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四月二日,時任《求是》雜志社領導在楚雄州黨員干部大會上作題為《楚雄發展與中國模式》的專題報告。其間,他動情地說道:“改革開放以來,在楚雄的經濟社會發展歷程中,有兩位人物值得我們銘記。一位是張方玉同志,他雖僅是一名科級干部,卻以始終不渝的執著,推動了紫溪山的開發與楚雄茶花產業的興起;另一位,則是已故的張毓吉校長。他并非中國共產黨黨員,卻由衷地擁護黨的領導,每聞有人低毀中國共產黨,必會義正詞嚴地予以駁斥,其言辭懇切、以理服人,常使聞者心服口服?!?/p>
我居住在鹿城雁塔山附近,平日得閑,常去楚雄師院散步。每每走在風景宜人、寧靜安謐的校園中,總會不自覺地想起張毓吉老師。老師離世,至今已整整二十四年。盡管時光荏苒,世事變遷,許多往事漸次淡出記憶,但老師的形象在我心中卻未曾褪色,諸多往事依然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近年來,我時常生出這樣的假想:倘若老師依然健在,他定會繼續為楚雄文化事業的發展貢獻智慧,提出具有建設性的見解,供地方政府參考;他也必將繼續關注并投身于楚雄經濟社會的發展,盡己所能,作出實際貢獻;更會一如既往地關心與提攜我們這些后學,助我們在學術與人生的道路上不斷攀登。每念及此,心中不免哽咽,因而對老師的懷念之情,常常深埋心底,默然留存。
再過數月,便是老師逝世二十四周年。作為學生,作為曾受老師幫助與愛護的后輩,我伏案于三尺書桌前,濃濃的追思之情自筆端自然流淌
老師祖居鹿城鎮永安張家灣,出生于鹿城八一路張家老宅。幼年時,因父親在昆明經營商鋪,遂隨父遷居昆明生活。三歲入讀滇中伯利特幼兒園,接受了良好的啟蒙教育。小學與初中階段皆在鹿城完成學業,高中時又隨父親返回昆明,就讀于昆明南箐中學。假期里,他常隨父親走街串巷,或步行探訪鄉間的親友,甚至多次徒步往返于楚雄與昆明之間。父親的豁達胸襟與樂善好施,對他性格的塑造與價值觀的形成影響深遠,
中學畢業后,一九五零年,老師以優異成績考入云南大學。大學僅讀一年,他便毅然參軍,隨人民解放軍赴滇南地區,參與剿匪與土地改革工作。剿匪任務結束后,他重返校園,繼續完成學業。一九五四年大學畢業,被分配至山東師范學院中文系擔任助教。一九五六年,因歷史原因受到牽連,被遣送回原籍楚雄,安置于大姚一中任教。一九五七年,被送往元謀新民農場(亦稱班果農場)進行勞動改造,后轉至楚雄呂合煤礦繼續改造。一九七八年,他終于恢復人身自由;一九七九年獲得平反,進入楚雄一中任教。一九八二年,出任楚雄一中校長;一九八八年,調任楚雄師范??茖W校(即今之楚雄師范學院)校長。一九九五年,擔任楚雄州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直至一九九八年退休。二零零一年,老師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一歲。
老師二十四歲大學畢業,二十六歲回到楚雄,其后二十余年間,歷經坎坷,可謂嘗盡人間疾苦。四十八歲平反后,他進入楚雄一中,從一名普通教師做起,相繼擔任教務主任、校長。在短短數年內,他將一所少數民族地區的普通中學,建設成為在全省乃至全國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名校。五十七歲起,他出任楚雄師專校長,憑借其深厚的學識與開闊的胸襟,招賢納士,帶領全校教師潛心教學,使得學校的辦學水平逐年穩步提升。在硬件設施與軟件建設兩方面,老師為楚雄師專日后升格為本科院校,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自復出工作至逝世,老師先后擔任楚雄兩所學校的主要領導職務,同時竭盡所能協助州文聯辦好《金沙江文藝》刊物。他逐漸成為楚雄地區公認的教育家、文化名人,亦在政界與鄉間享有聲望。老師留下了《巫風·楚俗》《歲寒三友》《邊城底事》等著作及若干詩文,其中為逝世友人所撰寫的墓志銘,尤被讀者廣為傳誦。我們在欽佩其學識與成就之余,也不免為他那被歷史耽擱的二十余年寶貴光陰感到深深的惋惜
