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林村小學何時開辦,我知道的并不確切。我只知道,父親讀書就在洪林村小學,那是20世紀40年代后期。不過,父親讀書的時候,據(jù)說學校還在一個叫洪林廟的地方,那里距離我家不到兩里地。到了我讀書的時候,洪林廟已沒有廟,也沒有學校的影子了。學校搬到了洪林廟東面坡下五六百米處的大隊部,我們生產(chǎn)隊的曬場也在那里。
我小學四年級以前是在洪林村上的。那時候,它不叫洪林村,它是我們的四大隊,過了幾年,四大隊才叫洪林村。我讀書時,每個大隊都辦小學,但不一定是完全制小學。四大隊就不是每個年級都有,哪一年招生,哪一年不招生,好像也沒什么定數(shù)。我入學那一年,教室就在大隊的大禮堂南端,在禮堂的北端還有一個班,再往北,就是禮堂的舞臺,那里還有一個班。每個班之間沒有任何隔擋,哪怕是一張布簾都沒有,三個班的老師講課的聲音都能聽到,只是本班老師距離近,聲音更大,聽得更清晰一些而已。
我們的課桌很簡陋,桌面凹凸不平,寫作業(yè)必須把作業(yè)本墊在書本上面,否則難以書寫。凳子是一長溜簡易條凳,長的一根坐四五個同學,短的坐兩三個人。老師的黑板是一塊用黑漆漆過的長方形木板,用一個簡易木架支撐,稍微有點斜度緊靠在墻邊。每年暑假期間,學校就會找來專門的油漆工對黑板重新刷一遍漆。使用了一個學年,黑板表面的黑漆掉了不少,已經(jīng)變得斑駁,老師在上面的板書也看得不是那么清晰了。每年趁學生暑期放假之際,四大隊小學對各班的黑板進行重新刷漆,是那時候的一個固定程序。
禮堂東面是一片東西走向的長方形操場,兩端各有一個木架支起的籃球板。可能是學校少有籃球的緣故,也不知道籃球由誰保管著,又放在什么地方,偶爾有人把籃球拿出來了,同學們就一窩蜂地去爭搶,搶到了,在泥地上拍兩下,就趕緊投籃。大伙兒都眼巴巴地望著那一個籃球呢,希望拿到球的同學早點兒出手,自己就會有機會搶到球。更多的時候,打不了一會兒,籃球就成了足球,因為場地是泥地,當初修建時可能也曾經(jīng)被反復(fù)夯實,但經(jīng)不住雨天的反復(fù)踐踏,地面早已凹凸不平,手里的籃球拍下去根本不知道要跳到什么方向。足球踢起來就隨心所欲多了,球來了,或者搶到了自己腳下,管它踢到哪兒去,胡亂踢一腳,不管踢了多高,也不理會踢了多遠,玩的就是開心。
有一年冬天,我去縣城走親戚,縣城的街道邊栽了很多高大的梧桐樹,我和親戚的孩子從樹上摘了很多梧桐樹果子。我把這些果子帶回了村里,然后又把它們帶到了學校。操場的北邊有幾間矮房子,那里開了一個代銷店,是場鎮(zhèn)供銷社在大隊的分支,相當于現(xiàn)在的副食品商店,那時候叫代銷店。店里有一個煤油筒子,當時村里還沒有通電,晚上照明全靠煤油燈,煤油是家家戶戶的必需品,也是代銷店的暢銷品。我和幾個同伴手里拿了梧桐樹果子,趁店主不注意的時候,迅速將手里的梧桐果放進煤油筒里浸一下,然后跑出代銷店,用火柴將果子點燃,雞蛋大小的果子立即成了一個個火球。同伴們爭搶著在操場上踢來踢去,笑聲,驚呼聲,似乎這就是世上最開心最冒險的游戲。
學校的操場也是村里放壩壩電影的固定場地,每當要放電影的日子,學校剛剛放學,電影幕布就早早地掛起來了。我們看著放映員在壩子里擺放機器,忙這忙那,心里興奮得跟過年一樣,久久不愿離開。但我們還是得先回家,干完家長安排的家務(wù)活,吃了晚飯,才能來看電影。
記得有一次,電影上演的內(nèi)容是兩位勇敢的主角犧牲了,我忍不住掉了眼淚。回到家里,爺爺安慰我:“別哭了。你明天晚上去看,他們就又活了。”我從5歲開始跟著爺爺生活。爺爺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一輩子沒有上過學,也不識字,但爺爺?shù)倪@句話很管用。以后凡是看到電影里傷心的情節(jié),我就把眼睛看到幕布外面,在心里告誡自己:“這是假的,假的。”心里果然就沒有那么難過了。
