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游戲

一

小豌豆特別好看，灰皮黑點兒的，像蛇一樣。只是，蛇是長的，小豌豆是圓的。

米老爺子面前一堆，米老太太面前一堆。

“你說今天是幾號？”米老爺子問米老太太。

“三號還是四號？”米老太太不太確定。

“到底是三號，還是四號？”米老爺子緊逼著米老太太問。

“三號。”米老太太猶豫著說。

“確定了？”米老爺子進一步跟進。

“不，是四號。”米老太太又改口說。

“你這個人噦里噦唆的。到底幾號？”米老爺子的口氣似乎是已經贏了，他的手在空中揚著，準備隨時從米老太太的面前捏走一顆豆子。

其實米老爺子心里也沒底，他真的不知道今天應該是幾號。

“三號，就是三號……”米老太太倒又硬了起來。

兩個人總是這樣，一個人硬的時候，一個人就會軟下來；一個人軟下來呢，另一個就硬起來了。熟悉的人都說，兩個人能一輩子安安穩穩地過下來，多少也是因為這個。一軟一硬，一硬一軟，生活的關節就磨合在一起了。

“那好吧。”米老爺子站起來，挪著身子朝客廳里走。還真是，這日子變成啥了，連日歷上的日子也懶得看了。每天重復著過，每天都是一個樣子，好像一直待在某一個時間固定的房間里一樣。

米老太太看著米老爺子去看日歷，眼睛目爭得大大的。她是在緊張地等著。

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們兩個人都是時間觀念很強的人。米老爺子在鐵路一個部門當了好多年辦公室主任，每天早早就到了單位，晚上回得也遲。人們說只要有米老爺子在，單位的門就永遠開著。早晨早早就醒了，想想一天要干的事，然后就到單位，忙碌的一天就開始了。幾月幾日當然是要記住的，全局上上下下的工作都要辦公室協調，沒有時間觀念，肯定不行。不說別的，單位所有辦公室、所有人的電話，米老爺子一張嘴就能說出來。別人以為他專門記過，其實沒有。有人懶得查電話表，說出一個人的名字，米老爺子想都不想，就能把對應的電話說出來。別人問他怎么記得那么牢，他說也不是記，不知道怎么只要提到一個人或者一個辦公室，某個號就從腦子里蹦出來了。

許是辦公室主任的特殊性吧，一般單位的辦公室主任大多能提拔，米老爺子當辦公室主任多年了，卻一直沒動。先是上上下下整體不動，后來要動了，單位卻變了，幾個部門合并，領導拉長板凳一坐，就把后面的人擠到十來丈遠的地方了。

“這是命啊！”在一個不晴不陰的日子里，米老爺子長嘆一聲，不甘心地從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了。真是干不動了，這么多年咬著牙，也就是為了最后有一個結果，但眼睜睜看著樹上的花年年開、葉年年綠，就是見不到果子。米老爺子再一次咬咬牙，朝著待了多年的辦公室看了最后好幾眼，徹底地放下了。

米老太太當然也不是。她雖然一直在村子里待著，但時間觀念很強。她要種花種菜、養豬養雞、腌咸菜、曬被子……一年四季一件一件事情排著隊，在她的身邊等著，她也就把日子打理得整整齊齊。

可是現在，他們不知道某一天是哪一天了。

過了一會兒，米老爺子的笑聲從客廳里傳出來。米老爺子的笑聲總是很夸張，不知道的人有時會突然讓那笑聲嚇得心跳起來。聽到米老爺子的笑聲，米老太太的心確實跳了起來，不是被驚得，是知道米老爺子這么一笑，說明他贏了。

果然，米老爺子得意地叫了起來：“你錯了，你錯了。”邊叫還邊把胳膊扭著，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慶祝勝利的樣子。

