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帆兒是一枚綠色葉片,山溪載它駛向江海……
——散文詩《孩子與綠葉》
一
那天在下雨,其實是半夜里一場雷雨的接力。雨不大,霧霰似的罩蓋著早上城市的建筑和街道,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我拿上傘準備出門,兜里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像是心跳。我拿起手機,是朋友旭帆發來的信息:賀老八靜悄悄地走了。
我腦袋里“嗡”一聲響,傘掉在地上,眼前一片空白。不久,列美兄也來消息:接老八兒子安萌的電話,賀老八真的走了。
很多天之前,旭帆已告訴了我,老八腦溢血住進了醫院,但搶救后人已清醒,只是肺有些感染。我還想,老八是個堅強的人,一輩子遭遇過好些危險和困難,他都笑著大腳一邁過來了,相信他一定能邁過這個坎。好多天了,都沒聽到他的任何消息,我還在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等他病好了,我還想讓他帶著我去爬牛背山拍攝云海。
可是,他還是走了,悄無聲息,留下一片淚滴似的雨聲。
我的回憶開始的時候,是在一片溫暖的陽光里。那時,我剛過10歲,還在上小學。我家也剛剛搬到。我記得那是州農牧處的職工宿舍,我家住在一個小小的獨棟,對面是一棟二層小樓。我打開窗戶就能瞧見賀老八姐姐家的家門。我叫他姐姐賀孃孃,她梳粗黑的長辮子,托著一張紅紅的圓臉,見誰都是一臉的笑。姐夫叫辛姑,剛轉業不久的彝族軍人,在林場當場長,瘦瘦高高的,很清秀。院子里的人都傳他曾是五好戰士,他直著腰走進走出,也真的像是。辛姑平時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不多言語,可好喝酒,酒醉后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常見他夜里搖搖晃晃回家,然后就抓起墻邊的柴砸門,門開后他又嘟嘟嚕嚕地罵人,接著聽見屋里傳來他老婆的尖叫和哭聲。如果賀姆姆(老八的母親)也在女兒的家里,會來敲我家的門,叫我媽媽快去把她小兒子老八叫來,只有老八才能管住酒瘋子。
老八來了,我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讓姐夫安靜了,不是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睡得酣暢淋漓,就是和老八坐在火盆邊,一碗一碗地灌熱茶。賀姆姆也常說,家里就賀志富腦殼靈,脾氣也最好。
那時老八已經是中學生了,在我眼里也是大人了。瘦瘦高高的像根竹竿,臉頰尖削清秀,眼睛很大,張開時眼珠子似乎要蹦出來,讓人擔心。他很愛笑,愛唱歌,說話語速極快,一串話還沒聽清說些什么,里啪啦就說過去了。記得好些聽他說話的人都求他,說慢點說慢點。他每次來時,都是又蹦又跳,不曉得憂愁的樣子,賀姆姆都說他就這樣,啥時候都樂哈哈的,老是長不大。不過,我媽硬要我叫他叔叔,我瞧著一臉傻笑的他,叫叔叔有些叫不出口,最后在叔叔前加了個小,后來就一直叫他小叔叔了。
他姐夫辛姑喜歡打獵,養了一條叫卻朗的獵狗,就是那種康定人叫山狗的狗,嘴尖腰細腿細,瞧著像長大了的老鼠。卻朗剛被帶回來養時很膽小,常躲在柴堆角落里不敢見人,主人辛姑也嫌棄。可一聽見老八的腳步或說話聲就活躍了,鉆出來搖著尾巴朝他身上跳。老八抱著它,哎喲哎喲地叫,說又想我給你吃的,你怎么老也吃不夠,邊說邊從兜里掏出一塊餅子或咸肉,喂進它的饞嘴里。賀姆姆就笑著說,只有我家賀志富心腸好,能喂你吃的。卻朗長得很快,眨眨眼睛就長成了一條大狗,瞧著生人也有了些狠意,可見著老八還是那么親熱,比它的主人更親熱。
