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想做這樣一件事:讓自己成為一種方法,尋找、認識自我。喚醒隱藏的力量,在冒險中讓自我完整。然后,真誠于生命,擁抱生活。
這部日記是小說之外的我。2021年,我進入了獨居生活,在威海海邊公寓的247天里,我獨自寫作、讀書、生活,思考中年之前的過往,重新辨認自己,體悟個體生命的真正意義。日記真實記錄自己面對獨自生活的身體、心靈和思想的反復矛盾、掙扎、發現、重建。在孤獨、痛苦、喜悅中時刻完成自我對抗和解構,對現實生活做出理解姿態,完成內在覺醒與成長過程。
2021年8月7日 星期六
今天立秋。這場尋求自我完整的人生實驗,已然5個月。在威海國際海水浴場的公寓里獨自度過了春季和夏季,獨居生活令我的身心發生著驚人的改變,卻又難以在短時間內穩定。一大早,我刻意告訴自己進人新的季節,要有新的起始。我用盡一切辦法調動自己。不到6點鐘從床上爬起來,準備重新晨跑鍛煉。
的入口很清靜,我沒有走正門一層又一層的臺階,那里可以直接通向正南的公園南門。我從左側的小路隱入其中,這是我一貫的做法,那里曲徑通幽,很多穿插的小路供你選擇,好像那樣的選擇權利帶來了更大的自由度。
總要在松林西北口的水塘停留一會兒,我喜歡那里的倒影,近處的高樓和天空映在水里,水中的魚兒如同在天上游。我在那一刻意識到空間的虛實一體,天空和水面一體,高樓和魚兒一體,雖然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處于兩個空間,但實體和虛影又互映為一體,如何通過心來融合才是最重要的。
連接水塘的是一條蜿蜒的石子河,白色鵝卵石鋪成,有兩個木水車。來到這里4個月,我只見過一次水車滾動起來,恍惚到了南方。有小孩子在這條小河里捉魚。每次經過,我都要在此處閉上眼睛,用心聽一陣水流聲,洗刷一下自己。
慢跑起來會有一種久違的青春動力。愉悅感和積極力量產生了。我盡力避開行人,在分岔的小路上穿梭,感受博爾赫斯分岔的花園的魔力。在另一個園區門口又有一處荷塘。荷塘里的睡蓮開了白色的花朵,一只像蜻蜓一樣的昆蟲立在欄桿上的廣告牌尖尖的角上。我走過去,它沒有飛走的意思,而且在專注地看著我。我給它拍了幾張照片,從不同的角度看上去都很鎮定。我心里還是一疼,我離它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它有一對短小的翅膀,很像蜻蜓那對小的前翅。我想它也許是飛不動了,那么小的翅膀帶不動它的整個身體。那它的后翅去了哪里?我唯一能想到的是人,也許是人捉住了它,毀掉了它的那一部分更大的后翅。
還好,我不甘心,及時把圖片發給一個朋友,沒想到他也已經醒了。他說這不是蜻蜓,是水蠅,和蜻蜓相貌接近,翅膀短小。我為自己的無知感到慶幸,至少這并不是一只受傷的昆蟲。我和它對視了一會兒,它可能感到對人的無奈和無聊,最終飛走了。
之前的晨跑路線是在動畫樂園里反復轉圈,那些動畫片里的角色都被制成模型,活在松林的一片專屬區域里。唐僧和徒弟四人走在取經的路上,不知道哪個小朋友給孫悟空的一只手心里放了一捧土,給豬八戒的鼻子上放了一顆松果。而且,竟然還有我童年里的鐵臂阿童木、一休哥、貓和老鼠、阿凡提騎著毛驢。還有海綿寶寶,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藍精靈,熊大、熊二和光頭強。我在它們組成的林間迷宮里慢跑,會感到更大的快樂。堅持一個小時,慢跑讓整個人都輕盈起來,氣息有了彈跳的力量。
回程的路上散步而行,是我觀察森林的時候。陽光從松針上打下來,安靜、溫暖,我把自己的后背放置在陽光下曬上一會兒,能聽到喜鵲的叫聲,它們在松林里跳來跳去并不怕人。近期也許會下大雨,螞蟻在地上忙著筑窩。這里的螞蟻體形健碩,比一般的小螞蟻要大出兩個個頭。它們在人行路上肆意奔波,卻總也跑不出連綿的石板路。
