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是一位戰略學教授,今年五十歲,專業技術大校軍銜。他的辦公室位于一座民國時期建筑的三層走廊最里面。如果不開燈的話,整條走廊終年都會很幽暗,唯有水磨石地面泛著灰白色微光。辦公室的窗子也是舊式風格,有一人半高,每次擦上半截玻璃都得在窗臺擺張木凳,然后小心翼翼踩到上面才行。窗外有一棵大楊樹,年齡比老劉還要大上一二十歲。樹冠高出建筑一頭,像是把樓房摟在懷里似的,到了夏季房間里便進不來多少光線。向遠處看去,是一片很大的略帶起伏的濃綠色草坪,更遠處是一座小山和一面湖水,頗有些頤和園的味道。
樓里少有人說話和走動。坐在一把老舊的木椅子上,望著窗外明亮鮮艷甚至有些刺眼的景色,老劉時常會陷入無我的出神狀態,仿佛一切有形之物都消失了,而這把椅子就是茫茫宇宙的中心,歷史長河從身邊泥沙俱下地奔涌而過。他很喜歡這種狀態,因為這個時候他可以靜下心來想一些很根本、很抽象的問題,而這些問題通常與他的日常工作,與他的職務晉升并無太大關系。
比如說什么是戰略?比如說什么是正義戰爭?還比如說什么是敵人?老劉是在長江邊上的一所軍隊院校上的大學,專業是哲學。其實上大學時,教科書里便分析過這些問題。年輕時上過一門課,叫軍人倫理學,就講了什么是正義戰爭、什么是不義戰爭,至今還隱約記得那本書里引用過“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何必日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一類的話。多年來,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不少戰爭。出于職業原因,老劉都比較深入地研究過,也深知戰爭的血腥與殘忍。但無論經歷了什么樣的所見所聞,他都堅信,人世間存在著正義戰爭,這個信念從未動搖過。他匆匆瀏覽過一些小說和電影,被稱為“反戰”云云,說它們有多么多么深刻。老劉雖然不大懂文學藝術,也不明了其中的高深之處,但對之是頗有些嗤之以鼻的。“反對一切戰爭”這種說法不僅是輕率的,而且是極不負責任的。試想,當異國的軍隊已經來到了你的土地上,開始屠殺你的同胞,掠奪你的資源,開始篡改你的歷史,割斷你的血脈,你還要“反對一切戰爭”嗎?你拿什么來“反對一切戰爭”呢?每思及此,老劉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日本鬼子身上穿的土黃色軍服,軍服上濺著一塊一塊血跡。這個畫面深深印刻在腦子里,無法磨滅。
那么,何謂戰略呢?有時在沉思之中,老劉會突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孟浪了三十年。過去,他會認為,戰略與紛繁復雜的現實世界之間的關系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關系,只要抓住普遍性的東西,特殊性的種種矛盾便迎刃而解。他還會很自信地認為,一種戰略思想,如果用了十個字還不能生動地概括出來,那它一定是不成功的,而且注定不會成功。人過中年,老劉慢慢意識到,人的理性與他們所不得不身處其中的世界之間,其實隔著一條又深又寬的鴻溝。老黑格爾給了人間一把智慧的梯子,使得人們可以從此岸走到彼岸,而且,人們似乎至今也沒有找到更好的辦法,就好比老劉自己。但是,老黑格爾沒有告訴世人,梯子下面是怎樣的萬丈深淵。
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了。信息技術、無人技術、虛擬技術、生物技術,尤其是人工智能技術讓這個世界變得讓人不敢相認了。老劉回想起自己小的時候,那時還是改革開放的初期,家里攢了很長時間的錢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記得《新聞聯播》開頭部分有一段火箭發射的視頻,老劉那時一直以為火箭噴出的火焰是紅色的,直到有了彩色電視機才驚奇地發現那火焰竟是藍色的。小時候的自己敢想象今天的世界會是這個樣子嗎?
世界已變得如此,那么未來戰爭又會是什么樣子呢?有一個事情可能很殘酷,卻是真相,那就是戰爭永遠比人類社會先走一步,所有的新興技術都注定會很快被用到戰爭上面。忘了是多久之前,幾年前吧,發生過一件事,讓老劉印象深刻。那一次,他無意間對同事說了幾句話:“物質決定意識,所以,當我確定在實力上允許,并且是正義戰爭的時候,我奪取勝利的意志是不會被改變的。”同事微微一笑,問道:“是這樣的嗎?物質和意識之間的距離有時可能會超出你的想象。不信,咱們做個小實驗。”之后,同事給老劉看了七八段短視頻。每個視頻的內容都差不多,拍的是某個人在各種各樣的場合下被誤解、被歧視、被疏遠、被欺負,這些場合有的在國內,有的在國外,不光被異族人孤立,還被自己人排擠。看完了視頻,同事笑呵呵地問道:“有什么感覺?”老劉說:“他娘的,全都在針對我,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朋友了!”同事又問:“如果你是一名指揮員,或是一名戰士,抱著這種孤立無援的心態,你還能說你奪取勝利的意志不會被改變嗎?”同事接著說,“更進一步說,現在是我把這些東西給你看,如果把我換成了某種算法呢?大數據的威力可要比我一個肉身之人強大億萬倍!那個時候,憑你個人的智慧,憑你個人的辨別能力還有反擊的機會嗎?”
總之,這是一個特殊性如洪水一般泛濫的時代,需要解決的精神性問題接踵而來。如何回到普遍性那里去呢?以什么樣的方式回去呢?這個問題讓老劉深深困惑著。
還有,什么是敵人?過去,老劉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他下意識地認為這本就不是一個問題。敵我,敵我,敵人是與我相對的一個概念,對我形成威脅的人或勢力都可以稱為敵人。這難道還有什么異議嗎?據老劉所知,古往今來的先賢大哲們似乎也沒有對此說過什么,這個問題好像被遺忘了。
老劉注意到戰爭史上的一種現象。某些國家贏得了戰爭,也就是說戰勝了對手,但許多年后,這些國家卻垮掉了。而有些國家輸掉了戰爭,但許多年后,它們卻令人吃驚地走上了復興之路,成了全新的國家。如此看來,敵人對我又意味著什么呢?
毫無疑問,戰爭的結局只有輸贏,我與敵人的對決只有勝負,除此之外絕無其他結果。老劉不是個和平主義者,就像他堅信這世上有正義戰爭一樣。這個信念不是來自概念的推導,而是來自這個多災多難民族的血的經驗與教訓。但是,僅僅取得戰爭的勝利就夠了嗎?僅僅擊敗敵人就夠了嗎?
什么是敵人?這反倒成為讓老劉殫精竭慮的問題。該怎么把這個問題追問下去呢?有時,當老劉的思緒精疲力竭時,當辦公室的光線昏昧難辨時,他會有種幻覺,一個黑色的影子就站在門外。它披著烏黑的隱形斗篷,面目不清,走路如同鬼魅一樣輕飄飄的。它在說什么,但一切都寂靜無聲,只能靠你自己鼓足勇氣去領悟、去理解。它可能會推門而入,也可能會轉身離去,而這一切取決于你是否足夠勇敢、足夠智慧。你的勇氣和智慧是一束光,那個黑色的影子最害怕的是這種光,因為光會讓它原形畢露。當然,這道光不僅照亮了黑影,也照亮了自己,照亮了這個世界。
從一座帶有金黃色琉璃飛檐的大樓里出來,走下又寬又直的花崗巖臺階,來到平地上,老劉回頭望了一眼這個建筑,瞬間有一陣眩暈。剛剛匯報了一個專項課題,首長很高興,帶著笑容勉勵了幾句,并且把課題組成員送到了電梯口。機關的人自然也很高興,把老劉一行人送到了大樓門口,還說了一些感謝的話,雖然客客氣氣,卻也不乏真情流露。
作為課題主要負責人,老劉帶著一眾人馬搞了近一年時間,推倒重來的情況就遇到了三四回,前前后后修改了二三十稿是有的了。上了戰場,最壞的情況是死一回,可搞這個課題,就像是死了好幾回。每回死了,都有人把你從閻王那里要回來,然后讓你再死一次。一點也不夸張地說,每塊筋肉都在絞肉機里絞過一回,每根骨頭都被打斷過又重新接起來。在茫茫黑夜里,不知方向在哪里,可還要硬著頭皮往前爬。所有的常識、所有的經驗、所有過去有用的東西現在都失效了,只有一點隱隱約約的類似直覺的東西指著前方的路,好似暴風中的一點火苗。此刻,老劉最強烈的感覺是極度疲勞,只想倒頭便睡。但另一方面,心里又有股終于解脫了的興奮,像只狂奔的豹子。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撕裂了老劉的身心,讓他一個勁兒地告誡自己,務必平靜下來,可又總有股猛烈如海嘯一般的情緒撞擊著胸口和額頭。這是種什么樣的情緒呢?說不好。絕對不只是好的情緒,還摻雜著許多負面的情緒,比如憤怒,比如僥幸,比如懊悔,等等。就像是火藥,總是各種成分混在一起才能發生化學反應,才能爆炸。
老劉轉過身,微笑著對同事們說:“你們坐學院的車子先回去吧,都夠累的,好好休息休息,記得把所有材料交保密室封存,一件不留。今天孩子放學早,我得去接他。”看著車子駛出大院,老劉找了個地方換上便裝,一個人向西徒步而行。
剛進入五月,北方干燥了一個冬天的風里面終于有了潮濕的氣息,鼓鼓脹脹的,又飽滿又有力,即便是風里裹進了不少沙塵,也掩不住枝頭綻出的綠色。老劉深深吸了一口刮來的春風,味道之中帶著些新鮮的土腥味兒。他一下子愣了,惘然若失。這風來自遠方,那里有遼闊的平原,田野上的沃土剛被翻過,肥力十足,只等種子投入自己的懷抱。那里還有一大片一大片楊樹林,冬季光禿禿的枝頭此時已經長滿了巴掌大的肥厚葉子,在快活明亮的春風里嘩嘩作響。還有一面面湖水、一條條河流,它們在整個冬天里都灰頭土臉的,現在活了過來,水面一定脹得滿滿的,嫩綠嫩綠,活活潑潑。原來,這春風里新來的味道竟然是它們的味道。
下半年,部隊將組織一次演習。上級要求擬制一個全新的指導方案。全新到什么程度呢?首長的要求很具體:過去不曾有過,任何人都“想不到”。在擬制方案之前,還要組織參與人員到基層部隊調研一段日子。老劉被指定為該指導方案的參與者之一,他暗暗念叨著后半截話,什么才是“想不到”?怎樣才能“想不到”?他深感難度很大,卻又禁不住涌出一絲興奮,這才是他一生從事這番事業的意義所在啊!
