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歌喚彩

珍珍發(fā)現(xiàn)，南風(fēng)厝正在悄然褪色。

每天放學(xué)后，她總喜歡去往林氏宗祠，觀賞條條屋脊和壁檐處五顏六色的嵌瓷。

匠人們將鮮艷的彩釉瓷剪碎，打磨成不同的形狀，巧妙拼合成各式人物、動物，屋脊上鳳舞龍游、花好月圓、獅騰虎躍、美人名將…令人目不暇接。

珍珍愛嵌瓷，不僅僅愛它們靈動的造型，更愛它們豐富活潑的色彩：明黃、湖藍、朱紅、天青、丁香紫…還有點綴在瓷片間的亮閃閃的玻璃珠。這些色彩極富生命力，在珍珍眼里、心間躍動，令她每夜的夢都斑斕絢麗。

上周，當(dāng)她坐在祠堂外的大榕樹下，欣賞著壁檐上《水滸傳》一百零八位好漢的故事時，突然發(fā)現(xiàn)好漢們的衣裳鞋帽還有武器的色澤變得黯淡了不少。武松的一身紅衣，竟像是被漂白水反復(fù)浸泡過一樣，蒙上了一層慘淡的白灰，看上去破舊不堪。

珍珍還看到，空氣中似乎有一股看不到也觸不著的風(fēng)，正在將顏色慢慢卷走。她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但是無論揉多少次，空中浮動的點點殘紅依舊在提醒著她：事出反常。

在她用心觀察的一周里，她看到更多的嵌瓷開始脫色，仿佛正在失去生命。除了嵌瓷，路邊的野花、家中的掛畫，還有人們的臉龐，也在漸漸失去色彩。

“可是，其他人似乎看不到。”新的擔(dān)憂涌上珍珍的心頭，“是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看得到？ ”

“或許是，或許不是，大家行色匆匆，不一定能夠留意到身邊色彩的變化。”林阿公和珍珍并肩走著，一邊走一邊精準地指出樹上掉色的果實與樹葉，這讓珍珍的心情愈發(fā)沉重。

媽媽有一條最喜歡的太陽花連衣裙，珍珍眼睜睜地看著裙子上鮮艷的色彩變得黯淡。她試著問媽媽：“媽媽，我怎么感覺您的連衣裙掉色了？”媽媽搖搖頭：“沒有啊，我沒覺得。”媽媽回答的時候，珍珍驚恐地發(fā)現(xiàn)媽媽原本黑亮有神的雙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的聲音冰冷得好似機器人。

“阿公，如果…如果持續(xù)掉色，南風(fēng)厝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珍珍的腦海里涌起不好的預(yù)感。

珍珍心里著急，眼淚都快要落下來了。她拔腿往外跑，穿越一棟棟老房子，風(fēng)聲摩擦著墻壁，也摩擦著她的耳朵，她的思緒被風(fēng)攪得更為零碎。

“整個南風(fēng)厝將會失去生命。”林阿公的聲音很輕，卻給了珍珍重重的一擊。

漸漸地，她的雙腿邁不動了，終于在靠近大山的樹林邊停了下來。不安的風(fēng)依舊在她的心頭翻涌，她不斷地干嘔，卻什么也吐不出來。

“珍珍，你怎么了？不舒服嗎？”她的耳畔響起了風(fēng)之外的聲音。扭頭看，林阿公正朝她走來，他的背簍里裝著些草藥，一看便是剛剛從山中采藥歸來。

珍珍本以為大家只是會生病，失去生命的結(jié)局令她始料不及。“怎么會這樣？”珍珍很想喊叫，可是喉嚨卻發(fā)不出聲音，像是被絕望的怪獸緊緊扼住了。

林阿公無兒無女，采藥為生，平日里誰家孩子有些小病小痛，他總會免費施藥，南風(fēng)厝里所有的孩子都受過他的恩惠。

見到林阿公，珍珍感到分外親切。“阿公…”珍珍擒著眼淚，將這段時間她的發(fā)現(xiàn)說給林阿公聽。聽完珍珍的話，林阿公沉默了一會兒，告訴珍珍：“沒錯，我也發(fā)現(xiàn)了，整個南風(fēng)厝正在慢慢褪色。”

透明的噬色獸乘著來來往往的風(fēng)去往各處，吞噬顏色。”林阿公說，“事物的顏色是它們流動的生命，當(dāng)表層失色后，就會從生命的深處涌出更多的顏色去彌補表層。噬色獸很是貪婪，看到顏色便會吸食，當(dāng)一個事物的顏色被吸干凈的時候，它的生命也即將走向終點。噬色獸不是故意要傷人傷物，這只是它們生命的本能，而這一次，它們剛好乘著風(fēng)來到了南風(fēng)厝。