走過來，米老爺子就從米老太太的面前捏走一顆豆子。米老太太當然不甘心，她鞋都沒顧上穿，光著腳就下地朝日歷跑過來了，她認真地看著日歷，看著看著，也笑了。她的笑沒有米老爺子的響，卻很是得意。回到床前，她話都不說就又從米老爺子面前捏了一顆豆子，捏起來了，又不甘心地放下，然后捏起兩顆來。

“哎，哎，怎么回事，你怎么捏我的豆子？還是兩顆！”米老爺子急了。

“當然得捏你的豆子啦，你看看你看的是幾月，現在明明是五月，你卻看成六月了，你哄我啊？你能哄了我啊？這么多年了，我心里明白著哩，如果我不愿意，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哄了我。你想想誰能哄了我？你個老東西竟然想哄我！”

“那也不能捏我兩顆豆子啊！”

“怎么不能？怎么不能？你沒贏，卻捏走我一顆。我贏了，本就應該捏你一顆，這一里一外不是兩顆嗎？”說著，米老太太又把捏起來的豆子放下了，“哎，不行，你還得賠償我的損失，你捉弄了我，還不得賠償精神損失啊？”說著米老太太捏起三顆豆子放在了自己的堆里。

“你這人，你這人……”米老爺子顯然是不甘心，但看看米老太太得意的樣子，只長嘆一聲，“好男不跟女斗啊，吾老漢今日對此話體會更加深刻了。”

米老太太朝米老爺子擠了擠眼睛：“管他好男好女，捏住豆子就是好手。”

爭執了一會兒，就這一件事也爭不出個什么來。

米老太太看看自己面前比米老爺子多出了好多的豆子堆，突然說：“你說這個禮拜大寶他們回來不？”大寶是他們的兒子。

“我怎么知道！”米老爺子說。

“我覺得回來。”

“我覺得不一定。”

“肯定回來。”

“不一定。”

“好幾個禮拜了，大寶說加班，他媳婦也說忙。莫非會經常加班、經常忙？”

“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事，或許是真的有許多事呢！”

“反正我覺得這個禮拜他們會回來。不信，打賭。”

“賭就賭，你說怎么賭？”

“他們要是回來，你輸給我豆子。”

“豆子就豆子。”

“五顆。”

“五顆就五顆。”

說著話，米老太太伸過手來從米老爺子的豆子堆里捏豆子。

“哎，你做啥？你做啥？”米老爺子急了。

“不是你同意了輸豆子嗎？”

“我是同意輸豆子了，可是你不能捏我的豆子啊！”

“你同意了我怎么不能捏？”

“你贏了嗎？你贏了嗎？”

“我怎么沒贏，我保證這個禮拜他們一定會回來的。我昨天做夢夢見他們回來了，小寶走到院子里就喊我‘奶奶’，你說這多長時間我沒見到小寶了，他們大人不想我，小寶能不想我？”

“你這人，你這人，你想象著回來就回來啦？”

“我這人怎么了，我想他們了，他們怎么不回來？”

“那也得等他們回來你才能贏我的豆子吧？”

“肯定這個禮拜回來，肯定這個禮拜回來。”米老太太語氣很堅決地說，好像是，她要用她堅決的語氣給誰傳遞一個信息；也好像是，只有這樣，才能保證這個禮拜兒子、媳婦和孫子回來一樣。

看著米老太太已經把豆子捏起來放在了自己的堆里，米老爺子無奈地搖了搖頭，沒再說什么，他似乎更想讓米老太太這一次真的贏了。他跟米老太太打賭，也不是真的要贏，只是閑著沒事干，打發時間罷了。想想，真的是，不知道小寶的個子又躥高了多少，那小子上一次回來的時候給他講了半個故事，說是他們班上的誰誰誰和誰誰誰怎么怎么了，現在的小孩子跟以前不一樣了，才小學三年級就知道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不過他不管這些，他還等著小寶回來把下半個故事補齊呢。

二

豆子游戲玩著玩著，也就膩了。

米老太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有啥要說出來，卻是沉默著。米老爺子則望著屋子里的一個什么地方，腦子里似乎想著啥，又似乎什么也沒想。