我想我應該可以繼續讀書了。很失敗,我仍然無法坐在電腦前打開它,也無法打開一本書去閱讀。電影劇本《唯一監護人》的創作無法開頭。晨跑鍛煉生發的薄弱力量很快在這個空間里被消耗。從身體和內心都被創作重壓和堵塞,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常常需要不停地大口吸氣和呼氣。文學創作熱愛遇到了反向的厭倦,也許是疲勞到了極限的緣故。
我已經連續3次生理期都是12天。從4月到7月,整整4個月我用全部精力投入創作,我把工作當生活,誤以為這是獨自生活最好的延續形式。但我現在明白,投入工作得到的成就感根本無法支撐生活的持久,更不能滿足全部的精神需求,即使是我進行著的寫作的精神勞動。我發現自己開始有更深層更重要的需求。極端化的工作投入換來了一種厭倦,我引發了對知識、理論體系的厭倦,這些字眼都不能看到。我拒斥著這些隨手即可學習、翻閱的書籍和信息,發現一不留神就會不自知地套用某種知識,而不是生命體驗后的自我驗證。
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晨跑時,在大自然里的身心體會如此愉悅和真實,那是自我生命體和自然生命的相互感知,是去知識、去體系、去理性、去思維慣性介入的,感悟是回到生命本身的一條道路。我體會到人與自然的關系,有多少知識體系沒有經過個體生命體悟,而是慣性的思維體系或系統的運轉悄無聲息地支配著我們的行為。
秋季的空氣變得高遠和爽朗,這是很明顯的變化。我說服自己坐到榻榻米上,我讀到了木心的《哥倫比亞的倒影》…
常以為人是一個容器,盛著快樂,盛著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導管,快樂流過,悲哀流過,導管只是導管。各種快樂悲哀流過,一直到死,導管才空了。
是的,又一次明白曾經看似清晰的觀念和理論,如今是不同的,我用自己親身經歷淤塞、破裂和疏導的重復過程來真正明白,容器和導管的截然不同必然會導致異樣的人生結果。我一下子想到鯀和禹治水,其父鯀“堵”而失敗,大禹“疏”而成功。但我的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角落是空的,這很明確。
2021年8月10日 星期二
曾經以為的“新生活”徹底反轉到了負面,新鮮感蕩然無存,只剩了一個人早起早睡的單一模式。生命動力有被“榨干”的感受。我不再堅持為自己做飯,那層獨自生活的“自由”的魔幻色彩已經褪去。我不再有熱愛的驅動力,因為獨自生活的“獨特性”已經淪為了“日常”,我突然意識到一切出奇的事物其實都是一種日常,這大概是擊敗我的深層原因。每個人真正要認識到和接受的生活真諦就是“日常”。
我什么書都不想讀,也沒有能力讓自己寫下什么。直覺告訴我,現在最重要的是梳理自己,弄清楚自己內心的需求和真相,重新對生命意義尋找方向,回到生命本身。我有停止和放棄獨自生活的念頭,這種精神跋涉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嘗試的實驗場,對梭羅、伍爾夫、梅·薩藤這些勇敢的人只剩了欽佩。我的內心感到自己敗下陣來,懦弱、膽怯、恐懼的情緒沒有能力消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又一次要自我放棄的挫折期。
我后悔沒有帶一本詩集,想念我的鋼琴,想念我家里陽臺上那一張一米多的小畫案,想我那些花花草草,那些都是我曾經家庭生活的調節劑。我曾經用寫作、閱讀、畫畫、彈鋼琴、種植花草來不停地滋養自己,讓自己的內部和外部盡量長得枝葉飽滿。眼前這些都不存在。