聽林阿公說到噬色獸的行徑時，珍珍不由自主地擦緊了拳頭，怒意凝聚如鐵，只想狠狠地捶打空氣，捶打那看不見的噬色獸。可當(dāng)她聽到林阿公說，噬色獸并非故意的時候，她的拳頭又松開了，怒意無處安放，她不知道要沖著誰發(fā)泄。

要怎么辦才好？怎樣才能趕走噬色獸，讓顏色都回來？”珍珍的眼神里充滿了無助。

“我想，英歌神可以幫上忙，他是掌管世界上所有色彩的神明。只是，南風(fēng)厝的英歌神可能睡著很久很久了。他睡在深深的地下，只有歡快的英歌舞可以喚醒他。”林阿公的語氣高昂起來，“當(dāng)我還小的時候，英歌神還會在英歌舞的隊列中現(xiàn)身，與我們一道載歌載舞。只是這些年來，南風(fēng)厝里的人不怎么愛跳英歌舞了，也就很久沒有人見過英歌神了。”

珍珍聽老人家說過關(guān)于英歌舞的事情，那是一種融合了武術(shù)、戲劇、鑼鼓樂的舞蹈，蓬勃向上，英氣十足，表演場面盛大，氣氛熱烈，觀賞性極佳。不過，珍珍只聞其名，未曾得見。

‘南風(fēng)厝里還有會表演英歌舞的人嗎？”直覺告訴珍珍，懂得表演的人都是老人家，他們?nèi)缤飿渖系狞S葉，飄落一片少一片。

“有幾個。”林阿公略一沉吟，“但是腿腳都不大好了，完成英歌舞里蹲馬步和揮鼓槌的姿勢怕是費勁，而且人數(shù)也不夠啊。”

珍珍還聽老人家說過，英歌舞多以《水滸傳》的故事為表演內(nèi)容，一百零八將都要出場：“是不是需要一百零八個表演者呀？”

‘三十六或七十二個表演者都可以，但最好還是要有一百零八個。”林阿公點點頭，“一時半會兒怕是湊不齊那么多人。”

珍珍頭腦飛速轉(zhuǎn)動：“阿公，您能不能把會跳英歌舞的老人家都召集到一起，開個英歌舞速成班？學(xué)員包在我身上，肯定給您湊齊人。”

珍珍想的是，現(xiàn)成的沒有，那就現(xiàn)學(xué)。聽到珍珍的提議，林阿公眼前一亮，瞬間明白了她的思路，不由得拊掌叫好：“珍珍，你真聰明！這樣一來，南風(fēng)厝的英歌舞也就后繼有人了！”

珍珍放出“包在自己身上”的豪言壯語，可是她也沒有多少底氣，畢竟現(xiàn)在厝里的孩子們都被網(wǎng)絡(luò)構(gòu)建的虛擬世界吸引，放不下手機與鼠標，能找來那么多人嗎？

多想無益，只能試著去做。

珍珍隱去了南風(fēng)厝逐漸失色的危機，挨家挨戶告知孩子們，厝里老人想教大家跳英歌舞。她特別強調(diào)，跳英歌舞可以扮演水滸好漢，熱熱鬧鬧玩兒一場。聽到可以扮演水滸好漢，孩子們一口就答應(yīng)了，他們覺得這件事情非常酷。不僅僅是男孩子們，女孩子們也積極響應(yīng)。

第一次上課那天，厝里高高矮矮的男孩兒、女孩兒站滿了山下的空地。

秋分將至，天朗氣清，南風(fēng)厝早早就醒了。所有人都知道，一場盛大的英歌舞表演即將上演。

“怎么女孩子也來啊？女孩子怎么扮演水滸好漢？”不知道是哪個男孩子發(fā)出了疑問。

“誰說女孩子不能扮演水滸好漢？”珍珍不服氣，“女孩子也可以英姿諷爽，俠肝義膽，扮相威武！”

見孩子們就要吵起來，林阿公和幾位老人連連擺手：“孩子們不要爭啦，男孩兒女孩兒都可以跳英歌舞！跳舞的時候畫上臉譜，不同的臉譜代表角色的不同個性，比如紅色代表忠誠英勇、黑色代表剛正不阿，畫上臉譜就進入了角色，與性別無關(guān)….”