窗子外邊，火車的聲音轟隆隆地響了一會兒，然后一聲長鳴，寂靜下來了。這是鐵路職工家屬區，在市區的邊上。東邊，是那個幾十年一成不變的火車站，高高的鐘表走了許多年了，表里的針看著不動，卻一直動著，米老爺子總想，這鐘總有一天會像他一樣老得走不動，老得沒牙了，老得再也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系。

家屬區的西邊是一個自由市場，做啥的都有，一開始他和米老太太還去那里轉轉，但慢慢就不去了，他們是受不了那里殺豬殺雞時動物的叫聲。有的時候，有人還會把一頭活牛趕到那里，活活地殺掉，然后一點一點地剝皮，一點一點地把肉切割開賣掉。有一次他們正好碰到了殺牛，那頭牛被人摁著，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滴一滴的淚從眼里流出來，那眼神和眼淚跟人真是沒有多大區別啊。他們也受不了那里到處都會見到的鮮紅的血和動物雜亂的毛。以前還經常吃肉，在那里轉過幾次后，就都吃不下去了。

挨著自由市場的地方，有幾間簡陋的房子，一個佝僂老人每天會從別處拉來破爛，有爛紙破鞋，有廢暖瓶舊麻袋。他們很擔心那個老人會在突然的某一天倒下去，但卻每天都一直動著，從不知道的什么地方用～輛又笨又破的小車，把各種破爛拉過來。以為他會賣掉，卻一直見那破爛堆變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大，似要造一座破爛的山峰似的。

米老爺子以前在鐵路單位上班，米老太太在村里種地。

米老太太離不開村子，她更愿意在農村的大院子里，養一群雞，天天看著雞們在院子里轉進來轉出去；她還在院子里種著一片金針花，一到夏天，金針花開得一片金黃，每天早晨起來，看著開得那么舒展的黃花，米老太太的心就特別開朗。她也喜歡在村子西的溝沿上種一片土豆，那條溝的溝底，是一條河，春、夏、秋三個季節水暢快地流著，站在土豆地里給土豆苗翻土的時候，聽著流水的聲音，啥也不想，感覺全身都很暢快。

米老爺子也喜歡村子，一到休息的時候，就會回到村子里去。從城市的邊緣回到農村，他感覺天也高了，星星也亮了，特別是那空氣，感覺就像是流動的水，吸一口，清涼清涼的，全身一下子就滋潤了。村里的人都羨慕米老爺子在城里有工作，但米老爺子一回到城市里就會感覺全身不舒服。不是為了每月工資卡上的工資，他估計早就把城市拋棄了。

老了，村子里的生活不太方便了，在兒子的極力主張下，他們一起搬到了城里住。

米老太太一開始不習慣這里的生活，待在樓里，鄰居都各忙各的，每家每戶門都關得緊緊的，仿佛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別人存在著。她開始在樓下到處轉，看見樓前邊有一塊空地，就買了鏟子，想種些花草，她首先想種的就是金針花，但還沒等她動手，院子里的物業就把她制止了。人家說公共地盤，私人不能隨便種東西。其實米老太太也就是想種些花草，等夏天的時候，讓它們開出好看的花來，讓院子里也有點色彩。但物業不管你的目的是啥，物業有物業的規定，不是誰想改變就能改變的。

米老爺子也是。不能回村子享受村子里的好了，就跟米老太太一樣，心里失落得不行。老眼瞪老眼的日子，兩個人總會說起村子，說起村子里的東西，也總會想起村子里一切的好來。他們說得最多的，是河。

有一天，米老爺子握了一把豆子，站在陽臺的窗戶前。

米老爺子探出頭去，看著樓下，樓下是一輛又一輛的汽車。米老爺子一直盯著看，他看見一輛汽車開走了，又一輛汽車開過來。從高處看，那不像是汽車，倒像是一波一波的水紋。恍惚間，米老爺子看到的真是一波一波的水紋。米老爺子看見那水沿著西灣一直流，流過了一個小灣，流過了一簇草，流過了幾塊已經發光的石塊……在米老爺子的眼里，那流動的汽車已經真切地變成了村西的那條溝里的流水。