在這片操場上,還演過一場雜技。那是一個說普通話的雜技團,團里有一個小姑娘,年紀可能跟我們差不多吧,人家可以連續(xù)翻10多個跟斗,彎腰后仰可以用嘴叼起放在地上的紅花。在那個落后又閉塞的年代,我們哪里見過這般本事,況且人家還跟我們一般大小,她就成了我們心中最亮的那顆星。雜技團走了很久,我們還在談?wù)撃莻€和我們年紀相仿的雜技小演員。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搬到了大禮堂西側(cè)的小教室。這是一間和大禮堂共用一堵墻的泥瓦房,教室的空間比禮堂低矮了許多,但是一間獨立的教室,課桌是兩個人一張,板凳是兩個人一根。地面還是泥土地,很不平整,課桌和板凳很難放平穩(wěn)。順著教室北面的墻腳下是一條約兩米寬的淺溝,大部分時間,這條溝里沒有水,夏天下雨的日子,學校后面山坡上的雨水就會匯聚到這條溝里。因為這條溝,出教室門口,就有一條用石板搭成的小橋,小橋挨著教室的一角。這里有一棵碗大的桐子樹,我們經(jīng)常在這棵樹下背誦課文。
教室外面的南端有一塊空地,課間我們就聚集在那里打鬧。也許是那時候天氣冷吧,到了冬天,上學路上的冬水田總是結(jié)著薄冰,而我們身上卻穿得十分單薄,一雙黃膠鞋,一件棉衣,在夏天的褲子外面再套一條單褲就度過冬天了,所以我們的手腳總是長滿凍瘡。冬日的課間,我們男生就一個緊挨一個背靠教室南面的泥墻擠油。所謂擠油,就是大家背靠墻,你擠我,我擠他,大家相互擠,擠得一會兒身上就熱烘烘的,上課坐進教室里也不那么冷了。
教我們的是一個民辦老師,他30多歲。聽說他也只是高小畢業(yè),聽大人講,高小大約比初小的水平要高一點兒,又比初中生要低那么一點兒,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老師的崇敬。老師寫得一手漂亮的粉筆字,下課以后,我們經(jīng)常自發(fā)地撿拾講臺上的粉筆頭,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學著寫。但當時老師用于教學的粉筆并不充裕,據(jù)說每個老師每周只能領(lǐng)用一盒,所以他在課堂板書時,每支粉筆總要用到無法再用,我們更不敢浪費老師的粉筆了,就只能撿老師棄用的粉筆頭。他教了我們兩年,這個習慣差不多也保持了兩年。以后不管我在哪兒讀書,還是參加了工作,身邊的人都說我的字還寫得可以,也許就是那時候愛在黑板上寫寫畫畫的結(jié)果。
當年老師經(jīng)常在課堂上跟我們講,我們是祖國的未來,是祖國的棟梁。但我們真的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也不知道棟梁是什么樣。有一個同學是我的鄰居,他的父親在縣城的工廠上班,手腕上戴著手表,還有一輛村里少見的自行車,可以說他的人生就是村里人向往的未來。我同學的父親是不是就是我們的未來或要成為的人?說實話,當時我打心眼里都不敢奢望。現(xiàn)在回頭看,從洪林村小學走出去的學生,后來確實有的上了大學,讀了碩士,還有的成為了博士,還有的成了鄉(xiāng)里遠近聞名的木工、泥瓦匠、種植養(yǎng)殖能手,他們算得上國家的棟梁,老師的話一點兒也沒錯。
我讀完了小學四年級,不知道為什么,上面通知四大隊不辦五年級了,我們同班同學不得不到最近的五大隊小學就讀。五大隊是距離我們村最近的一所村小學,即便是最近,單邊至少也要走5里鄉(xiāng)村小路,比起在四大隊讀書的時候遠了很多。還有一些同學去了中心完小,那里就更遠了。但不管去哪兒讀書,中午都必須自帶午飯,早晨出發(fā),晚上回家。也有一些同學就此輟學,結(jié)束了自己的學生生活。
大約10年以后,在全國普及九年義務(wù)教育工作中,有一個號召叫“把最好的房子留給學校”。這段時期,四大隊已改稱洪林村多年,洪林村小學在這一撥浪潮中拆舊建新,在原來的校址南北兩側(cè)建起了兩排青瓦平房,至少有10個教室,每個教室都打了水泥地,校園東西兩端砌了圍墻,圍墻里還筑了花臺,建了水泥板的乒乓球桌。校園煥然一新,和村民們的住房相比,在當時的洪林村,確實做到了把最好的房子留給了學校。
但好景不長,大約是20世紀90年代末,因為生源匱乏,農(nóng)村開始大量拆并村小學,洪林村也沒能幸免,洪林村小學也就在這一時期停辦了。從此,孩子們的讀書聲從洪林村消失了,洪林村小學成了歷史和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