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于書齋的犯罪學先驅

在法國孚日省東部的埃皮納勒小鎮，一座兩層磚石建筑靜靜矗立在街角。這里是埃米爾·涂爾干的故居。這位法國著名社會學家曾經從社會分工和社會團結的角度分析法律。熟悉法學史的人們，對他的洞見或許并不陌生。但鮮為人知的是，他當年還曾積極參與“德雷福斯事件”，并對其中的非法行為表達了強烈的抗議與控訴。

輾轉多年成犯罪學先驅

1858年，涂爾干出生于阿爾薩斯地區一座古老的法國城市——埃皮納勒。這個從小內向敏感的男孩對哲學與倫理學十分癡迷。15歲時，涂爾干進入巴黎著名的路易大帝中學，接受嚴格的學術訓練，他的學習成績并不算出眾。19歲時，父親病危，作為家中的長子，涂爾干過早地承擔起了家庭的責任。他時常陷入悲痛情緒，以至于其早期的觀點都飽含悲觀主義色彩。之后，財政窘迫及精神壓力使他無法專心準備大學入學考試，導致兩度失利。直到1879年，他第三次參加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入學考試，才終獲成功。從他的入學論文《孟德斯鳩之社會學思想研究》，可見其最初的思想啟蒙。

巴黎高等師范學校是法國的一所頂尖高校。在接觸了孔德和斯賓塞的理論后，涂爾干對以科學方法研究社會現象產生了濃厚興趣，不過，他的學術水準和觀點不能令大家滿意。畢業后，他只得在省立中學任教。當時戰事頻繁，時勢動蕩，很難有穩定的工作。于是，年輕的涂爾干只好輾轉于各個法國鄉間中學，日復一日地講授柏拉圖哲學與拉丁語修辭。

1885年，涂爾干獲得了赴德國學習的機會。此前，他已經自發開始了學術工作，利用年假在巴黎從事社會科學研究，在《哲學評論》發表關于沙夫勒、傅立葉和甘姆波洛維茨的書評。此番赴德國，他更是先后在馬堡大學、柏林大學、萊比錫大學學習，廣泛涉獵哲學、教育學、倫理學等領域知識，受到了實驗心理學創始人馮特的贊賞。次年，他從德國返回巴黎，在《哲學評論》上連續發表社會科學的研究成果。1887年，他在《哲學評論》上繼續發表出訪德國的成果文章，系統總結德國學者在社會哲學方面的最新成就。憑借這些學術成果和兩位學者的舉薦，涂爾干在波爾多大學文學院獲得了社會科學與教育學授課資格，開設了公共課——論社會團結，從此開始了在波爾多大學的教學生涯。

在此期間，涂爾干完成了多部著作，包括法社會學經典《社會分工論》。在該書第二章，涂爾干詳細分析了犯罪與刑罰的關系。他認為，對犯罪行為的本質認識不應從其與主要社會利益的沖突以及給社會帶來的危害出發，因為沖突和危害在每個歷史階段都是相對的，并隨著歷史的發展不斷變化。對犯罪的定義也不能局限于刑法規定，還應該從犯罪發生的古今社會土壤中分析、解釋其本質。而后，涂爾干繼續從歷史和現實的角度分析了古今社會懲罰形式的流變，得出了懲罰的抵償理論。他認為應根據犯罪的危害程度確定有等級差別的社會反抗情緒，也就是一種罪有應得的“抵償”。在他看來，無論是古代的氏族血仇、宗教懲罰，還是現代法庭審判，懲罰作為一種社會反抗形式都來源于社會集體情緒的宣泄，因此需要代表集體感情的司法機關來實施。

涂爾干還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刑罰的功能在于維護社會相似性。他在《社會分工論》中寫道：“社會相似性是一種自發的內在的凝聚力體現。”從規范層面來說，就是要發揮法律的社會整合功能，使不同社會主體之間的社會交往凝聚在一個共同意識的范圍內，從而預防越軌和失范行為的發生。刑法始終堅持維護所有人之間相似性的最低限度，使個人無法威脅社會整體的安全。同時，刑法迫使我們尊重凝聚社會相似性的機關，從而保護社會相似性本身——這些有關刑事與犯罪的法社會學洞見，直到今天仍然為學界所重視。對此，愛荷華州立學院的倫登教授評價道：“在西方，很少有學者能像涂爾干那樣對社會面臨的基本問題進行如此敏銳的理論分析，他在‘失范’概念中所呈現的分析便是例證……如果我們將‘先驅者’定義為先行一步、為他人鋪路、提前探索的人，那么完全可以說涂爾干是犯罪學領域的先驅。”

