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坊中的無聲戰(zhàn)爭

印刷與盜版

在我國圖書印刷出版的歷史上，宋代無疑是極為輝煌的一個時代。自唐代以來持續(xù)發(fā)展的雕版印刷技術到了宋代已經(jīng)接近成熟；與此同時，隨著崇文抑武政策和商品經(jīng)濟的興起，具有儒商特征的書商群體也迅速崛起，兩者一起推動了出版業(yè)的空前繁榮。著名學者宿白先生曾評價宋代雕版印刷“數(shù)量多，技藝高，印本流傳范圍廣，不僅是空前的，甚至有些方面明清時期也很難與之相比”。

宋代雕版圖書市場的繁榮也催生了盜版產(chǎn)業(yè)，在這一時期最常見的盜版手段是翻刻翻印，也被稱為“攜鐫”“翻版”或是“覆板”。即將正規(guī)印刷的書籍內(nèi)容私自進行復制，印刷后出售。印刷技術的不斷進步又加劇了盜版行為的泛濫，《宋會要輯稿·刑法》中就記載過這樣一件案子：當時的仁和縣知縣翟昭應“將《刑統(tǒng)律疏》正本改為《金科正義》，鏤板印賣”，該案于慶歷二年（1042）正月被杭州府上報朝廷，最終翟昭應遭轉(zhuǎn)運司查辦，其盜版書板亦被銷毀。盜版官方書籍的牟利方式雖然在唐代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但像這樣以一縣之尊公然盜印法律文書并販賣牟利的情形，仍屬罕見。

飽受盜版之擾的不只是朝廷的法律書籍，宋朝蓬勃發(fā)展的文學與理學也催生了巨大的書籍市場，自然也驅(qū)使著眾多書商前赴后繼地加入盜版行列。即便理學家朱熹自行開辦書坊、推動正版理學書籍流通，仍難以抗衡民間書坊迅猛的盜版翻刻能力。在給呂祖謙的信中他提到，自己所著的《論孟精義》剛剛流行開來，就已經(jīng)聽到盜版翻印的風聲：“婺人番（翻）開精義事，不知如何？此近傳聞稍的，云是義烏人……”朱熹懇請呂祖謙憑借其影響力加以調(diào)查，若情況屬實，則能夠在“其費用未多之時止之”，以免盜版泛濫成災，造成學術與經(jīng)濟兩方面的損失。（《朱子文集·答呂伯恭》）這種猖獗的盜版行為并沒有隨著時代的更迭而消退，到了明清時期，伴隨著通俗小說這一新型書籍體裁的出現(xiàn)，盜版的情況也愈演愈烈，手段更為多樣。

與之前朝代占圖書市場比例較高的官方書籍和理學、文學書籍相比，明清時期的通俗小說憑借市民階層的壯大和圖書商品的進一步發(fā)展，取得了可觀的市場成功，但在創(chuàng)作與流通兩方面仍面臨不少難題。從創(chuàng)作方面來看，通俗小說的讀者所追求的是出彩的故事情節(jié)和新穎的人物形象，這促使書商不僅負責刊印，還需積極招攬創(chuàng)作者參與成書過程，從而改變了以往版本單一快速的出版模式。從書籍流通方面來看，創(chuàng)作上的高投入使得小說定價較為高昂，書商不得不竭力壓縮成本以求能夠薄利多銷，手段包括采用劣質(zhì)紙張、改動字形以便刻版，甚至互相租借印版等。與此同時，盜版形式也趨于復雜，從早先簡單的私翻盜印，逐漸發(fā)展出擴寫原作、刪節(jié)洗稿、冒用作者姓名等多種手段。

以至于到了清朝，文人李漁將這群盜版書商的手段總結為“或照式刊行，或增減一二，或稍變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并稱呼他們?yōu)椤爸猩嚼恰保⑹呐c這群盜版者“決一死戰(zhàn)”。（《閑情偶寄·器玩部》）那么，作為與盜版者“決一死戰(zhàn)”的兵器，正版作者又有哪些防止盜版的手段呢？

牌記與古代版權保護

在版權概念尚未成熟的古代社會，對盜印行為的防范與治理，首先體現(xiàn)在對雕版印刷所用印版的管控與保護。唐代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地方各道私自刻印歷書的情況，在朝廷尚未頒布新歷之前各地“其印歷已滿天下”。（《全唐文·禁版印時憲書奏》）甚至因歷日記載出入引發(fā)民事糾紛，訴至官府。唐文宗因此下令“敕諸道府不得私置歷日板”（《舊唐書·本紀第十七下》），通過禁止私刻印版的方式，強化朝廷對正朔頒布的壟斷，維護官修文本的權威。