意義是什么?它不是你得了多少專業獎項,不是你的職務晉升有多快,而是怎么說呢?是當你與人生的驚濤駭浪搏斗了一輩子,終于能夠云淡風輕的時候,不被外界的榮辱所迷惑,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你,這個時候你還認為值得堅持的東西,才是意義。回想自己工作這幾十年做過的有意義的事情,大概沒多少。盡管編寫了不少教材,完成了不少課題,可其中與意義沾邊的,老劉覺得用一個巴掌就數得過來。就拿這次完成的課題來講吧,其不可謂不重要,也不可謂不艱難,傾注了多少人巨大的心血。可是,老劉并不完全滿意,他很后悔自己在幾次推倒重來的碾壓與折磨中,在一遍又一遍地提意見中退讓了、妥協了。他多么希望將來有一天,他想象中的那個東西會成為現實,并且改變了這個世界,那該是一件多么激動人心的事情啊!可是他也深知如果不退讓、不妥協,這個課題是絕對通不過的,連向首長匯報的機會都沒有。這個龐大的機器需要的是所有選擇中最穩健的那一個,而不會是更像異想天開的那一個。他要最大限度地規避各種風險,而不是不顧一切地賭上身家性命去冒險。老劉身處其中大半輩子,深知這個龐然大物的脾性。可是,他仍然堅持關于“意義”的那些東西。這個鋼鐵大家伙有種無堅不摧的力量,可是它身上的每個部件都要有活力,否則,它就會渾身生銹,最終動彈不得。而老劉也太清楚了,在這個秩序里,一個人是多么容易放棄,多么容易不再堅持,多么容易承認自己的是錯誤的。
就這么疲勞且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著,又惦念著即將到來的演習和之前的部隊調研,老劉望了望清澈的天空,暗暗自語:“什么都不想啦!忘情在這春風里,哪怕只是短短一會兒,不也挺好嗎!”恰巧,一隊騎著運動自行車的年輕男女從身旁呼嘯而過,吵吵鬧鬧地一路向西邊去了。此情此景之中,老劉也來了“聊發少年狂”的興致,解鎖了路邊的共享單車,沿著馬路不快不慢地騎行起來。騎多久、騎多遠都沒想過,就這么一直騎下去。此時,他就像一個與波濤洶涌的逆流搏斗之人,拼盡全力卻依然看不到破局的契機。他突然發現自己累了,有些失意,有些無奈,年輕時的血性與執著漸行漸遠。心頭全然沒有走上人生巔峰的自豪,倒全是跌跌撞撞、力不從心、頭破血流的感傷。嘴上總是說著:“把一切都看淡了,由它去吧!”心里卻是怎么也放不下的。
不知不覺間,竟然一口氣騎到了城西面一座山腳下。今天不是休息日,也不過年不過節,上山的路上沒有多少人。午后的陽光靜靜地曬著剛長出來的樹葉,除了幾聲山里面的鳥鳴便再無其他動靜。這種寂靜讓人恍若隔世,不知今夕是何年何月。老劉信步向山頂走去,一邊向上爬,一邊回首山下的風景,只覺得人間世界越來越遠、越來越低、越來越小,而天空越來越大、越來越藍、越來越深邃。接近黃昏時分,連綿起伏的云朵也落在了腳下,濃紅色的夕陽在云海之上露著半張面孔。天空是烏藍色的,半個薄如紙片的月亮帶著銀光閃閃的群星即將涌進夜的舞臺。
老劉面朝落日,坐在一塊巖石上,解開衣服,散一散滿身的汗水。眼前的景色曾經閱看過無數遍,可今天不知為什么,卻有些異樣。這些與眾不同之處在哪兒呢?老劉說不好,但答案似乎又近在眼前。他努力分辨著,努力傾聽著天籟之聲。
恰在此時,他記起一件事情。不久前的一天,下著薄薄的春雨,馬路上一片濕滑。老劉騎著電動車去辦公室。只見前方一個穿黃衣服送外賣的年輕小伙子急匆匆地闖過紅燈,貼著機動車道趕路。有輛土黃色面包形小客車走在他的前方,突然向右拐彎,消失在小路里。也不知道那輛小客車刷沒刷到送外賣的年輕人,只見他的電動車晃了兩晃,砰的一聲摔在地上,滑出好遠,紅色的塑料輪罩子都碎了,散落在雨水里。老劉經常騎電動車上下班,知道這一下子摔得有多重。年輕人在地上躺了好久,也不見他爬起來。老劉經過,把自己的電動車停在路邊,先把年輕人的電動車扶起來,將落在外面的外賣袋子裝回去,又站在對方身邊,伸出手,試著將對方拉起來。年輕人掙脫了他的手,撐著地,一點一點起來,先是坐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才一手扶著腰,歪著身子站起來。老劉說:“沒事的,這里有監控。撞倒你的車子跑不了,查一查就找到了。”年輕人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轉過身,一言不發地騎著電動車走掉了。
老劉在雨水中站了好一會兒。那眼神里豈止是冷漠,還有恨,冷冰冰的恨。一滴一滴雨水從額頭漫過眉毛,打濕了眼睛,又滑過嘴唇,從下巴上滴下去。這時,有個聲音在老劉的心里說道:“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企業家,我沒辦法依靠我的力量讓你過得更好,可我至少可以盡我的努力讓你不受戰亂之苦。那種苦可是要比你眼前的苦苦上千百倍。”老劉也不知這聲音從哪里來,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不過,這聲音倒也很真實。是啊!如果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那它的意義一定包含著這些東西。
不知不覺間,夕陽西沉。繁星之下,是城里的人間煙火。一盞燈滅了,又有一盞燈亮了,一大片暗了,卻又有一大片更亮了。公路上的光更耀眼一些,一股是金黃的,另一股是紅色的,分別是車輛頭燈和尾燈的顏色。老劉分明感到歷史的洪流從眼前的圖景中洶涌而過,而所有人都在這洪流之中,無一人能抽身事外,也無一物能與此毫無關聯。老劉有些明白了,戰爭這頭猛獸是永遠不會死的,因為它就是這歷史洪流的一部分。有時它是醒著的,有時它是睡著的,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它都在左右著歷史,塑造著歷史,改變著歷史的模樣。你必須與它為伴,而且你也必須比它更強大,你得確保你有能力用鐵鏈拴住它,你還得確保你有力量在它撲向你和你的同胞時制服它。如果這是一條規律的話,那么這條規律一直沒變。荷馬寫《伊利亞特》的時代如此,羅貫中寫《三國演義》的時代如此,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的時代如此,今天依然如此。
下山時,天色已黑透了。山路上亮著幾盞橙黃的燈,流露出將要入眠休息的味道。老劉的腦子在這一天里實在是太累了,仿佛闖過狂風暴雨一般。好在,闖過來啦!路過一座寺院時,發現正門閉著,旁門卻有不少人靜悄悄地往里走,相互間寒暄著,虔誠且很有禮貌。老劉從他們身邊走過,這場面過去見過,倒也習以為常。他很累,天色又已晚了,只想就此回家去。這時,一陣很重的香火氣隨風吹來。這氣味很濃厚,不是點一兩支香才有的味道,而是經年累月燃燒之后沉積起來的氣味,夾雜著雨水味、青磚味、朽木味,讓人禁不住聯想起日光流年、青燈古佛、夕照寺墻,聯想起一代又一代人為著某種信仰的生生死死。這一下,老劉的好奇心不可遏制地被激起。他轉念一想,給家里打了電話,說再晚點回去,不必擔心,便隨人流進了小門。
原來這是一個佛學講座,講解的是《瑜伽師地論》。由于大學時學的是哲學專業,他對中國哲學對佛學并不陌生。但一個研究者和一個信仰者對佛學的態度是不一樣的。老劉也不了解寺院里僧人們的職務和分工如何,只知道坐在前面講解的是一個略微有些胖的和尚。這和尚操河南口音,語調親切近人,聽起來并不給人多少負擔。只見他念一段原文,然后用通俗易懂的話解釋一番,再天馬行空地談上好長時間自己的感悟。全然不像大學里的老師在講課,得趕進度,還得把講課的內容限定在某個范圍里,展不開拳腳。還比如和尚把《瑜伽(jiā)師地(di)論》叫作《瑜伽(qié)師地(du)論》。老劉對佛學了解不多,這種叫法可能是有傳承的吧?令老劉震驚的是,這講座每次兩小時,竟然已經講了三百多次課,后面還要講多少課也不知道。即便是每天講一次,也講了一年,如果一周講一次,那就已經講了七年。而且聽講課的和尚說,他三十年前開始學習《瑜伽師地論》,已經把這部書一字一句地誦讀過了上千遍。
老劉坐在經堂一角,周圍的人都端坐著,連一聲咳嗽都沒有。他留心著和尚的話,雖然并不信佛,也對其中的道理持保留態度,但還是細心辨別其中的微言大義。他知道,自己坐在這里的兩小時,不過是這三百多次課當中的一朵小浪花,與所有佛學內容相比,更是滄海一粟。佛教的時間尺度是極為漫長的,以至于也可以說沒有什么時間尺度。人這一輩子是成不了佛的,輪回幾世、幾十世、幾百世也成不了佛,億萬年也才出了屈指可數的幾個佛。可即便如此,佛教徒為了信仰所表現出來的九死不悔的決心仍然讓老劉非常敬佩。他們為了實現信仰所立下的時間尺度不是以幾年、幾十年來衡量,也不是以一代人、幾代人來衡量,甚至連改朝換代這樣大的歷史變故對他們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上千年前的事情宛若在眼前,不過是成佛路上的一個小小門檻。
兩小時后,和尚準時完結了今天的課,十幾個人圍著他問問題。老劉站在近處傾聽著,覺得和尚是個有見識的人。無緣無故地,他也想問上一個問題。耐心地等著所有人都問完,老劉走上前去,問道:“老師,您覺得您的信仰能解救蒼生嗎?”和尚一愣,說道:“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到后面茶室來談一談。”
和尚有些笨重地徹了壺茶,給老劉倒上。若不是茶室里掛著佛家的字畫,和尚穿著僧衣,老劉會覺得到了哪個朋友家里面。和尚笑呵呵地說:“度人脫離苦海,還不是解救蒼生嗎?”他問老劉,“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老劉說:“算是和打仗有關的吧。”和尚問:“是軍人嗎?”老劉點點頭,覺得眼前的和尚和想象中的不一樣,說的都是家常話,沒什么距離感。他反問道:“老師您出家前是做什么的?”和尚笑道:“我俗姓李,出家之前是南方某個大學的數學系副教授。”老劉接著問:“是遇到什么變故才出家的嗎?”和尚答:“算是遇上一場精神上的危機吧。數學那個東西,看上去很嚴謹,實際上漏洞百出,現在看來簡直像是個人類文明的怪物。”
出于多年來的習慣,老劉不會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他暗想:“這個和尚多年前做過教師,還是我的同行呢。我一個學哲學的沒看破紅塵,他一個學數學的倒是一點留戀都沒有。也是奇怪,他當數學教師那會兒肯定瘋瘋癲癲的,學了佛法之后卻成了一個和藹可親的正常人。”老劉這樣想著,喝了口茶,準備進入正題。他問道:“老師,依您看,戰爭對這人世間就一點益處也沒有嗎?”和尚道:“苦厄加上苦厄,還是苦厄,不會變成福報。脫離苦海只有一條路,其他的,說到底都是虛妄。”
老劉問:“如果有人侵略我們的國家,殺我同胞,掠我財富,難道我們也不奮起反抗嗎?過去,不也有少林武僧加入到抗日救國的隊伍中來了嗎?”和尚道:“五蘊不空,這人世間就只有苦厄。冤冤相報,殺人和仇恨能讓這世界變得更好嗎?”老劉心頭一震,問道:“您相信這人世間會變得更好嗎?”和尚笑笑,搖搖頭。
老劉問:“老師,您知道有一個叫熊十力的人嗎?”和尚頓時收起笑容,道:“知道此人,不過外道之人。”老劉問:“中國儒家有句話,叫‘天地之大德曰生’。這世界,這人世間難道不是生生不息的嗎?總有一股朝氣蓬勃的生機推動著我們向前走,走對了,我們就會變得更好;走得不對,我們就會變得很糟。是不是這個道理?”和尚想了想,道:“不過是生而復滅。五蘊皆空,哪里來的生?”
老劉問:“但也是滅而復生。宇宙萬物可不都是這個道理嗎?”和尚笑了,用指尖在茶杯里蘸了些水,在桌子上畫了一條線,在自己的一方寫了個“空”字,在老劉的一方寫了個“生”字。然后,他說道:“你與我,雖然近在咫尺,也有很多共通之處,但之間還是有一條界線的。今天,也不必爭個明白,因為爭也無益。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是你從界線那邊到我這里來,還是我從界線這邊到你那里去。”
此時,反倒是老劉有些沖動。他萬萬沒想到,腦袋里積壓了多年的心事竟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和尚激活了。他試探著問道:“老師,我想同您談談一個不是佛門中的問題,您有興趣嗎?”和尚道:“不是佛門中,也在佛門中,有何不可?”老劉問:“您是怎么看待‘自由’這個東西的?”和尚略略一想,道:“自由這個東西半是獸性,半是人性,半是外道所謂的神性。”老劉大吃一驚,問道:“此話怎講?”和尚道:“說句老實話,若是你讓我談談《瑜伽師地論》,我很愿意和你談上十年八年。可你讓我說這些外道的東西,我只能硬著頭皮略談些感受,粗淺得很,過后忘了便是。”
和尚向窗外望了一眼,夜色早已深沉,山里的夜空格外黑,也格外靜。他說:“自由,自由,自為自由。可世間萬事萬物不過因緣際會而成,緣起而生,緣去而散。無我,無自性,哪里來的自由?”他接著說,“肉身之人五蘊不能空,以物為實有,以欲為身根。所謂自由,不過是掠外物為己有、奴他人為己役。我的自由便不是你的自由,你的自由也不是我的自由,進而我的自由便是你的不自由,而你的自由便是我的不自由。此一種自由,又與獸性何異呢?”
和尚又說:“更不可思議的是,當今世界以自由之名發起戰爭竟然成了家常便飯。試想,我佛怎會允許拿起屠刀呢?只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理,絕無‘拿起屠刀,立地成佛’之理。況且,戰爭的本性就是為了‘掠外物為己有,奴他人為己役’,不僅與那外道所謂的自由沒有丁點干系,倒簡直是走到了它的反面。我一直深信,踐行信仰就必得徹底拋棄一己私利,必得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如地藏菩薩那般才行。我佛一直心懷這種大無畏的犧牲精神……”老劉問:“那什么可以當得起信仰之稱謂呢?”和尚道:“我以為,信仰者,一要有真諦,二要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缺一不可。我佛二者皆完備,而如帝國主義者,充其量只有世俗諦,蠱惑人心罷了,必將帶來曠世之大災難。”
老劉突然心中一動,說道:“我倒是覺得這世間有一種信仰,真諦、世俗諦和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三者皆具備。”和尚一愣,道:“請你說說看!”