喪子之痛與生命終章

1897年開始，涂爾干搬進了位于塔朗斯市塔朗斯大道179號的宅邸，一住就是十年。在這里，他繼續發表有關犯罪的社會學作品。

在涂爾干對犯罪學領域的諸多貢獻中，“失范”理論尤其值得稱道。在涂爾干看來，賦予社會團結和凝聚力的基本要素源于共同良知的外在性和約束性。個體是整體統一紐帶的一部分，這種內在的趨同壓力源于諸多社會因素，如權威、尊重、敬畏以及神圣感。所有這些都在人群中形成了一種特定的道德規范。在這種和諧一致的狀態下，犯罪率處于最低水平。相反，隨著社會凝聚力的下降，社會變得碎片化，人們產生疏離感和孤立感，那么不但犯罪率會上升，而且自殺率也會上升。這就是他在《自殺論》中提出的社會凝聚和社會孤立對于犯罪與自殺影響的假設。換言之，如果一個社會凝聚力強、個體身份認同感強、群體融合度高且人們不“孤立”，這種情況下，自殺現象將很少發生。每個人高度融入集體，加上強有力的制裁，抑制了自殺行為。“因此，在我們現代社會中，失范是自殺的一個規律性且特定的因素，它是自殺的一個源頭。”涂爾干在《自殺論》中寫道。

盡管花了大量精力進行研究，涂爾干并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齋學者。他在波爾多大學任職期間，積極參與公共事件，例如德雷福斯事件（Dreyfus Affair）。他于1898年寫了兩封公開信，選擇支持德雷福斯。這一案件的審判過程存在程序違法與證據不足等現象，涂爾干對此有著清晰而深刻的認識。他和同事們在1898年2月15日寫給波爾多當地報紙《新信使》的信中明確指出，“在德雷福斯案件中，無論人們如何看待案件本身的是非曲直，無人否認其中存在非法行為。我們正是針對這種程序上的違規行為提出抗議”。這表明涂爾干關注的核心是法律審判應當遵循既定的規則與程序，任何違背這些規則的行為都應受到批判。此后，涂爾干持續投身于為德雷福斯平反的斗爭，為這一事件的發展起到了積極的助力作用。

正當涂爾干籌劃繼續在學院內外擴大法社會學的影響力時，一戰爆發。大學里，幾乎所有年輕教師都被征召入伍，只有年長的教授留下來從事教學和考試工作。涂爾干是后者，但他也承擔起了宣傳和鼓舞士氣的任務。他領導了一個制作法國戰爭宣傳品的委員會，以反擊“德國謊言”，還負責協調和編輯工作，安排翻譯，并親自撰寫了兩本小冊子。他的兒子安德烈、女婿雅克和外甥莫斯也被征召入伍。不過，在涂爾干眼里，安德烈始終是個孩子。在安德烈因傷寒發作休養期間，涂爾干和妻子數次探望。不幸的是，1915年12月11日，安德烈在從馬其頓退回薩洛尼卡的途中身負重傷，并因傷勢過重于當月17日去世，涂爾干夫婦直到后來才知道此事。12月下旬，他們因遲遲沒有收到兒子的來信而感到焦慮。1916年2月25日，涂爾干寫信給外甥莫斯說，他們現在可以肯定，兒子已經死了。涂爾干把悲傷封存進內心。此后，這位曾研究“社會失范”的大師，開始陷入沉寂。他強撐病體修改書稿，試圖重建社會的精神秩序，但兒子去世后的第二年，涂爾干便因心臟病發作在巴黎離世，年僅59歲。巴黎蒙帕納斯墓園的石碑上，未鐫刻任何宗教箴言，唯有“法國社會學之父”的字樣。位于塔朗斯市塔朗斯大道179號的宅邸，再也等不到主人歸來。

編輯：張鈺梅" " zhangclaire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