那時康定街頭常見這樣的一群打獵人,進山打獵或收獲歸來,都成群地從大街上走過。真正威風凜凜的不是那些橫斜挎槍的獵人,而是沖在他們前面的那些山狗。特別是那只頭狗,身材比所有細長的狗都強壯,腿腳不緊不慢地踏著駿馬一樣的步子,尾巴高翹,尾尖的毛像扇子似的張開,威風極了。后面的狗都是細腿細腰的,脖子上的鐵鏈在主人手里拉得直直的,跟著頭狗朝前猛沖著。每次瞧見了,老八就指著狗對我講,哪些是品質優秀的獵犬像頭狗,哪些狗不好是爛瘟,好像他是老獵手,啥都懂。我問卻朗算什么狗呢?他卻笑了,沒回答。過一會兒他說,卻朗算是好狗吧,上次去瓦斯溝獐子,還是卻朗沖在前面咬住了獐子的腿。
賀老八給我講過他和姐夫上山打獵的事。他說,那時他就愛姐夫的路,跟著那伙打獵的人混。可就是那么怪,只要他跟著去了,打獵的人都會一無所獲,空手而歸。他們想半天才覺得,是因為他的心太軟太善了,山神不愿把獵物獻給他們。以后,他們就不準他跟著進山了,只讓他在山下守東西或燒火熬茶。
辛姑家里也漸漸多了些愛打獵的客人,他們有時帶著山狗來,有時就圍在屋里火盆旁喝酒或講打獵的事。老八也愛混在他們中間,毫不客氣地接過他們手里傳遞過來的酒碗,喝一口就用他尖利帶著些嘶啞的嗓子唱歌,一邊唱一邊用筷子敲打桌子或酒碗。每個人臉膛都是紅亮亮的。老八那時瞧著才真的像一個大人了。記得老八拉我到他們酒桌前,從熬得滿屋噴香的鐵鍋里撈出一塊肉叫我嘗,我咬著像咬一塊木頭,很硬。桌旁所有人都瞧著我笑,說我牙齒還沒長硬,咬不動這種肉。老八說,這是豹子肉,沒吃過吧?我臉燒了,說有些咬不動,心里卻想,兇猛的豹子,怎么能是一塊咬不爛的肉呢?他們都把肉咬得脆響,臉上的咬肌很有力量地蠕動著,似乎嘲笑我,小娃娃,牙巴都沒長硬。接著,他們又敲著桌子和碗唱歌,我聽不懂他們唱的是藏歌還是彝歌。
二
有好些日子沒見老八了,聽賀姆姆對院子里的人說,賀志富跟木匠師傅學手藝去了。其他人都說,學個手藝好,以后討媳婦也會討個不錯的。賀姆姆就笑得合不攏嘴,說討啥媳婦,他還是個娃娃,學手藝是想插隊下鄉后,有個好的出路。
他學木匠那段時間,我只見過他一次,他提著一捆麻繩扎的木凳子來姐姐家,對我說這些凳子全是他親手做的。以后還會打桌子衣柜,家里的家具他都會做。現在嘛,只會做些凳子,讓我看好不好坐。他把麻繩解開,好幾張凳子就擺在院子里,叫我每一張都坐一下試試。后來他送了我一張,凳子很結實,我一直坐到長成了大男人。他還給我講他跟隨師傅在鄉下走村串巷找活路時的經歷,說有時跟村里人家擠住在一張床鋪上,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擠在一起,只一根細毛線繩隔開。假如你旁邊睡的是那家的姑娘,你一晚上都得小心。假如把毛線繩子弄斷了,那就說不清楚了。你就得留下來上門做贅婿了。我就笑他,你怎么不試一下,也許就白撿一個老婆給你生娃了。他拍著我的腦袋,說我人小鬼大。
再后來,好久我都沒見到老八了。賀姆姆說,他到魚通當知青了。那時,他的侄兒楊紅娃兒出生了,他插隊回城時,娃兒都滿地跑著淘氣了。
老八招工進了縣商業局,不知道去了哪個公司或飯店,只知道他是商業局文藝宣傳隊唱歌跳舞的積極分子。他還是那個細長的個子,尖削的臉,大大的眼睛。每天都能見到他蹦蹦跳跳地哼著歌,從他姐姐家進進出出。那時,我已經讀高中了,個子比他還高一點,叫他叔叔真的叫不出口了。我就叫他賀阿哥。那個時候,我喜歡上畫畫,他見到我畫的畫,對我說,他準備結婚了,布置新房時想要兩幅畫。其實,那時我畫得很差,怎么拿得出手。他說,你隨便畫,我喜歡。
我畫了兩幅水墨的喜鵲鬧梅,想這樣的才適合婚房吧。我拿著新畫的畫去了他的新房。記得新房在那時的醉翁食堂旁邊,一個逼窄的小巷子鉆進去,再上一個吱吱嘎嘎響的木樓梯,就到了他的家。一間很窄的屋子,一面窗戶朝向街道敞開。屋子里很亂,堆滿了他剛打好的家具和亂七八糟的木料。報紙裱糊的墻壁只糊了一半,天花板還是漆黑的,吊著一盞不太亮的燈泡。