×號艦無聲無息地行駛在銀光閃爍的海面上。只在離岸第一天,老劉的手機還能斷斷續續收到信號,通過電子地圖知曉自己在海上的位置。從第二天起,一切自帶的電子設備都沒有了信號,生活一下子退回二十多年前的狀態。幸好艦上有圖書室,老劉的屋子里還配有圖書柜,他把過去想看卻一直沒工夫看的書都搜羅了過來。在圖書室的下層角落里,他還見到自己七八年前出版的一本戰略學方面的著作,看樣子很新,邊角分明,也沒有筆記的痕跡。老劉把自己的書塞了回去,心里很高興,無論如何,像是在他鄉遇到故人一般。他又把書好好擺正,愿它就這么一直待在那里,終有一天會碰到有心人。
此次任務大約耗時兩個月。老劉本可以不上艦,只在岸上的會議室里聽聽上校、大校們的想法。而且,他也不是海軍出身,過去從未上過艦,五十歲了,也說不準出一趟遠海吃不吃得消。但老劉執意要跟艦走上一趟。他覺得,聽別人說是一回事,親身走過一遭是另一回事,哪怕從調研的角度來說一無所獲。但你在之后天馬行空地思索時,心里是踏實的,一切是落地的。他也沒挑最先進的大艦,而是選了一艘小一些的艦,艦長和政委都是年輕人。
閉上眼,老劉便覺得自己像個搖籃中的嬰兒,隨著船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搖蕩,忽忽悠悠悠的,仿佛懸空在混沌里。他猜想,暈船的人大概是最懼怕這種感覺吧。托父母的福,自己從小就不知暈車暈船是什么滋味,前些年還能陪兒子坐過山車。人到五十,明顯覺得體質掉了一大截。雖然每年一次的體能考核還能考到優秀,但身體表現出來的那股不怕折騰的活力是不如過去了。在海上晃了幾天,老劉覺得自己還行。能吃能睡,看書思考也不受影響。就是吃的各種肉類比較多,艦上的運動空間又比較小,健身房擠得滿滿的,他也不愿意和戰士爭位置。所以,身體在以能感覺得到的速度發胖,血液似乎黏糊糊的,渾身堵得慌。
老劉回憶起臨行前與和尚的談話。人過中年,他越來越覺得人生的領悟,或者說是對世界的認識,不是在與他人的爭辯中站穩腳跟的。你把敵人打倒,也并不意味著你就是對的。人生最重要的其實是自圓其說,你的解釋滿意不滿意、良心上過不過得去、有沒有信心走下去,這些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這關過不去,到底還是心虛的,自己這關過去了,驚濤駭浪又有何妨?那天,老劉對和尚說的信仰是革命。他覺得,革命與宗教、與帝國都不一樣。他的祖國因為有了無數先輩革命者才有了今天,并且血管里會一直流淌著革命的基因,這個底色不會變。那晚,老劉與和尚很坦誠地交談到深夜。他也很清楚,我還是很執著地站在這里,而你,也還是站在那兒。我們都沒有改變,但我們手里各拿著一盞燈,把雙方照得更亮,也讓彼此間看得更明白。老劉差不多走到天亮才下了山。他回想起一個細節。和尚把他送到山門口便戛然間停下來,仿佛不愿再向人世間邁一步。老劉也覺察到這一點,與和尚對視過一眼,點點頭,也未說再見之類的話,轉過身,渾身輕松地下山了。走出幾十步開外,身后才傳來木門吱吱呀呀關閉的聲音。老劉自問道:“還見嗎?”良久,他自答道:“不見了。”
老劉自言自語道:“我有我的方式來看待世界。”下山的路上,他又轉念道:“我是一個學哲學的,真是奇怪,竟然成了一個研究打仗的戰略學教授。這恐怕是我當年走進校門時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吧。”什么樣的人才能成為一名戰略學教授呢?有理性思維?精通外語?實實在在地打過仗?或者在高層那里人脈比較廣?老劉覺得這些大概都不重要。你不能把它當成一種職業,想干的時候就干,到了年齡就退休。工資高的時候就有干勁,工資不高的時候就得過且過。你也不能把它當成一種謀生的手段,把課題、把評審、把獲獎等一套東西變成可以用利益換取的東西。老劉覺得自己還沒說到點子上,對了,它是與你命運攸關的東西。不是說,有一天國家輸掉了戰爭,而你一個戰略學教授還能坦然地坐在辦公室里繼續搞研究,你還能心安理得地對自己說,戰爭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不,那個時候你在精神上已經被判了死刑。
不對,還沒說到點子上。老劉二十二歲大學畢業那年,被分配到南方沿海某個集團軍。當時,這個集團軍正在為一項重大軍事行動做準備,需要年輕的排長,而那一批年輕人其實都是為這項軍事行動補充進來的。老劉知道要干什么,也知道會面臨什么,他感慨命運的安排,也感慨青春剛剛開始也許就要結束,但他沒有后退。演習連同前前后后的訓練搞了快兩年,全封閉式的,不能和外界聯系,遺書也寫好了,每天累得生不如死,小便尿血,脫落了六個腳指甲。人黑瘦得像只猴子,看誰的眼神都是惡狠狠的,就想往死里打上一架,殺人也根本不在乎。也是在那段時間里,老劉的脊椎受了重傷,直到今天也無法負重,無法完全伸直,說是殘疾軍人一點也不為過。后來,眾所周知那項軍事行動取消了。老劉知道,自己算是死過一回,而且這條命也撿回來了。那一仗不好打,槍一響,自己這個沖在第一波次的小排長大概率是回不來的。這個“大概率”無關勇氣,無關血性,也無關智慧,只與必然性有關,是壓倒了偶然性的必然性。這就是戰爭的沉重,也是人世間的沉重。或許是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讓老劉成為一個戰略學教授吧?他有時覺得,無論在大學里學的是什么,在圖書館里待了多久,參加過多少學術會議,被多少人尊稱為老師,自己終歸還是個野蠻人。
正在胡思亂想著,艦政委敲了敲老劉敞開的房門,高聲叫道:“劉老師,咱們活動活動去吧!”老劉很高興,換上短袖體能訓練服,隨政委來到了甲板上。打開艙門的一瞬間,夏日潮熱的海風撲面而來,黏糊糊的,棉絮一般,比艦艙里空調吹出來的涼風更有壓迫感。艦體在平緩的海面上劈開巨大的浪花,向四周望去,在海平面處看到幾個銀色的小點,那是友艦。除此之外,沒有可參照的物體,會有種艦在漂著不動的錯覺。
艦后方有一片甲板,每周一的升旗儀式在這里舉行。風力不強時,還有很多人在這里運動。這片寶貴的空地其實不大,還容不下大媽們跳廣場舞,幾十步上百步就能走上一圈。要想達到每天一萬步的運動量,怕是要像驢拉磨那樣把頭轉暈了。艦上還有一個大圈,從這里沿著船舷跑到船頭,再從另一側船舷跑回來。不過,船舷邊上的路不寬,只夠一個人跑步通過之用。跑到炊事班門口時還要多加注意,那段路上有油還有水,得小心不要滑倒。
政委比老劉小十歲,中校軍銜。兩人沿著大圈走了三五個來回,停在了艦尾。老劉問:“你是哪年當的政委?”政委苦笑,道:“不瞞您說,今年初下的命令,還不到一年呢。”老劉“哦”了一聲。在他的意識里,盡管政委比自己小了快一輪,但這個歲齡才晉升為中校可算是慢的了。政委聽出了老劉的意思,又道:“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晉升得快,大家都趕著往前調,兩年三年不調就急得直上火。現在,整個都慢下來了,大家心態也不一樣,起碼我的心態是不一樣了。怎么說呢,得有過日子的心。有時,我覺得這輩子就是干這個工作的,路長著呢,一步一步踏踏實實走唄,急什么呢?沒聽說誰覺得自己活得太慢,著急活得快一點的,哈哈,您說對不對?況且,能當上一艘艦的主官,我覺得已經很好了呀!國家花這么多錢養著這個鋼鐵大家伙,肯定不是為了讓它在海上漂著吧?咱們得讓敵人心里清楚,只要他們敢動手,咱們就能給他們好好放放血。他們得算計明白嘍,這筆買賣可是要賠進老本的。”
老劉一笑,道:“你倒不像個政委,過去干什么的?”政委說:“我以前搞軍事,從別的單位調過來的。老單位改革后沒了。嘿嘿。另外,劉老師,您也不要叫我政委,叫我小袁就行。”他又說,“我過去干過槍帆班長、部門長,還干過副艦長,再早還在應急支隊干過,苦活兒、累活兒、要命的活兒都沒少干。說句實在話,生生死死的事兒都經歷了好幾回了。但凡有一回出了意外,您都見不到我。”老劉心頭一動,問道:“那可有意思了,想聽你說一說,長長見識。”袁政委笑容里帶著點滄桑,有點往事如煙的味道,說:“我當副艦長那會兒,接到一個緊急任務,說近海有一條漁船疑似攜帶毒品,要我們深夜趕過去登船檢查,視情查扣。”
他接著說:“您也知道,能帶毒品的都是亡命徒,殺人放火不要命的。我第一個登船,腳還沒踩穩,槍就響了。第一發子彈打在前胸,讓防彈衣擋住了。第二發貼著頭皮飛過去了,現在頭頂還禿了一塊。第三槍還沒開,我們的人已經把他撂倒了。到了船尾,那里還有三個人。那三個人倒沒反抗,往身上倒上汽油,自己把自己燒死了。一個都沒搶救過來,火太大了。燒焦了的人,唉,那樣子,那味道,太惡心了。那之后很長時間,我都不吃烤出來的東西,肉串、烤肉、羊排什么的,都不吃。”
袁政委說:“我的文件柜里有一個抽屜是不上鎖的,只放了一封遺書。要是哪次執行任務回不來,單位和家人一找就找到了。”他又說,“如今工作不一樣,過去是對壞人,現在是對敵人。可我對父老鄉親保證,槍響了,我還是那個不怕死的我。”
袁政委想了想,道:“我感覺,要是哪一天槍真的響了,這一仗肯定不好打。您說呢?”老劉點點頭。袁政委又說:“可是,不好打歸不好打,打到底的決心還是有的。我們疼,敵人也疼;我們苦,敵人更苦;我們死人,敵人也是爹媽生的,他們也得死人。就看誰能咬著牙堅持到底,娘的,耗也把敵人耗死嘍!”他感慨了一聲,接著說道,“雖然我只是個基層單位的小主官,凡事聽令而行,但也免不了瞎琢磨。感覺世界變了,和十年前、二十年前不一樣了。您看看吧,誰還敢說這是個和平的時代?敵人的牙尖上滴著血呢,你要是不做好跟它刺刀見紅的準備,它不把你喉嚨咬斷才怪!”
老劉恍然大悟。他隱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說道:“我想和咱們的戰士談一談,一個一個談,談點真心話。你幫我安排一下。”
明天,將進入風暴區域。這一夜,老劉迷迷糊糊沒睡踏實。他把水杯放進固定杯座,把行李箱塞進柜子,把書柜和抽屜鎖好。清晨時分,下起了大雨,舷窗覆蓋著層層疊疊的水流,云層和海面都是漆黑漆黑的,海天之間有一線濃濃的火紅色。天亮之后,浪頭突然大起來。洗漱間里的牙杯從架子上掉下來,發出叮叮咣咣的響聲。書柜里的書籍前前后后如海浪一般移動,撞得玻璃門咚咚響。
老劉仔細穿好迷彩服和作戰靴,小心地保持著整潔軍容,因為他不知道風浪再大之后,自己將會是什么狼狽模樣。他努力保持著鎮定,透過舷窗打量著海面,試圖想象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永恒的坐標系,無論風浪多大,這個坐標系是不動的。而自己的身與心就牢牢植根在這個坐標系里,不會迷失方向,自然也就不會眩暈惡心。
一個兩三層樓高的灰白色浪頭從艦首方向拍過來,仿佛一個巨大的拳頭砸在鋼板上,發出震人心魄的沉重響聲,并伴隨著嘎嘎吱吱的扭曲之音。舷窗一下子變成了水下世界,淡綠色的海水夾雜著細碎的氣泡,忽遠忽近。又一下子,海水落去,舷窗外重見天日。船舷之外的浪頭如一頭頭狂奔的野獸,暴躁地追趕著軍艦。海面時而如山峰,把艦體拋到萬丈絕頂,時而又成為巨大的盆地,把艦體丟進無底深淵。
忽上,忽下,忽上,忽下……無數次、無休止的重復之后,老劉身心里的那個坐標系逐漸動搖了。他覺得自己和軍艦一樣,在無邊的惡浪當中無依無靠,如一片小小的葉子。最難受的是不辨上下,不辨前后,不辨東西南北,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了。于是,一波接著一波嘔吐之感涌上頭頂,再涌向喉嚨,壓是壓不住了。這種惡心很像頭一夜宿醉之后,第二天上午的感覺。這種惡心很強烈,又很漫長。你不得不與它做斗爭,把它挨過去。你雖不致死掉,但也動彈不得。此時,唯一有力量的是你的心。你的心要掙扎著站穩,用力阻擋著那股惡心匯聚成的洪流。這個艱苦卓絕的斗爭要一秒一秒地持續十幾小時,最終,你的身心才會一點點扭轉劣勢,緩慢地恢復。這一天便有劫后余生之感。
可是,與宿醉不同的是,誰也不知道風暴要持續多久。這種漫長而惡劣的等待便把人的意志摧毀了。老劉到洗漱間吐了一陣子,頭暈乎乎的,但覺得自己還有那么一股子心氣兒。于是,他決定順著艙內舷梯向上爬一層,看看其他人在干什么。搖搖晃晃爬了兩截樓梯,幾次差點被甩下去。剛到駕駛艙門口,就聞到一股酸溜溜的嘔吐物味道。所有操作位置都有人,艦長一手扶著舷窗,一邊大聲喊著指令。他的身邊掛著塑料袋,里面已經有小半袋吐出來的流質物體了。
艦長臉色嚴厲,毫不通融,死死地盯著窗外的海面,罵道:“聾啦!我剛才說的是什么?你是怎么操作的?……××數據為什么還不報?你想什么時候報給我?以后每三十秒報一次!……×××你是死了嗎?你在往哪里看?右前方有情況你發現沒有?出了事情我摘你卵子!”老劉在駕駛室后面的舷窗邊扶穩站好,一聲不吭地打量著所有人。艦長舍我其誰的粗暴態度讓他很熟悉,也很放心,這是一位指揮員在關鍵時刻應該有的神情。畢竟,此時艦上所有人的命運都維系于他的正確決斷,生與死也只在幾十秒內。
駕駛室里的各類電子顯示屏靜靜地閃動著,無論是海圖還是數據,都在不停變化著。每個人緊張地站著或坐在固定的椅子上,不時有人歪過身體,朝一邊的塑料袋吐上幾口,然后繼續操作。正前方的視野很開闊,一百八十度范圍內的情況都看得清楚,但也更讓人膽戰心驚。艦首在污濁的海浪里大起大落,和坐過山車的感覺一模一樣。向上抬起時,視野里一大半是灰色的天空,身體失重,像飛起來了一樣。那一瞬間里,腦中一片空白。而重重地落下去時,艦首連同艦炮一同砸進水中,被巨大的浪花吞沒,讓你極度懷疑這艦體還能不能再次浮出海面。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腳跟發麻,眼睜睜看著自己從高處拋進谷底,下落了好一段距離后,有一股沉重的撞擊感從腳下傳來,忽忽悠悠的心才仿佛落了地。如此反復……