我于一九九零年九月考入楚雄師專中文系(即今楚雄師范學院)。記得人學不久,某日與一位同學出完黑板報,時間已過晚上七點,學校食堂早已關閉。恰在此時,張老師跛步來到我們面前,關切地詢問我們是否用過晚餐。得知我倆尚未吃飯,他便熱情地邀請我們到他家中用餐。那一刻,我內心充滿了緊張與溫暖:緊張的是,面對這位素來敬仰卻未曾近距離接觸的老師,一時有些無措;溫暖的是,他竟如此體貼入微地關心我們這等小事。為了不麻煩老師,我鼓起勇氣告訴他,雖然食堂關門,但我們可以去校外買面條吃。老師聽罷,微微點頭,在那默許的目光中,我感覺到他記住了我這個普通的年輕學生。
后來,我參與了《校園文化報》的編輯工作。主編決定將老師在校內大會上的講話整理刊發,學報編輯部的劉祖鑫、陳春燕兩位老師便安排我負責講話記錄的差事。那時老師已年過花甲,但每次作報告,皆不需講稿,卻能引經據典、談古論今,臺下上千師生無不屏息靜聽。而我則生怕遺漏一字,努力在保證“準確、如實、達意”的基礎上,加快記錄速度。散會后,稍加整理,便成一篇文從字順的文章。送至老師處審閱時,他從遣詞造句到標點符號,從句法結構到語法規范,無不細細以紅筆批改。將老師修改后的稿子與我的原稿兩相對照,便能清晰發現自身的諸多不足,這對于我工作能力和寫作水平的提升,助益極大。
在楚雄師專的三年,是我知識積累、理想孕育的重要階段。因著為老師整理講話稿的機緣,我得以經常出入他的家門。盡管我們年齡相差四十多歲,他是學識淵博的學者,而我僅是初出茅廬的稚嫩學生,但在老師面前,我卻從未感到拘束不安。與他交談,如沐春風:既能得到他循循善誘的教誨,亦可聆聽他對各種學問獨到而令人信服的見解;有時我也能大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老師的一些觀點,我至今記憶猶新。尤為難能可貴的是,老師雖歷經二十多年的磨難,卻從未聽他抱怨過生活不公或命運多舛。他常對我們學生說:“共產黨是偉大的”“中國若沒有共產黨的堅強領導,必將出大問題”。老師的這些言行,對我們步入社會后,學會辯證地看待問題,正確對待個人得失與進退,產生了深遠而積極的影響。
正如古語所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當年的雁塔山雖不高,楚雄師專也僅是一所普通的專科學校,但因張老師人格魅力的感召,時常名人薈萃。社會活動家楚圖南、社會學家費孝通、著名軍旅作家魏巍與彭荊風、詞學家馬興榮與張文勛、云南作家周良沛、曉雪、楊蘇,以及畫家陳其心等各界名流,都曾到校訪問交流。我們因此有幸聆聽這些大家的學術報告。更令我感到榮幸的是,我曾多次在老師那間簡樸的居所內見到這些名人,有時甚至能獲得與他們簡短交談的機會。這對于我這樣一個從大山深處走出來的農家子弟而言,無疑是極大地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同時,從這些前輩、學者與作家們的身上,我潛移默化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標,尤其為自己日后走上治學之路,奠定了初步而堅實的基礎。
作為學生,我較早便開始關注張老師的生平經歷。從留意他的事跡到有心收集他的文章,我逐漸對他的成長歷程、學術著述、二十多年的坎坷遭遇以及復出后的作為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因此,他每發表一篇文章,我都會結合其所處的時代背景細細研讀,并嘗試撰寫評論。其中,題為《無邊的過去,揮不走的真情一〈評歲寒三友(一)一懷念張春元同志gt;》一文(曾發表于一九九五年的《金沙江文藝》),最為老師所滿意。記得有一次,老師問我:“你年紀尚輕,何以如此了解我的這些經歷?”我回答說:“張老師從‘穿皮靴’到‘穿草靴’,又從‘穿草靴’重回‘穿皮靴’的人生歷程,加之您深厚的學問功底,對于楚雄而言,無疑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您在楚雄人文領域的建樹,即便百年之后,其價值仍會持續顯現?!北M管當時我的話語不免稚嫩,老師卻并未批評,只是聽完我的回答后,陷入了一片沉默,眼中似有感慨之色。
