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間富貴花

一

我這里不是說的雪花，但她們是與雪同生共舞的花：高原花。

那些高原花，手摸上去的感覺，同觸到雪花一樣，都是柔軟而冷凝。

是的，她們同樣不能算是富貴花。

她們置身于高原，受風(fēng)耐寒，無人憐，無人賞。當然，她們也不需要誰人憐、誰人賞，她們只是自顧自地雪中開、雪中放，而后，雪中亡。

然而，她們以自身的力量，裝點了雪域。以小小的身軀，擎起了一片藍天，挺起了高原的海拔。

當你的腳步悄然踏人，必然會有一個驚艷等著你，會有一個道理等著你，會有一篇《離騷》、一篇《道德經(jīng)》、一篇《莊子》等著你。那是一部大書啊，探究不完，品賞不盡。

現(xiàn)在，讓我們?nèi)プ鲆淮伍L途旅行，或者說，去感受一場驚天動地的艱難和視覺盛宴。肯定，路上你會不斷地有驚喜。雪域冰峰的驚喜，江河源流的驚喜，遼闊草原的驚喜，輝煌廟宇的驚喜，還有，就是發(fā)現(xiàn)各種花草的驚喜。

不錯，我們到的是三江源，黃河、長江和瀾滄江的發(fā)源地。當然，這里也是生物物種留存的“神佑之地”，是高寒生物自然種質(zhì)的資源庫。你知道，這里能叫上名字的植物，像紫花針茅、固沙草、西藏蒿、墊狀駝絨藜、小蒿草等，有八百多種。那八百多種，該是多少生命啊，在這片高寒區(qū)域，無不揮灑著生命的激情，演奏著生命的樂章。

二

沒錯，見得最多的是格桑花。

那么你可知道，格桑花還有一個名字，格桑梅朵。藏語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那樣，格桑花就是幸福的花。除了高原，哪還會有這種曖心的花呢？

可能最難遇的，是八瓣格桑花。藏人有一種說法：不管是誰，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

事實上，格桑花也是高原最普通的花，就像高原的女子，隨時都能看到她的芳姿，聽到她的歌唱。她的花瓣不大，細細的莖稈挺立著，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

不，她怎么會弱不禁風(fēng)！她骨子里堅強著呢，耐風(fēng)沙，抗暴曬，戰(zhàn)嚴寒。而且時時不忘把最美的姿態(tài)展現(xiàn)于世，隨著季節(jié)，更換著衣飾和花顏。美麗的格桑花，同山風(fēng)一同搖擺，同野草一起葳蕤，點綴著高原。

當然，還要提一下杜鵑花、龍膽花和報春花。

這也是人們關(guān)注的植物，她們花形獨特、顏色艷麗，又生活在環(huán)境惡劣的高原，也就被公認為高山三大名花。尤其是杜鵑花，在青藏高原，是世界上種類最豐富的地區(qū)。

