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黍，玉黍

夏天剛一轉身，玉米就竄出了一柞長的個頭，在收割后的土地上宣示自己的地位。肯定不是一夜長出來的，留在地里的麥茬擋住了它們弱小的身影，當它們順著麥茬爬上來，與麥茬肩并肩，甚至還要微微冒點頭時，便沒有人可以再忽視它們的存在。

它們拼命地吸取養分，鉚著勁兒往上沖，像站在門板前與一條條粉筆道較勁的孩子。你看吧，有些孩子還悄悄站著腳尖呢！孩子們大概不知道，如腳下的土地一樣，麥茬從來無心與它們爭搶風頭，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守護它們的成長，為它們提供源源不斷的養分。

其實根本不用比較，最終的贏家永遠是孩子們，他們最終都會躍過門板上畫下的一條條粉筆道，玉米不用多時也會長得挺拔雄壯。一方的生命力在逐漸消退，而另一方則旺盛蓬勃，亙古至今，在消退與蓬勃之間，載起了一代又一代莊稼人的希冀與渴盼。

在豫西北地區，人們習慣稱呼玉米為“玉黍”，似乎粗糙了點，但更接地氣兒，也更親切，就像莊稼人叫不慣自家孩子的學名，更喜歡大著嗓門直呼小名。玉米- -聽起來總有一種端著的感覺；玉黍 一聽就是五谷雜糧。沒有什么能比五谷雜糧更能讓莊稼人高興，讓他們黑的臉龐上露出又憨又厚的笑容

僅僅一月有余，玉黍已經長了半人多高。前幾日還在地里彎著腰間苗的莊稼人，這時候需要伸出雙臂撥開玉黍葉子才能走進田里，葉子已由碧綠轉為深綠，又長又寬，上面布滿了細密的絨毛，如同少年唇上初長的胡須，青澀，但不乏凌厲。若是光著胳膊、腿腳下田，它們會毫不客氣地在你的手臂、小腿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莊稼認生，它們不歡迎不屬于這里的人。它們知道，自己人從來不會毫無準備地貿然闖入，他們會穿上長袖衣服、長腿褲子。就好比士兵上戰場必然會穿上盔甲，帶上武器。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也是莊稼與莊稼人之間的密語

再過幾日，玉黍就高過莊稼人的頭頂了。它們仿佛從一開始就知道時間緊張，從發芽到成熟，滿打滿算不過幾十天，所以從一開始，它們就帶著一種天然的緊迫感。爭分奪秒，甚至晝夜不歇。這一點，莊稼人最清楚。

第一縷朝陽還未出現之時，莊稼人已經站在了地頭巡視，他們能聽見玉黍桿子拔節以及玉黍葉子舒展的聲音；頂著毒辣的日頭，莊稼人忙著給玉黍施肥，能看見養分自下而上在玉黍體內流動，好似有千百個張開的小嘴，爭搶著咽下莊稼人送來的營養；皎潔的月亮給大地灑下一片清輝時，莊稼人攔下堰壩，讓漲滿小河的泉水汨汨流進田里，也流進剛剛結了穗的玉黍里。莊稼人能感受到玉黍粒正在不停地膨脹，不由地讓人想起奶牛飽滿的乳房，稍一觸碰，甘甜的汁水就會滿溢出來。

此時的玉黍高大、粗壯，一排排、一列列、一行行，整齊排列，猶如站在沙場上等待檢閱的隊伍。莊稼人則變成了將軍，這是他們的高光時刻，因為有一支浩大的隊伍等待著他們發號施令。莊稼人卻不吭聲，只是一趟又一趟地在田里巡梭，彎下腰看看玉黍根部的土壤，低下頭把玉黍葉子拉到眼前仔細察看，伸出手撕開玉黍棒子的外皮，露出黃澄澄的飽滿的玉黍粒，與莊稼人笑起來時的兩排牙齒相映成趣。

莊稼人沒有言語，玉黍也沒有言語，但這并不代表他們之間沒有交流。相反，他們內心廣闊，廣闊得淹沒了一切嘈雜與煩亂，只剩下最原始的質樸與真誠。他們之間早已完成了一場又一場對話。

莊稼人知道，過不了多久，廣袤的大地上又會展開一場新的戰斗，關于秋天、關于收獲、關于喜悅。這是莊稼告訴他們的秘密。

20世紀80年代以前，人多地薄，糧食不夠吃，人們便盡量節約，以支撐到來年收獲的時候。煮飯的時候，有啥就往鍋里放啥，小米、高粱面、土豆、紅薯、大豆、野菜等等全都可以煮到一起，這樣煮出來的飯不至于照出人影，看著還挺稠，主要是能盡量少用一點主糧，若面缸里沒了主糧，當家人肯定該心慌了。