我還是努力為自己的現狀尋找緣由。首要原因應該是身體出現問題。我又開始氣血虛弱,從2018年開始,每年都要經歷半年的中藥調理。我又一次沒有足夠的力氣走到超市去購物,也到不了7路車站點到隨便什么地方轉一轉。頭眼昏花,已經影響到了鼻炎發作。我尋找著已經經歷過的經驗,每年都是初春三月份會經歷鼻炎病痛,但現在是秋季。經驗還是起了作用,我明白了自己身體虛弱,能量低,任何時候都會被疾病攻擊。
另一個原因是我是一個不太愛社交的人,常年的寫作讓我更喜歡一個人思考、處理事情,但這需要一個強大的熟悉背景,那時候在核心家庭的氛圍里,身邊有隨時可以聊天、生活的愛人。生活背景和方式已經發生改變,但我并沒有很好地調整性格和生活習慣來適應新的生活模式,而獨自生活需要的恰恰是要平衡獨處和社交生活的比例。我還沒有很好地自我訓練和把握這種適合自己的生活配比,沒有形成一套適合自己的獨自生活的邏輯和模式。這讓我的獨自生活過成了與世隔絕的糟糕狀態。
大概是為自己找到了困惑的因素,感到內心里平和起來。一個人內部的和諧被我發現,和諧帶來了自然的愉悅,眼前一切外部就顯出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狀態。其實,小公寓里陽光明媚,一直都是溫暖的,只是自己的心境壓抑和灰暗呈現出同樣的景象。那么,控制自己的心靈是最重要的。可是,控制自我需要的是自身強大的能量,那么,積累、激發自己的內在和外在的能量就變得尤為重要。能不斷想到這些層層遞進的問題,心理一點點被自我疏導,自由感升起來了。
我有些興奮,我又體悟到了一些東西,告訴自己:“不對任何人、事做期待,但自我充滿希望,獲得了理想的結果便是一種幸運。”我把它記在一張空白紙上的第一行,然后貼在電腦桌的墻壁上,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它。后面的大片空白,我希望自己能接連體會到更多,然后,逐一記錄下來。
我接連想到了自由與責任、自由與自律的真正關系。在4個月嚴格自律的訓練過程中獲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這是獨自生活的真實生命體驗。這些之前都學過的知識又重新被體悟出來,也許,終于完成了一次由知識到智慧的個人實踐的轉化。
我被喚起了學習的欲望。不過,我沒有繼續讀小說、電影的書籍,而是開始重聽劉豐用科學講高維智慧。我愛人在前幾天發給我,我聽了第一遍就很受益,今天,把之前自己零散的知識整合貫通起來。
2021年8月15日 星期日
我毫不猶豫地把今天的奇特經歷記錄下來。
起初,在榻榻米那張米黃色的小桌子上,我努力讓自己沉浸書里一何新的《諸神的起源》第一卷,“華夏上古日神與母神崇拜”。越來越喜歡向著文化的源頭尋找些未知,來補充自己的無知。讀書、寫作、工作,如此可以聚集渙散的精神,緩解心口的堵塞。最近幾天更嚴重了,輻射到后背和肩胛骨都疼痛起來。直覺告訴我,一直以來一種莫名的感受:我感到自己的頭頂總是被什么遮蓋著,連眼前一定范圍內都被遮蔽,沖破它的愿望越來越強烈。
精神無法長時間集中,看上幾分鐘,就會被一些瑣碎的事情分神。我一會兒想起有幾件衣服還在洗衣機里沒有洗,把書扔下,跑去讓洗衣機運轉起來。重新回到座位上,卻拿起另一本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和《修辭學》,是羅念生先生譯的全集里的第一卷。仍然不能堅持多久,背部疼痛劇烈。我不明確腦袋里又反復闖進了劉豐講到的提升生命維度,總是有更大的吸引力。于是,又放下了亞里士多德,打開手機看講座視頻,把上幾次記錄和綜合起來的所學重新捋一遍。
