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織就的掌紋

拐杖尖上的流年

暮色漫過青瓦時，總有細碎的叩擊聲從巷口傳來。那根被歲月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杖，又一次敲打著路面，篤、篤、篤，像是時光的鼓點，丈量著祖母八十八載的光陰。她徇僂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長過門前的老槐樹，長過村頭蜿蜒的小河，長過我記憶里所有的晨昏。

這根拐杖是父親親手削成的。那年祖母摔了一跤，父親就砍了院子里最結實的棗木枝，用砂紙細細地打磨了三天三夜。樹皮褪去的瞬間，露出溫潤的棕紅色，像極了祖母熬粥時灶膛里躍動的火苗。拐杖頂端被雕成圓潤的龍頭模樣，龍嘴里還含著一顆紅瑪瑙珠子，那是父親從城里買來的，起初祖母舍不得用，總說“這物件金貴”，直到父親離世后，她才將拐杖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半生的牽掛。

拐杖尖叩過的地方，藏著數不清的故事。在我的記憶里，祖母常拄著它在田間穿梭。她一生生育了四兒五女九個孩子，卻歷經六次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劇痛。大兒子不到一歲就早夭，二兒子四歲夭折，四兒子九歲在“三年自然災害”中餓死，二女兒二十二歲死于難產，最小的女兒一歲多天折，就連她唯一成人的兒子——我的父親，也在四十二歲那年，早她十四年離去。這些錐心之痛，她都是拄著這根拐杖默默地承受。每當夜深人靜，我常著見她拄著拐杖，在院子里對著月亮發呆，拐杖的影子與她重疊，宛如一幅凄清而堅韌的剪影

清晨，拐杖戳破薄霧，領著祖母走向田間。早年，她和祖父婚后開起饃店，白天做饅頭，晚上磨面，常常看似在推磨，實則已睡著了。后來有了地，她便沒日沒夜地在黃土里春種秋收。她篩籮打簸箕、揚場放滾、犁摟鋤耙樣樣精通。拐杖在她手中，時而當鋤頭松土，時而當支撐丈量土地。農閑時，她還到鹽堿地刮鹽土，地排車的吱呀聲里，拐杖尖跟著節奏點地，見證著她用每斤兩分錢補貼家用的艱辛歲月。

最難忘是我每次離家的場景。從讀初中住校到進師范學校求學，再到參加工作、結婚生子，每一次告別，總能在后視鏡里看見那個執著的身影。祖母拄著拐杖，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直到車子消失在彎道的盡頭。“我的寶貝孫女兒走一天，我就在心里畫一道兒；走兩天，我就在心里畫兩道兒你走了多少天，我心里就有多少道！”她數著日子的話語，和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成了我離家時最深刻的記憶

父親離世時，這根拐杖承受了太多重量。祖母整日坐在門檻上，用拐杖輕輕敲打著地面，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叩問命運。淚水滴在杖頭，將棗木染得更深。可她終究沒有倒下，就像這根歷經風雨的拐杖，在苦難中愈發堅韌。她用顫抖的手撫摸著拐杖，喃喃自語道：“老伙計，咱們還得撐下去！”

一九九五年秋天，祖母的老氣管炎犯了，卻堅持不肯去醫院，她說“大醫院不是咱老百姓該去的地方。”后來她的病情加重，我和弟弟把她送到城里的大醫院，路上她昏迷過去，手里還緊緊擦著拐杖。她在醫院昏迷三天后醒來，知道自己住的是大醫院，怕子孫花錢，堅持要回家。我們只得讓她出院。我們輪流舉著吊瓶，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她帶著氧氣袋，拐杖就橫放在擔架旁，像是一位沉默的守護者。

最后的時光里，拐杖成了祖母與世界最后的連接。病重的她躺在床上，仍緊緊握著拐杖，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我握住她的手，觸到的是比棗木更粗糙的老繭，那是歲月刻下的勛章。她費力地指著窗外，我知道，她是想去看看她守護了一輩子的土地，想再走一走那條布滿杖印的小路。

