酌夜讀,寫下《夜坐》一詩:
春后春前雙雪鬢,江南江北一茅廬。
只愁夜飲無供給,小雨新肥半圃蔬。
楊萬里愛梅,一生寫下一百多首梅花詩。他特別喜歡寫雪月之下的梅花。月漏微明,雪飛滿空,詩人起身策枯藤、躡破屐,登上萬花川谷之頂賞梅,滿山梅花逢雪月而夜開,真乃仙界奇景也。
他在釣雪舟中讀書倦了,昏昏欲睡,忽然一陣風過,拂動案頭梅花。梅香氤氳,驚醒夢中人,他起身疾書,字字自帶梅香:
小閣明窗半掩門,看書作睡正昏昏。
無端卻被梅花惱,特地吹香破夢魂。
天寒地凍,案頭小瓷瓶里的梅花頻送暗香,雪寒一夜,梅瓶因水結冰漲裂,詩人干脆將破瓷全部剝去,剩下冰裹梅枝,水晶瓶中數枝寒梅映在紙窗之上,真意外之美也。詩人靜賞片刻,卻又無端憂慮起來,如此清景,太陽一出,就將化為烏有了。
楊萬里還有一個風雅的癖好,就是嚼梅花。一次去朋友家赴宴,一杯酒未盡,天降瑞雪。雪聲璀然,詩人想到的第一件雅事,不是暢飲美酒,而是聽著下雪的聲音,蘸著蔗霜吃下一朵朵梅花:“南烹北果聚君家,象著冰盤物物佳。只有蔗霜分不得,老夫自要嚼梅花。”
他還寫下另一首戲謔之作《夜飲以白糖嚼梅花》:“剪雪作梅只堪嗅,點蜜如霜新可口。一花自可咽一杯,嚼盡寒花幾杯酒。”詩人用梅花拌白糖,蜜漬后當成下酒小菜。雪夜詩人對花獨飲,一朵梅花佐酒一杯,不大一會兒工夫,便把梅花吃盡,滿嘴香甜,醉意蒙嚨。
他為自己獨創(chuàng)的“蜜漬梅花”頗為自得,常常在詩中品咂,比如收在《江湖集》中的“吾人何用餐煙火,揉碎梅花和蜜霜”,有時干脆直接寫一首《蜜漬梅花》:“甕澄雪水釀春寒,蜜點梅花帶露餐。”
愛嚼梅花的詩人在東園安度晚年,一直活到了八十歲,于開禧二年(1206)謝世。臨終遺書有云:“報國無路,惟有孤憤,不免逃移。”
甲辰年春夏,急雨連綿,書齋窗外驟雨初歇,連日捧讀楊萬里詩文,心中難免激蕩悵惘。進入古舊冊頁交織而成的文字密林里,只見古樹參天,蒼藤虬結,曲徑通幽,萬象森羅。我在密林里尋訪前代高人的蹤跡,一門心思想著誤人桃源深處,領略落英繽紛之妙境,在此邂逅絕世高手,悟得文字秘籍真?zhèn)鳌?/p>
于是又拿起手中的《誠齋詩話》品讀,目光落到此段文字之上:
庾信《月》詩云:“渡河光不濕。”杜云:“入河蟾不沒。”唐人云:“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盡日涼。”杜《夢李白》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山谷《簟》詩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顏色。”退之云:“如何連曉語,只是說家鄉(xiāng)。”呂居仁云:“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此皆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為新,奪胎換骨。
文字代代相傳,如一輪又一輪的落花,漂蕩在歷史長河之上。我在水邊撈起花瓣,回想舊日雜花生樹、晴雪滿竹的場景,心中既惋惜又留戀。大家都把中國文字之美遺忘了嗎?否則怎么會習慣于每天木然咀嚼網上的文字渣滓呢?我的耳畔響起中國臺灣女作家張曉風痛心的聲音:“我們要好好對待中文呀!這是李白、杜甫、王維、蘇東坡用過的中文呀!別糟蹋中文呀!”
這也是誠齋先生“如鷙鳥之翔空,駿馬之下坡”一般縱情揮灑過的中文呀。他晚年曾經坐在釣雪舟里,望山間明月,帶著傷感和憧憬吟道:“只有三更月,知予萬古心。”
天地自老江自流,萬古八荒之間,詩文的敲金曳玉之聲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