豫西北地區一年種兩茬莊稼，一茬麥子，一茬玉黍。玉黍屬于粗糧，比麥子高產，自然成為家鄉人飯桌上的主力軍。當然，現在流行的鮮食玉米，就是用新鮮玉米棒煮熟直接食用的方式，在當時肯定沒有。那時人們需要的是糧食，而糧食的定義就是要具備長期儲存的條件，必須等到玉黍完全成熟才采摘，然后曬干脫粒，放入谷倉，細水長流慢慢吃。作為糧食的玉黍很耐吃，不像煮玉黍棒，輕松吃掉兩根，胃里卻還是空的。

一般來說，家鄉人習慣把玉黍加工成玉黍碴和玉黍粉。玉黍碴可以熬濃湯，也可以和小米、高粱、南瓜等混煮成干飯。玉黍粉大多用來煮稀飯，當地稱之為“糊涂”，家鄉人早餐和晚餐的標配“饃菜湯”中的“湯”指的就是“糊涂”，至今仍是老輩人早晚餐桌上的必備。北方人愛吃面條、饅頭，玉黍粉也能做，與小麥粉相比，玉黍粉口感粗糙，不過比起其他雜糧或者野菜，玉黍顯然更能滿足腸胃的需求。

玉黍面“糊涂”老少皆宜。說來也奇怪，大魚大肉有吃膩的時候，家常便飯卻總也吃不夠，隔幾天不吃就想得慌，渾身不得勁。玉黍面加水在碗里和勻，倒入滾水鍋中，用筷頭蘸一點堿面攪和幾下，滾出來的“糊涂”口感順滑、香甜。“糊涂”想要好喝，就得在鍋里多翻騰一會兒，“滾糊涂”就是這樣來的，只有外鄉人和新嫁來的媳婦才說“煮糊涂”。夏天早起滾上一大鍋，吃完早飯還剩下大半鍋，放涼后就是消暑的寶貝。從田里干活回來，又饑又渴，腳步都發飄，舀上一大碗“糊涂”，咕咚咕咚喝下去，立馬沉住了氣。若是覺得寡淡，抓一把白糖撒進去，玉米與白糖的清甜融合在一起，喝起來更滿足，也能快速恢復體力。

冬天滾“糊涂”的時候，玉黍面要多一些，是濃稠的狀態。頭天晚上特意剩的“糊涂”，第二天早上就成了暖胃的熱乎飯。母親把大白菜切成絲，鐵鍋燒熱豬油，滋啦一聲倒進蔥花和白菜絲炒出香味，再把“糊涂”倒進去。最后掰半塊冷饅頭，撒點粗鹽，勺子在鍋里翻攪幾下，香噴噴的“炒糊涂”就出鍋了。姊妹幾個每人一碗，吃完背上書包，高高興興地出門上學。

作為八〇年代生人，父輩們口中餓肚子的光景已經一去不返。在我小的時候，物質條件雖然匱乏，但基本上能吃飽穿暖。祖母負責掌管家里的伙食，饑餓的基因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家里有糧，心中不慌”是她的信仰。做飯的時候，祖母習慣性地沿襲之前的方式，盡量少吃小麥粉，面缸里時常有滿滿的面粉，會帶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和成就感。在這種前提下，玉黍粉成了我們家的主糧，我在成長過程中吃到了各式各樣用玉黍做的食物，也得以與玉黍結下深厚的緣分。

祖母經常在玉黍粉里摻了黃豆、花生還有她去地里挖來的野菜，蒸成窩窩頭。剛出鍋的窩窩頭有一股玉黍的甜味還有野菜的清香，咀嚼的時候，花生和黃豆的豆香味在唇齒間進發，味道還不錯。祖母看我們愿意吃，頗為自豪地告訴我們，在以前，這種窩窩頭很多人想吃都吃不到呢，花生和黃豆可是稀罕物。看電視的時候，祖母又指著電視上武大郎賣的炊餅說，炊餅其實就是各種雜糧做的蒸餅，還不如咱們的窩窩頭好吃。可是，窩窩頭并不像祖母說的那么完美，它放涼后變得像石頭一樣硬，一嚼一嘴的渣渣，口感很差。祖母便把窩窩頭掰碎，泡在“糊涂”里，玉黍窩頭配玉黍稀飯，也算是原湯化原食了。

同樣是與“糊涂”煮在一起，“水餅”就好吃多了。玉黍粉用開水和成面團，揪成小劑子，搟開包入白糖，然后把面團拍扁，就成了“水餅”。煮“糊涂”的時候，把“水餅”放進去同煮，煮熟之后軟軟糯糯，玉黍粉的清甜與白糖的濃甜融合在一起，在嘴里化開，讓人瞬間感覺到快樂和幸福。這是我童年最愛吃的“甜點”。

家鄉人儲存玉黍的方式很獨特。在田里掰下玉黍棒子之后，用架子車一趟趟拉回家。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要妥善儲存。不過，看到家門口堆成小山似的玉黍，鄉親們長舒一口氣，最辛苦的部分已經結束，剩下的活計相對輕松一些。莊稼人最懂得知足，干莊稼活就是要出力出汗，要一步步丈量土地，要一次次彎腰…坐在家門前撕玉黍，那簡直跟玩兒差不多了。