你只要用心，不定在哪個雪山埡口，就會看到那些團團簇簇、熱情綻放的紅色或藍色的花兒。

矮小的龍膽草，喜歡躲在不起眼的地方，她的花是藍色，花球卻是紫色，這樣的搭配，可能只屬于她。

龍膽草分布很廣，很多地方都能見到這種藍色的小花。朋友說龍膽草也是常用的藏藥原料，而且龍膽草比較好認，她們大都是把鮮艷的紫色和藍色呈現(xiàn)給你。

是的，高原上的花，藍色偏多，這同日照分不開，由于反射強烈的紫外線，高原上的植物大多偏愛藍色。

報春花在中原多見，感覺應(yīng)該是平原地帶所獨有，卻沒想到會在高寒地區(qū)看到她們的身姿。

這里的春天是十分短暫的，或者說根本就不明顯。

但是那些報春花還是要開放。讓你相信，這里的天地，也可以有春天樣的爛漫。她們盡情地展現(xiàn)出紅色、藍色和黃色多種色彩，鮮艷地凸顯出自己那個個性的名字。

在嘎嘉洛草原，開得最多的是水晶晶花，真的，怎么就那么艷麗可人。朋友說，她們也是報春花啊。就更加喜歡了。

粉紅色的花朵玲瓏嬌俏，呈簇狀地長在纖嫩的花莖上，人們喜歡這些嬌小而美麗的花朵，常用她們來比喻草原上含羞的少女。

三

有人將綠絨蒿也列入了名花之列。

那么，從欣賞和生態(tài)分布的角度來排列高原上的四大花卉，便是龍膽、報春、綠絨蒿和杜鵑。

有一種多刺綠絨蒿，莖上生著黃褐色或淡黃色的刺。在我來的時節(jié)，正是綠絨蒿開花的時候，她雖然叫綠絨蒿，卻是開著藍紫或深藍色的花。

那種藍在陽光下格外亮眼，那么干凈、純粹，不染纖塵。似乎她生出來，就是在以這種耀眼的藍來向雪山挑戰(zhàn)。

你看，一棵多刺綠絨蒿，就像一束扎花，那么富有藝術(shù)感覺。藍色花在四圍，中間是深藍的花球，且都長著毛茸茸的花刺，顯出無比嬌憨。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到處能見到她的芳容。

當?shù)厝苏f，這種花，具有消炎止痛的作用。草原牧民有個頭疼腦熱，或遇到外傷骨折，都可以找她幫忙。她會盡情地獻上自己，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塵”。

我看著這一株株搖曳在寒風(fēng)中的藍，長久地不愿離開。

綠絨蒿是一個家族吧，還有五脈綠絨蒿、總狀綠絨蒿、紅花綠絨蒿，都長得姿態(tài)各異，開的花也不同。比如五脈綠絨蒿，花是藍色的，且垂掛著，花口向下，誰要是按照她的形態(tài)原樣照搬成一個臺燈，將會十分惹人。街燈也可以呀。

雖然綠絨蒿不同，但是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具有排毒療傷的作用。當?shù)夭孛窀鶕?jù)多年的生活經(jīng)驗，用她們治療跌打損傷，或內(nèi)科、婦科疾病。

如此，她們的力量便帶來了值得關(guān)注的民俗：如果一個山谷中生長有茂盛的綠絨蒿，那么從山谷中流出的溪水，也會被認為可以治病，牧民們就會跑到那里去取水。

高原人對不同的綠絨蒿有不同的叫法，由于喜歡這種美好的植物，對她們也就有了各種愛稱，“獅子”“老虎”“金翅鳥”……為什么要以動物命名？因為在高原牧民的心中，這些動物代表著吉祥。

四

在可可西里山，竟然見到了一朵朵白色的雪蓮。

她們就長在常年不化的白雪中間，有些被白雪覆蓋了大半，不仔細看，看不到她們寂寞的身影。但是她們?nèi)耘f張揚著綻放的心志，等太陽和風(fēng)把覆蓋的雪收走，還是要露出自己的嬌顏，為這山這雪這生命的種子。

到了巴顏喀拉，我竟然發(fā)現(xiàn)一種披掛著長絨大衣的高山雪蓮，那么長的一串雪絨，讓人想起西方油畫中的貴婦人。那些貴婦人冬天會躲在暖洋洋的宮殿中，雪蓮卻是昂立于皚皚白雪之間。

據(jù)說這種白絨大衣，既能防寒又能保濕，還能反射高原上強烈的陽光輻射。

大名鼎鼎的雪蓮，是藏藥的主要原料，在冰雪嚴寒中，雪蓮生長極為緩慢，至少要有四到五年的時間，才能開花結(jié)果。因而雪蓮代表著純凈與自然，被高原人視為不懼風(fēng)雪的圣者。

是啊，冒著缺氧的危險，每次攀登上一處高峰，見到雪蓮，都會呆立許久。

寒冷的風(fēng)吹起片片雪花，有些雪花迅疾地將一朵雪蓮遮蓋起來，同時也吹得我裹緊了厚重的防寒服。我想不明白，這么好看的花兒，為什么會獨處一隅，選擇在這里開放，是喜歡這里的寂寞，還是喜歡這里的酷寒？想著又笑了，這就是人家生命的選擇，哪個要你來憐惜。你來了，只有驚嘆的份兒。