一個女兵操作手給老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留著齊耳短發,頭戴迷彩帽,身量不高,還有幾分消瘦。她默不作聲地執行著艦長的指令,面朝前方,加上迷彩帽蓋住了短發,所以起初老劉并未發現這個女兵。直到執行某個動作,需要操作手口頭重復指令時,一個響亮、果斷而且底氣十足的聲音才驟然響起,格外引人注目。老劉循著聲音望過去,只看得見那女兵的側臉。她直視海面,眼睛亮亮的,神情專注,身體不搖不晃。有的人犯了迷糊,挨了艦長的罵,她卻沒有。重復指令的語調自信又清晰,讓人聽了就覺得肯定挑不出毛病,沒道理去批評她。
中午時分,風浪小了。有人來接替女兵。她經過老劉身旁時,停住,利落地敬了個禮,有幾分拘謹地低聲說道:“首長好!”說罷,也不多留,就離開了。那樣子,好像換了個人似的。老劉打量著她的背影,覺得這幾分拘謹并不是女孩子的害羞或膽怯,而恰恰是她內心十分自信,她確信自己的能力早已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接近黃昏,風停了,海面一時間平整如鏡,仿佛在近海。濃紅色、金黃色、灰黑色的云朵堆積如山,懶洋洋地立在天空里,像是一群群色彩斑斕的龐然大物站在遠方。老劉覺得,一場如噩夢的宿醉之苦終于熬過去了,身體里流淌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幸福感,仿佛活過來了。吃晚飯時見到了艦長,艦長此時變回了謙遜又客氣的神色,說道:“劉老師身體很好呀!好像沒怎么暈船。上回有個領導隨艦執行任務,大約一周都吃不下飯。”老劉道:“還行吧,從小就不暈車不暈船。”艦長笑道:“其實,到了艦上,吐了也不丟人。在這里,沒有吐與不吐的區別,只有倒與不倒的區別。就是說,浪頭大了,誰都得吐,但人不能倒下,這個崗位上的責任還得頂起來。咱們艦上有個老軍士長,人稱‘十級不倒’。”
老劉整理著自己的調研筆記。他一行一行看過去,有的字跡過于潦草,趕緊描上幾筆。他緊張地想:“要找的找到了嗎?不知道它在哪里呢!”有時候,搞學術研究就像憑空生個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生出來,也不知道能生出什么樣的來,全無一點蹤跡可尋。只有思路出來之后,才可以肯定,要的就是它。有個下士敲他的門,說道:“政委說您想找幾個人談一談。本來沒安排我,可我想和您談談。您看行不?嘿嘿。”老劉抬頭一看,是一個外號叫“野豬”的小伙子。他在健身房見過野豬,身材非常好,肌肉凸出,雙手舉起碩大的啞鈴,每舉一次都嗷嗷大叫一聲,在眾人之中很是顯眼。老劉覺得他的外號叫“野牛”更合適一些,也不知為何就叫了“野豬”。
野豬穿著迷彩服,端端正正地坐在老劉對面,肩上和胸前的肌肉把迷彩服頂得高高的,很有精神,簡直像個模特。老劉問:“你很喜歡健身嗎?”野豬點頭,道:“艦上空間很少,出海之后更沒多少活動的地方了。健身也讓自己有個目標,要不渾渾噩噩的受不了。我帶了一大幫人健身呢,還教他們怎么計算熱量、怎么控制飲食。嘿嘿,算是個健身教練吧。”
老劉隨口一問:“那你還有什么愛好呢?”野豬說:“沒事愿意看看書,比如《百年孤獨》《活著》《平凡的世界》《三體》,還有武俠小說。有個日本作家的小說《我是貓》給我的印象也挺深的。看《三體》之后,怎么說呢,大腦為之一顫。還有《活著》,覺得人生就沒有過不去的坎。還有,就是人擁有最多的是剛出生的時候,然后,就慢慢把自己散干凈了。”
老劉挺驚訝,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小伙子,又問道:“入伍后覺得自己有變化嗎?”野豬說:“我入伍前很頑皮。上初中時有一群社會朋友,跟他們一起打打殺殺的,上學都帶著刀子。也能喝酒,沒喝高過。”老劉問:“能喝多少?”野豬說:“一件啤酒肯定沒事。”老劉問:“現在還和社會朋友聯系嗎?”野豬道:“回去時也一起喝酒,還能說到一塊兒去。不過,他們的事我不摻和。他們也了解我的脾氣,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朋友吧。”老劉問:“你是怎么改變的呢?”野豬道:“其實也沒怎么改變,我總是覺得我還是那個我,天不怕,地不怕,見到不對的事情就得說出口,否則對不起良心。可能是學的東西不一樣了吧。學條令、學技術、學文化,大大小小的專業培訓班也上了不少,人就變了。真的,我一點都沒覺得適應部隊有多困難,而且我比別人做得還更好。”
野豬說:“對了,我還自己寫了歌呢!RAP!”說罷,他掏出手機,找出幾張照片,上面有一首歌詞。老劉接過手機,一頁一頁翻下去。這首說唱歌詞叫《前進》,很長,竟然有一百多行。
前進
我害怕自己一事無成
我害怕自己未能達到父母期望的高度
我害怕他們辛苦付出全部被我辜負
我害怕理想和現實有太多出入
我害怕未來深不可測充滿虛數
我害怕孤獨
我害怕無助
我害怕自己變成一棵枯木
可是怕又有什么用呢
難道輕而易舉就讓挫折捉弄了
難道打算一直都被恐懼支配著
難道被別人瞧不起是你想要的
人生短短幾十余載怎么能服輸
雪崩來臨之時哪朵雪花是無辜
別讓眼淚將你視線變模糊
別再困惑了趕緊告訴你自己
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站起
不是看到了希望才去努力
而是努力過后才能看到希望
所有殺不死你的都會使你成長
質疑的聲音逐漸隨著你的努力消亡
盡情去翱翔吧快扇動你的翅膀
他們算老幾啊你只管一如既往
男人嘛
陽光一點
試著等待
學會忍耐
當你堅持不住想要放棄
請不要忘記
困難同樣也會堅持不住
屬于你的你終將得到
絕對不會少一分一毛
就像中國領土在任何情況下
永遠不會缺一絲一毫
和這個有趣的小伙子一樣,歌詞也有趣。老劉不大懂文藝,可他清楚,這首似乎并不高深的歌詞卻是野豬的心血之作。這個小伙子把自己的心聲寫了進去,也真誠地從生活中得到感悟,而且,其中的詞句也一定真正地激勵著他勇敢生活。那么,這就是一首好的歌詞。老劉已經在部隊學習、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很“純粹”的軍人,很清楚什么是軍人應該有的、什么是軍人不應該有的,也很本能地要剔除那些不該有的,保留該有的。可他有時又很警惕這種本能,因為大千世界是多么豐富啊!人怎么能抽干這些豐富性呢?那樣的人就一點也不可愛、不有趣,也不真實了。看看眼前的這個小伙子。
老劉向下翻去,只覺歌詞挺長的,也看不出是否到了結尾。指頭一動,突然跳出一張穿迷彩服的女兵照片。大概正在野外訓練,她臉上抹了幾道炭黑,背著突擊步槍,一手握拳,另一手舉起,握了一把匕首,刀尖朝下。看樣子是在真正的訓練中拍的,女兵的迷彩服褲腿和袖子上粘了大片大片的泥巴和枯草,眼光盯著前方,又專注,又逼人。
老劉意識到自己觸碰了小伙子的隱私,便裝作若無其事,將手機還給了野豬。沉默了一陣子,老劉還是禁不住好奇心,問道:“這是誰呀?你女朋友啊?”野豬的表情是,反正也被發現了,無所謂了,不如敞敞亮亮的。他笑著說道:“沒認出來?這是英子啊!”老劉“哦”了一下,心想原來是駕駛艙里見到的那個女兵。不過,女兵是中士,野豬是下士,年齡應該比小伙子大些。野豬解釋道:“這照片也不是我照的,是新媒體公眾號推送的。”老劉心里一笑,把人家的照片存在自己手機里,那是偷偷喜歡吧?
老劉裝作沒有窺破其中的門道,像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說:“是這樣,看來英子還是個蠻厲害的人物呢!”野豬問:“你知道她能做多少個俯臥撐不?往多里猜。”老劉想了想,道:“一百個?”野豬搖搖頭,道:“加個零。”老劉驚訝地問:“能做這么多?”野豬道:“她過去是特戰專業的,還參加過大單位的比武,拿過名次呢。普通專業的女兵誰拿把刀子到處晃啊!”
野豬突然抬起眼,盯著老劉,神情里有種血淋淋的東西,說道:“沒錯,我是喜歡她。可是,這種喜歡不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喜歡,是戰友和戰友間的感情。上了戰場,我就是自己的命不要了,也要把她保護好。這個您能明白不?我知道我是個男人,可我不想讓男人和女人間那些事玷污了我對她的感情。我寧愿像初中時那樣,喝了酒,花點錢,和爛女人鬼混一夜,也不愿想著和她有那種事。”老劉認真地打量著野豬,很是肅然起敬,也許這就是帶著血腥味道的青春吧,有種“豁出去……也要……”的決絕勁兒。剛才,老劉無意中問野豬知不知道任務的危險性,野豬告訴他,最近幾次執行任務中,對方囂張得很,都亮了槍。他知道對方沒有膽量開槍,可在逼急了的情況下,誰又能保證不擦槍走火呢?一旦槍響了……有時候,我們在海上航行,外國艦船就在不遠處。他們的戰斗機掠過我們頭頂,做的飛行動作都是模擬攻擊的戰斗動作……自己也寫好了遺書,就放在儲物柜里。野豬還告訴老劉,他已經有了個五歲的弟弟,并且希望是爹媽送自己先走,而不是自己送爹媽先走。
老劉一時間大惑不解。自古都是黑發人送白發人,哪有愿意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他問野豬:“為什么這么想呢?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什么心情你難道不知道嗎?”野豬有點尷尬,好像做了什么錯事,道:“我是想看著父母永遠健康,我不愿看到他們離我而去的樣子。我根本接受不了,那還不如我先走。這樣,我在他們心里頭就永遠是現在這個樣子。外人無論什么時候念叨起我,都得敬我是條漢子。”老劉笑笑,拍拍野豬的肩膀,竟想不出該怎么跟這個感情魯莽卻又真誠可愛的小伙子解釋。這也是“帶著血腥味道的青春”吧,這樣的青春誰沒有過呢?
老劉記得野豬最后說了一句話。他說:“仗打起來,我是不怕死的,死了名字刻在碑上,挺好。我只有一個要求,仗不能打輸!”老劉問:“什么叫仗不能打輸?”野豬說:“為了國家,我的生命可以不要。但是,國家得還我一個勝利。生命無價,什么都買不起這條命,只有打贏了才對得起我的犧牲。將來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刻著我名字的碑,是一塊光榮的碑,是一塊世世代代被子孫景仰的碑,是一塊立在大地上千百年不倒的碑。除此之外,再無他求。”聽完了野豬的話,老劉的眼睛紅了。
搞了一天的科目演練,艦上的警報鈴聲響個不停。每個艙里都有揚聲器,不間斷地下達著各種指令。老劉對這些科目不是很熟悉,想去看看,卻有好幾次都沒找對地方。比如想看救援科目演練就得到掛著救生艇的甲板上去,想看輪機搶修就得到下層艙室去。老劉很怕干擾了艦上的正常訓練,盡管軍銜在艦上是最高的,但到了演練位置,總是找個不起眼的位子,悄無聲息地在一旁看著,仿佛自己不存在一般。遇到了穿救生衣,急三火四地從舷梯、甲板奔跑而過的戰士,也示意他們不要停下來敬禮,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晚飯前,海面平靜,滾燙的熱氣和潮氣散去。老劉換上短褲短袖體能訓練服來到后甲板上,這里三三兩兩有幾個戰士在鍛煉身體或倚著船舷望海聊天。踏上甲板,老劉只覺得在艙里悶了一天的心情豁然開朗,艦體行走在平展如鏡的黃金海面上,像剪刀剪開金箔紙一般夢幻。有那么一瞬間,老劉覺得那金色陽光似曾相識,像是兒時放學時在學校黃土操場上看到的景象,又像是回到家以后,家中無人,一個人愣愣地站在窗前時看到的景象。金色的光線在濃綠的葉片之間跳動,把大樹和枝葉勾勒出閃爍刺眼的輪廓。記起為數不多的幾張兒時的黑白照片,那時和現在相比,簡直有點原始人生活的感覺。真是奇怪,自己怎么就從那個時代的我變成了這個時代的我了呢?如果再過三十年,我還活著,我一定不認識未來的那個時代。
老劉一個人站著,思慮著重重心事。當然,這些心事不僅僅是未來的時代會是什么樣,還有很多當下的、迫在眉睫的問題。比如敵人的無人機可以在千百個人當中識別出它要殺死的那個人的臉,只因那個人曾經把自己的照片發布在了社交媒體上。無人機越來越小,越來越像某種鳥。它就在你的眼前,你卻不知道。比如敵人會根據你的社交習慣給你推送量身定制的信息,讓你頹廢,讓你焦慮,讓你狂躁,讓你恐懼。總之,不改變你的實體環境就摧毀你的意志。還比如有人還在懷疑人工智能會不會取代人類,但在老劉看來,這只是早晚的事情。人類想用智慧超越人工智能,殊不知,每一次智慧的突破,都不過是在為人工智能打工罷了。搭載人工智能的武器可以比肉身的人更好地完成任務,可以無限地突破人的肉身限制。更可怕的是,它們的謀略水平將遠遠超過人類,它們的戰爭方式我們將完全無法理解。如果有一天,成千上萬個置人于死地的無人狗、無人魚、無人鳥鋪天蓋地向你襲來,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更有甚者,某個小小的、看起來荒誕不經的想法,就可能把一個看起來堅不可摧的戰爭機器砸個粉碎。而這不過是未來戰爭景觀的冰山一角,而且已經不是什么很遙遠的事情了。未來戰爭需要一個完整的尖端技術體系和天文數字的資金投入,它早已不是一個窮國或弱國能玩得了的沉重游戲。
正在望著大海出神,旁邊掠過來一個斜斜的影子,老劉轉過身,看到英子站在左側船舷邊上,手里拿著一只牛皮紙文件袋。她也穿著短袖體能訓練服,額頭右側上方別著一枚金色蝴蝶發卡,只有大拇指指甲大小。她笑吟吟地,從牛皮紙文件袋里抽出一本書,又掏出一支筆,遞給老劉,說道:“劉老師,請給我簽個字吧。”老劉一看,正是自己的那本書,長年待在圖書室的角落里吃灰,竟然被這個姑娘發現了。他一時間很感動,比這本書申請到了什么基金項目,或得了個教學成果獎還高興。就像個老了的英雄,早已沒人記得他,而突然有幾個年輕人饒有興趣地要他講講多年前的舊事一般。他接過書,寫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姑娘不滿意,笑道:“還請您寫上‘贈給:英子’。如果愿意,就再寫上幾句話。”老劉看著書上面蓋著的圖書室印章,道:“這可是艦上的公共資源。”姑娘輕輕一笑,臉仰了一下,道:“機會難得呀!我就一直借著唄!”