祖母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說，那些倚在墻上的鐵掀收起來就好。回到家，祖母又用那棗木拐杖丈量了六年半的光陰。

如今，拐杖靜靜立在老屋的墻角，杖頭的瑪瑙珠子依然紅得奪目。每當風吹過，它會發出細微的嗡鳴，像是祖母的低語。撫摸著那些被磨得發亮的紋路，看似歲月織就的地圖，仿佛還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溫度。這根拐杖，串聯起她苦難卻堅強的一生，也承載著祖孫間跨越時光的眷戀，在歲月的長河里，永遠回響。

布鞋底的月光路

油燈昏黃的光暈里，銀針在千層布里穿梭，發出細微的“噗噗”聲祖母戴著老花鏡，眉頭微蹙，專注地納著鞋底。每一針都穿過歲月的褶皺，每一線都系著無聲的愛意，在這方小小的鞋底上，編織出她對子孫無盡的牽掛。

做布鞋是個細致的活兒。祖母先將碎布用面糊層層粘貼，曬干后剪成鞋底的形狀，這便是“諮袢”。接著，她取出珍藏的白粗布，仔細地包邊，針腳細密均勻，像一排排整齊的雁陣。這讓我想起她平日里縫縫補補的模樣，農閑時的晚上，她總在油燈下做針線活，為家人修補衣物，就像她用一生的時光，縫補著生活的裂痕

我最愛看祖母穿針。她將線頭含在嘴里抿一抿，瞇起眼睛，對著油燈的光亮，手腕輕輕一抖，細線便魔術般穿過針眼。然后，她會笑著向我炫耀：“別看奶奶老了，眼神兒還利索著呢！”可我分明看見，她的手已不再靈活，白發也悄悄爬上了鬢角。這雙手，曾推著石磨磨面，曾在田間勞作，曾為我們做了無數雙溫暖的鞋子。

布鞋底的紋路里，嵌著田間的泥土，藏著灶臺的煙火，更印著祖母走過的每一步艱辛與溫暖。清晨，她穿著沾著晨露的鞋子出門，去菜園澆水、施肥；傍晚，又踏著月光歸來，身后是沉甸甸的菜籃。這場景，和她一生在土地上的耕耘如出一轍。她和祖父靠著勤勞的雙手，從開饃店到買地種田，用汗水澆灌出生活的希望

小時候，我總盼著過年，因為祖母會給我做新布鞋。鞋面上納著精美的圖案，鞋子軟軟的，穿著特別舒服。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在演奏歡快的樂曲。祖母看著我活蹦亂跳的樣子，臉上笑開了花：“慢些跑，別摔著。”這關切的話語，和她每次接我回家時說的“妮兒，奶奶接你可不是接東西吃的。我是想你，就想單純地看看你，給你說說話”一樣，飽含著深深的愛意

離家求學后，每次回家，行李箱里總會多出幾雙布鞋。祖母說：“外頭買的鞋不養腳，還是咱自己做的舒服。”我知道，每雙鞋里都藏著她的牽掛。她總說：“做一雙鞋，就當你在我身邊多待了幾天。”那密密麻麻的針腳，是她數著日子的印記，是她對我深深的思念，就像她記住我離家的每一天，在心里一筆一畫地描繪著對我的牽掛。

如今，祖母做的布鞋依然整整齊齊地擺在鞋柜里，只是再也等不到那個穿它們的人。撫摸著厚實的鞋底，仿佛還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溫度。這一雙雙布鞋，是她用一生織就的路，是通往她心底的路，也是照亮我人生的路。無論我走多遠，都走不出她目光的守望，走不出這布鞋底上承載著她堅韌與慈愛的月光路

老缸里的鹽霜歲月

鹽堿地的風掠過荒原，卷起細碎的沙土，打在臉上生疼。祖母彎腰在泛著白堿的土地上刮鹽土，她的身影在廣袤的天地間顯得格外渺小，卻又無比堅韌。那口老缸，見證了她在苦難中謀生的歲月，也盛滿了她一生的善良與慷慨。