因此到了宋朝，諸多被盜版所困擾的文學家、理學家也往往尋求官府介入，試圖以“榜文”“牒文”一類的行政禁令來維護著作權。前文提到過朱熹曾請求職位較高的呂祖謙幫忙調(diào)查《論孟精義》的盜版情況，并提到“說者以為移書禁止，亦有故事”，可以看出此時提請官府發(fā)文禁印已有先例，很可能是當時常見的維權手段。但這類借助公權力查封盜版的做法，在觀念上并不完全符合宋代士人的義利觀。呂祖謙在回信中就解釋道：他調(diào)查下來義烏的盜版者“方寫畢而未鋟板”，還未開始刻印就被制止了；而婺地的盜版書籍據(jù)他推測“本例賈高”，價格會比朱熹自己書坊印刷的“建本”高昂，因此在流通層面看“勢必不能奪建本之售……政使其不肯止，亦不足慮”。因此他勸朱熹不要請官府出面查封盜版，否則“恐有示不廣之嫌”，傷害朱熹作為大學者的氣度形象。（《呂東萊先生遺集·與朱侍講》）這種手段雖然能夠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但其作用往往滯后且具有臨時性——畢竟此時盜版書籍已經(jīng)廣泛流通，損失也已經(jīng)造成。

為更主動地維護自身權益，部分書商開始嘗試在書籍印刷過程中加入顯著的版權標記，隨書聲明的版權標記制度由此逐漸形成。書商或作者會事先將雕版內(nèi)容送交官府進行備案，之后在所刻印書籍的前言、目錄或是尾頁部分加入各種顯眼的已備案標識。比如紹熙年間刊行的《東都事略》就在目錄結尾加上了“眉山程舍人宅刊本，已申上司，不許覆板”的牌記標識。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書籍創(chuàng)作者也意識到，書籍作為一種商品，不僅承載刻印者的勞動，更凝結了作者的智慧，其權利也應獲得保護。在此背景下，一些學者自行刊印的作品中也開始出現(xiàn)維護作者權利的聲明。在朱熹親戚兼學生祝穆編寫的《方輿勝覽》一書中，就附載了以“錄白”（官方文書副本）形式公布的版權公告。其中明確列舉了刻印方和作者方的身份：“據(jù)祝太傅宅人吳吉狀，本宅見刊《方輿勝覽》……凡數(shù)書，并系本宅貢士私自編輯……”并申明了如果盜版則會遭到祝家的訴訟與官方的追究“使臺申明，乞行約束，庶絕翻版之患……如有此色，容本宅陳告，乞追人毀版，斷治施行”。該聲明既標明了刻印者與作者身份，也清晰列出了維權程序與受理機構，因而具備更廣泛的法律效力與公眾告知功能。

這種不采取暴力手段卻又暗含官府威懾性的版權標識方式逐漸被更多的書坊采納。許多書籍紛紛在序言目錄等處添加牌記標識，以聲明版權。至雕版印刷技術更為發(fā)達的明清時期，牌記的設計也更趨多樣，不僅限于文字，還被一些書商融入了圖像元素以增強辨識度。如出版家余象斗就創(chuàng)新使用了蓮花座造型的牌記，甚至添加自畫像，使得版權標記在履行權利宣示功能的同時，兼具廣告宣傳效應。而與盜版者“決一死戰(zhàn)”的李漁，則在開設自己的書坊后使用饾版印刷技術印制彩色書籍，其代表作《芥子園畫譜》就是典型的五色印刷書籍。這種精美的工藝質(zhì)量使得李漁書坊的書籍與盜版書形成了顯著差異，從而在市場競爭中戰(zhàn)勝了低質(zhì)量的盜版書籍。

回眸往昔，雖然中國古代并沒有發(fā)展出一套類似現(xiàn)代著作權法的體系化版權保護法律，但當時官府、書商乃至盜版者之間的博弈與互動，卻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實踐智慧。知識產(chǎn)權專家鄭成思就認為自宋代起，在長達八百余年的時間中，以禁令形式對版權進行保護的做法一直延續(xù)未絕。不難看出，古代文人和書商早已展現(xiàn)出強烈的版權自我宣示意識。他們常常主動在出版物中使用書坊名稱、特定人物形象和圖案等獨特標識，以區(qū)別于他人作品，防范盜版侵擾。這種以自我請求聲明為核心的“主動式版權標記”，恰恰契合了現(xiàn)代法律制度中“不保護權利的沉睡者”這一基本理念。版權人是否積極行使權利、維護自身利益，直接影響法律保護的實際效果。中國古代興盛的這種基于行業(yè)習慣與自主標識的實踐傳統(tǒng)，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來自歷史的啟示：真正的版權保護，不僅依賴于成文法的保障，更源于每一名創(chuàng)造者與傳播者自覺的維權意識與行動。

（王捷系華東政法大學教授、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副所長、法制史教研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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