老劉寫完贈言,把書還給英子。姑娘將書放進袋子,道:“您一上艦,我就發現那本書了。認真讀了幾個晚上,每個字、每句話都讀得懂,但就是不明白您要說什么。寫這樣一本書得花很久時間吧?”遠處幾個鍛煉身體的男兵在聊天,不時往這邊瞥上幾眼。英子肯定也知道這些,但絲毫不受影響,繼續泰然自若地尋找著話題。老劉看著姑娘頭上的小巧發卡,問道:“聽說你能做一千個俯臥撐?”英子警惕地問:“是誰告訴您的?估計沒說我什么好話吧?”老劉笑道:“放心吧,說的都是好話。有些話我還不敢告訴你呢!”英子顯然注意到了老劉的目光,道:“戴這個發卡可不是為了好看,而是幾年前叢林訓練的時候,頭撞樹上了,蹭掉了一塊頭皮,現在還是禿的。所以,用發卡把頭發攏過來遮上。至于做一千個俯臥撐,不是總能做那么多,要經過一段時間的專項訓練才行。那一回集訓,為了提高俯臥撐成績,胳膊肘上的肌腱都拉斷了,差點不能參加比武。”
英子說:“我才不怕他們說我什么呢!您知道他們給我起了個什么外號嗎?”老劉笑道:“是什么好聽的外號?”英子道:“母狼。有時還在前面加個‘老’字。真虧得他們想得出來。”老劉皺著眉頭,打量著眼前的姑娘,看不出來“老母狼”這個綽號和她有什么神似之處。不過,金黃色的夕陽打在英子的臉上、身上,使得她的頭發和臉頰微微閃著光芒,異常清晰,甚至有些刺眼。老劉有了些不真實的感覺,似乎眼前的姑娘把他帶回了年輕時代,或者更早,回到了高中的時節里。三十年前的光景就在眼前,而三十年后的正在老去的自己也近在咫尺。在漫長的時光洪流里,一個年輕人正執著地望著遙不可及的未來。
英子繼續說道:“高中那會兒,我可不是這樣……”這時,晚飯集合鈴聲響了。老劉突然很有興趣聽姑娘說下去,道:“如果晚上有空的話,你到我的艙室來,我繼續聽你講。”
七點鐘,英子敲了敲老劉本就開著的艙門,喊了聲:“報告。”老劉看了看時鐘,幾乎是分秒不差。英子換上了迷彩服,戴著迷彩帽,規規矩矩地坐在老劉對面。老劉看她戴著帽子,帽檐抵著眉眼,在燈光下臉上一團黑。他說:“別緊張,隨便說,說啥都行。”
英子把帽子摘了,一手捂著頭發,一手從兜里摸出只黑色的小發卡別上,幾乎看不出來。她說:“其實,您一上船,我就想找您談談。”老劉很驚訝,道:“那太好啦!我也想找你們談談呢!”英子想了想,鼓起勇氣說道:“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您肯定想不到,我過去有過一種很重的病。”老劉小心翼翼地問:“什么很重的病,可以說嗎?”英子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道:“老老實實地對您說,是抑郁癥,挺嚴重的那種。”
老劉這才發現,英子的眼神和在甲板上時不太一樣了,帶著些渴望,帶著些期待,眼睛微微發紅,很想把心里的話說出來。英子說:“長年在艦上,尤其是出了海之后,就孤獨得很。見不到什么生人,也沒什么人可以說說話。”老劉點點頭。他知道,在艦上有點像在孤島上,或者在山峰上,和長年駐守在那里的士兵大概是同樣的感受。
英子道:“我的小學、初中學習一直很好,班級前三名。高一時也很好,沒出過前三名。到了高中,我本來是理科學得更好,但父親覺得女孩子將來學文科更好找工作,就讓我把精力放在了文科上面。”英子說,“那時小,不大懂,覺得一直學習很好,學文學理都不在話下。可是高中過一半的時候,我突然有點蒙了。過去,我學得一點也不累,成績卻很好。現在,我快被壓垮了,卻有越來越多的人超過了我。尤其讓我很絕望的是,過去我根本看不上的人,成績也比我好了。我不知是怎么回事,父親、母親,還有老師都不能告訴我是怎么回事。我記得,有一次父親把某一門課的老師請到家里來,讓她給我講講有什么問題,可她說的話我竟然一句也聽不懂。她說的那些問題是我的問題嗎?我又該怎樣去改呢?我試著照著她的辦法去做,可是一點起色也沒有。”
說著說著,英子竟然流了淚,說道:“那時,我有一間自己的小屋子。為了集中精力,我只開臺燈。記得高三的某個晚上,我坐在臺燈下,突然覺得前方的路實在是太漫長,也太黑了。有千頭萬緒在腦子里翻滾,而書本上的字我是一個也看不進去,也記不住。更可怕的是,連平時覺得并不難的題,此時也不會做了。我不知道怎么會這樣,有個黑色的聲音告訴我,我大概是完蛋了。這種狀態一直沒變,只是我還咬著牙,逼著自己熬到高考那一天。”
她說:“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我,可是現實告訴我,我就是這樣的我。我想哭,可我又特別害怕。這時,一個更可怕,而且從未有過的感覺來了。我突然發現一切都沒有意義。我為什么要學習?將來要走到哪兒去?我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發現問題多得可怕,可我又什么都不知道。世界突然變成了灰白色的。于是很自然地,我就有了想死的念頭。”
她又說:“那段時間,我逼著自己學,可什么都記不住。我想救自己,可是什么救命稻草也抓不住,親人朋友都不行,眼見著往水底下沉。特別害怕、特別無助、特別無意義的時候,我沒有任何辦法,只好用刀在手腕上劃,只有見了血,感覺到疼痛,才有一絲活了的感覺。可是,這種感覺維持不了多久,下一次虛無就又來了。于是,疼痛好像是上了癮一樣,和吸毒差不多。”
說完,英子挽起袖子,手腕上套著一個黑色護腕。她把護腕擼上去,露出十幾條泛白透明、一層疊一層的傷疤。她說:“那個黑色的夏天,我收到了一個普通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拿著它,在街上走了整整一天,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胯骨非常疼,腿快斷了。走到半夜的時候,實在走不動了,我把通知書撕了,扔到河里。我想,如果去報到上學,我恐怕是真的會死在那兒。可是,我不能死,我還有父母,雖然我非常恨父親,當時要是選擇學理科就不會落得這個樣子。”
英子說:“不想死的話,就得徹底地改變,和過去一點聯系也沒有的去改變。過去聽人說,軍隊是個大熔爐。我想,你要是真的那么有本事,就把我砸碎了、燒化了重來吧,讓我忘了過去。我不怕,我想要的就是這個。或者,你是個鋼鐵的大家伙,那么,你撞我吧,抑或是我撞你,反而我是不怕頭破血流的,也不怕拼個你死我活。現在想想,有個詞很對,叫‘逆天改命’。”
原定一個半月的任務接近尾聲,編隊準備返航。這時,出了新的情況,回去的事情便擱置下來。執行海上任務就是這樣,或者說,和過去有了很大不同,隨時會發生各種各樣意料之外的事情。出發時預計四十五天回來,也許在返航半路上就有了新的任務,必須改變航線,緊急駛入新的海域,處理新的問題。這樣,最后回來的時候,四十五天的任務可能變成了兩個月、三個月,乃至更久。下士野豬曾半是自豪半是后怕地對老劉說過,有一次,一個二十多天的任務最后搞成了二百三十多天,不間斷地在海上跑了大半年,四季過了三季。補給船來了,吃新鮮肉、新鮮菜、新鮮水果。一個來月后,新鮮東西吃完了,開始吃冷凍物品,直至單兵自熱食品,吃多了拉不出屎來。然后,伸著脖子盼著補給船趕快來。如此反復,不知挨過了多少個輪回。那一回,實在是寂寞太久了,但凡能在船上抓到一只耗子,都和它拜把子結兄弟……
雖然,每一個個體的人覺得自己的生活退回了原始狀態,但作為整條艦卻并非如此。肉眼看上去海闊天空,但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不知有多少衛星飛過頭頂,不知有多少聲吶無聲無息地游蕩在周圍。作戰指揮室緊張地與編隊、與后方聯系著,你的一舉一動時時刻刻被指揮員關注著,也時時刻刻接受著他的命令。當然,不僅僅是指揮員密切地關注著你,敵人也是如此。你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孤零零的個體,其實不然,你是一把利刃的最尖端,而你的身后,是站在各個職能崗位上的戰友,是密如蛛網的指揮通信系統,是無數個雷達、無數座艦炮、無數顆導彈、無數枚魚雷、無數架無人機,甚至是……之所以風平浪靜,之所以安然無恙,是因為你的身后有這些以驚人數字計量的東西,而它們都在引弓待發。這個世界的和平需要精神基礎和物質基礎,兩者缺一不可。精神基礎是,人們終于有了一個共識,明白什么樣的世界是好的、什么樣的世界是不好的。而物質基礎是,彼此以死亡和毀滅相威脅,并且雙方都確實有能力去實現這個目的。如果不這么認為,那么還有什么更好的解釋呢?
老劉長期以來困惑于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那就是該怎樣一語道破現代戰爭,乃至未來戰爭的精髓所在。他驚異地發現,人其實是在無意識地按照自己的樣子來塑造戰爭,就像人在過去按照自己的樣子來描繪上帝、仙人、佛或各種各樣的神明一樣。有人說,現代戰爭打的是體系。沒錯,指望幾樣最先進、最尖端的武器贏得戰爭是一種很粗淺、很落后的想法。一個人有很強壯的拳頭,卻是個癱子,那他打架是肯定打不贏的。還有人說,未來戰爭是智能化的戰爭。這也沒錯,一個機智敏捷的人和一個愚笨遲緩的人打架,打贏的一定是前者。還有無人技術、隱形技術,也是人的能力的一種延展,無非是在比誰看得更遠、聽得更遠,就像一個心明眼亮的人和一個耳聾眼睛的人打架,誰贏誰輸不是一目了然嗎?但是,戰爭正在以一種超越于人的形態發展。就是說,人按照自己的樣子塑造了戰爭,但是,戰爭這個嬰兒誕生了,它有生命了,它又遠遠超過了人。過去,人創造了神,神依然是虛幻的,但是現在,人塑造了戰爭,戰爭卻是在活生生地自我發展著。它本質上不需要顧及人的生存需要,而且遠遠突破了人的局限。
天氣晴朗,海面上的一切纖毫畢現。其實也并無太多的內容,不遠處,是一座孤懸于深海之中的小島,小得不能再小。或者你不把它稱作島,當作一塊礁石也未嘗不可。當你第一次看到它時,看到一片淡綠色的海水中包裹著一小塊灰白色的沙地,一定很是驚異。天外天,水外水,我這是到了世界盡頭了嗎?周圍還有幾個銀灰色的影子,那是友艦。再往遠處,是幾個黑色的小小銳角形,隱沒在海浪的閃光之中。用肉眼看上去它們若有若無,但在雷達顯示屏上卻是一些清晰的亮點,在信息集成的作戰態勢屏上就更是一覽無余。
晚十時,上級的命令下達。凌晨二時,任務部署會結束。老劉旁聽了會議。艦長講完之后,緩和了一下語氣,特意問他有什么要說的,老劉搖搖頭。他堅持一個調研原則,只仔細觀察,不干擾工作。出了作戰指揮室,艦長又恢復了在風暴中指揮航行的神情,專注而又帶著點暴躁,也未再理睬老劉,下了舷梯向甲板而去。老劉明白他要去做什么。艦長要在那里給乘沖鋒艇出發的戰士們送行。
下了一截舷梯,有個身材壯實的全副武裝的戰士悶頭沖了上來。是野豬。老劉很是驚訝,因為按照剛才任務部署會的安排,這個年輕小伙子應該在甲板上準備出發才對。不知他急匆匆地到最上層去干什么。那里只有作戰指揮室和駕駛室。老劉道:“別慌。”野豬頭也沒回,嘟嘟囔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
凌晨三時,老劉到了吊著沖鋒艇的位置。小艇正按照口令打開罩子,松開繩纜,準備放下去。小艇上面蓋著帆布,呈現著某些裝備的輪廓,顯然是帶了些家伙的。艦長站在準備出發的戰士面前,已經發現野豬還沒到,但竟然出乎意料地沒有發怒,而是利用等待的時間,掏出煙,和其中一位參加任務的老軍士共同抽起來。
也就是個把分鐘的樣子,野豬像只貓一樣跑了回來,悄無聲息地鉆進了隊伍。艦長假裝沒看見,讓執行任務的老軍士把隊伍集合起來,然后整齊報告。他講道:“……前段時間,對方是有點飄了,忘乎所以、不知好歹,越來越猖狂。這次,我們要教訓他們一下,給他們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希望大家勝利完成任務,安全地回來。如果出了意外,請相信,我們會給你們報仇的……誰要是敢輕舉妄動,就得付出十倍二十倍的代價!”