“撕玉黍”，其實是撕玉黍的外皮，但并不是全部撕掉，要保留里面的三四片—這可是儲存玉米的關鍵。全部撕好后，取來兩根粗鐵絲掛在后墻或者門前的樹上，把玉黍一根根編起來，就像小女孩梳的長辮子一樣。這樣既是儲存，也順便晾曬。下雨天也不用擔心，雨水會順著“辮子”流下來，不會讓玉黍發霉。這種獨特的方式還曾引起不少笑話。一些城里人來到鄉下，看到樹上懸掛著的“玉黍辮子”，驚呼道：“玉黍還能長在樹上啊！”鄉親們對此津津樂道，我卻私下懷疑這個故事杜撰的成分較大。玉泰長在地里，這不是很普通的常識嗎？

一家老小齊上陣，就連三歲小孩也能出一份力，小手使勁往下撕，小臉漲得通紅，認真的模樣往往讓大人們忍俊不禁。家家戶戶的玉黍都堆在門前，整條街就成了一個大型的勞作場。人一多，就熱鬧。鄉親們一邊忙活，一邊大聲說笑。討論最多的自然是眼下的收成。莊稼豐收，人們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若是莊稼歉收，鄉親們也不氣餒，有豐年就有歉歲，今年差點天時，明年再加把勁兒，一分耕耘總能換來一分收獲。這一點，莊稼人從不懷疑。

那些老莊稼漢們往往會用專家的口吻自信地說出灌溉、施肥的經驗，后生們只有點頭稱是的份兒。說完了莊稼，便開始討論國事、天下事，鄉親們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村里，可外面的事情他們知道的一點也不少現在的網絡多發達呀。國內新聞、國際局勢…人們討論得熱火朝天，氣氛那叫一個熱烈。不過此時發言的大多換成了年輕人，上了年歲的人們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頗有一股不服輸的味道。

這邊的大娘大嬸小媳婦們家長里短討論得也很熱鬧，有人偶爾說一句笑話，會立刻引來眾人的哈哈大笑。如果說男人們的談話像是一個綜合性的論壇，那么，女人們的談話則更像是生活類的訪談，充滿了消遣和娛樂的意味。

孩子們趁熱鬧偷了懶，不安分地在堆滿玉黍的街上鉆來鉆去，目光很快就被玉黍上的大肉蟲吸引。雨水多的年份，玉黍棒子的頂部容易壞，就生出一些蟲子來。失去了玉黍外皮的遮蔽，大肉蟲顯了身，驚嚇之余，米黃色的身體鼓鼓囊囊，一聳一聳地向前蠕動，或者從玉黍芯里鉆出胖胖的腦袋，迷茫地打量外面的動靜。

大人們說，這種大肉蟲的學名叫玉米螟，鄉親們習慣叫螟蟲，據說它還會“咬人”，雖然效果如蚊子叮咬一般，但猛的爬在腳背上或者掉進脖子里，還是會嚇人一跳，甚至忍不住大喊大叫。“偷吃莊稼還嚇人，真是大害蟲！”大家對螟蟲深惡痛絕，只要發現，就會毫不留情地揪出來，指揮孩子們拿去喂雞

有次我發現哥哥偷偷把螟蟲裝進一個瓶子，和幾個小伙伴鬼鬼祟祟地跑走了。我好奇尾隨，看到他們在不遠處的空地上，用三塊碎磚頭搭成一個簡易的灶，上面放了一個鐵板，然后把撿來的枯樹枝和干草塞進灶里點燃。待鐵板燒熱，哥哥把瓶子里的螟蟲一股腦倒上去，螟蟲拼命掙扎，扭動著身體，但很快就不動了，身體也逐漸變得焦黃。與此同時，一股奇異的焦香味道飄散出來。哥哥和伙伴們抓起一條烤得焦黃的蟲子塞進嘴里，細細咀嚼，一臉享受的表情。察覺到我的存在，哥哥便慷慨地要賞我一只，我嚇得臉色發白，連連擺手。哥哥搖頭，一副可惜了的樣子，兀自塞進自己嘴里。

一眨眼幾十年過去，記憶里的春耕秋收、灶火搖曳，明明還鮮活如昨，田埂上追逐的身影、曬谷場飛揚的笑語，卻已凝固成泛黃的老照片。那些與玉黍有關的晨昏，終究隨著老屋的炊煙消散在歲月深處。可每當收獲的季節，玉黍的清香漫過鼻尖，鄉親們親切的笑紋、莊稼地里熱火朝天的場景，便會沖破時光的藩籬，帶著泥土的芬芳與柴火的溫度，在心底釀成一壇愈久愈醇的鄉愁。原來有些風景，越是回不去，越會在靈魂深處生長成永恒的根系，永遠牽著游子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