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些人天生帶一些傻氣,比如我。所以,說起那些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可笑的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最常被家人提及的,是我上學(xué)忘背書包的糗事。
是的,不背書包就去上學(xué),這件事發(fā)生在我小學(xué)四年級。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從分校搬到,繞遠走平坦的大路大概有三四里地。我喜歡抄近路,穿過稻田直接去學(xué)校,可以少走差不多兩里地。
初夏時節(jié),剛下過雨,我站在門口,抬頭看著雨水清洗過的天空,心里莫名有一種感動,覺得一切都很神奇。我想,我要去上學(xué)了,上學(xué)的路上還會看到更多神奇的事情。我抬腳走出家門,邊走邊想,如果我的媽媽不是和我的爸爸結(jié)婚的話,這個世界上還會有
我嗎?如果還是有我,我會是什么樣子?肯定不會再叫“賈穎”,因為媽媽如果和別人結(jié)婚,嫁的人不一定姓賈。如果我是生在爸爸家,還是會姓賈,但是生我的那個媽媽還會像我現(xiàn)在的媽媽那樣,喜歡用“穎”這個字做我的名字嗎?這樣一想,我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也是一件神奇的事。這世界神奇的事情還有很多,稻田里的秧苗怎么知道水田就是它們扎根的土地,然后就努力成長,直到成熟后變成一株金黃的稻子?冬眠在洞穴里的蛇怎么知道天氣暖了,可以醒來了?等在田埂盡頭的那只狗怎么知道我會帶食物給它?世界上是不是有一種不言自明的語言,在不同的生命形式之間暢通流動?這樣一路胡思亂想,想了許多自以為神奇高深卻無處尋找答案的事情,遠遠地望見“前陽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的大門,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身后,呀!沒背書包!于是轉(zhuǎn)回身,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我姥姥拿著我的書包站在門口,等我覺醒回去,待到看見我小小的身影越來越近,她迎著我走,高高地舉著我的書包,向我揮手。
飯沒吃,書包也不背!”我姥姥說。
我抹一把臉上的汗,實在來不及說什么,只是大口地喘著氣,歇一會兒,再一路狂奔去上學(xué)。晚上放學(xué)回家,我爸知道了,就笑我說:“你這是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不帶槍呀!”我低著頭,找不出辯解的話。四十多年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如果某一天我忘記了什么事,還不等我說“對不起”“不好意思”“下次一定記住”這樣的話,爸爸媽媽或者是姐姐就會攔住我未出口的兼意,一邊輕搖著頭,一邊先笑起來:“哎呀呀!咱們家有個人是上學(xué)連書包都忘記背的呀!
“忘背書包事件”發(fā)生后,我改了上學(xué)忘東忘西的毛病。我曉得我做出來的一些傻事,并不是因為我的智商有什么問題,只是因為我愛馬虎。老師來家訪時,跟我姥姥說:“這個孩子什么都好,聰明,善良,就是馬虎。”小時候覺得馬虎是所有小孩子的天性,長大就好了。長大后才明白(其實不用長到很大,就已經(jīng)明白),有些事情要等到小孩兒長成大人才能行,有些事情如果小時候沒有糾正克服,等到長大了就像某樣?xùn)|西定了型,再也無法更改一一又不能回到媽媽肚子里再出生一次,一切從頭再來,往好處奔。只此一次的人生中,不能總是想著等到犯了錯誤再去改正,或者說這一次馬虎了,下一次就好了。很多時候,我們并沒有“下一次”的機會。
多數(shù)時候,我是安靜的,另一些時候,我又會像個男孩子一樣淘氣,做一些膽大冒險的事 妄想以自行車實現(xiàn)飛翔夢,結(jié)果卻摔進溝里就是一件。