我問他啥時把嫂子接回來?他有些害羞了,說還早哩,瞧瞧,這屋子亂糟糟的,啥時收拾好都不曉得。他敲了下刨刀,又在一塊木板子上刨起來,刨花卷成好看的樣子從刨頭尖上冒出來,他額頭上的汗珠子也一串串掉下來。刨木板時,他牙齒咬得很緊,臉頰咬出兩條很深的皺紋來,瞧著像個成熟的大人了。
幾天后,我也插隊下鄉了,去了遙遠的甘孜絨壩岔。我不知道他啥時接的新娘子,新屋是否還在那里。兩年后我回城,又見到他蹦蹦跳跳活躍的模樣,每天都哼唱著歌從他姐姐家進進出出。賀姆姆說,他是商業局文藝宣傳隊的活躍分子,每天都要排練節目,唱歌跳舞。那時,州文化館也在排練曹禺的話劇《雷雨》,我瞧見館長梅老師多次來找他,要他扮演周沖。梅老師說老八適合演天真活躍又性急沖動的周沖,特別是手拿網球拍,蹦蹦跳跳不知憂愁走進舞臺的樣子,就是活脫脫的周沖。不知道為什么,老八死活不愿意。他母親賀姆姆也不愿他上臺去出風頭,說他家成分不是很好,不想因此惹出些麻煩來。可他依然很活躍,每天都是唱唱跳跳的,不知道啥叫憂愁。
賀姆姆卻對院子里的人說,他家賀志富從小就吃夠了苦,是個受了罪都咬死在心里,不肯吐露出來的人。小時候挨打再痛都不流眼淚求饒,過后還對你咧開嘴巴笑,瞧著就心疼。
我問過賀老八,你兄弟姐妹真的很多,你是老八呀?他笑了,說我就兩個哥一個姐,我是老幺,啥子老八喲!他說,那是讀中學時幾個好哥們兒,他們家景一樣,想法一樣,性格也合得來,就愛在一起玩。幾個哥們數數,他排第八,就老八老八地喊了。
他說,大串聯那會兒,他幾個哥們兒家里成分不怎么好,參加啥組織都受到排擠。可他們也不甘寂寞,想闖出一片天來,就自己組織了長征隊,要徒步出去串聯。其實是想走出去見見世面。常聽他講那個暴風雪里徒步翻越二郎山的經歷,知道了他們的兄弟情不僅僅是一腔熱血。
他說,那天他們還沒到山頂,天就黑盡了,還飄起了大雪,風也猛,雪刮到臉上,像皮鞭子抽一樣痛。他們只好亂鉆亂尋,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避風的巖窩子。他們找不到能點燃火的干柴,兜里揣的火柴也打濕了。他們只好把背包打開,幾個人抱成一團,又用棉被裹起來。他們相互蹭著熱氣,凍得實在受不了就大聲唱歌,那時的語錄歌也多,怎么唱也唱不完。他們唱著唱著,身上就不那么冷了。天怎么亮起來的也不曉得。風停了雪也住了,太陽把山林和荒野曬得刺眼。他們打起背包又跋山涉水,怎么下的山都不知道,問一個小村子的人才曉得,二郎山真的讓他們幾個征服了。
后來,他們爬車去成都、重慶,闖韶山延安,最后擠火車闖進了北京,兜里其實只揣了幾塊錢,到處混吃混喝,膽子大了啥也不怕了。
三
我再見到賀老八時,已經是多年以后了。那時,我在重慶讀書,大一那個暑假回到康定,接到州文化館一個通知,要我參加一個集訓,就是把當時州里一些業余文學作者召集一起,編寫一本叫《雪山紅霞》的散文集。我因為在《四川日報》副刊發表了一篇抒情的散文,很幼稚,但才十八九歲的娃娃吧,讓前輩老師看上了。
就是那個集訓班里,賀志富來了,穿一身洗得變了色的海藍中山裝,人似乎也有些發福了,不像過去那樣精瘦細長了。還有賀先棗,那時他還在德格,黑黑瘦瘦的,愛瞇著眼睛瞧人。他倆總說我是個害害羞羞的小伙子。本來我們三個人住一個寢室,老八說他家不遠,就不住這里了,也給州里節約錢。他不住,我和賀先棗也不住了,因為我們在城里都有家。在那本集子里,賀志富寫了一篇他在魚通寨子里當知青時的故事,賀先棗寫了他在牧場里聽到的那些神奇的事情。我們在這里沒有寢室,就天天在那些有寢室的人堆里混,聽他們講些讓人笑破肚皮的事情。那時,文學只是我們夢里的一棵小草,我們都想把這個夢繼續下去,讓小草長成一塊草地,形成一片花園。