五

不久就聽到了歌聲，是的，那熟悉的歌聲：雪絨花，雪絨花／清晨迎接我開放／小而白／潔而亮……

這是另一種叫雪的花：雪絨花。同樣大名鼎鼎。

她的花是白色的，不注意會以為是她的枝葉。起初我不認識，當?shù)氐牟孛癜嬖V我時，我竟然也是呆愣了半晌，久仰的花，久違的花！由此心內(nèi)才一陣波瀾，涌上了那首歌曲。

在這里我知道，雪絨花真的是高原人的瑰寶，不僅是她的開放，還因為她是藏藥藏香的原料。

更為奇特的，她還能做酥油燈的燈芯。高原人將她的花絨擰成條，使她開成藏文化中的神圣之花。因而她還有另一個名字：火絨草。

臨別，又響起了心中的那首歌，雪絨花，讓人敬，被人愛。因為，只有在純凈高寒的地方，才能見到她的絕代芳華。

六

你一定知道，雪蓮、紅景天和塔黃，并列為青藏高原的“吉祥三寶”。

我一路上都在以紅景天抵御高原反應(yīng)。有時候是心理作用，只要喝下這種口服液，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但是，當我看到紅景天的時候，還是驚訝了半天。這種花太小了，真的是一種很小的花，不像我想象的，是一種威猛的植物。

叫她紅景天，她的花像滿天星那樣，散發(fā)著喜歡。

當?shù)氐哪裂蛉瞬⒉徽f她是紅景天，他們發(fā)出的音是“嘎都露爾”。

看著這好看的一堆紅花球，覺得她就像那個“嘎嘟嘟”的稱呼。

她的補氣清肺、益智養(yǎng)心的作用是公認的，尤其是能緩解高原反應(yīng)。所以我們一旦知道這就是紅景天時，都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老友，圍著她驚喜，圍著她高興。

塔黃，確實像一座塔，高高的．尖尖的，垂直向天。我看到的這一種不是黃的，而是白的，玉白，甚至透明的白。

塔黃的葉子是綠的，葉子在根部，捧著一枝獨秀的塔身，莊重而矜持。

塔黃一生只開一次花，開花是為了結(jié)果嗎？可一旦結(jié)果，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為了果實的誕生，她能在冰雪中堅強地存活七年。

未開花之前，她樸素得如同一棵不起眼的小白菜，匍匐在流石灘上，暗暗地與嚴寒與風(fēng)雪較勁。盡管風(fēng)雪中，有些葉子會枯死，但埋在地下的主根，卻依然發(fā)揮著作用。

就這樣，在生長期和休眠期不斷交替的過程中，塔黃漸漸長大、成熟。

這也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六年中她都在暗暗地努力。

這最后的一年，她從一個丑小鴨，猛然就變成了一個仙界的白天鵝。那便是從蓮座樣的底部，升起了一根塔般的玉柱。這玉柱最高能達到兩米，兩米高的大個子，在一片荒涼的山地間，你遠遠地就能看到那凸起于山石的奇觀。

陽光透過來，這時再看，感到那塔柱又是黃色的了，這或許是“塔黃”的由來吧。我不忍到跟前細看，更不忍伸手去摸，就那么不遠不近地看著，看著這尤物，她怎么能生長得如此奇異、如此出類拔萃！