講完了,艦長來到野豬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負責駕駛沖鋒艇的,記得把咱平時練的那幾招用上。”野豬瞪大眼睛,挺直胸膛,十分沖動地說:“艦長你放心,命可以不要,不好好收拾這些龜孫子,我不回來啦!”艦長點點頭,道:“記得你的艇上還有好幾個兄弟呢,完成任務,然后把他們安全帶回來……”
這時,英子跑了過來,徑直跑到野豬面前,從迷彩服兜里摸出一顆翠色的小墜子,連同紅色的吊線,團成一個小團,塞到野豬貼胸的上衣兜里。她旁若無人地說:“等你回來親手給我吧。”野豬的臉一下子紅了,在凌晨的艦載小燈照射下,像烤熟了的紅薯。大家都知道,那枚翡翠小墜子是野豬的家人給他的,他也一直戴在身上,健身、洗澡、打球時都不摘下來,顯眼得很。英子又用命令的口氣道:“你過來!”然后,輕輕地把野豬擁抱了一下。
四時整,沖鋒艇降到海面。一聲令下,它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
后面的事情,老劉沒有親眼所見,也就不記載在這里了。一些片段和細節,人們后來在國家媒體上都看到過。而此時,老劉正坐在離艦而去的小艇上。他的調研結束了,要回到岸上,回到學校的院墻里去了。小艇在波浪上顛簸著,不時有細碎的水花噴濺在臉上、身上。岸上的山、椰子樹,還有建筑物越來越近,染上了夕陽里柔和的金光,安寧而又親切。
老劉心里想著那個叫英子的女兵。昨天,英子又找到他,兩人談了好半天。英子先是給了老劉一封封好的信。信封很結實,也挺漂亮,是過新年寄賀卡的那種。老劉道了謝,說道:“認識你很高興,回去之后我會認真看。”英子猶豫了一下,說:“請您不要馬上看它。嗯——如果有一天,您知道我不在這個世上了,再看,好嗎?”老劉吃了一驚,道:“咋了?怎么這么說?”英子笑了,道:“不是您以為的那樣。我是想,將來有一天,我們的艦和敵人干上了,也許我不在了,我得留下點什么。這個世界,我來過了,像顆種子一樣發芽,也像花那樣開過。我想讓別人知道這些。我給家人留下了一封信,這封信給您,算是留個紀念吧。”老劉很是感動,把信小心放進文件袋收好,道:“我會記得我們的約定,也會記得這條艦和你。”
英子還談了入伍后的經歷,那是她上回沒說完的。英子說:“高中以前的世界真是太可怕了。我就像個被關在黑屋子里的小孩子,除了習題和分數不知道外面還有什么。我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之中,鋪天蓋地而來的作業讓我不知所措。我逆來順受,也無法反抗,最后只求自我毀滅來結束這一切。那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黑色隧道……
“不要以為這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才有的體驗。不是的,直到現在,我仍然會時不時地記起這種恐懼,那是我一輩子醒不來的噩夢。當兵入伍是一次契機,讓我認識到,外面還有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我是能夠走出那條隧道,看到陽光的。可是,這可不容易。我害怕失敗,現在和過去一樣害怕。我不能接受失敗,哪怕是一次例行的體能考核。有個事情,我想告訴你。新兵訓練的時候,要練習刺殺動作,每人發了一把匕首。我第一次拿起那個又大又重的鐵家伙時,手一下子握緊了,渾身抖個不停,嘴唇止不住地發顫,眼中流淚了。我在想,我曾用這個東西結束自己的生命,可這回,它卻來救我了。所以,我刺殺動作練得特別好,還被選中參加集體刺殺表演。新兵結束后,我聽說那一批有去特戰隊的機會,就主動報名了。”
英子又說:“可能很多人都以為我天生爭強好勝,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曾經是那么不想活了。我每一次贏得勝利,都是為了救自己。那回,為了能做更多的俯臥撐,我把肌腱都拉斷了。他們都說我太拼了。可是,這種疼痛好歹比用裁紙刀割自己的手腕更有意義吧?那一次,我剛做了肌腱連接手術,胳膊肘腫得像根大蘿卜,麻藥勁兒過去了,沒日沒夜地疼。我卻高興地流淚了,那種真真切切鉆心的疼告訴我,我正慢慢地活過來,誰也別想再把我拉回那個小黑屋子里去啦!”
英子說:“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刀不是用來傷害自己的,而是用來保護自己的。”
沉吟了一會兒,老劉說:“你的話我聽明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那天,你送給野豬的翡翠吊墜是怎么回事呢?你們是在談戀愛嗎?好像也不是吧。”英子嘿嘿一笑,道:“這個膽小鬼,他出發前偷偷跑到駕駛室,把這個小吊墜放到了我的操作位置上。當時,我挺感動的,而且是那種時刻,我想應該鼓勵我的戰友兄弟。其實,當時是不能隨便離開操作崗位的,可我還是跑去給他送行了。”
老劉問:“你愛上他了?”英子笑著說:“沒有啊!戰友情誼嘛。真的是這樣。”老劉問:“那個野豬后來沒再找你嗎?你忘了當時你對他說了什么嗎?”英子道:“我真的沒有愛上他呀!后來,他來找過我。他沒說話,我也沒說話,只是對視了一眼,他就明白了,轉身走了。其實,他還是挺爺們的。”
英子說:“我還遠遠沒有忘記過去,也許一輩子也忘不了。所以,大概不能像平常人那樣愛上誰吧?其實,我還不是個身心完全健康的人。”她又笑了一下,說,“老劉,你可能不知道,特戰女兵嘛,其實是不把自己當女人的。比如說作戰時受重傷,或與強敵搏斗,甚至是落到敵人手里,腦子里只有你死我活,沒有其他的。對了,告訴你一件事。特戰集訓時,有一天晚上,男兵洗漱間的燈壞了。我只穿短褲,混進去沖了個澡,他們都不知道,哈哈……”
經過幾個月艱苦卓絕的努力,上級要求的演習指導方案終于完成了。無數次的草擬、修改、征求意見、報送、修改、反饋、再修改、最終審批,以及無數次的推倒重來,讓參與其中的老劉再一次體會到了死過幾次,又活過幾次的感覺。此時的情緒,早已不是精疲力竭、痛不欲生、絕處逢生、劫后余生等古往今來最嚴重的形容詞所能描述的。以往,每到此時,他都有種被打倒在地的感覺。怎么說呢,就是所有的意外都被考慮過了,所有的想象力都被榨干了,再也沒有向已經成形的龐然大物一般的方案發起再一次挑戰的勇氣、智慧和堅韌了。每到此時,他的潛意識都會說,就這樣吧。它雖然把你打敗了,可是,也是你把它創造出來的。一切只是暫時的,等待下一次機會吧。不過這一回,在幾近絕境的狀態下,仍然有一個聲音固執地對老劉說:“換一條思路,一定要再換一條思路!”這個聲音是如此清晰而且冷酷無情,每每響起便打碎了老劉那一點小小的成就感和喜悅感,讓他認識到,眼前的進展是多么微不足道。在它面前,不要抱怨,也不要兒女情長,不要自己可憐自己、自己安慰自己,甚至是自己欺騙自己,因為血淋淋的現實會告訴你,它才是對的。
入冬以后,演習將開始。在此之前,老劉經上級批準,受邀參加了一個論壇活動。他既沒有發言,也沒有投送論文,僅僅是受邀參加。當然,在活動中也看到了幾個老熟人。這個“熟”不是說私下有多少交往,而是彼此看過最重要的論文,或者清楚各自的核心觀點。有的人甚至是從未見過面,連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坐在老劉身邊的是一個叫伊萬的紅頭發胖子。兩人都穿著便服,從外貌上分辨是肯定認不出彼此來的。但老劉掃了一眼對方的胸牌,便一下子記起了這個形同陌路的“老熟人”。老劉深知“兵者,國之大事”的道理,很長時間里也未與伊萬交談過一句話。
伊萬半閉著眼睛,心不在焉,仿佛睡著了似的。他身材不高,胖得像個粗壯的汽油桶。盡管天氣已經很冷,但他只穿了淺色的單褲和襯衣,并且半挽起袖子。他露出來的皮膚呈粉紅色,有白色的和棕色的細碎斑塊。論壇第二天,下午的議程快結束了,一直在昏睡,渾身散發著酒氣,而且一言不發的伊萬突然睜開眼,轉過笨重的身體,用中文問道:“劉大校,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哪個國家的人最懂戰爭嗎?”老劉暗暗吃驚,原來對方也早已認出了自己,而且還能把漢語說得這么好。他想了想,說道:“美國人?這半個世紀以來,他們一直在打仗。教科書上的現代經典戰爭幾乎都是他們打的。”伊萬笑笑,輕蔑地搖搖頭,道:“是俄羅斯人。不信的話,可以讀一讀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格羅斯曼的《生存與命運》。我說的‘最懂’,不是指最會打仗,而是說明白什么是戰爭,清楚什么是戰爭,理解什么是戰爭,并且深刻領悟了戰爭與命運的關系。當然,俄羅斯人也很會打仗。”老劉笑著點點頭,暗想,這倒也符合俄羅斯人的性格。伊萬又說:“還有一個國家的人也很懂戰爭。你知道嗎?”老劉看著他。伊萬說:“是中國人。你想想看,雖然中國已經有了半個世紀的和平,但從十九世紀中期到二十世紀中期,中國打了將近一百年的仗。有痛苦,有困惑,有覺醒,有新生,毫不夸張地說,是戰爭塑造了中國的近現代歷史,這個新的中國是在戰爭中誕生的呀!所有的苦難你們都經歷過,你說中國人怎么能不懂戰爭呢?”
伊萬毫不介意地打了個嗝,一股從血肉里散發出來的酒氣撲面而來。在工作日和執行任務期間,老劉按照中國軍隊的規定,是不碰一滴酒的。論壇上有國際學者,大概是象征性地備了一些酒精飲料。但是像伊萬這樣,從早晨一直喝到晚上的人是不多見的。不過,老劉并沒有因此心生反感,倒是挺喜歡這個看起來不管不顧又粗心大意的胖子。
伊萬依舊是一副旁若無人的神情,說道:“我想你一定看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吧?俄羅斯人打敗過拿破侖,打敗過希特勒。每個俄羅斯人的心中都有一本《戰爭與和平》。”老劉道:“四十多年前,中國出版過一本叫《庫圖佐夫》的書,作者叫布拉金。我知道,庫圖佐夫是1812年俄羅斯擊敗法國的軍隊統帥。”伊萬好像沉浸在睡鄉,低聲重復著:“布拉金,布拉金,蘇聯,蘇聯,那可真是個遙遠的年代……”老劉又說:“我也很喜歡一首俄羅斯的歌曲,叫《歌唱動蕩的青春》。‘動蕩’這個詞用得真好,或許只有在你們的國家才會用這個詞,在中國是不大喜歡這個詞的。”伊萬垂著頭,用俄語哼著這首曲子。許久,他抬起頭,眼中浸著淚水,說道:“這也是蘇聯時代的歌曲,真的很好聽啊!可是,那個國家已經不復存在了……”
伊萬陶醉于自己的小聲哼唱里,又低低地念起一首據他說是普希金的詩:“在她的葬禮上,最悲傷的人一滴眼淚也沒有,最忠誠的人卻在分食她的血肉……”突然,他戛然而止,猛地坐直身體,問,“既然這兩本書你都讀過,那么你覺得戰略這個東西到底是什么?”老劉決定和他開玩笑,便說道:“是取得戰爭勝利的軍事學說。”伊萬大笑,道:“哈哈,這是蘇聯時代的陳舊說法,那時你們在學習我們。我們是老大哥,你們是小學生。現在,我知道,你們是展開翅膀的雄鷹,有自己的想法啦!可是你們不想說出來,朋友,是不是呢?哈哈。”伊萬笑得流出了眼淚。
伊萬說道:“戰略就是命運。誰真正了解了命運,誰才能掌握正確的戰略。托爾斯泰說:‘主宰戰爭的是所有人的力的總和。’這句話說得還不夠完整,但你要是仔細讀過了《戰爭與和平》,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命運啊!命運。你是如此難以捉摸,又是如此簡單明了。你是如此轉瞬即逝,又是如此堅如磐石。所以,這世界上懂戰略的人不多,因為大多數人都不懂命運。有的國家明明精于籌劃,每個步驟都準確無誤,可它們卻總是打敗仗,想想看,這是為什么呢?”
