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古詩教學不僅肩負著文化傳承的重要使命,也是提升學生審美素養的有效途徑。然而在當前的教學實踐中,課堂常局限于字詞解析、背景介紹等內容的范式化解讀,側重傳授工具書中的標準釋義;學生除需背誦原詩外,還需完成大量機械性的、理解性的背誦任務。長此以往,學生雖能掌握練習答題的“套路”,但卻難以真正沉浸于古詩意境,無法切身感受古典文化的深層魅力。面對陌生古詩時,學生往往覺得其意境疏離,仿佛隔著一層難以穿透的“屏障”,始終難以觸及詩歌的精神內核。
如何引導學生聚焦文本內容,解析古詩中“物”與“我”的內在邏輯,理解“物我共生”的創作理念;再通過關聯自我真實情感的進階創作,領會司空圖的“思與境偕”詩論,進而深入挖掘古詩閱讀的現實意義,是一線語文教師亟須研究的重要課題。將古詩改寫成三行詩的文本再創作方式,能夠為破解以上困境提供切實可行的路徑,有助于學生實現從“知識接受”到“意義生成”學習方式的轉變。
二、“物我共生”和“思與境偕”的內涵闡釋
(一)“物我共生”主客交融的審美境界
“物我共生”是指在詩歌創作與審美體驗中,創作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突破主客界限,實現情感與生命相互滲透、相互映照、高度融合,最終達成“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渾然一體狀態,體現天人合一的哲學追求和超越功利性的生命體驗。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便以“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深刻地揭示出古詩中“物”與“我”之間的辯證關系。古詩中的“物”并非自然景物的單純客觀存在,而是詩人情感的外化載體,形象地反映了詩人“我”內心深處的情感波動。
在中學語文尤其是古詩詞教學中,追求“物我共生”主客交融的審美境界具有獨特價值。其一,能引導學生跳出對字詞的孤立解讀,真正領會情景交融的藝術魅力,感悟詩歌精髓,避免將文本進行生硬割裂地解讀。其二,體驗主客交融的狀態是培養學生高階審美能力的有效途徑,能激活學生的想象力與共情力,在代人式感知中激發創造力,逐步提升學生審美感知的敏銳度與鑒賞品位。其三,能潛移默化地涵養學生的人文情懷與生命意識,讓學生在“物我互照”中感悟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傳統智慧,進而學會尊重生命、思考人生意義,最終實現超越知識積累的心靈滋養與精神成長。
(二)“思與境偕”情思與意境的共生機制
“思與境偕”是晚唐詩論家司空圖關于意境心理結構問題的文藝心理用語,強調詩歌創作中主觀情思(即“思”)與客觀意境(即“境”)的深度融合。[2]“思”是詩人的情感、哲思、生命體驗;“境”則指向詩歌營造的時空場景、物象組合與整體氛圍;“偕”并非“思”與“境”二者的簡單疊加,而是二者相互滲透、共生共鳴,最終達成渾然一體的審美境界。詩歌教學不能停留在字面意義的淺層分析,而應借助適切的教學策略引導學生深入體驗、領悟詩作的內核。以王維《山居秋暝》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為例,詩句勾勒出的澄澈之境,恰是詩人超脫塵俗、歸隱自然等精神追求的投射,真正實現了“景即情語,境為思存”的審美效果。
“思與境偕”對語文教學的核心意義在于,能夠打破傳統教學中對寫景句與抒情句的割裂式解讀,要求教師引導學生敏銳捕捉意象與情思的共生關聯。同時,“思與境偕”還強調通過想象畫面、誦讀體味等沉浸式品讀方式,激活學生的審美體驗,使學生從《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的蕭瑟之境中,自然生發出孤寂之思,而非被動接受。深度理解“思與境偕”所具象化的“天人合一”哲學思想,能幫助學生領悟民族審美基因,在“物我共振”中體察詩人對生命、自然的深層觀照,實現從“讀懂詩句”到“讀懂詩人”的跨越。