那時,老八在中橋民貿公司售貨,我問他嫂子在哪里,他有些害羞了,說嫂子還沒有接回來。我說,好久前你不是在布置新房了?賀先棗也指著他笑,逼他說是不是換新的了。他生氣了,臉有些白,指天發誓說沒有,還是以前那個。不過家里有些扯不清的事,耽擱到現在都沒有結成。他費心布置的新房也讓別人占了,他搬回去和母親一起住了。
四
幾年后,我在一所中學教了兩年的書,后調到《貢嘎山》雜志做編輯,想不到賀老八也調到了編輯部。
那之前,老八在一個售賣照相器材的小店里工作,他對當時的照相器材熟悉得像是自己衣服上的紐扣。雜志社的主編龔師爺常說,老八能調到雜志社真是幫了他大忙,減輕了他好多負擔。我想,除了老八真的很能干外,更是因為他對照相的喜愛,龔師爺有了志同道合能閑聊在一起的人了。那時,老八在雜志社除了自己負責的散文稿編輯外,還肩負發行、出納和編務等雜七雜八的事,對我們這樣貪玩的小青年來說,想著就煩死了,他卻干得挺認真。收納報紙郵件,跑印刷廠或聯系合作單位,他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已經年過三十的老八開始發福了,不像過去那樣苗條清瘦,蹦著跳著像舞蹈一樣走路了。還記得每次見他走進辦公室門時,就撫著臃腫起來的肚子跟我們說話,說《貢嘎山》雜志社的房子修在這么高的山坡上,像爬跑馬山一樣累人。他接到電話,新雜志拉到山下了,他背起背筧跑得很快。那時,新雜志出來,都堆在山下,我們就全體出動,一背筧一背筧背到山上。他卻開心地說,哪個雜志社的編輯有我們厲害,背起“貢嘎山”爬山。
那時,龔師爺是個很有夢想的人,他說《貢嘎山》雜志不僅是州里文學愛好者的園地,也是作家創作的“俱樂部”。雜志社編輯也該是作家,就不該天天坐在辦公室里。編輯任務完成后,每年都給他們幾個月深入生活、創作作品的假。他特別喜歡賀老八這樣任勞任怨,干啥都是樂哈哈的不知苦累的人。那時,老八為了雜志的發行,時常關外鄉下到處跑,回來后除了編好的稿子,還把他負責的賬目理得清清楚楚。老八總是說,雜志社里只有他轉來的關系是工人,那就是勞累的命。龔師爺說,調你來可不是這樣,因為你是個人才,雜志社需要你呀,你千萬別這樣說自己。我們都知道,那時老八真的有些自卑,盡管我們沒有誰低看他,可他總把自卑的心思埋得很深,用笑臉掩蓋著。
那段時間,賀老八信心滿滿地做著他的文學夢,他說自己只是文學創作的“小草小苗”,寫出的也青嫩幼稚,入不了大眾的眼睛。可州里的讀者們都很喜歡他的作品,像小說《陽雀回窩》《正月十六》《山棚子》,那是正宗的魚通河生活,不僅接地氣,有鄉土味,還勾起他們對過去生活的懷想。
我知道,賀老八表面瞧著不怨天怨地,一副樂哈哈不知憂愁的樣子,其實心里壓抑得很。他默默地與命運抗爭,報了自修大學,悄悄開始了自修大學的學習。記得有天晚上10點多了,我有急事闖進他家里。他窄窄的屋子里堆滿了自修大學的書,他還在一遍又一遍做上面的題,有現代漢語、古代漢語和文學理論。他說他也沒法子,想改變命運。他真不愧是老三屆的康中學生,優秀的本色和底子都在,只短短的一年,他全考過了,還考得非常優秀。據說,他的朋友高旭帆也考得非常好,都考過了。當然,他的命運也改變了,馬上就轉了干。
那時,他與母親一起住,就住在電影院對面的那幢居民樓里,是棟老舊的四層磚樓,他家住二樓。過了大禮堂前的新橋,一抬頭就能瞧見他家的窗戶。我們也從他家窗戶開或緊閉判斷他在沒在家。那時我很喜歡去他家坐坐,特別是早上10點鐘時,陽光剛剛飄進他家窗戶,我們就坐在他家的茶桌和火盆旁,一邊吞咽著溫熱清香的茶,一邊迎著陽光偷窺路上走來走去的行人,遇到熟悉的人就伸出窗戶大喊一聲,把人招呼到他的火盆旁,一同嘻嘻哈哈地閑聊這座高原小城里的八卦。賀姆姆也坐在火盆旁,收拾著懷抱里的針線活,陪著我們嘿嘿地笑。就在那時,我見到了新嫂子,黑紅的臉有些清瘦,穿一身帶花點子的棉衣,提起茶壺給我們上茶,然后低著頭悄悄離開,好像有些害羞。我沒問他什么時候結的婚,也沒問他要喜糖吃,瞧賀姆姆笑盈盈的樣子,想可能快抱孫子了吧。