老缸是粗陶制的，灰撲撲的表面布滿歲月的裂痕，卻依然堅固。祖母的手攤開時，溝壑縱橫的紋路像極了老缸上的裂紋。那些深褐色的溝壑里，藏著拐杖叩響路面的聲響，也藏著蒲扇搖碎星河的夏夜。

祖母將刮來的鹽堿土倒進缸里，壓實，再緩緩澆上水。水滲進土里，帶著鹽分慢慢從缸底的小孔滴出，落入下方的陶盆里。這咸澀的鹵水，是她補貼家用的希望。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她和祖父靠著制鹽賣錢，一點一點支撐起這個家，就像她用瘦弱的肩膀，扛起六個孩子離世的悲痛，堅強地走下去。

熬鹽的日子漫長而艱辛。祖母將鹵水倒進大鐵鍋，架起柴火，用風箱“呼嚇、呼嚇”地鼓風。火苗舔舐著鍋底，水汽升騰，漸漸在鍋邊結出白色的鹽霜。她守在灶臺前，不時用木勺攪拌，眼睛被煙熏得通紅，卻不敢有絲毫懈怠。當鍋中的水分蒸干，白花花的鹽粒便顯露出來，像是從苦澀中熬出的甘甜。這些鹽換回的每一分錢，她都精打細算，只為讓家人生活得更好。

地排車吱呀作響，載著這微薄的收成穿行在集市街巷。二分錢一斤的小鹽，換回的是一家人的口糧。祖母總是舍不得花，將錢仔細地用手帕包好，藏在柜子深處。她說：“省著點，日子總能熬過去。”

老缸見證了太多苦難。三年自然災害時，缸里的鹵水成了救命的東西。祖母用鹽水煮野菜，雖然苦澀難咽，卻讓一家人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光。缸壁上的鹽霜越結越厚，像是歲月留下的勛章，記錄著她的堅韌與頑強。這讓我想起她面對失子之痛時的堅強，一次次從悲痛中站起，用柔弱的身軀為家人遮風擋雨！

農閑時，老缸也不閑著。祖母會用它腌制咸菜，蘿卜、白菜、黃瓜，在鹽鹵的浸潤下，變成餐桌上的美味。每當掀開缸蓋，酸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勾起肚里的饞蟲。她總會挑最好的咸菜，裝在壇子里，讓我帶去學校，說：“吃飽了不想家。”這簡單的話語，飽含著她對子孫無盡的關愛。

后來日子漸漸好了，再也不用制鹽換錢，可祖母依然舍不得丟棄老缸。她說：“這口缸有靈氣，陪了我大半輩子，早就是家里的一口人了。”偶爾，她還會往缸里種些花草，看著它們在鹽堿土里生根發芽，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一在苦難中堅守，在困境中綻放。

二〇〇一年的冬天格外冷，老缸上結了厚厚的冰。祖母坐在老缸旁，用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摩挲著缸壁，像是在撫摸一位老友。“妮兒，你看這口缸，比我還能扛。”她笑著說，笑容里滿是歲月的從容。那時的我并未察覺，這竟是她與老缸最后的對話。

年后的正月，祖母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臨走前，她還念叨著要給老缸清理清理，說春天來了，好種上新的花草。老缸靜靜仁立在院子的角落里，看著人來人往，看著四季更迭，卻再也等不到那個守護它的熟悉身影。

如今，老缸空了，鹽霜也已褪去，只剩下斑駁的痕跡。缸底沉積的鹽垢，是時光留下的印記；缸壁細密的裂紋，是歲月刻下的傷痕。可每當撫摸著粗糙的缸壁，那些咸澀的歲月便在眼前浮現。它不僅是一個容器，更是祖母一生的縮影，盛滿了苦難，也沉淀著希望；記錄著艱辛，更閃耀著善良。在時光的長河里，它永遠是祖母堅韌與慈愛的見證，無聲訴說著那段艱苦卻溫暖的歲月，而老缸承載的故事，也將如陳釀的酒，在記憶里愈發醇香，代代流傳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