值得注意的是,“思與境偕”與前文提及的“物我共生”雖同植根于“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但各有側重:“物我共生”更具哲學本體論色彩,側重主客關系的存在狀態,揭示生命與宇宙的終極和諧,是解讀詩歌的密鑰;“思與境偕”則更貼近創作方法論,強調情思與意境的動態生成過程,凸顯藝術表達中意象對情思的承載與升華,為理解詩歌創作邏輯提供清晰路徑。二者相互補充,共同構成古詩審美與教學的重要理論支撐。
三、“物我共生”和“思與境偕”的實踐路徑:三行詩再創作
三行詩作為微型詩的典型形式,其“精、凝、活”的特質與初中生創作實踐的需求高度契合:形式上極簡,嚴格限定于三行篇幅,且分行承載著節奏把控、情感遞進或意向轉折的功能;內容上高度凝練,要求意象集中聚焦,同時依托留白藝術引發讀者聯想;創作上具備靈活度,不受復雜格律束縛,對初中生而言難度適宜,能有效降低詩歌創作門檻。基于前文“物我共生”和“思與境偕”的詩學理論,三行詩再創作恰是破解古詩深層密碼的有效路徑。以統編語文新教材七年級下冊第五單元的古代詩歌五首[分別為《登幽州臺歌》《望岳》《登飛來峰》《游山西村》《己亥雜詩(其五)》]為例,這五首古詩的意象特征鮮明,蘊含著深刻的哲思。通過三行詩再創作,不僅能夠引導學生深入理解古詩內涵,而且有助于他們核心素養的培育。具體表現為,三行詩再創作要求學生具備觀察捕捉能力、意象轉化能力、語言淬煉能力及結構控制能力,通過解構與凝練、關聯與共生、聯結與生成的方式,從對原詩的感知到對三行詩的臨摹,逐步過渡到自主創作。這一過程能幫助學生真正走進古詩的審美世界,有效破解“物我共生”和“思與境偕”的詩學密碼,實現從理論認知到實踐運用的跨越。
(一)解構與凝練:意象萃取與情感概括的階梯訓練
古詩語言高度凝練,但密集的意象常讓學生陷人細節的“迷宮”,難以把握詩歌的核心情感。三行詩再創作通過嚴格的字數限制,能驅動學生對信息進行篩選,審慎而有效地提取詩歌的核心意象與情感脈絡,為突破這一教學難點提供切實路徑。
在教學實踐中,首要環節是創設情境任務,引導學生通過意象萃取凝練古詩的內核。教師應引導學生抓取古詩的核心意象鏈,掌握提取原詩中關鍵意象的策略,明確遵循主導意象的原則,聚焦具體可感的形象進行三行詩再創作,避免脫離意象的抽象抒情。具體創作時,教師應引導學生掌握虛實轉化策略,比如面對時空跨度較大的詩句,可運用時空轉換策略;面對多感官描寫,可運用視聽轉換策略;遇到典故,可結合現代生活經驗運用現代轉化策略等。這些策略能讓古典意象與學生的認知產生聯結。
以五首古詩的教學為例,筆者創設情境任務:“在學習詩人如何用景表達自己強烈情感的基礎上,結合自身的生活體驗,將這五首古詩改寫成三行詩,力求達到‘思與境偕’的審美效果。”
任務開啟前,筆者先以三行詩《搖太陽》“我的小手可以搖動太陽/只需向平靜的湖面/扔出一塊石子兒”為范例,引導學生回顧并總結出三行詩的常見結構:具體意象一描述發展一轉折感受。經過充分討論,師生共同明確三行詩再創作的核心原則:在理解古詩基本內容的基礎上進行創作,聚焦意象進行概括提煉,轉折部分可適當保留原詩句的精華。
正式創作時,著重引導學生從語言邏輯、畫面想象、情感表達三個維度把控詩句之間的聯系。以下是學生初步嘗試三行詩再創作的例子。
《望岳》三行詩再創作:岱宗何其雄偉驚人/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保留了原詩核心情感與經典句,以簡潔語言勾勒出泰山氣勢)
《登飛來峰》三行詩再創作:飛來峰勢何奇險/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緊扣“峰”的險峻意象,傳遞原詩詩人的胸襟與哲思)
《游山西村》三行詩再創作:柳暗花明又一村/民風如此淳樸/不定什么時候我還會來(以“柳暗花明”為切入點,融入現代口吻傳遞對鄉村的喜愛)
《己玄雜詩(其五)》三行詩再創作:我真的要回去了/但我這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用第一人稱“我”拉近與原詩的距離,保留經典句凸顯情感)