塔黃，在一片灰色植物中，公主一般亭亭玉立，俯視群雄。

七

又看到了一個奇跡，一根莖稈上，上上下下都開著白色花。

每一株小花都是一個鴨頭形狀，而且還有眼睛，有尖尖的喙。

看著的時候，就覺得是一群剛出生的小鴨子，爭先恐后地伸頭伸腦，擠在一起看熱鬧。

這里會有什么熱鬧呢？這里只有光禿禿的山崖，只有冰雪，只有無邊無際的荒涼。

問當?shù)厝耍犃税胩煲矝]有弄明白她叫什么。手機沒信號，無從查證。后來得知，她的學(xué)名叫：蕨葉馬先蒿。

之所以要加上“蕨葉”二字，是因為還有其他的馬先蒿，開的花也并非如此。

馬先蒿喜歡抱團綻放，她就像一盞帶有底座的酥油燈，高高的、茸茸的莖稈上，就是酥油燈盤。實際上就是花盤，一圈的花。花開到上邊就脫落了，露出粗壯的花根，這花根就像燈芯了。

難道藏家酥油燈的靈感來自馬先蒿？

據(jù)說馬先蒿是多樣性植物，光在中國就有幾百種，大部分生長在高原。

她們有著各式各樣的花形、各種各樣的花色。如果沒有誰告訴你，你簡直不知道她們同屬一個大家庭。

有一種馬先蒿，造型也是十分獨特。她的花朵像一個彎曲的長鼻子，一位老牧民說，吹起這長鼻子會招來降雨。

真的那么神？我試著吹了一下，又吹了一下。雨沒有招來，卻聽到了一種美妙的聲音，像是雨的聲音。

我問過當?shù)氐牟孛瘢苷J識多少種馬先蒿，他說只能認出十幾種。那么，我在昂賽看到的這棵馬先蒿，只能是這個熱鬧大家族中的一員。

八

在巴塘草原，會看到風(fēng)鈴草和鐵線蓮，她們都長著鈴鐺一樣的花朵。花朵下面是一根長長的富有韌性的莖稈。

草原的孩子將這種花舉在手上跑來跑去。他們不同于中原的孩子，中原的孩子大都是玩木頭或銅鐵做的鈴鐺。陪伴草原童年的，卻是這些自然的花兒。這是大自然的饋贈。

我在一堵牛糞墻的跟前，看到一個女孩子，把一株鐵線蓮別在頭上，她是去通天河邊打水回來，猛然看到我這位外地人，她就那么羞怯而又好奇地立在那里，把一雙單純的大眼睛望過來。她不知道，那株鐵線蓮讓她顯出了草原的另一種美麗。

草原的孩子有很多自然的享受。譬如糙果紫堇。糙果紫堇的花有的是粉色，有的是黃色，有的白色頭頂頂著一圈紫，有的頂著一圈紅，一串串的小花很是惹人。而且她的喙基飽含汁液，試著輕輕吸吮一下，竟然有一絲甘甜。

陪著我的朋友說，跟著大人放牧的孩子，都知道采摘這種如蜜的花草，那是他們的樂趣，也是他們的甘露。

翼首草是我見過的最獨特的一種草，那或就是她的花吧？

銀白色，齊刷刷地，一直順展下來，就像現(xiàn)代女孩整得十分現(xiàn)代的發(fā)型，連顏色都充滿了現(xiàn)代感。有人會叫她們小蘿莉。那么將這棵翼首草發(fā)在網(wǎng)上，或也可成為網(wǎng)紅。

再說一些花好名字也好的花兒吧。

一片小菊花，同中原的野菊很像，而且比野菊花盤大，花瓣舒舒展展，像女孩子一絲不茍盤起來的發(fā)辮。

可她在這里卻不叫菊，而叫紫菀，同樣像一個女孩子。

草玉梅開花的時候，有點兒像兩只蝴蝶在展翅。

那嬌小的花開在高高的莖稈上，周圍沒有葉片，遠遠看去，可不就是單單地顯出了花兒。

花兒不大，像剛從山石間飛出來的小蝴蝶，一前一后地追蹤著，在雪山上輕舞。

還有一種滿天星似的花，叫雪靈芝。真的是一片白色的絢爛，讓人遠遠就驚喜起來。別看她的花朵小，卻每一朵都勁嘟嘟、直沙沙，把自己飽滿地打開。

何不是一個個小喇叭，每一個都在朝著天空發(fā)出嘹亮的聲音。

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就如現(xiàn)在，眼前一大片綠草，也像是一種花。真的，她們是有打開的，像花一樣打開。一根根針刺一樣，一片片竹尖一樣。有的肥厚如兔耳，卻舉著一個獨特的形狀。