那是他夢里經常能看到的流水。

看著看著，突然之間米老爺子做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動作。他從手里捏起一顆豆子朝著深深的院子下面拋去。

那是米老爺子很熟悉的一個動作，他按照記憶里的那個動作使勁地把一顆豆子拋出去。

然后，米老爺子靜靜地等著，他等了好長時間，等得讓他絕望了，還是沒有等到他要等的什么。再探頭向下看去，院子還是那個院子，車還是流動的車，跟他沒拋豆子之前是一樣的。

米老父子等的是聲音。

他以為會有聲音，他以為會聽到曾經熟悉的聲音。

然而沒有。

寂靜的窗外，寂靜的河，寂靜的空氣，寂靜的生活……

寂靜的，似乎一塊石頭扔下去都不會有什么聲音響起來的——日子。

米老爺子把手里的一把豆子全部朝著那寂靜扔了下去。

三

小區的車接二連三地出事。

人們不知道自己的車停在樓下，怎么突然之間上面就有了坑，起了星星點點的皮。盡管問題不是太大，但看上去總是不得勁。

砸一個坑就砸一個吧，起點皮就起點吧，關鍵是，車上的坑、起的皮越來越多。

前一段時間，小區里經常丟車牌，那是有目的的，偷車牌的人把車牌摘走，會給你打電話，讓你準備多少多少錢，放在什么什么地方，然后再告訴你藏車牌的地方。這是某些小偷的生財之道，為了錢想點兒歪招還是可以理解的。車主也就破點費罷了。

可是車上接二連三地出現小坑，接二連三地起皮，修又不值得去修，看著又挺別扭，越看越讓人鬧心得很。

去找物業，物業轉了一圈，認真看了看．說這是怎么回事，沒見近日有不正常的人出現。以前附近有過一個精神病人，經常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好長時間不見了，近日也沒見露面。也沒見有誰家的小孩子有過不正常舉動，況且這是個老小區了，住的大多是鐵路的老職工，年輕人很少，小孩子也不多。

物業說的也是，這種小動作，也就是行為異常的精神病人或者不上學的問題小孩最有可能去做，但這兩種可能明顯是被排除了。

那么車上的毛病是怎么出現的呢，總不會是外星人的惡作劇吧？外星人哪里也不去，會專門到這個老小區來作怪？

有人開始咒罵，朝著一個地方。當然，也不知道應該朝著哪個地方，就隨便地朝著一個自己都鬧不清楚的地方，放開了嗓子罵。

一個人在罵，兩個人在罵。慢慢地，好多人都在罵。罵著罵著，最后好像不是在罵車上那些小毛病的制造者了，競變成了一群人叫罵的比賽。你五分貝，我十分貝，他二十分貝，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亮。感覺誰如果不高不亮，就輸給了別人似的。

這樣的一個老小區，突然之間就熱鬧了起來。

沒有參與叫罵的人，都聚了起來，圍著那些叫罵起勁的人，也不管他們罵什么，只是在享受這一種與平常不同的氣氛，像是看一場生動的文藝演出活動。

這樣的熱鬧場面，真是好久沒有見到了啊！有好多人，曾經是很熟悉的人，平時住在一個小區，卻很少見面。就是在這叫罵的場合里，難得地見了面。卻原來發現都變了，黑頭發變成白頭發了，光臉蛋變成驢糞蛋了，老伙子變成老頭子了。

鴿子們也來湊熱鬧了，在人群之間，在汽車之間，鴿子們咕咕地叫著，它們當然不是在吵架，它們是開心地在地上尋找著、享受著食物。

但有兩個人，卻根本不知道下面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正在爭論用什么才能拋出“聲音”來呢。