伊萬看了老劉一眼,奇怪的是,醉眼蒙眬之中卻掃過一道犀利的目光。伊萬說:“劉大校,你這個人有腦子。但是……”老劉越發困惑,如果不是對自己很了解,誰又會這么說話呢?倒不是說自己真的有腦子,而是只有一個對自己進行了方方面面細致研究的人才有可能說這種話。老劉想追問一下伊萬:“但是什么?”但他又收住了嘴,裝作似乎沒有理解伊萬的話,有些東西還是不問清楚的好。伊萬又恢復了醉態,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庫圖佐夫是一個理解了俄羅斯還有自己的命運的老人。他知道,命運那一回是站在了俄羅斯一邊。俄羅斯的人民,俄羅斯的嚴冬,俄羅斯的大地,俄羅斯的河流,它們都是命運的一部分。戰爭,只是實現命運的一種手段,而且只是眾多手段之中的一種。庫圖佐夫可以違抗沙皇亞歷山大的旨意,可以打一場勝仗之后撤退,可以放火燒掉落在敵后的一座座村莊,可以不要莫斯科,只因為他在耐心地等待命運露出它本來的崢嶸面目。在拿破侖不得不撤出莫斯科,拋下他的軍隊開始逃亡之旅的前一刻,他是多么想與庫圖佐夫來一次決戰啊!可是,庫圖佐夫沒有。他清楚命運正在折磨著法國軍隊,而他要好好保存俄國軍隊的有生力量,以備后來之用。可見,命運有時需要戰爭,有時,也并不需要戰爭。”老劉問道:“這難道不是宿命論嗎?”伊萬答:“這不是宿命論,這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伊萬愣了一下,仔細想了想,大笑道,“哈哈,看看我在和誰說話呢?我在和昔日的學生、今日的雄鷹說話呢!哈哈。”
晚餐時,老劉意外地坐在了伊萬旁邊。這個紅頭發胖子打了滿滿一餐盤肉,一次又一次用杯子裝滿各種酒,差不多幾口就喝光了,然后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再接滿一杯。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喝普通飲料。突然,伊萬抬起頭,淚流滿面,說道:“戰爭是重要的,戰爭是要命的。戰爭是地獄,戰爭是魔鬼,它不會是別的,它永遠也成不了天使。不要把它從籠子里放出來,只有在需要讓一個魔鬼殺死另一個魔鬼時才這么做。這是我,一個酒鬼的話……哈哈。”
老劉是從辦公室出發去演習駐地的。他把迷彩背囊細細裝好,因為知道這一次既要拼腦力又要熬體力,所以把必備的東西檢查了好幾遍。臨關上門時,他回頭望了一眼,不禁有一絲緊張。他看到了舊式木質書柜的玻璃門,玻璃門后面擺著書籍、資料和照片,還有英子給他的那封信。這封信擺的位置一點也不顯眼,可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朝那個方向望過去,即使沒有去看,注意力也會被吸引過去。老劉時常在想:“這可真是一封與眾不同的信啊!永遠都不要拆開它,這樣,里面就永遠藏著希望。”
各類演習老劉參加過不少了。這一回,他被分配在總導調組。簡單點說,這個組的職責是把控演習的整個進程,既讓藍軍和紅軍拼盡全力廝殺,又能保證戰爭推進在一個大致預想的框架之內。總導調組又下設若干個分支小組,老劉擔任其中一個分支小組的組長,并無太大的責任,但要參與作戰值班。演習進行若干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因此,每個職能部門都須分成三套班子,晝夜不停地滾動實施。今年的演習與以往有了很大改變,基本上貫徹了首長的“想不到”要求。
老劉的座席在一個沙漠色迷彩野戰帳篷里頭,能容納三四十人,帳篷外頭遮了枯葉色偽裝網。邊塞的寒風一吹,從帆布門簾縫隙里呼呼涌進濃濃的沙塵。不一會兒,桌子上、迷彩大衣上、野戰筆記本電腦上便罩了一層黃土。帳篷里頭陰冷陰冷的,礦泉水瓶結了冰,手指頭凍得像筷子,坐一會兒,就忍不住拔起腿,到外面的陽光下曬一曬。外面很是天高地闊,天空是濃濃的藍色,點綴著幾塊棉絮狀的薄云,頭頂是嘩啦嘩啦作響的大風,土黃色的板結的戈壁灘上到處是半嵌在土中的礫石。帳篷背后是一座小山,沒有一棵樹,沒有一塊綠色。不遠處,一字排開幾輛涂裝了沙漠色迷彩的指揮通信車。開車的老兵一時無事,躲在車子后面的角落里抽煙,抽完了又跑到陽光下,躁一躁凍僵的腳。這里實際溫度并不算特別低,零下十攝氏度左右,但加上無孔不入的大風就不一樣了。身上那點可憐的熱量一下子就被吸走,像被惡鬼吸走靈魂一樣,那感受和在東北邊陲零下幾十攝氏度的環境中差不多。上廁所成了大問題,想一想,把你的屁股浸在冰水里,你還拉得出來嗎?
各種信息通過聯合指揮部的電文和首長的命令下達著。首長的聲音很堅定,接受命令的聲音透露出謹慎和緊張。總之,演習的各個環節按照預想的方向鋪開下去。老劉坐在野戰座椅上,裹著厚厚的迷彩大衣,腳穿防寒靴,頭戴冬棉帽,人仿佛置身于一個又黑又厚的城堡里頭。他的心思隨著演習的進程而若即若離地思考著,一方面在設想著各種意外情況,以及應對措施,另一方面又時不時超脫出來。那個聲音一直沒有消失,一直在忽大忽小地說道:“換一條思路,一定要再換一條思路!”老劉有時又很是困惑,為什么這個聲音一直持續不絕?為什么非要換一條思路?真的有必要嗎?但是,這個聲音又像是一種誘惑,在黑暗處鼓動著他。
有一天凌晨三點多,老劉剛剛結束值班,用冰涼的水擦了擦臉上的黃土,身穿毛衣毛褲毛襪,腰部和腳部貼上自發熱袋,鉆進了睡袋。老劉對自己說:“睡吧,腦子疲勞了一天,像木頭一樣了。別再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新鮮的東西。”這么對自己說時,他覺得簡直是有點自暴自棄。拉上睡袋拉鏈,只留眼睛和鼻子露在冰冷的空氣里,胸口和腹部的熱氣慢慢擴大,在自發熱睡袋的幫助下,腳也漸漸有了知覺,暖和起來。老劉再一次安慰自己:“睡吧。”眼睛雖然閉上了,可眼皮還是不由自主地抖動著。
這時,一個念頭像大雨前的悶雷一樣響在了胸前,把老劉嚇了一跳。然后,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血液汨汨地流出心口的聲音都聽得分外清晰。老劉憑多年經驗意識到,此刻跳出來的念頭非同小可。現在不似平日,大量曾經研究過的資料都堆積在腦子里,所有的意外和所有的可能性都處于一觸即發的狀態。大腦是一個牢籠,而這些研究過的結論就是牢籠的堅固柵欄,任何一個念頭如果沒有足夠的力量,是絕無沖出牢籠的機會的。雖然自己并不清楚,但是大腦已經在無意識中把這個念頭從頭到腳檢驗過了。
老劉一動未動,但知道再也沒法睡覺了。腦子像個破車,又被加滿了油,并且把油門踩到了底。他像個窮漢子,平白無故地撿到了一塊金磚,又是歡喜,又是懼怕,得好好看看這金磚是真是假,還得好好想想這金磚是從哪兒來的,自己留不留得住它。
可是,此時自己的大腦早已超越了這個階段。它在不受控制地,并且非常明晰地告訴老劉實現這個念頭的方法。只用了三十分鐘,這個方法就變成了具體的方案,并且從抽象的方案變成了文字匯報材料。總題目、大標題、分標題都仿佛替老劉斟酌好了,一下子就來到了他的腦子里,每個字、每個詞都清清楚楚。平時用幾個月都搞不出來的東西,竟然在電閃雷鳴中就成形了。老劉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他知道不能再躺了,否則就可能把其中的幾項內容給忘了。于是他鉆進冷冰冰的空氣里,摸出同樣冷冰冰的筆和記事本,嘴里冒著濃白蒸汽,把這些內容記下來。一邊記,腦子又在飛快地冒著新想法,修正剛才的想法。他便抹去舊的,記下新的。
離天亮還早,老劉望著記事本,又陷入困惑:“那么,我該怎么辦呢?僅僅就是記下來了嗎?”這時,狂喜之后是一陣巨大的失望。然后,腦子里又冒出另外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個命運,它又不是宿命論的,那么它會是什么呢?”老劉想起了伊萬,這是他說的,老劉曾質疑過。庫圖佐夫一槍沒打就放棄了莫斯科,他在追擊拿破侖時也未與法國軍隊真正接觸,而是采取了“平行追擊”的辦法,趕著法國人逃亡在嚴寒里,直到潰不成軍,直到凍死餓死。那么,命運是什么呢?命運是歷史當中最堅硬的脊梁骨,你只要把它辨認出來就可以了。你當然可以打斷它,但你做不到。命運似乎并不需要智慧,人的智慧在命運面前更像是螳臂當車。命運是一條大河,里面流淌著數不清的意外,可是最終,這些意外都被堅固的河岸馴服了。命運也很像是兩個巨人在搏斗,一個是命運的主人,另一個是命運的敵人。兩人在搏斗中窮盡了所有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之后,接受了輸贏,接受了命運。于是,老劉陷入了很強的自卑感之中:“我的這點小才智不過是大河中的一朵浪花,不過是巨人拳頭上的一根汗毛,要多微不足道有多微不足道……”
但是在接下來的幾天,自卑感并未讓老劉放棄這個念頭。因為這個念頭像棵小芽,或者說像個嬰兒,它的身體里頭藏著一個很完美、很有力量的希望,讓人不忍拋棄。老劉想讓自己忘記也不行,他的腦袋仍舊在固執地考量著這個念頭,從方方面面考量。豈止是考量,簡直是在拷打。因為他清楚,如果想讓小芽長成大樹,想讓嬰兒長成壯漢,那就一定要讓他們在最不適宜生存的地方九死一生一回。
老劉的腦子里有兩個聲音。一個聲音在說:“算了吧,放棄吧!前面要闖過的關卡太多了,哪一道都是銅墻鐵壁,哪一道都能讓你頭破血流,哪一道都能讓你出局。你都出局了,還奢談什么呀?這一回不行,慢慢來,等下一次機會吧!盡管機會還是很渺茫。”老劉實在是很中意這個聲音。他實在太累了,累得精疲力竭,只要躺倒,甚至只要小憩片刻就可以了。可是另一個聲音并不出聲,你需要仔細聽。那是小芽的枝干在爛漫生長的聲音,是嬰兒的骨骼在蓬勃壯大的聲音。更可怕的是,你甚至已經看到了那一天,他們成了大樹,成了壯漢……
“什么是命運?這難道不也是命運嗎?”老劉默默地念叨著,“有時候,決定命運的并不是堅固的河岸,而是所有意外當中那個最大的意外。而我的責任,就是確保這個最大的意外掌握在自己的國家手中,而不是威脅民族生存的敵人手中。這是我的責任,想清楚這一點,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又過了兩天,一個全新的方案在老劉的心里成熟起來,與舊思路幾經搏斗,慢慢站穩了腳跟。他在想該怎么辦。有一天凌晨四點,老劉和首長在同一個班次值班。與下一個班次交接任務之后,老劉計劃先找點吃的,在戈壁灘上走走,平復一下情緒,然后回帳篷睡覺。路上碰到了首長。借著微光,首長認出了老劉,熱情地叫了他的名字。其實,首長提拔很快,雖然職務懸殊,但年齡比老劉大不了多少。打過招呼,首長似乎是例行公事地說道:“你們搞科研的要多想想辦法,多出主意,當好大腦。不像我們,千頭萬緒的工作多如牛毛,靜不下心來。”他停了停,又問道,“最近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嗎?”
老劉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本是打算先跟周圍的人,或者先跟上級商量一下,把想法提出來,慢慢討論,尋找變成現實的機會。可是現在,和首長面對面交談的場合不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微微彎腰,離首長更近了,換了一種非常懇切的語氣說道:“首長,您曾說過要讓任何人都‘想不到’。可是,我認為我們還沒有達到這個目標。”首長皺了皺眉,抬起眼,問道:“你說說看!”顯然,老劉察覺到了首長的不悅,既然沒有達到首長的要求,干嗎當初還要呈交指導方案?現在演習正在進行,這不是打首長的臉嗎?老劉也顧不得首長的情緒,橫下心說道:“這次指導方案已經很厲害了,這個我不否認,我也參與其中。可既然是‘想不到’,就要讓對手措手不及,不光要窮盡所有的可能,而且要創造新的可能。也就是說,沒有最不可能,只有更不可能……”
首長聲音一提,說:“你繼續說。”老劉道:“如果真想做到‘想不到’,那么,從現在開始,原來的指導方案中止。我有一條新的思路,并且已經擬好了方案。從現在開始,啟動新的方案,這是真正的‘想不到’。要讓紅軍和藍軍都嘗嘗‘想不到’的滋味才行!”首長道:“講講你的方案。”老劉略略講了一下。首長沉思片刻,點點頭,道:“我聽明白了。可是……”老劉接過來,說道:“首長您是不是想說,打仗是千軍萬馬的事情,一個龐然大物不可能說勒住韁繩就勒住韁繩,說讓它轉個方向就能轉個方向,對不對?”首長道:“我是想,如果這個方案確實很好,我們可以用它來設計下一次演習。這樣不是更穩妥嗎?”老劉不顧一切地說道:“如果戰爭突然爆發了,我們還有下一次嗎?我們得抓緊這一次,要把這一次當成最后一次啊!”首長道:“老劉,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比你還急,可是,我要面對的是全局,我有我的判斷……”老劉搶著說道:“‘想不到’是您自己說的,可是現在,您怎么就能肯定‘想得到’?”