我把她們想象為草的花。

九

現(xiàn)在要說圓穗蓼了。

圓穗蓼的花是球形的，白色或白中泛紅的花球，高高地擎在莖稈上。

高原的風(fēng)吹過來，簡直要把那些花球搖落了，可她們就那樣迎著風(fēng)，任你使勁地吹，發(fā)瘋了吹，她們還是照樣開著。

一個個圓穗蓼，像孩子們舉著的棒棒糖，快樂地擎著自己無拘無束的童年。

有人告訴我，說這種花草原人叫它羊羔花。

為此草原人還有了一個傳說，說很久以前，一只母羊生產(chǎn)后的胎盤落在草地上，不久就變成了潔白的花朵。

羊羔花多么好聽，她本身那種毛茸茸的感覺就讓人愛憐。草原人說這種花草比較茂盛，她們開花的季節(jié)，剛好是小羊羔可以跟著媽媽吃草的時候。

尤其是這種開得比較早又比較飽滿的植物，是小羊羔最容易看到又最愛吃的。

這里不是牧場，但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群的小綿羊，它們同大片的圓穗蓼融在一起，快樂的叫聲此起彼伏。

事實上，草原人將蓼屬植物都稱為羊羔花。蓼，實在是一個美妙的名字。

我在隆寶灘濕地，看到了另一種蓼科植物：冰島蓼。她紫紅色，葉小，花也小。不仔細看，你看不到她的花。一次風(fēng)雪就可將她們掩埋，如果沒有太陽的幫忙，她們許就永無出頭之日。冰島蓼既然能夠生長，就是知道太陽會幫忙，萬事萬物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只是冰島蓼的生長期十分短，她知道，所以她生長出來就抓緊開花，開過不久就死了。

那還生長，還開花干嗎？當然，哪怕是一瞬，她們也要展示出自己美麗的生命。那生命永遠不會就此消失，盡管渺小。

這讓人想到前面提到的塔黃，生長六年，只為最后的開花結(jié)果，而后就交出自己的生命。說實在的，這些高原的花兒雖小，卻帶有某種哲學(xué)、某種啟示。

十

你可見過垂頭菊？垂頭菊的名字真的是名副其實。

見到她時，就在那里垂著頭，垂頭，卻不喪氣。

你看她，開得好張揚、好得意。毫不掩飾自己的自在。想怎么開，就怎么開，葉片沒有一片是合拍的，全都是扭著、擰著．垂著，怎么自在怎么來。

這就是草原給她的個性，給她的奔放和舒展。

還有黃色的絹毛苣，按她的性情，一定也是屬于菊科，因為她也太像菊花了，散漫飄逸。

只是這菊花像是誰預(yù)訂后，被主人捆扎好了。一朵朵小花如此緊密地擠在一起，擠得沒有一絲縫隙。即使有一絲縫隙，還是被頂出的一朵小花占領(lǐng)了。

真就沒有地方，非要擠在這里？不是，她們的下面仍然是莖稈。現(xiàn)在這莖稈長長的、光光的，有的是空間。可她們就愿意向上、向上，在最頂端打開自己，擠著也要在那里打開。

那樣，你就看到，可不就是一束花捆扎的形態(tài)？

這樣的花并不是太多，她們不是扎堆地開，單支，所以顯眼。哦，你見了，會覺得是整座高原在舉著，送給你的心意。

十一

葉青山上，竟然發(fā)現(xiàn)了雪一般飛揚的花，有人說是柳絮。

以為是開玩笑，就笑。

說話的卻是一臉正經(jīng)，便知道此言不虛。在這片神域，什么稀奇事都會發(fā)生，都會存在。那么，平原地帶常見的柳絮從何而來？

順著一片山石找去，原來地上匍匐著一堆亂枝。

據(jù)說這種植物叫青藏墊柳，屬于柳屬家族。好生奇怪，仔細看，十幾厘米高的枝子上，遍布著綠綠黃黃的小圓葉。那些絮花就是懸浮在枝葉上的。遇到風(fēng)，便飄起來，傳遞愛的信息。