孩子們已經(jīng)穿好了亮麗的英歌舞服，明黃、朱紅、森綠…鮮艷的色彩令人精神煥發(fā)。這些衣服都是厝里的阿婆們精心趕制出來的。她們年輕的時候也縫過不少英歌舞服，手藝并未被時間磨洗得生疏。穿上舞服，畫上油彩，孩子們手中緊緊握著英歌槌，蓄勢待發(fā)。

老人的話讓孩子們慢慢安靜下來，他們豎起耳朵，聽著老人們將英歌舞的故事娓娓道來。介紹完英歌舞的由來之后，林阿公將孩子們分為幾組，一位老人帶領(lǐng)一個組，開始講解英歌舞的基本動作。

老人們家中都珍藏著不少英歌槌，此時拿出來，數(shù)量足夠孩子們使用。他們打算在秋分那天，表演《水滸傳》中梁山好漢化妝賣藝，勇闖大名府，營救盧俊義的橋段，熱熱鬧鬧慶祝豐收。

老人們的第一個鼓點落下，孩子們單足提起，高舉舞槌，全身心沉浸在戲劇世界中。他們覺得，自己不是演員，而是真正的水滸好漢。

這個故事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表演者需要在短時間內(nèi)，將下山、出戰(zhàn)、渡水、闖府、營救、會師、凱旋等場景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

英歌舞的核心動作一是手上舞槌，將槌舞出八字花式；二是腿腳步法，不管是蹲馬步、弓步還是跪步，都要穩(wěn)健有力，耐力與敏捷兼?zhèn)洹Ｊ稚衔栝撑c腳下步法配合，單人獨舞時精氣神飽滿，眾人齊舞時氣勢磅礴。

孩子們在厝中一路舞來 一路歌，經(jīng)過每家每戶的門 口，都能收獲久久不停息的 熱烈喝彩。珍珍跟隨在大部 隊的后頭，一邊欣賞同伴們 的舞蹈，一邊睜大雙眼，認 真觀察著厝里色彩的變化。

孩子們在練習(xí)的時候個個都很賣力，從未感覺到枯燥，隨著老人們敲出的鼓點，只覺得英雄氣概在血脈中汨汨流淌。

在歌舞初興時，林氏宗祠屋脊和壁檐上的嵌瓷依舊黯淡失色，死氣沉沉。隨著歌舞漸酣，珍珍驚喜地看到，從英歌舞槌中進發(fā)出道道彩虹，彩虹活潑，很快散為七色光芒，四處涌動。光芒所到之處，空氣中一團團黑乎乎的霧氣似受驚的烏鴉般騰起。七色光芒緩緩地抱住霧氣，將它們身上的臟污洗去，令它們的身體散發(fā)出淡淡的金光。珍珍猜測，似鴉的霧氣大概就是噬色獸了。現(xiàn)在，它們一定得到了凈化，不會再威脅厝中的色彩了。南風(fēng)厝曾經(jīng)失色之處恢復(fù)了往日的動人生機，祠堂壁檐上，武松的一襲紅衣又像新的一樣了。

英歌舞槌中迸發(fā)出的顏色愈發(fā)濃烈，在空中聚起了一個偉岸的身影，珍珍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看到他跟隨著鼓點舞動，舞姿剛勁，虎虎生威。“哇，彩霞！”孩子們也注意到了天空的變化。不遠處的林阿公沖著珍珍眨了眨眼，她知道，那正是英歌神。鑼鼓喧天，色彩洋溢，舞蹈瀟灑，厝中的一切在不知不覺中閃閃發(fā)亮。

除了珍珍和林阿公，沒有人知道，南風(fēng)厝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生死考驗。人們沉浸在舞蹈帶來的歡暢中，不愿鼓點與舞步停止。“英歌舞太好了，以后要多跳！”觀眾中，不時有人發(fā)出感慨。珍珍從未見大家臉上煥發(fā)過如此明亮動人的神采，那一定是英歌喚來的新色。她想，英歌舞不停，絢爛色不滅，未來的南風(fēng)厝，會一直被英歌神護佑。

非遺小課堂

英歌是一種融舞蹈、南拳套路和戲曲演技于一體的民間廣場舞蹈，相傳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潮陽英歌流傳于廣東潮陽地區(qū)，根據(jù)舞蹈節(jié)奏的不同，分為慢板英歌、中板英歌與快板英歌。在表演時，舞蹈者隨著鼓點節(jié)奏，手持一對彩色木棒，也就是英歌槌，配合腳下馬步、弓步、提顛步等步法邊走邊舞，展示靈活又剛健的棒法。英歌表演多以水滸故事為藍本，除了用舞姿展現(xiàn)英雄氣概，豐富多變的隊形如雙龍出海、四虎并驅(qū)、長蛇挺進等更顯豪邁。在潮汕地區(qū)，傳統(tǒng)節(jié)慶活動中常常能見到英歌表演，寄托了人們對平安健康、吉祥如意、邪祟不侵的美好期許。同時，英歌也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團結(jié)協(xié)作、勇敢無畏的精神。2006年，潮陽英歌被列入我國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今天，在多媒體的傳播下，越來越多的人關(guān)注并愛上了英歌。英歌必將融入更多的時代元素，煥發(fā)出嶄新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