也許是最大的興趣起了積極作用,得以專注忘記了疼痛。大概是上午過半,梳理了道、佛、儒、基督教各宗教的共通之處,劉豐用科學形式的介入,讓人更清晰地理解宇宙和個體的生命維度,生命意義的終極追求。突然感到一股氣體從小腹內瞬間向上沖,一下子沖開了堵塞的胸口,沖過頭頂,眼睛之上的方寸明亮起來,那個遮蔽的東西不見了,和更廣大的明亮連接起來。內心的愉悅無法言說,笑從內心里自然生發,我對自己說:“原來是這么回事呀!原來就是這樣呀!”愉悅和歡笑不能自已,身心輕松。那個童年里的問題冒了出來,在今天得到答案。我對自己說:“我竟然用了30多年的時間才弄明白一件事,人活著就是為了這個。”
一個人一生都在做著和另一個更高的自己連接,而這就是活著的全部意義。一個人擁有宇宙觀有多么重要,它可以幫助自己解釋巨大的生命困惑,并給予你來去的通道。我把我個人思考到的全部記錄在我的閱讀日記里。
宇宙源起沒有分別,那這個源起就是至高的無限。當有了陰陽便有了分別,陰陽分天地、日月、男女,而動植物分出雌雄。那么,人類的繁衍由男女相交而生,人的社會體系便由男女相合組成的家庭構成。常規的家庭結構為核心的社會現象遵循的根源是宇宙規律。
但是,現代社會出現了大量的單身、獨身、丁克的生存結構形式,而且群體急速增長。這樣的趨勢把一個人從家庭結構的思維模式中獨立出來,強化了人的獨立意識的認知。反而把人最本質和本源的問題重新突出出來。我想這就可以解釋當下單身形式存在依然是遵循宇宙規律的。但這是對人的個體的巨大挑戰。單身生活的人意味著要把自己完善為一個陰陽合體的生命形態,自身完滿才能得以真正地強大。
那么,無論是核心家庭還是單身者,都是社會形式的命名。形式深層的意義其實并無分別,而是每一個個體都需要真正明了自我內在建設。人們常常會誤解,認為核心家庭中的人不需要自我或者自我性變弱。往往單身的人會被給予更獨立的標簽。其實,自我生命完整建構是每個人都需要一生面臨的大課題,只是我們容易被諸多社會約定俗成的表象遮蔽,忘記了真正的生命意義。
那么,我想到了人類話題中對“獨立”的闡釋和爭辯,自然就不分男女,而是從“人”本體出發,這正是劉豐老師講的每個人“本自具足”。如此,很多的問題會得到解答。
小時候一直都有個困惑。在黑龍江十八連上小學,冬季寒冷漫長,早晨天還黑就踩著雪去上學。我會在清晨空曠的路上內心難過,說不清楚那是心靈的虛無和缺失,還是孤獨和迷茫,不明白為什么人都要上學,都要像家長那樣按部就班地活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今天才被自己找到。人活一世真正要做的并不僅僅是按照一套從生到死的生存邏輯去演習一遍,也并非僅僅是獲得世俗的成功和榮耀。生活、事業這些都是工具和手段,一切都歸于提升個人的內在,體悟生命的靈性,完成自我完滿。當生命的終極意義和目標得以明了,我感到突破了原本在世象之間的價值觀和世界觀,每個人都是宇宙能量的組成,也同樣自成宇宙。而在之前,這些知識都只是知識,如此的奇特體驗,才覺得和生命有了融合連接。
下午,我望著窗外遠處的山脈,層疊地推演出去。終于解開了一個惑,心靈輕盈、明澈,眼前也通透,可視范圍再沒有什么障礙。我看到墻上貼的排成一線的各種紙片,那里密密麻麻,又被我臨時修改得混亂,小說、劇本、隨筆、文學經典課堂、我的思考,那是屬于我的寫作和工作版圖。“我的思考”標記的時間是2013年,那是小說寫作的第三年,困惑蜂擁而至,記錄了10條。激動像明亮的光一樣,我從榻榻米上飛到電腦桌旁,看著那些問號,我對它們說:“我現在終于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解答了。”
那時候我寫下了10條問題。個人對生命的認識?如何尋找靈魂?我想通過小說找到答案,但并不知道是否能通達,懵懂寫下:生命·思索·靈魂一—略談小說三問?對時間的理解,被塑造的遺忘?作家思維結構一內在結構一宇宙結構?寫作與閱讀是怎樣的關系?寫作的直覺與理性是如何運作的?如何理解文學中的審美?尋找自己的語言?小說是什么?