他家是個三間的套間,他住最里面那間,窗戶敞開可見到大禮堂。很擁擠,一張雙人大床和一張很小的寫字桌,就把屋子塞得滿滿的。他從寫字桌底下的一口木箱子里拿出一沓正在寫的小說稿,笑著說,這是他偷偷摸摸寫的,也許是個中篇,也許是個很長的長篇。他才不管它能發展成多長呢,就想寫寫。不管他能否出版或發表,就想寫出來放在那里,每天瞧著心里就舒服。我翻了一下,好像是魚通河那邊很久遠的故事。他說,他想寫魚通河當年趕煙會的事。我說好題材,啥時寫出來呀?他笑了,說不知道。
很多年后,這批手稿真讓他寫成了書出版了,就是那時街頭巷尾的書攤都擺著賣的《煙道女》。
五
20世紀80年代是個不尋常的年代,特別是中國文學不僅輕松邁過了撥亂反正,一切都在悄悄地復興和改變。對于還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來說,除了如饑似渴地吸收新的思想新的觀念和新的創作手法,我們最希望與一大批志同道合的年輕人一起,攜手邁步在這條艱難且不知未來的文學創作之路上。那時的文學愛好真的很干凈純粹,沒有功利誘惑,就是打心里喜歡。
賀老八真的很忙,除了關外各縣跑發行外,還注意發現文學新人。而我們也在大渡河畔準備了第一屆貢嘎山筆會。筆會開始了好幾天,去瀘定水泥廠考察一位姓蔡的作者的老八才興沖沖地趕回來,他激動得臉頰通紅,大口喝干一杯水,才說他在水泥廠發現了一個好苗子。他從書包里拿出一本稿子讓我們瞧,讀著稿紙上那些修辭優美語句老辣的文字,都不相信這是個新苗子。說實話,不瞧生活底子厚重的故事,只是靈氣充足的語言文字,都比我們這些只會簡單修辭的所謂業余作者,高了不止一個檔次。我說這肯定不是那位姓蔡的作者寫的,他的稿子我看過。老八笑了,說這個作者也在水泥廠,叫高旭帆,和他一起在康中校讀過書的。他這樣一說,我想起來了小時候就看到過他,小小的個子挑個大大的水桶,挺胸昂首從我們面前走過,都叫他高矮子。那時我還奇怪地想,怎么叫他又高又矮呢?賀老八說,高矮子偷偷寫了好多東西,有小說有散文。他拿給我瞧,滿滿一抽屜,我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都在埋怨怎么不把他叫到筆會來呢?老八說,他忙得很,我也剛剛才聯系上他,給他說了他也不好意思來。
好吧,那堆稿子就讓我和老八負責修改整理,最后在筆會專刊的頭條發了,就是那部現在讀著也很有味道的《夜過卡松渡》。
記得龔師爺就說過,我們州不是沒有優秀的作家,而是像金子一樣埋藏在深山或地底,就得我們做編輯的慧眼識珠,把他們尋找出來,給他們揮灑才華的場地,讓真金燦爛發光。賀老八是真的慧眼,發掘出了高旭帆這樣優秀的作家。后來,高旭帆在國內各大刊都有大作發表,還成了國內頂級劇作家,創作出大量優秀的影視劇。
那時的思想與文學氛圍很開放,也很真誠,作者與作者之間像兄弟與朋友一樣交往,沒多少功利之心,更不會鉤心斗角。康定有圍爐取暖的習慣,志同道合的文青們也愛圍在一起,把自己的靈感與構想放在桌面上,大家一起想著法子把初萌的想法,澆灌培植成一棵大樹,就是爭論吵鬧紅了臉,也不會互相記仇留恨。記得有一次筆會,我和老八站在大渡河邊,瞧著翻著白浪朝前流淌的河水,河中有個小島,不大,如果稍稍漲一點洪水,都會把小島淹沒。我還在想,那樣的島真的可憐,留在那里就是讓殘暴的洪水摧殘的。老八卻突然說,他想起了一個故事,是他從大渡河水運局聽來的。我說水運局不就是大渡河上趕漂木的?他說是的。那時從上游砍伐的木材,大多要由流水漂下來,水運局就有這樣的趕漂工,用鐵鉤子跟著漂木朝下游走,漂木擱淺或卡在石頭縫里了,他們就用鐵鉤子把木頭鉤回流水里。他沒給我講那個故事,而是久久盯著流水,臉色一片凝重。
晚上,我、老八和高旭帆躺在被窩里,他才講了那個故事。在一個雷鳴暴雨的夜里,幾個趕漂的人被困在大渡河一個河心的孤島上,洪濤滾滾眼看就要把他們淹沒,他們叫天地都不應聲,只有抱成一團等待死亡降臨。假如寫成一部小說,該怎么寫?