好神奇的柳屬家族成員，她們是柳樹的變種嗎？

其實，柳樹是一種耐寒植物，她在嚴寒來臨時最晚落葉，在冬季還未過去時最早冒芽。沒有想到在這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看到了叫作柳的魅影。

那么多的魅影，如花般地飄蕩，無邊無際地飄蕩，好像不知道在哪里落下，又好像知道在哪里成家。

后來聽說，生長在青藏高原的柳屬植物還有墨竹柳、左旋柳等，只是我沒有遇見。

在治多，我還發(fā)現(xiàn)有一種矮小而細微的花兒，在雜草叢中絢著自己的色彩。

她的名字叫綬草。一朵朵粉紅色的小花，螺旋狀排在花柱上，就像是圍著一條綬帶。那是自己給自己的獎賞吧？

苦寒的青藏高原，植物通過有性生殖方式繁衍后代的概率很小。許多植物在進化過程中，是通過根、莖、葉，以無性繁殖的方式形成新的植株。

譬如有一種蕨麻，很像中原的菟絲草或疙結(jié)草。她的整個植株，都呈網(wǎng)狀地平鋪在地面上，一點點地節(jié)外生枝，擴大自己的領(lǐng)地。

那紫紅色的根莖，抓地很緊，生出的葉片反而像花，開在紫色根莖的上面。就這樣，無休無止，無止無休。

遠遠看去，紅紅綠綠，點染了一片無聲的世界。

十二

瀾滄江在高高的大山下面，像一條青色的帶子，左彎右繞，最終遠去。

我們在瀾滄江的上面盤旋，事實上是在崇山峻嶺間盤旋。

那是一個緩沖地帶，轉(zhuǎn)過山口時，竟然看到一大片無邊無際的花海。

真的是漫山遍野，差不多是兩種色調(diào)。你看，山風(fēng)吹來，花海翻卷。有時翻成淺黃色，有時翻作粉紅色。

走了很久的灰色和白色地帶，出現(xiàn)這一片好景色，如何不讓人發(fā)癲？車子還沒有停穩(wěn)，我們幾乎是跑著沖下去，撲倒在花的懷抱中。這里是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跑得人搞不清是猛然激動的緣故，還是高原反應(yīng)的原因，撲倒的一刻，都有些發(fā)暈了。