值得注意的是,唯有讓學生理解古詩的內部邏輯,才能實現高質量的三行詩再創作。以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為例,原詩“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蘊含歷史背景、時空觀與孤獨感三重內涵。教學時,教師需引導學生舍棄對詩歌歷史背景的鋪陳,聚焦時空悠遠與孤獨無依的情感內核。如此,學生的創作便能從初級表達“臺上無人/只有風吹過/我哭了,因為找不到朋友”(直白復述情感,意象單薄),逐漸過渡到進階表達“時間的洪流中,我是一粒沙/先賢的足跡被浪潮抹去/唯有淚水,與天地共鳴”(以“洪流”“沙”“浪潮”“淚水”構建隱喻體系,通過意象重構傳遞孤獨感)。對比可見,學生的表達已從淺層復述躍遷至情感凝練,真正實現了對“物我共生”境界的初步感知。
(二)關聯與共生:意象特征與主體情思的深度聯結
在古詩教學中,幫助學生克服“物我分離”的淺層思維,進入“物我共生”的審美境界,需要遵循層層遞進的教學路徑,搭配具象化的教學支架,讓“物”與“我”的關聯從模糊走向清晰。首先,指導學生解構意象特征,精準把握物象的自然屬性,如形態、動態、空間關系等,奠定情感投射的客觀基礎;其次,鎖定詩人生命境遇,將意象特征與詩人特定階段的精神狀態、生存體驗深度聯結,理解“詩在任何境界中都必須有我,都必須為自我性格、情趣和經驗的返照”[3];再次,構建讀者與作者的紐帶,引導學生用鮮活的詞語讓景物和詩人進行“對話”;最后,梳理這些景物常代表的“文化密碼”,將約定俗成的意思總結出來,幫助學生理解為什么詩人選此景而非彼景,以及此景為什么能撼動人心。在教學過程中,教師可以提供物我關系分析表等思維可視化工具、深化認識的意象置換實驗以及創作迭代訓練等支架。
在三行詩再創作環節,應聚焦結構再造與語言淬煉兩大核心,幫助學生掌握創作精髓。結構再造上,要教給學生起承轉合、對比反襯、蒙太奇拼接等模型,在極簡形式中融入基礎結構技巧;同時強調,第三行作為“詩眼”,應承擔情感升華、強化批判、空間跳躍、制造留白等功能。語言淬煉上,學習使用陌生化表達策略,通過動詞激活靜態意象,刪減空余修飾,使用通感修辭等,讓意境更鮮活。
以杜甫《望岳》的教學實踐為例,原詩中“蕩胸生曾云”以云海涌動抒發詩人望岳時內心的激蕩,“決入歸鳥”則通過視覺角度生動表現詩人觀景入神的情態。在理解作者出神觀景時內心所思所想的基礎上,教師引導學生將這些意象與個人志向緊密關聯。由此,有學生創作出“云海翻騰托起泰山的脊梁/飛鳥掠過銜來我的渴望/山巔的風正呼喚我的名字”三行詩,通過“托起”“銜來”“呼喚”三個擬人化動詞,使“云”“鳥”“風”與“我”形成互動,生動地表現了學生對杜甫內心追求的理解。
為進一步鞏固認知,教師還可以設計表格支架幫助學生理解五首古詩中“物”與“我”之間的關系(見表1)。在理解古詩的內部邏輯后,學生試著將五首古詩中的景物互換,并思考作者還能否觸發相似的情思?如果不能,說明了什么?如果能,又會有怎樣的創作?據此,學生再進行三行詩再創作,體會各種可能的表達。
表1五首古詩中“物”與“我”關系分析表

續表

經過三行詩再創作實踐過程,學生能夠形成以下認知:古詩中,此情與此景的適配是獨一無二的,無論是更換意象場景,還是替換創作主體,都難以復刻原作的精妙。這一認知恰好印證了“物我共生”對特定情境、特定情感聯結的依賴。當然,學生的創作也進一步說明了“物我共生”的關系,并涌現出諸多生動案例。
《登幽州臺歌》三行詩再創作:仰頭望見天邊的云/思接千古賢士意/心亦向著遠方奔跑
《登飛來峰》三行詩再創作:站上飛來峰頂/天地無聲獨剩我/千年風聲里藏著誰的嘆息
從學生對同一詩作的迭代創作中,能清晰地看到他們對“物我共生”的理解不斷深化。以改寫《登幽州臺歌》為例,某名學生的原始作品為“臺上空無一人/我獨自流淚/因為過去和未來都沒有人”,雖傳達了“孤獨”的基本情感,但表達較為直白,且缺乏深度;而迭代作品“站在時間的斷層/先賢的足印已被風沙掩埋/我的呼喊,墜入天地間的虛空”,則通過“時間的斷層”“風沙掩埋”“虛空”等意象,將孤獨感升華為對天地強烈的追問,體現學生對“物我共生”的深刻理解。
(三)聯結與生成:古典意蘊向現實意義的創造性轉化