那一夜,我們都沒了瞌睡,只是幫他想,小說該怎么結構,該組合哪些素材,人物有哪些,有什么樣的人生經歷和性格。很晚了,突然一聲響雷,又一陣閃電,外面真的下起了雷雨。閃電把屋子照得雪白。最后在黑暗里,狂瀉的暴雨把山野攪得昏天黑地。我與旭帆都睡出了鼾聲,老八就在雷暴的窗前站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他沒去吃早飯,就在屋子里埋頭寫了一大堆稿紙,小說的題目叫《長灘夜雨》。小說一開始就是粗獷野悍的氣勢:“天與地像緊裹在一張漆黑的牛皮里,急驟的暴雨肆無忌憚地朝大地傾瀉…八個人,八只落湯雞,全部咬著牙打冷戰,鉆進了萬能的造物主安排好的宿營地一一鷹爪崖下的一個巖窩。”小說語言不同于他過去那種山歌旋律樣的清麗純樸,而是雄悍張揚與粗。不僅寫出人與大自然毫不畏懼的拼斗,還有人世間善惡搏殺與纏斗。人物的性格也鮮明透亮,每個人都有血有肉,從小說里走出來就是活生生的人。我和高旭帆都說,這小說拿到外面隨便什么刊物上,都是上上等的。他卻很謙遜地說,就發我們刊物吧,不過構思和寫作這篇小說,我算是找到自己了。我問啥呀,你難道把自己弄丟了嗎?他笑了,說過去寫小說都是瞎編故事,自己投人不到里面。寫這篇小說,我把自己投進了故事里,好像我就是里面的某個人,去生去死,去喜去悲,我都在里面。就是從那篇小說開始,他用上了一個筆名“紫夫”,像迅哥兒那個時代的作家一樣的名字,我卻常常弄錯,在他后來發表的小說上錯寫成了“柴夫”。他也不生氣,只是笑笑,說柴夫好呀,在康定我從小就是砍柴火的。可他后來用上的筆名,還是“紫夫”二字,可見他多喜歡這個名字。
我們的筆會年輕人多了,也更活躍了。想想,大家都是想飛的“小鳥”,一鬧騰都想扇著翅膀飛起來。記得,有次坐在屋子里寫稿紙有些厭了,就想組織一次聯歡會,熱鬧放松一下。聯歡什么呀?反正就是想放飛一下自我,沒有啥主題。于是在林管所借了個小禮堂,一臺錄放機還放不響,不過大家集中起來就開心。當然,開始還是很拘謹,都坐成一團沒有誰敢跳上舞臺放飛一下自己。錄放機又把磁帶取出來放進去,還是沒有聲音。高旭帆突然跳上臺,說我給大家表演一個舞蹈,說著他拿出兩張手帕,揮舞著從舞臺左邊跳到右邊,嘴里哼出一首當時流行的歌:“太陽太陽像一把金鎖”聽見他的歌聲,大家都動起來,跳到臺上亂舞成一團。后來,賀老八上臺用他有些沙啞的嗓子,唱了那時很流行的一首歌:“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他仰著頭,唱得眼淚嘩嘩的,把所有人都感動了。后來,他又表演了不知從哪里學來的鍋莊舞,他發福起來的身子踩著沉重的腳步,把臺上的灰塵踏得像煙霧一樣升騰,他開心的樣子,鼻尖紅紅的。
六
那年,我調離了康定,調到重慶一家報社。
有一天,賀老八突然來到我辦公室,挎著黑色旅行包,笑著說,一直想來看看你。他突然的造訪,讓我手足無措。不過都是老交情了,無須客氣。我請了假陪他去逛解放碑,那里有好多商場,他說想給兒子萌萌買些穿的衣服。我幫他挑選了幾件小孩穿的衣服后,他又想去找找賣電子產品的,我就帶他去了亂糟糟的電子超市。
他逛了好久突然叫起來,終于找到了,就是它。原來,他是想買那種只有巴掌大小的電視機。他說早就在朋友家里看見過,他在成都找遍了都沒找到,想不到這里卻有這么多。那時這種巴掌大的電視還沒有彩色的,只有黑白的。他選了一個畫面好的,一問價還不貴,100多塊吧。我想掏錢幫他買,他硬攔住了,笑著給老板砍價,這是他曾當售貨員練出的真功夫,只幾個回合,老板就50多塊賣給了他。回去后,他插上電調試了好幾個臺,興奮得像個孩子,臉紅通通的。他說,這下好了,可以天天待在自己屋子里看電視了。

過了好多年,我回到康定,那時彩電、DVD都很流行了,他屋里桌子上還擺著那臺巴掌大小的電視。他說,就放在這里,我就不和家里人搶電視看了。
那時,他書桌上還擺了一臺電腦,就是那種古老的只能打字用軟盤保存的電腦。他說是高旭帆淘汰了,他從成都高旭帆那里背回來的。那時高旭帆已經調到成都一家文學雜志了。當時他剛剛學打字,五筆字型,打得很慢,還不能用它創作,只能把寫好的稿子打成電子稿。我看了,他電腦上顯示的正是那部寫了很久的《煙道女》。當然,那時他可能是康定最早用電腦寫作的人了。他笑笑說,用電腦寫作真的很方便,熟練了就可以把心里好多想寫的東西全寫出來。