慢慢地抬頭，天上白云如絮，大塊大塊地在加速趕路，不知前面有什么好去處。身邊的花卻是整塊地逆向鋪排著向遠，一直遠到看不見的地方。

那地方折向了瀾滄江。

慢慢地清醒，穩(wěn)住神，真的，怎么這么一大片花！不知道叫什么花，只能認定我們來到了仙界，來到了天然的婚紗攝影地。

那些花兒，肆意地搖曳，歡快地綻放，盡情地傾吐，使得整個天地格外馥郁。狠勁地呼吸，讓肺葉打開，每個人都覺得不夠徹底。

誰要是在這樣的地方來一次浪漫，可是人生獨一份。

前面就是囊謙，囊謙地處青海最南端，緊挨著西藏，地形復(fù)雜，除了高山峻嶺，就是河谷盆地。那么，我們見到的這一大片天然花海，該是囊謙美麗的序幕。

十三

美麗面前，也要小心，否則會付出代價。

在昂賽，同樣遠遠看到了一片美麗，跑到跟前卻發(fā)現(xiàn)是狼毒花。

我肯定不認識，還拿出相機跑著去照相。結(jié)果被人喊住，叫著：小心！

狼毒花是一種有個性的花，外表美麗，汁液有毒，連牛羊都知道對她敬而遠之。

但是狼毒花也是花啊，你不能不讓她開放，青藏高原是包容的，她不阻止任何自由的開放，開放，是所有植物的個性。

狼毒花就這么存在下去，任性地組成自己的世界。在大片的綠草間，一簇簇釋放著激情的狼毒花，使得個性的高原天地異樣。

十四

去往瀾滄江源頭的途中，我在雜多一座藏房前，看到一種白里泛紅的小花。

問當?shù)氐牟孛瘢孛裾f的我聽不懂。正好有一位藏醫(yī)跟著，問他，他也不知道，從藏民那里回來，說是叫雜怪瑪拉。

是夠雜怪的，但我想一定是個有含義的名字。

問她的學(xué)名，就不知道了。只是說雜怪瑪拉開得較晚，她一開，夏天就結(jié)束了，其他的草也不長了。那么，這種花翻譯成“夏末”也挺好。

這個地域有夏天嗎？即使有那么短暫的夏，人們也都是穿著厚厚的翻毛皮衣。

雜多有一種點地梅，似乎是這里的特產(chǎn)，她全身都匍匐在山石上，看上去就是一大捧的花草。這花草是那么惹人眼目，因為她的周身全浸在寒冷的雪中，那雪已經(jīng)形成了冰凌狀。

冰凌狀的雪，似她開出的花的外沿。

經(jīng)過千難萬險來到了約古宗列，“約古宗列”就是藏人炒青稞的大鍋。那個“大鍋”的邊沿涌出一股水流，一直通過鍋底，流向遠方。

我很好奇，沿著細小的流水往上走，想看看那些細流來自哪里，因為它們成就了黃河的幼年階段。

坡上有一大片沼澤。

沼澤間布滿一個個小水窩，水窩之間是堅實的草疙瘩。草疙瘩上，竟然生長著黃黃白白的小花。她們是鳳毛菊、金蓮、藏蒿草。這些能夠抵御寒冷的小生命，不知如何來到這片雪域。她們的開放，因了我的到來，顯得愈加美麗，冷凝的美麗。那么平時，真就是“寂寞開無主”了。

十五

在長江南源，除了堅硬綠草中微笑的格桑花，還看到一種黃色的花，高高越過蔓草的頭頂。但不是成朵地開放，而是抱成一團，遠看是一朵花，近看像一團葉子。而她是有葉子的，那葉子是綠色的，簇擁在她的下面，將她高高地烘托出來。

還有好大一片紫色，如紫的焰，放射在天地間。走到跟前才知道是花，那種并不大的小花，可能在山頂草原顯現(xiàn)不出個體形象，那么，就聚攏在一起，開成一個氛圍，一個場面，一個更大的花。

當然，另有一種深紫的花，開在撲散開來的葉子中央，顯得尤其尊貴，就像是坐在一大片柔軟的絨毯間。在絨毯的外圍，是層層疊疊簇擁的綠草。只兩朵這樣的花，就鋪排出好大一個場面，就像帝王與他的皇后，俯視著他的臣民。

這三種特別的花，我問了不少人，都沒有問出她們的名字。這里的牧民很少，即使是一個藏語的發(fā)音，也沒有得到。

十六

是的，緊張而漫長的旅行中，我經(jīng)常會看到這樣那樣的高原花，她們開得那般艱難。

不，她們開得那般自在、那般鮮活。她們開出了自己的最高境界，開出了雪域高原的最高典范。她們不是雪域富貴花，卻是雪域高貴花。

不知道她們是本地白帶的物種，還是從外地遷徙而來，如果是本地特有，那么該是一次次地掙扎、歷練和堅持而存續(xù)下來。如果是外地遷徙，她們又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方式、怎樣的行程？是什么風(fēng)、什么鳥、什么人將她們帶人，而不得不留存下來，那也是要經(jīng)歷艱難，經(jīng)歷死亡與再生。

總之，這些鮮活的生命，走到今天，是非凡的、不可想象的。

我不能認識她們的全部，但我會讀懂她們，并記下她們，她們是雪域的魂、高原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