學校畢業后,我被分配到哀牢山腹地的一所中學——雙柏縣獨田中學任教。張老師曾先后三次親赴獨田看望我。第一次,恰逢我打算在學?;I建一個小型圖書室,他特地帶來了一批書籍相助;第二次,他看到我正帶領學生們在樹林中開挖球場,事后建議我在操場邊栽種些竹子以美化環境;第三次,則令我至今深感慚愧。那時我因工作變動,離開了教師崗位,轉至鄉政府工作。老師得知后,特意驅車來到獨田鄉政府找到我,十分嚴肅地批評了我。我永遠無法忘記他當時的那段話:“一個優秀的老師,首要的是具備扎實的專業基礎,其次要有一顆善良的心,要樂于將一切奉獻給學生。這些條件,你都已具備,為何還要改行?作為一個優秀老師,若只有愛心而無扎實知識,是為馬虎;若只有知識而無真誠愛心,對學生則是不公平的!”多年以后,每當憶起老師的這番話,我心中仍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愧疚。
在與老師交往的那些年里,他在楚雄當地已頗具影響力。我深知他剛正不阿、公私分明的品格,因而從不敢通過他或請求他辦理任何私事。然而,我曾借助他的聲望,懇請他力所能及地幫助過我的一些學生,或為我當時所在的學校爭取支持,這些幫助確實使學校的面貌有所改觀,得到了一定發展。如今,那些當年受過老師幫助的學生,有的從事教育工作,有的進入政府部門,有的投身商海,他們都在不同的行業中,為社會的和諧與發展貢獻著自己的力量。
在我個人事業遭受挫折之時,也同樣是老師給予了我及時的鼓勵。記得那時年輕氣盛,工作路途頗多坎坷。一九九六年國慶節假期,我來到老師家中,未曾多言,滿腹的委屈已化作淚水潸然而下。待我情緒稍稍平復,老師鄭重地問我:“經濟上有沒有困難?和女朋友的關系是否順利?”在得到我“沒有問題”“遇到的許多困擾,其實是源于效仿您的風骨而導致的”答復之后,他笑了,那笑容中既有欣慰,也夾雜著一絲難以言明的傷感。隨后,他取出好酒招待我,一邊對飲,一邊安慰道:“學習我,要學那治學的精神實質,最終走出屬于自己的學問之路,這才是根本。最怕的是學習缺乏恒心與毅力,只觸及皮毛便止步不前?!边@番教誨,我至今銘記于心。
一九九九年深冬,故鄉的茶花漫山遍野盛開。我知道老師素來最喜茶花,便特意從白竹山帶回兩紙箱茶花,將他那“半坡房”家的客廳裝點得繁花似錦。病痛中的老師,坐在滿是茶花的客廳里,高興得合不攏嘴,見他如此開懷,我趁機請求他為我寫一幅字。老師爽快地答應,當即鋪開宣紙,研墨揮毫。奈何因長久生病,手顫抖得厲害,一連寫了好幾幅,他自己均不滿意,盡數棄之于地。我連忙說,我想要的不過是個紀念,不必追求完美。但他堅持認為,不可將不滿意的作品流傳出去。自此之后,老師的病情日益沉重,雖然后來還有數次見面的機會,我卻再也鼓不起勇氣向他索字了。直至今日,我的書房中未能珍藏恩師的一幅墨寶,這成為我心中長存的遺憾
重陽節,這個節日曾不止一次地出現在老師的詩文里。或許是因為他一生經歷了太多磨難,每逢中國傳統佳節,對故去親友的懷念便愈發濃烈,愁緒難遣。二零零一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值重陽節,久病纏身的張毓吉老師在鹿城悄然離世。十月二十七日,在他逝世兩天后,上千人聚集在楚雄師專的室內籃球場,舉行了莊嚴肅穆的追思會。二零零一年十月三十日,在老師離世五天后,楚雄師范學院正式掛牌成立。我深信,這冥冥之中自有一種巧合與象征:因為,有生必有死,有逝亦孕育新生一而在楚雄建立一所本科大學,正是老師自一九八八年主持楚雄師專工作以來,一直為之嘔心瀝血、不懈奮斗的目標!
如今,雁塔山上,來自全國各地的萬余名學子,書聲瑯瑯,在此放飛他們的青春理想。雁塔的風鈴依舊悠悠作響,而我對老師那無盡的懷念思緒,也伴隨著這悠揚的鈴聲,綿延不絕,永無止息…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