后來我很少回康定,可一回去就想去他家坐坐。還是那座樓,那個陽光暖暖的窗下,我們坐在火盆邊回憶起萌萌,從坐在奶奶身旁睜著大大的眼睛拘謹地瞧著對面的客人一言不發,到背著書包上學,或和他在茶桌上擺開象棋拼殺。當時老八有些不服輸地對我說,萌萌已經贏了他兩盤了,語氣里有不服氣更有對兒子的夸贊。而賀姆姆也越來越老了,有時坐在對面發呆,跟她說話也不理,陽光灑在她身上,像落在一個木頭樁上。有時她又說個不停,講一些我們都聽不懂的老事情。老八說,母親耳朵和眼睛都不行了,每天就這樣,曬著太陽時,就愛講一些沒有邏輯卻很古怪的事情。老八說,母親常把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混著一起說,分不清生死的界線,聽著好像百年孤獨里的魔幻世界。
此時,窗戶灑進來的陽光也變得古老起來,我們都不打擾她,讓她講讓她說,累了她就會好好睡 一覺的。
20世紀90年代是科技與知識大爆炸的時代,在中國土地上是個歷史的節點,那是時代發展的按鈕。市場經濟的全面鋪開,影響到各行各業,也影響到《貢嘎山》這本高原小縣城里的文學雜志。紙張與印刷費用的高漲,經費根本維持不了雜志。此時,賀老八擔任著雜志主編,他每天都在為怎樣節省經費犯難。有人提醒他,該走出去看看,找找機會。他終于在別人的介紹中,找到了一家合辦刊物的單位。那就是雜志社的《西部觀察》。
經費的事暫時解決,他可以靜下心寫寫自己的東西了。他走出山外,在鋪天蓋地的書攤上見到許多讓人眼花繚亂的書刊讀物,完全更新了過去對文學的認知。市場經濟之火已經燃遍了天地間每一寸土地與草坪,物欲橫流吞噬了幾乎所有的行業,文學不再神圣高貴。他沉默了很久,說文學寫作上,我們只是小人物,要跟著市場的需要走。剛好,西部大開發給了一次機會,他接到四川省作協“西部大開發長篇小說征稿會”通知,就把自己的小說構想說了出來,獲得了鼓勵和支持。有個書商也想推出一批商業化的大眾通俗小說走市場,正好他手里有寫了很久,也改了很多次的長篇小說《煙道女》,就給了書商,并把自己關進屋里,把那部高原筑路工人與雪災搏斗的長篇《雪浴》寫了出來,修改多次后終于出版了。此后又寫了一部又一部直面現實又雅俗共賞的小說《選美風波》《天浴》《作家戰爭》《白姑傳》等等。賀老八寫得認真,小說也很不錯,特別是《天浴》這部小說,可能是國內最早的官場小說之一,揭露官員的貪腐等,同時也宣揚正義和美善。
有人說賀老八像個商人,其實不是這樣的。他的那些書都是書商看中了有利可圖才出版的。他出的每一本書在書商那里真的沒拿多少錢,書商卻賺得盆滿缽滿。那時的書商真的是利欲熏心,賺了一輪還嫌不夠,想著法子盜版印刷。他的好幾本書,讓書商改頭換面,或拆解成好幾本書,改個書名又盜版印刷。每次,我在書攤上發現了盜版,馬上電話告訴他,他竟然沒有震驚。我說,你讓書商賺肥了,你就不去討個公道?他只是“嘿嘿”地笑笑說,我們都是小人物,小人物只看天地,天寬地闊,我們走得舒服過得安逸就行了。
那些年,我年年國慶或春節都要回到康定,陪陪年事已高的老父親,看著老八家的那座居民樓拆成了一片工地,也看著那里平地建起一幢10層高樓。老八家是老住戶,返還了一套住房,就在10樓。我去他的新家拜訪時,他的母親賀姆姆已經走了好多年了。家不寬敞,但很整潔,可惜沒有那排陽光充足的窗戶了。
老八也退休好幾年了,他坐在沙發上,人消瘦了些。我問他是不是身體不好,他笑笑說,沒啥,就是血糖高。他眼睛也沒有過去那么明亮有神了,瞧了我許久才說,你好像也老些了,頭發花白了。我笑了,歲月在我們身上再也不青嫩了。他嘆著氣,好像很消沉。我說,身體有病就醫治,現在的醫療水平好,像糖尿病也不算大病了。他讓我瞧墻上掛的風景照時,又興奮起來了,說那是他在貢嘎山下待了好多天,才見到的貢嘎山云開霧散露崢嶸的樣子。瞧瞧,夕照剛剛染紅山體,云霧纏在山腰,金色的雪山像古代將軍一樣威風。他感嘆道。