米老爺子已經不局限于用豌豆了。豌豆太小，拋出去就像一股風。或者，只像一口痰。一口痰出去，還可能帶起一點風，一顆豌豆出去，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像把一根草葉扔到了水面上一樣。

米老太太說用玉米。

米老爺子說玉米還不是豌豆它表弟？

那就用花生米。

花生米？你要把我們米家的“米”都扔光了？

說完這話，米老爺子笑了。他為他的這句話感到得意。米老太太也笑了，她說想不到我家老頭還挺幽默。她真的一下子覺得米老爺子還挺有幽默細胞呢，這么多年了，怎么就一直沒有發現呢？這么多年了，一直泡在油鹽醬醋里，一直泡在生活的瑣事里，一直泡在孩子要吃要穿要上學的水流里，看對方就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只手，或者一件衣服，或者一個掃地的掃帚，根本沒太注意到，他還能說出那么“高”水平的話來。

米老爺子手里握著兩顆核桃，一直把玩著。米老爺子想事的時候，喜歡在手里握兩顆核桃，核桃在手里轉著，腦子在腦袋里轉著。轉著轉著，手里的核桃一停下來，說明腦子里就有想法了。

米老爺子手里的核桃一停下，臉上就露出笑來了。他得意地朝著米老太太做了個鬼臉，臉上的笑也壞壞的。米老太太看著米老爺子，也笑了。

幾乎是同時，兩個人說出了同樣的兩個字：核桃。

四

是誰突然發現的呢，小區在某一天少了一種東西。

少了什么呢，想想，再想想，還是想不起來。

肯定是少了什么嘛，要不對著小區的天空心里怎么就空落落的呢？

噢，對了，是鴿子。

記得以前，小區里并沒有鴿子，老小區了，住的年輕人本來就不多。好多老人連自己都懶得養活了，還養鴿子？但從什么時候開始呢，鴿子似乎多了起來。也就是近些時的事吧。鴿子多起來后，連麻雀也跟著湊熱鬧了，它們穿插在鴿子中間，一副見到了外國人的樣子，新鮮著、好奇著……連蹦蹦跳跳的步子都與平時不一樣了。

可是，可是，為什么在突然的某一天，這些鴿子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呢？

某種東西一下子在生活中出現了又一下子消失了，總歸是讓人心里有點那個啥。

那一天，一個保安發現了六樓一戶人家窗戶上的兩個人影。他們專注地做著什么，手一揮一揮，似乎是，兩個人還說著話。兩個人像在爭論著什么，當然站在墻拐角處的保安聽不到。保安站在這棟樓的墻拐角有一些日子了，他要破這個案子，即使是外星人來了，他也得看到外星人到底長了幾只眼幾只手。如果把外星人捉住了，或許能開個外星人展覽館，或許能掙大錢，或許能蓋村子里最好的房子，或許能把村支書的女兒娶到手。想著這些，保安會在沒人的時候，對著墻嘿嘿地笑出聲來。他喜歡支書的女兒，但支書看不上他，估計支書的女兒也不會跟他。他家的房子那么舊，他一個保安每月掙一千來塊錢，不說買車，連好衣服也買不了幾件。保安做夢都想發財。

保安聽到了一輛汽車上砰的一聲脆響，接著又是一聲，這一聲是響在地上的。低了頭看，一顆溜溜圓的核桃，在地上蹦來蹦去。原來，地上已經有了好些兒核桃。

抬頭看，六樓那戶人家的窗戶上，有兩個人正扔得高興呢。

沒有逮到外星人，保安多少有些失落，但發現了“作案”人，這也著實讓保安激動興奮了起來。

院子里的人已經怨聲載道了，每天都有找物業的，說又不是做公益慈善，交著管理費，車子被砸成了花臉也不管，成啥世道了。保安盡管掙得少，但也是掙著人家物業的錢，物業的錢是業主交上來的，業主不高興，物業當然也不高興。物業不高興，這保安像是白拿了人家錢似的。