我像孩子一樣在屋子里歡快地旋轉了幾圈,感覺自己成了風。這才看到自己,原來從小到如今,我都在圍繞一個大命題一一對生命的認識做著各種準備。當你尋到了自己一路而來的蹤跡,世界都變得清晰了。我吹著口哨為自己沖了一杯咖啡,重新坐回到榻榻米上,下午的陽光把整個榻榻米照成了金黃色。我的心里也是金黃色的。
這時候才突然意識到身體的一種變化,長期心口淤堵散開,我又捏了捏后背和肩胛骨,疼痛不知道什么時候減輕的,也體會到了人疾病的根源是神傷,人的惑出于心,身體的疼痛都是根源疾患的外相。所以,在生存的每一個當下,隨時發覺自己,認識自己,修習自己,讓自己變得干凈和完整。
2021年8月17日 星期二
我為一個小生命而去了馬潔那里。從15日那天親身經歷并了解很多感受之后,感到自己身心重新站了起來,很健康的精神氣息。
第一次見到小貓可可,是一只藍貓,它還不到5個月,藍灰色的毛短短的,增添了它的可愛。它見到我總是離開一點距離,但沒有堅持半天,就跑到我的身邊擠擠挨挨的。我們似乎有天然的親昵。馬潔說:“可可喜歡你,你身上很溫和。”
氣息是每一個生命體散發出來的屬于自己的真實標簽,這是無法欺騙的。小動物對氣息有時比人還要敏感。我們三個在沙發上聊天,可可為自己梳洗毛發,一切都那么安寧。馬潔最近在讀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集《夢中的葬禮和十二個異鄉故事》,里面有一篇《圣女》并不是很好懂。我在2017年讀過這本短篇集,馬爾克斯18年寫的12個故事,閱讀難度和內容含量可想而知。我只能說個人從《圣女》里讀到了點什么,一個好的小說層次豐富,每個讀者都在其中各取所需。《圣女》引發的是人對信仰的認知態度和踐行。主人公馬格里多在為家人遷墳時發現自己7歲天折的女兒,10多年后依然容顏未改,身體完全沒有了重量。女兒不腐的身體明確是圣女顯靈的征兆。馬格里多開始了為圣女確認正名的漫漫長路。這就是一場堅持為宗教信仰傾其一生奮斗受難的朝圣故事。
我們在次日早晨去威高閣散步。誰都不會預料到每一個行為中將遇到什么。對于我是驚喜,我們采到了松樹蘑菇。那是我小時候在黑龍江十八連的美好記憶,我和我姐姐在連隊北面的楊樹林采過楊樹蘑,在東南的老龍崗山上的松林里采過松樹蘑菇。這種蘑菇棕黃色的傘狀,肉質敦厚、順滑。媽媽把它們用開水燙過后腌起來,為冬季儲存美食。
我們采到了10朵大小不一的松樹蘑菇,相隔三十幾年,我那么斬釘截鐵地確認著它們,為能再見到它們而興奮得像重活了一回。阿音也來了,一個很純粹的朋友。我們中午一起品嘗了松樹蘑菇,自然都引申到各自的童年。
阿音聊到傳統紙媒向網絡媒體時代轉型的痛苦,這是我們傳統寫作者都在面臨的問題。同為女性,女性的獨立話題自然不會少。也許是大家都體會到了一個人在這個時代急需“獨處”的生活方式,從中獲得個體超凡的體驗來反哺現實。我們聊得甚歡,我絮絮叨叨正體驗著獨處帶給自己的多維激發和想象,可可在一邊的椅子上認真聽。我們一致給“獨處”認定了一種特別積極的成長意義。
次日,我要和可可再熟悉一天,才能安全把它帶回家。可是,我和馬潔卻把它扔在家里,一起去了孫家疃看海。現在威海處于休漁期,要到9月1日開海。沙灘上成排的漁船倒扣著,晾曬著剛上油的船底,有藍色、紅色,油畫的質感。有人在海里游泳,馬潔想立刻跳進去,今年她還沒有機會下海游泳。
我們坐在沙灘的漁船上,靜靜地看海,看人們游泳。秋天了,大海已經和過去不同了,我們也不同了。我們把等待的可可給忘記了。
2021年8月21日 星期六
小貓可可8月19日來到我這里。兩天的時間它都很沉默,它對周圍陌生的事物只保持了一會兒戒備,就悄無聲息地靠在我身邊,好像它根本就不存在,和我加在一起有點像兩個抑郁癥患者。剛進家門的時候還好,它小心翼翼地嗅著我的床鋪、電視機、冰箱,在洗浴室的透明玻璃門上驚訝地看到另一個自己。面對自己,它靜靜町了一會兒,還用爪子抓了抓玻璃,感到無計可施便失去興趣。它跳上我的桌子,仰著頭看我貼在墻上的各種寫作計劃,然后,才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地方把自己安頓下來,趴在我的電腦上睡著了。