要想實現古詩閱讀現實意義的創造性生成,關鍵在于引導學生精準鎖定古詩核心意象的情感密碼,運用分層聯想等方式搭建溝通古今的橋梁。在創作實踐中,引導學生適時總結古今轉化共生的范式,包括古典意象向現代意象置換、古今普適情感同頻共鳴,以及古典意境在現代語境下再生等。創作既要堅守古詩精神內核不變,又要通過表達形式的創新來介入現實問題,如借鑒留白藝術、運用轉折強化主題、選用契合的當代意象實現視角轉換等,以完成古典文化的當代傳承。注重對古詩意境的現代轉化與重構,聚焦核心情感引發時代共鳴,將古詩的普適情感通過具體可感的當代意象具象化呈現,以風趣含蓄的表達替代直白表達,運用當下言語形式進行創作,激發對當代生活意趣的思考,實現古典情懷向現實意義的創造性轉化。
具體教學時,教師要在古詩閱讀中引導學生深刻體會“思與境偕”的詩學理念,通過三行詩再創作深入實踐這一理念,使自己的作品情思與意境深度融合。以《登飛來峰》教學為例,教師先組織學生小組探討“浮云”在學習生活中各種可能的象征意義,并將其具體化,如學業壓力、比賽競爭等;再要求學生結合自身的學習生活,用現代意象進行三行詩再創作,如“考試的壓力如浮云一般堆積/我站在知識的巔峰/自信地望向遠方的光明”。這樣的創作過程,既讓學生加深對“思與境偕”的理解(“知識巔峰”的“境”與“自信望向光明”的“思”深度融合),又培養了學生運用古詩體悟解決真實問題的能力,讓古詩閱讀從文本解讀走向現實運用。
教學視野還可進一步拓展至更廣闊的社會圖景,引導學生通過三行詩迭代創作,對古詩進行多元化解構,表達自己對自然的觀察與思考,抒發自己的情感[4],實現其文化價值的普適性傳承與創造性轉化。仍以《登飛來峰》中“不畏浮云遮望眼”為例,教師可先介紹“浮云”在古詩語境中常象征仕途坎坷、人生困境、奸佞小人等,再通過頭腦風暴,鼓勵學生將“浮云”與現實生活中人們的認知局限或社會壓力關聯,將視角從自己的生活轉向更廣闊的社會,找尋更多意象,實現古詩意象向更豐富的生活化轉化。由此,學生創作出“城市的霧霾籠罩著夢想/登上三十五層樓頂/朝陽也能刺破云層”。詩句中“霧霾”成為現代社會中個人理想受阻的隱喻(對應“浮云”),而“三十五層樓頂”象征突破困境的認知提升(對應“飛來峰”),“朝陽刺破云層”則延續了原詩的昂揚精神。通過這樣的創作實踐,學生將古典意象與現實生活緊密相連,提升了文化認同感和審美素養。
在三行詩再創作實踐中,教師還應通過評價引導學生關注創作中的痛點,避免兩大問題:一是直白翻譯,會使詩化的語言失去意蘊,需讓學生明白,三行詩再創作的本質是對原詩內容的深度解構,是融人讀者體驗的詩意化創意表達,而非“文字縮寫”;二是形式大于內容,在倡導形式創新(如嘗試無題三行詩、跨行斷句等)突破古詩規整句式的同時,需強調情感真實是核心,避免為追求形式新奇而忽略情感內核。對于能力相對欠缺的學生,教師可提供適當的模板,幫助他們逐步找到創作的感覺,最終實現從模仿到創新的跨越。
四、結語
三行詩再創作的教學方式為古詩教學提供了新的思路。其價值不僅體現在學生語言表達能力的提升方面,更在于通過其解構和重構古詩并使之與現實聯結的再創作過程,實現了古詩閱讀在學生生命成長中的價值重構。學生通過自己的作品將古典文化有效融入現實生活,為文化傳承與創新注人不竭動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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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司空圖.二十四詩品[M].羅仲鼎,蔡乃中,譯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23:125.[3」朱光潛.詩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55.
[4]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27.(責任編輯:周彩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