保安一共是三個人，那兩個人無所謂，一個是某個單位的退休人員，在家里沒事干，就出來當保安，既能打鬧幾個零花錢，又能躲開老婆的黑臉，物業要不要都行，沒準哪天人家自己就走人了。還有一個也是年輕人，但家里條件好，就是在這里過渡一下，等家里給找好了工作，也就走了。只有這個保安，從村里出來，好不容易問到了這樣一個活干，雖然掙得不怎么多，但總算是一棵打谷子的苗啊！掙多掙少，算是從村里出來了，娶不到村支書長得像明星一樣的女兒，還能想想村西頭趙二蛋家的女兒，要是待在村子里，連趙二蛋家眼睛有點斜的女兒，都要用更斜的眼睛看他呢。

保安哼著歌，一溜煙小跑著報喜去了。

小區的人們終于知道了，讓小區的汽車變成花臉的、讓小區的人們充分享受了叫罵快樂的、讓小區沒有參與叫罵卻從別人的叫罵中欣賞到娛樂的，原來是六樓那一戶人家。神秘的事情一旦謎底被揭開，也就沒啥意思了。有好多人，竟然生生地感到了失落。

人們都想起來了，難怪院子里某一天滾著好多豆子，又一天滾著好多花生米或者是玉米。那些突然從天空的某一個地方飛來的鴿子，原來是來撿食地上的食物了。當“從天而降”的東西變成了核桃，它們也就伴隨著人們的失落，失落地飛到別的地方去了。

五

好像是個禮拜天，米老爺子和米老太太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米老太太說：來了，來了。

米老爺子說啥來了。

米老太太說當然是孩子們，你忘了咱們打的賭？

打什么賭了？

你這死老頭子，我說禮拜天孩子們要回來，你說不一定，你是想賴那五顆豆子？米老太太邊說邊急著去開門，許是太急了，連鞋都沒有來得及穿，光著腳就朝著門跑過去。

門口站著一群人，沒有兒子、媳婦和孫子。

是物業、保安和派出所的人。

一大群人進了家，家里就滿滿的了。這么多年了，家里還沒有出現過這么多人。過年的時候，兒子一家會回來，也就那么幾個人，也就住一兩天，然后大多數時候，就只有兩個人了。有好多時候，米老爺子和米老太太會把那一堆豆子想象成一群人，他們跟豆子說話，跟豆子做游戲。更多的時候，則是對著豆子發呆。以前在村子里，家里經常人來人往的，一村子的人，沒事干的時候，就相互串門子。你到我家坐坐，我到你家坐坐，說說天氣的事，說說誰家孩子的事。看看院子外邊的花就開了，原來是夏天了；看看天空又高又藍了，已是秋天了；一不小心，是滿院的雪白了，就哈了氣，一齊說說這雪還不算厚，比起某年的某一場雪來，真是差了老大一截子了。

村子里的日子就是這么你來我往地過下來的，多的是生活的情趣，也多的是鄰里鄉親的和諧氣氛。那時候米老爺子在鐵路單位上班，只要沒班，總想往家跑，他一回來，不是他找村里的人們去了，就是村里的人們來他家了。他是有工作的人，總會帶了好一點的煙和茶，跟大家坐在一起分享。想起這些，倒是很遙遠的事了似的。

平時家里難得有人，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他們倒有點不知所措了。米老爺子嘴里說著讓座的話，卻不知道讓來人坐在哪里。床上，是他們兩個人的豆子，仍是一人一堆，仍是隨時從一個堆里叛逃到另一個堆里的樣子。凳子放在陽臺邊上，一大堆核桃，子彈一樣，伺機待發，每一顆的身上好像都被賦予了光榮而重大的使命。

這一切，也正好讓來人清晰地看到了犯罪現場，人贓俱獲。

原來并不是外星人在作怪，也不是小區哪一個頑皮小子的惡作劇，卻是兩個毛發花白的老人啊！人們真是不太相信，怎么可能呢？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不去跳廣場舞，不在家抱孫子，卻在做著這么讓人生氣的事情。人們一開始是驚訝，然后，便是憤怒了。