我寫作的時候,它守在我的電腦旁安心人睡。我有種和它相依為命的依存感。它有個神仙般的睡姿,整個肚子和后爪仰躺成四仰八叉的肆意狀,前爪和腦袋歪向一側,頑皮地扭動著人睡,這個世界都拿它沒辦法的輕松感。我很著迷這樣的睡姿,在自己的床鋪上模仿了一下,的確很有頑皮帶來的撒嬌感,快樂、放松極了。從動物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早已失去的東西:怡然自得。
可可是我養的第一只寵物,毫無經驗可言。每天早晨5點多,它從我的被子上行走,把鼻子靠近我的臉,把我叫醒,然后等待我的撫摸。我困意難耐,閉著眼睛撫摸它,它得到了安慰,享受地瞇著眼睛,昂著腦袋,擠在我身邊,發出鳴嚕鳴嚕的聲音。我大概也從中獲得了安慰,恢復了早起晨練的習慣。真感謝可可喚醒我,我可以借此調整回我健康的生物鐘,6點鐘到黑松林里慢跑。
但有一天清晨,我實在困倦沒有理會可可,它竟然用了一天的時間冷漠對待我。我寫一會兒便主動親近它,它漠視我的存在,到處逃離,不堪其擾。直到接近傍晚,它睡足了一天的覺才理會我。它跑到地上打滾兒,和我做捉迷藏的姿態,從陽臺到門口做曲線奔跑。我自然要抓住和解的機會。從那天開始,我們每天在房間里奔跑一陣。可可在前邊引領,我跟在它身后,我們的生活充滿了快樂。
還有一段幸福時光,就是每天我會坐在榻榻米上讀書,而可可會鉆到我的身前和我一起讀書。它還沒有足夠的耐心閱讀,而是對鋼筆感興趣,在地板上玩很長時間。當它再次煩膩的時候,就會安靜地趴在我身邊,用它的身體靠近我的身體。肢體的接觸中,我感受到感情的連接和傳遞,它小小的依戀和愛意。我是那一刻才突然醒悟到的,小動物尚且需要愛撫和安慰,人又有多大的差異呢?
可可讓我更加確認一件事,40歲之前我是用腦袋活著,我不停地思考,在理論辨析的邏輯里轉圈。而如今,我用心活著,發現那么多用心靈、意念即可溝通的神秘魅力。
2021年9月1日 星期三
再一次被恐懼、悲傷、空洞的情緒控制,已經持續了三四天。之前那段愉悅持續的能量并不強大,起起伏伏,每一次體驗都像是闖關過劫。也許是可可被接走后,我需要一點時間適應。每天早晨醒來都需要克服一個巨大的心理現實,我的心靈深處有一處下沉的空缺。我很清晰,這個空缺越來越明顯被發現而顯露出來,越來越迫切需要我去解決,但我不知道那里究竟缺失的是什么,我需要用什么或怎樣來彌補。
述》,帕穆克的《別樣的色彩》,還有很多竟然一時連名字都忘記了,都無法觸動我。那些積極的精神養料在此時無法進人我,無法填補那個空缺。
我回憶了一下和可可在一起的時光。有一天我可以打開電腦寫上一點,但無法深入,精神不能過長時間集中和投入,這是一種不佳的創作狀態。已經有勇氣提筆就很不錯了。思考小說和電影的區別,我警醒自己會無知無覺就進入把劇本小說化的創作誤區。
所有的方法都用過了,都不得要領。我在早晨6點起床,到黑松林里慢跑,希望樹木的綠色和金色的晨光可以照進去,我猜想那里缺少的應該是陽光和明亮,大自然完全可以給予人療愈。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打開輕音樂,讓自己在掉進空洞的瞬間被它托住,而且在中午和夜晚睡去前的音樂永遠都不停歇。我每天努力讀些勵志的書和人物訪談、人物自傳,現在,連對我影響巨大的《博爾赫斯大傳》,馬爾克斯的《活著為了講
可可在獨自玩耍,它喜歡我長長蓋到地板上的紫色床罩,會抓住布角打秋千,那里還是它隱身的好地方。沒有捉迷藏的對手,它也可以自己想象著床腳的另一邊會有一個藏匿的人。它認真地裝作被看到的樣子,從床罩一側跑出來,我看到它在瘋狂躲避著背后另一個虛空的角色。這讓它快樂無比,在整個屋子里狂奔。