老劉硬著頭皮等首長發火,說道:“首長,您別怪我,平時沒什么機會見到您。所以,我非常珍惜這個機會。”首長緩了緩,說道:“你把你的方案好好整理一下,呈送過來。”
在重新打磨方案的時候,老劉猛然間記起來了。其實,這個念頭是有來由的,只是自己的記憶被時間埋沒了。那是五年前的一次學術會議,自己提交了論文,并且提出了一種觀點。但是,那次應者寥寥,很是冷淡,甚至氣氛有點尷尬,似乎老劉說了一個很可笑的想法。那種氛圍讓老劉退縮了,很快陷進了自我否定的機制里,自己給自己提困難,自己給自己挑毛病,自己嘲笑自己,自己勸說自己,自己警告自己。然后,這個念頭就被遺忘了。現在突然冒出來,說明自己的潛意識還是認為它是對的。
老劉不喜歡那種討論來討論去的方式,他覺得那樣做其實是誰都沒有負責任,徒勞地說些不咸不淡、不深不淺、三心二意的話,最終是消耗時間。而且,老劉最擔憂的,恰恰是那些最有發言權的專家。這個群體是個龐然大物,又是那么不可改變,讓老劉既害怕,又憤怒。有無數次,老劉曾無奈地想:“我太了解他們了。我的想法是得不到他們的贊同的,它終將被擱置在故紙堆里,直到連紙也被銷毀。我在他們眼里,就是個容易頭腦發熱的人,是一個只會紙上談兵的人,是一個凡事落不了地的人。可是,要命的是,一個念頭不僅我們會想到,我們的敵人也會想到。這個理念的可行與否竟然要由敵人來驗證。而一旦敵人開始實施了,我們才著急起來,才像煞有介事地加緊追趕。而在此之前,寧可裝聾作啞也不愿擔著風險去設想一番。為什么總要這樣?!”
老劉喃喃道:“就站在這兒,這次不要再后退了。”提交了新的方案之后幾天,沒有什么反饋,演習依舊繼續。在老劉看來,它緩緩地朝著某個關鍵節點靠近,到了這個節點,正是啟用新方案的精準時機。所以,他不免有些焦慮。這時,腦子里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連自己都被嚇著了。
又用了兩天,老劉不再理睬提交的方案,而是進一步把它變成一個個作戰場景,還有一道道命令。他的精力高度集中又有幾分亢奮,身體在冰冷的空氣里發抖,手指卻是因激動而顫抖。同時,背后卻是無邊的恐懼。走下去嗎?想過后果嗎?你走在沙漠里,你的前方是水源,還是終究也走不出去的漫漫黃沙呢?
晚九時,老劉進入值班席位。他把一個全新的作戰場景拷貝到文件發送窗口里,思量再三,在心里默念了三個數,然后按下了發送鍵。他知道,在這一瞬間,演習指揮部、紅軍和藍軍都會同時接到這份“想不到”的作戰場景。按照規則,紅軍、藍軍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針對這個新的場景設計作戰行動方案,并且反饋給總導調組。
老劉閉上眼,心在狂跳,胸口發悶。他暗自說道:“你這個渾蛋,這下子你給多少人惹下了麻煩,你讓多少人的心血,讓多少個不眠之夜付諸東流!你真的有那么高尚的動機嗎?你以為別人都是笨蛋,都是庸才,其實大家都比你聰明,比你有智慧。你不過是個自視甚高、不堪大用的可笑之人。你這樣做不過是變態的虛榮心在作怪,你想引起注意,你想出人頭地,你想把你那個沒什么價值的論文、那個根本沒人贊同的觀點強加給別人。你在作死,這一回,你完蛋了,即便清醒過來也晚了……”
大概有半小時的靜默。老劉能夠想到,這之間有多少電話不安地打進來打出去,詢問、核對、澄清情況。這時,指揮部下達命令,作戰時間暫時停止,演習何時繼續等待通知。然后,演習監察組的一位上校把老劉叫到了他的工作帳篷里。那里有張野戰迷彩桌,桌旁坐了一位上尉,拿著筆,面前有本打開的筆記本。上校指著桌前一把椅子,讓老劉坐在那兒,形同審問。
上校說道:“大校同志,你肯定清楚為什么會到演習監察組這里來。請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好嗎?”上校看了一會兒帳篷外的夜色,說道,“正式問話之前,我受首長委托把一些情況通告給你。你給紅軍、藍軍發出的新的作戰場景首長第一時間就看過了。”老劉忙問:“他說什么了嗎?”上校道:“他說你忘了自己是個軍人,你不配你目前的軍銜。抱歉,首長讓我把原話轉告給你。”
老劉張了張嘴,隨即又覺得在意料之中。首長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可不是白說的,前半句是憤怒于我不遵守紀律、不服從命令,后半句意味著要處理我了。看來,肩上的大校軍銜恐怕是戴不了了。他又問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呢?”上校說:“演習駐地不要待了,一會兒監察組的李干事和你一起去 xxx市,住在某部隊營房里,寫一個情況說明。這期間,小李和你在一起,哪兒也不要去。”老劉明白了,自己算是被看管起來了。臨行時,他又找到上校,懇切地說:“既然首長托你帶話給我,我也有一些東西托你帶給首長。不能交給首長,交給上級也行。”他掏出一沓打好的文字材料,上面是執行新方案所需要的新作戰場景和新作戰命令。老劉還抱著一線希望,如果演習按照新的方案繼續下去的話,這套東西馬上就能用得上。
車子駛出茫茫戈壁,進了一座宛若世外桃源的小城市。這里有條翠玉色的河,河兩岸有一排排垂柳,有石砌的步行道,有石欄,有高高的居民樓,有繁華的商業區。總之,你站在這里,絕不會感覺到自己正身處這個偌大國家的西北部。某部隊是個聯勤部隊的倉庫,而老劉待的房子又是庫房,圍在小院子里,可以說是倉庫里的倉庫。這里靜悄悄的,大大的場區里只見到零星幾個戰士。紅磚砌成的平房外,是幾棵大楊樹和一些不高的灌木,在冬季里光禿禿的。窗玻璃看起來好長時間未擦過了,覆蓋著灰塵和泥點。不過天空很晴朗,湛藍的天,金黃色的土地,鮮紅的房屋,在寒風之下,一切都那么纖毫畢現,像一張高清的照片。也不知這屋子過去是裝什么的,有股煤油味,墻上的石灰剝落了,露出紅磚和泥沙。角落里放了一臺電暖氣,使得屋里不致太冷。李干事還算客氣地說:“劉教授,您就不要出這個院子了。我在隔壁房間,有事請找我。”
老劉坐在一張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木質辦公桌前,透過玻璃窗望著屋外的楊樹。楊樹上有一塊傷疤,活像一只黑色的大眼睛。辦公桌的淡黃色油漆開裂卷曲,鐵質的鎖耳生出紅銹,大概已經在這里寂寞地待了半個世紀。在它嶄新如初的時節,想必是見證過一些鮮活輝煌的事情吧?
我呢?也還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水沫,誰會想到,這里曾經坐過一個反省的大校呢?老劉回想了一下不久前做的事情,仿佛在做夢一樣。豈止在做夢,簡直是做了一件做夢都不敢做的事,可是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做了。
看來,我是做錯啦!我太天真,太一廂情愿,搞得連軍銜都丟了。我不是帥才,也不是將才,我只是個秀才,而且是個渾身冒著酸氣、迂腐透頂的秀才。那些能干成事的人,都能耐心等待時機,并且堅忍不拔地把事情做下去。而你呢?只知胡鬧,這下好了,連把事情做下去的機會都沒有了。老劉啊!你能戴上大校軍銜不容易,能評上正教授不容易,雖說也算不上春風得意,也算不上人中龍鳳。不過年輕時,當你還是個小中尉、小上尉,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能像今天這樣嗎?還有,現在的房子也要退出來,住回多年前住過的小房子里。你忘了,分到新公寓房的時候,你和你的家人是多么高興。
從白天一直想到半夜,老劉還是搞不清自己干了什么,以及為什么要這么干。事實都擺在那兒,可就是有一種“搞不清”的感覺。
寒風打著窗子,一輪黃色的圓月掛在楊樹上。他想這些瑣事有些累了,心思反倒超脫起來,變得無牽無掛,像是被現實輪番毆打了一遍之后,仍然有個東西念念不忘。先是冒出一個詞:“可是……”然后他自問道:“這個新的方案是不是讓所有人都‘沒想到’呢?假如有一天,在戰場上出現了這種情況,我們做好準備了嗎?讓敵人真正害怕的,是我,還是那些除了服從上級命令再不做他想的人呢?”他又自嘲道,“都這個時候了,都弄得只剩下一條短褲了,你還在堅持你那一套阿Q精神……”
他睡著了,在極度的疲憊與不甘之中做了一串長夢。
在夢里,老劉走到一座山腳下。山是烏黑的,天空是烏藍的。他順著窄窄的潮滑的山路往山頂上爬。正在吃力的時候,一條黑色的影子從路邊跳過來,和他扭打在一起。這條影子又高又大,從上方推著老劉,想把他推到山下去。而老劉知道身后是萬丈深淵,如若后退將是粉身碎骨。
老劉掙扎著,想方設法擺脫對方,或者把對方推翻在地。此時此刻,他沒有別的選擇,而且必須堅持下去,否則,等待自己的結果將是萬劫不復。奇怪的是,自己慢慢從驚嚇中、從恐懼中緩了過來,漸漸有了力氣,也有了辦法。而對方也不再是個冷冰冰的黑影子,它有了氣味,有了溫度,越來越呈現出淡淡的顏色。
恰在此時,老劉和黑影子對視了一眼。他發現黑影子的臉在飛快地變化著。無數張臉像在屏幕上一樣一閃而過,而且某一瞬間,他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臉。一個念頭在老劉的腦子里爆炸了,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些東西。天地更寬廣了,他瞥見了星空,它是那樣浩瀚多情,竟然有五顏六色的星星。而黑影子在對峙中慢慢失去了力氣,癱軟下去。老劉奮力一搏,將它推到了山崖下。
老劉喘著力,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可他還是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向山頂爬。最后,他靠在頂峰上的一塊巖石上,向周圍的云海望去。有一個方向正在被紅色浸染,天空泛出亮光,那里的云層像是要沸騰了一樣……
老劉的夢醒了。他如釋重負地喃喃道:“哦,是這樣。命運不僅僅是戰勝敵人,命運是頭頂的宇宙星空,命運是眼前的大地朝陽……”
中午時分,系張副主任走進了老劉住的屋子。看到千里迢迢之外的同事這么快就來到這里,老劉更加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張副主任看著他的眼神里有難以置信,有難過,又有點同情,說道:“上級機關把電話打到了系里,系里連夜開了會,派我把你接回去。”老劉明白,如果在平時,自己回去就行了,哪還用來人接。說得不好聽一點,簡直是押回去。
張副主任從旅行箱里掏出兩包方便面,燒了水泡上。這越發讓老劉過意不去。等待方便面泡好的時節,張副主任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說道:“怎么啦?老劉,遇到什么事情了嗎?和什么人鬧矛盾了嗎?咱們在一起工作快二十年了,這不像你啊!”
老劉平靜地說:“實在是抱歉,給系里惹了這么大麻煩。”張副主任懇切地說:“你是不是在操作文電系統時出了差錯,錯把正在研究的素材資料當成正式命令發送了出去?如果是這樣的話,咱們可以把情況講清楚,性質是不一樣的啊!”老劉看著張副主任,明白他的意思,沉思良久,搖搖頭,道:“我說的,和我做的,是一個意思。”
老劉望著窗外刺眼的冬日午后陽光,道:“咱們做學術研究的,一種方式是用智慧、用知識搞研究,另一種方式是用行動、用態度搞研究。我這一輩子都是在用前一種方式,但我想,也總得有那么一兩回用后一種方式。我是否做錯了呢?是的,我做錯了。可我是否后悔了呢?沒有,我不后悔。”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不知為什么,最近我一直在想命運這個東西。自抗美援朝戰爭以來,我們再未打過大仗,也再未卷入戰爭浩劫之中。可是,我們不能忘了,我們最寶貴的財富,其實是這一兩百年來的苦難命運。它沒有過時,也永遠不會過時,我們要牢記它、理解它、改變它,并且創造新的命運。其實我們每個中國人在心底里都非常非常清楚這一點,畢竟痛得刻骨銘心。只是,要時時記起,不要迷失了呀……”
天漸漸黑了。老劉收拾好背囊,準備隨張副主任回去。本來是送行的李干事突然跑過來,說道:“稍等一會兒,演習監察組王上校馬上到,有通知。”上校進屋,打開公文包,宣布了一份給予老劉紀律 $\times x$ 處分的決定,并且將紙質公文交給了張副主任。然后,他說道:“大校同志,今夜零時,演習繼續進行。指揮部要求你回去觀摩演習。”老劉轉過身,打開背囊,扯出迷彩服,又轉回身,問道:“我還可以穿這身軍裝、戴這個軍銜去嗎?”上校面無表情地說:“演習臨時黨委除這個處分決定之外,并沒有其他決定。所以,我理解,你仍然要按照以往著裝去觀摩演習。”
進入演習指揮部旁邊的一個帳篷,老劉找了個無人注意的角落坐下。零時整,屏幕和揚聲器里同時傳來命令:“下面,演習繼續進行,新的作戰場景是……新的作戰命令是……”聽到這里,老劉把臉埋在手掌里,淚流滿面。
演習結束后,老劉風塵仆仆回到辦公室。打開門的一刻,他最先看到的是擺在書柜里的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