每天傍晚,媽媽下班回來,“鳳凰牌”自行車停在窗前。我寫完作業(yè),獲得媽媽的允許,便可以把自行車推到柏油路上練習(xí)騎行。我雙手握住車把,立在車子的左側(cè),左腳踩住車蹬子,身子貼緊車體,右腳猛地一蹬地面,車子便向前滑行起來。掌握平衡是學(xué)會騎行的關(guān)鍵,在找到平衡之前,摔跤是家常便飯。摔倒了,爬起來,繼續(xù)。車子摔壞了,怕被媽媽罵,悄悄地把車子送到窗外的墻根處,掩藏好膝蓋和手上胳膊上的傷,假裝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第二天,斷了的車閘換了新的,歪了的車把恢復(fù)正常,斷了的車鏈子接上了。媽媽也假裝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好吧,那就繼續(xù)學(xué)習(xí)騎自行車吧。慢慢地,我會把右腿從橫梁下的三角形空檔伸過去,踩住右邊的車蹬子,用雙腳蹬著自行車騎行了。等到我能夠熟練地跨過橫梁,整個人像一只鐘擺似的左右搖晃著騎行,不會再摔倒時,我便騎上了那個向往以久的陡坡。下坡時,用力快蹬幾下,車子像要起飛的飛機似的向前猛沖。風(fēng)從我身邊掠過,掀起我的頭發(fā),我的衣服像翅膀一樣被風(fēng)吹得膨脹起來,耳邊是呼啦啦的風(fēng)聲。那種要飛起來的感覺鼓動著我,我不由自主地松開雙手,陶醉地閉上眼睛,醉心于飛翔般的速度和自由一一結(jié)局是我失去了平衡,連人帶車摔倒在路邊的土溝里。車子摔壞了,我的腿破了皮,血流了出來,我感覺到疼,坐在溝里,一遍遍回想那一瞬間的飛馳。我想,我得記住它。
我小時候總懷疑人類的起始是一只鳥,不然的話,為什么從古至今有那么多的發(fā)明,都和“飛”有關(guān)呢?魯班的木鳥可以在天上飛舞三天三夜。姥爺?shù)墓适吕镉幸粋€人,用大鳥的羽毛做了一對翅膀綁到身上。還有自然常識課上老師講的萊特兄弟,也是因為有了飛翔的夢想才發(fā)明了飛機。所以,一定是在人從鳥變成人的時候,把飛翔的記憶留在身體里了。那么,我可不可以也想個什么辦法喚醒我身體里關(guān)于飛的記憶,振翅翱翔呢?
想要飛的念頭一經(jīng)產(chǎn)生,眼睛里看到什么東西,想的都是這個能不能做成翅膀,那個可不可以當我的飛行器?于是,自行車就成了實現(xiàn)我飛翔夢的助力器。
這一次實在摔得夠狠,我和媽媽都沒辦法再假裝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我姥姥幫我清洗干凈傷口,又給我擦了紅藥水,縫補摔破的褲子。媽媽具體說了什么我記不確切了,只記得她讓我搞清楚魯莽和勇敢的區(qū)別,叫我弄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冒險。
我在這件事上得了教訓(xùn),以后凡事也收了些性子,不再沒有邊界地去冒險。然而,我并沒因此停止做一些別人覺得可笑,自己又有些氣惱的笨事。
我是個好奇心重的孩子。好奇心成全了我許多事,比方說,我弄明白了萬花筒是怎么回事;我拆解了一個小鬧鐘,看清楚了它是如何在指定的時間里“鬧”醒我的(遺憾的是,我并沒有如愿將它復(fù)原,它從此再沒“鬧”過);媽媽請她的朋友帶我進照相館的暗房里,看明白了照片是如何“洗”出來的。可是,好奇心也破壞了一些事,使我怎么也達不成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比方說,女孩子們小時候熱衷的染指甲,我就從來也沒染成過。
我姥姥的小花園里種了很多花,鳳仙花是其中的一種。我們都不叫它鳳仙花,只是直白地喊它染指甲花。我和姐姐像場站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花開了的時候,要染好看的指甲。花開正值暑假,等到暑假結(jié)束,指甲上的粉的、紅的顏色早已褪掉,又可以清清爽爽地去上學(xué)了。
我和姐姐收集好花瓣,再找一小塊明礬,在蒜臼子里搗碎,然后把漿汁狀的花瓣用葉子包在指甲上。睡一個晚上,到第二天醒來,摘下葉子,花汁著色在指甲上,粉的、紅的,手指尖尖成了五個小花朵,走到哪里都擎著手,生怕別人看不到自己指尖上的美麗。然而,這樣的驕傲我從沒有體驗過。我總是等不及,時不時打開包裹著的葉子,看看里面的花汁是不是干了,又奇怪它們是怎么著色在指甲上的。晚上蒙了被,我在被窩里打開手電筒,靜靜地看著,看著看著便睡著了。等到醒來時,鳳仙花的汁液染了被子褥子和短褲背心,就是沒染到指甲上。到了第二年,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全然忘了上一年的教訓(xùn),繼續(xù)犯同樣的錯誤,繼續(xù)囂張著好奇心,想要弄明白染上顏色的所以然來。結(jié)果仍然是除了指甲上,別處又染了深深淺淺的顏色…
也許,每個人童年時發(fā)生的那些說來好笑的糗事、傻事和笨事,正是童年的天真爛漫處,每每回想起來,都忍不住想要抱一抱童年里的自己,輕輕地告訴她:嗨!別害怕長大,也別急著長大。好的,壞的,不好不壞平常的,充滿人生每一段路。回味,覺悟,思考,當然,也有悔恨和悵惘,更多的是積蓄走向未來的力量,讓你在不知不覺間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