此時,他臉上已經見不到剛才的陰霾,精氣神又回來了。他說他退休后,又與州里攝影家協會那些老師到處跑了很多地方,州里的雪山、草地、大河、海子都讓他們看遍了。說著他打開電腦,讓我看他拍攝的照片。他的構圖取景與用光調色都與其他的攝影師不一樣。我說,有文學修養的攝影師就是不同,與別人的眼光也不一樣,別人看見的只是風景,你看見的才是藝術。
他有些害羞了,一個老大哥害羞的樣子真可愛,蒼白的臉頰也會泛紅,說話也有些哆嗦。他還是說得很堅定,他不會去拍大家都愛拍的東西,只想尋找能讓自己眼前一亮的景物,尋找投射在心里的那一片溫暖的陽光,只有那樣才能感覺到發現的快樂與興奮。
那天,他又讓我讀了保存在電腦里的一些散文詩,都是根據他拍的風景照寫下的,詩與圖是相配的,看著圖讀著詩,靈魂真的會由此升華。我說你該出一本畫冊,就是詩配畫的那種。他說正有這樣的打算,也有出版商向他約過書稿,不過他現在還想精選,選好再說。
他留我吃午飯時,賀先棗來了,那是我見先棗先生的最后一面。那天他坐在我與老八的對面,人很消瘦,卻坐得筆直,嘴角輕松地上翹著。他說現在自己過得很自在,只在家里逗孫女玩,啥也不想,曬曬太陽,養養花草就滿足了。我說羨慕喲,你已經過上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的日子了。他指著我們說,你們也快了,不過得有累壞自己的準備。我說,那是累并快樂著呀,哈哈。
七
2022年夏天,我和家人回到康定,想過幾天涼爽舒適的日子。文聯召集《貢嘎山》新老編輯在情歌酒店開座談,我也參加了,會后老八叫我去他家里坐坐。他說,今天多喝了兩口酒,心里有些話想跟我說說,那是我與賀老八最后的見面。在上他家的電梯里,我心里還在想,是不是賀先棗走了,他心里不舒服,想找我疏通
疏通心里的那股濁氣。
坐在他家里,嫂子還在埋怨不該讓他喝酒,他身體本來就不好。他笑笑說,沒事,見到老朋友高興。他叫嫂子泡杯茶,嫂子說喝了茶你又睡不好覺。他說,反正現在瞌睡本來就不好。我對他說,嫂對你真好。他喝了一口熱茶,笑了,好像那茶是甜的。
我們談到先棗的死,都嘆息人真的很脆弱。他說,先棗生病前幾天還來過他家里,開始以為是感冒,吃兩粒藥就好了,想不到是感染了肺。后來我們都沒話說了,靜靜坐著,好像只有安安靜靜地才能感覺到先棗就坐在身旁。嫂子又給我們添上了熱茶,老八臉色漸漸地好些了。他突然問我,怕不怕死?我說怕,當然很怕。死后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未知的世界才是真的可怕。
他說,過去自己也怕死,現在想想其實是怕孤獨。我家里成分不好,從小我就受夠了別人的冷眼,就怕沒人理睬,所以我喜歡熱鬧,喜歡合群。我做過一個夢,自己被扔到荒涼的山溝,沒有樹沒有草,到處都是亂石堆,我怎么也走不出去,我怕死后就是這樣冷清孤寂,因此我很害怕。不過活到今天,我的好些親人朋友都走了,我參加了他們的葬禮,有的還親自捧土埋葬,我突然就不害怕了。我想死亡就是從一個世界走進另一個世界,就是與先我而去的那些親人朋友久別后重逢。他說,有一次他也把這個想法說給過先棗,先棗當時給了他一拳,說,別說這些喪氣話,我們還想活過100歲嘞。”
對,我們還想活過100歲。我與他端起茶杯碰了一下,都哈哈地笑了。我卻記下了他說的那句話:“死亡是久別的重逢!”
如今,他真的先走了,留在世間的生活足跡還那么清晰,我閉上眼睛還能看見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微信和電話號碼依然刻印在那里,似乎隨時都會顫動起來,響起他的朗朗笑聲。他留在世間的那些書《煙道女》《天浴》《雪浴》《白姑傳》《競選美女》《作家戰爭》《鷹與天空》《黑城墻》《太陽谷》《獰獵者的覺醒》,依然留在讀者的書架上,甚至當當網那樣的網上書店都還能購買到。正像他說的,我們活在世間只是柔弱的小草,我們曾經奮斗過也拼命過,努力生長成一塊草地一片花園。
在浩瀚宇宙,朗朗乾坤,我們不求永恒,只求曾經有那么燦爛的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