那天起得早,便很早就坐在電腦桌前,盯著一個又一個文件夾,那里有很多空缺需要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打上去。好像有一會兒很安靜,我聞到一股弱弱的臭味兒。窗邊的地板上最顯眼的地方有糞便,可可正在周圍用爪子扒著地板,它努力把其隱藏起來。我和它對視了一下,我想,那一刻我巨大的眼睛足以和它媲美。我喊了它一聲:“可可,你為什么不在貓砂里便便?”它溜到了一邊,低著頭不看我。從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它都保持著良好的生活習慣。
成人之后我第一次養寵物,無知讓我盲自憤怒。我斥責了可可,詢問它為什么不乖了,為什么突然這樣壞,在它的屁股上打了幾下。它什么都會意到了,把自己藏進了床罩的角落里。我重新坐在電腦前,想著那些問向可可的為什么,那些“為什么”事實上面對的是我。它的眼神里有羞怯和無辜,但它無法申辯。
我想到應該去貓砂里找找原因。打開貓砂盒,一股刺鼻的尿氨味兒沖出來。我誤會了可可。它愛干凈,異味兒會把它熏暈的。它故意把糞便拉在你看得到的地板上,希望你能幫助它清理掉。
貓砂里有它的尿液沒有清理干凈,出現了異味兒。我打開空調清除潮氣和異味兒,為它清理小便黏成團的貓砂。可可來了,它蹲在一邊看著我。我向它道兼,它和我對視,跑到我的腳邊緊緊靠著。它小小的體溫傳遞給我,我也悄悄傳遞著我的心思,我們獲得了彼此的諒解,我得以重新理解動物與人的關系。
但我眼前的實際問題沒有得到解決。我大概在屋子里走了一會兒,自問了無數遍,我的心底到底缺失的是什么?我已經到了必須去完成它的程度。我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她心情很好,又是那聲響亮的問候:“吃飯了嗎?”我感到自己瞬間被這聲音托起,擠掉了沉重的情緒。
“媽,我想你了。”話出口的瞬間我感到吃驚,我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這對我來說一直很艱難。但立刻感到內心很痛快、順暢、愉悅。
混亂無序,坐臥不安。我一遍一遍地回想著媽媽在電話里的話,她大概重復了3次以上自己已經72歲了,那里有嘆息的余聲,這是之前她的話語里所沒有的。上半年的時候,媽媽還是一如既往堅強,人們常說人的變化是瞬間發生的。我在媽媽這幾次的電話里感受她,她常常提到她已經72歲了,她開始對如今的年齡有了芥蒂。我意識到這是她的一種微妙的變化。
我瞬間明白自己應該做什么了。情感快速封存,我吃飯的時候咬著咬著就牙齒發狠一下,我必須緊緊用力咬住食物,快速地咀嚼它們。隨后,我把所有食物和粥收拾到廚房里,結束我的午餐。
我訂了第二天的火車票,我要回到爸媽那里去,這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次說走就走的回歸。
2021年9月4日 星期六
我用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和家人做著相處間的磨合。我因為陌生而產生緊張感,隱藏在我頻繁地說話和好似快樂的表象背后。我甚至一度不知道怎么和家人相處,手腳被縛,又變得呆呆的樣子,也許是從十幾歲就離開家出門求學、工作、獨自生活形成的間離習慣。從以飛奔的速度閃念決定回家、訂票,到一路高鐵上不切實際的恍惚,第一天進家門和爸媽相互擁抱的無障礙心理,“擁抱”也是三十幾年后的又一個壯舉。親密、輕松、自由只持續了兩天,我又開始逐漸進入內心封閉。我開始慌亂不堪,焦慮重生,心頭有馬上離開家的沖動。
和爸媽在客廳聊天,看電視,時而有點像彼此尷尬的消耗,時而又親切無比。我感到空氣中的緊張,我記得我不停地從客廳到廚房里走動,基本是為了利用去倒一杯熱水的空隙做一次短暫逃離。