不過細想想，似乎有好多人又理解了，老人的兒子一家很少回來，孫子上小學了。兒子偶爾回來一趟，也不多，反正總是忙。兒子也沒辦法，這個世界上，人們反正都在忙，都忙得不可開交。跳廣場舞也不可能，這附近就沒有廣場，平時有幾個老太太會坐在樓下很逼仄的空地上看看天，那天又有什么好看的，一大片一大片無精打采的云罷了。

如果是外星人還好，外星人作怪把外星人處理了就好了；如果是頑皮小子的惡作劇還好，頑皮小子也就是手癢癢了，像老鼠的爪子一樣，撓撓就好了。但這潛伏在小區里的兩個老人，誰敢保證他們哪一天不會把一顆一顆土豆扔下去？誰敢保證他們哪一天不會把一顆一顆西瓜扔下去？

有許多人已經想象出了一顆一顆西瓜扔到院子里的場景，一大片紅、一大片綠……一大片的紅紅綠綠或者紅綠相間，那是多么燦爛的場景！不，應該說，那是多么慘烈的場景啊！

這是兩個滿頭白發的老人了。他們在他們孤寂的世界里，做著游戲，并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闖禍了。他們呆呆地看著來人，他們下意識地回答著來人的問話。他們的豆子們、玉米們、花生們、核桃們靜靜地等待著，它們在等待著在他們的調度指揮下，奮不顧身地去完成它們肩上擔負著的使命。

六

米老爺子和米老太太被帶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通知了他們的兒子。兩個老人的行為造成了不小的損失，派出所得請他們的兒子來處理善后事宜。

他們的兒子正走在來派出所的路上，估計快要到了。這一天正好是禮拜天，算算，米老太太贏了，她又能從米老爺子的豆子堆里拿走五顆豆子了。

在派出所空寂的會議室里，沒有別人，只有米老爺子和米老太太兩個人坐著。

這里也很靜，這里也沒有什么聲音。

一群桌子排成長隊。

一群椅子排成長隊。

沒有誰喊口令，它們本來就不會喊口令，它們只是永遠沉默的一部分。它們不會制造出任何一點聲音，或者根本就不想制造出任何一點聲音。

看著這不動的一切，米老爺子的眼前出現了青幽幽的一片，真的是青幽幽的一片。他揉了揉眼睛，再看，還是青幽幽的一片。

他感覺到那青幽幽的一片在動，一波一波地動，一波一波地動。

他還聽到了聲音。

“我看到西灣了……”米老爺子說。

“你說西灣的水現在是不是還像原來那么多？”米老爺子說。

“有一年我站在西灣邊看水，看著看著，一個圓圓的東西漂過來，我下去撈，差點沒上來。但我還是喜歡站在西灣的邊上看水。”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喜歡站在西灣的邊上看水。那么清那么清的水，能看到莜麥粒大的魚兒在里邊游動。”米老太太也說。

“你說這城里，本來就沒水，怎么也像一片湖呢？是湖吧，又濺不起水花來。”米老爺子嘆了一口氣。

“把一塊石頭扔到西灣的水里，會濺起水花來，還會聽到水唱歌的聲音呢！”

“就是哩，就是哩……有一次我把一塊石頭扔進西灣，那聲音很像是東街杜二蛋的口音，還有點結巴呢。我就又扔了一塊，就覺得不結巴了，又像是后頭院李海海他媽的聲音，李海海他媽的聲音像響鞭炮子呢。”米老太太笑了。米老太太的腦子里一會兒是東街杜二蛋有點結巴的聲音，一會兒又是后頭院李海海他媽響鞭炮一樣的聲音。米老太太笑得趴在桌子上了。

“看你，看你，一說到村子里的事就這樣，一說到西灣的水就這樣。”米老爺子說。

“你不也是嗎？你不也是嗎？”

真的是，他們開始懷念水了。

真的是，他們早就懷念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