我和爸爸在第二天下午去了金牛湖。我曾把這個人工湖多次寫進小說里,發揮了它的反面故事。美麗的湖景山色、荷塘吊橋之內,有人把自己放逐在里面作為生命的結束。也許之前的我更偏好把視線伸入幽微和黑暗的時空里,我想這是本性的驅動,人的趨光性,穿透某些事物內部抵達光亮。現在,我有所變化,我開始直接注視美好。
金牛山有一個古老的傳說。金牛山原本是在平區的在山,那要追溯到秦朝。傳說金牛山里有九十九頭牛,那家勤勞的財主日復一日在山間放牛,到了山前喝水時就會變成一百頭牛,那頭隱藏在牛群里的金牛是整個在平的保護神。
我和爸爸沒有去爬金牛山,我們在浩大的金牛湖邊走了半圈就花掉了半個下午的時間。在湖水和林間我得到了舒緩和釋放。內心里一直都有一個越來越矛盾的心結,這兩年我開始懷疑我所尊崇的游蕩生活。我第一次把異鄉的自由替換成了動蕩,我可能想過安定的生活了。我在返回在平和留在威海兩個方向來回搖擺。
我和爸爸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聊起這個念頭。爸爸有他的人生經驗,他也是20多歲離開山東到黑龍江的異鄉人,我和他有著相近的命運。他和媽媽在50歲退休的時候回到家鄉。爸爸堅持落葉歸根,而媽媽相反,她有著超越倫理的想法,她告訴我,人在哪里生活習慣了哪里就是家。我從他們不同的觀念里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在第四天,我們一家人過了一個團圓的周末。都記不起上一次全家人聚到一起的時間。而其中的兩個夜晚,我陪著可欣入睡。和可欣在一起沒有絲毫的隔閡。她把臉緊緊貼在我的鼻尖上,我給她講可可每天要愛撫的故事。可欣把自己變成了可可,蜷縮成小貓的樣子,我撫摸她的后背,她在喉嚨里發出和可可一樣的鳴嚕鳴嚕的聲音。我們一起閉著眼睛笑,享受這種方式傳遞的愛。
爸爸在第五天清晨要回到老家邊莊去照顧阿爾茨海默病的奶奶。我和媽媽得以共度一整天。爸爸的離開釋放了家里的空間,我能感到媽媽內心獲得了心靈空間的自由和輕松。人很奇怪的,相處在一起會覺得擁擠,必須由分離來獲得再一次相聚的親密感。
我和媽媽單獨在一起會更輕松,她不會過多地把注意力放在爸爸身上,造成一種壓迫感。她為我明天的離開包羊肉水餃,這是傳統。好像是第一次離媽媽的氣息這么近。媽媽說起過去的姥姥和姥爺,我跟他們都沒有見過面就失去了。她說起已經去世的大舅、二舅、三舅、四舅都沒有活過80歲,還有隔壁的大姨得了肺癌,現在進入了維持期,她們每天相約出門走路散步。這些都會影響到她,能感知到媽媽的憂傷,她說:“你說,這么善良的一個人,可是得了這樣的病。”
我突然聽到了這些話的潛臺詞,在媽媽內心里獨自想過無數遍而產生的潛臺詞,她在用這些親人逝去的年齡比對著自己。我聽到了她最真實的憂傷和無奈,她已經開始偷偷丈量自己的生命長度。這是媽媽柔軟的那一部分在女兒面前的釋放,我唯一能在心里確認的是,其實人是多么脆弱。我只能和她分享我的想法,我跟媽媽說:“媽,你不要難過。隔壁阿姨現在是最脆弱的時候,你不能變得脆弱,你要比她更強大,努力陪伴她散步、聊天。”
離開的最后一個夜晚,經過了40年,媽媽才在我的面前打開自己。她談起過去和爸爸的生活,我們談到死亡,竟然出奇地一致。我們都是對傳統死亡葬禮的反叛者,我們都希望死去后自由地被安放,埋在一棵樹下,撒在土地的角落里。我們不想經歷死后被戲作的人間窺探。鄉村里的吹吹打打喧囂一片,村人們要仔細觀看活著的親人們哭的是不是真情和動容,下葬的場面夠不夠轟動。媽媽說:“活著的時候不好好地相愛,這些死后再演的戲還有什么用。”
一個人需要面對的終極就是孤獨,死亡是人終極孤獨的形式。我一直都明確媽媽是一個“娜拉”式的女性。從年輕的時候就敢于做自己,她并不拘泥于男人和女人的主、副關系,她也并不被傳統的倫理和習俗捆綁,她追隨“正”的內心。這是她對我最大的影響,也是對我這一生最大的饋贈。我和媽媽聊天到深夜都沒有停止的意愿。這又是我人生的第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