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詞作的愛情隱喻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25）06-0078-09

隱喻是一種普遍現象，是一種思維方式。沒有隱喻，就沒有藝術。作為中國歷史上一位具有奇光異彩的女性詩人，李清照的詞作受到歷代學界的關注，其思想性和藝術性使得李清照在中國文學史上熠熠生輝。李清照被稱為“千古第一才女”，因此國際天文學界把水星上的一座環形山以她的名字命名。她被稱為“一代詞宗”，不僅詞作影響巨大，其詞學專論《詞論》亦在宋代詞壇上以見解獨特備受關注，且是我國女性文學批評史上的第一篇專文。現代著名詩人臧克家于1959 年在給李清照紀念堂題寫的對聯中這樣評價李清照：“大和百代，眾浪齊奔，淘金萬古英雄漢；詞苑千載，群芳競秀，盛開一枝女兒花。”李清照的詞作或清新細膩，或哀婉深刻，或豪情奔放，或隱澀朦朧，堪稱中華民族文學寶庫中的珍貴遺產。李清照雖然性格開朗，然而其詞作卻頗多隱喻。她沖破樊籠的愛情觀滲透于諸多作品中，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可謂一股清流，也對學界研究中國女性的思想進步和覺醒具有一定的價值和意義。

一、李清照愛情詞作的隱喻

李清照（1084—約1155）的一生，既鮮亮又坎坷，既高格又低調，既纏綿又灑脫。雖然她渴望愛情，忠于愛情，但在動蕩且不幸的時代里，她卻不得不面對兩次婚姻的起落與無奈。她的第一次婚姻是與趙明誠的結合。在18 歲時，按照傳統的門當戶對，她嫁給了趙明誠。他們夫婦二人均出身詩書簪纓之族，當時李清照的父親是禮部員外郎，趙明誠的父親是吏部侍郎，兩家雖然有新黨舊黨的對立，終因政治分歧的消解走到了一起。趙明誠（1081—1129）是宋徽宗崇寧年間宰相趙挺之第三子，專攻金石學。其對金石的嗜好和研究既得益于良好的家庭條件，也得益于對當時頂級學者歐陽修及其《集古錄》的膜拜。他將金石刻辭2 000 種編排成帙，詮述條理，考證精博，從收藏到研究，漸成規模與體系，終成《金石錄》，在中國金石學史上建立了一座豐碑。李清照出身于詩書仕宦之家，長于文藻，少有才名，在其父李格非的呵護下，“詩文又有稱于時”［1］1312。當金石與詩文相遇，趙明誠遇上了李清照，這種結合便格外特別，頗有“藝術韻味”，封建禮教對他們也失去了約束力。聰明的趙明誠給父親編寫了一個故事，并把這愛情帶進了婚姻里，成了現實生活里的“詞女之夫”［2］4。他們舉案齊眉、琴瑟和諧、卿卿我我，頗讓眾人羨慕。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中寫道：“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3］257這種白描手法雖然較少觸及感情，但卻把志趣相投、恩愛有加、你儂我儂的愛情模樣記錄在了歷史之中，成為人人羨慕的典范，這份幸福和美滿成就了李清照日后或清新開朗、或期盼渴望、或矯情享受的發自內心的詞作，當然也就賦予了她前期詞作的“個人資源和社會資源”［4］117的隱喻信息。《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是李清照早期的詞作，應該是她對愛情的向往和渴望，里面的隱喻意蘊極其豐富。總體來說，這首詞隱喻的或是一種低沉的情緒，或是某種美好的回憶，或是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和渴望，當然也隱喻李清照性格的開朗與活潑，隱喻價值極高。首句“昨夜雨疏風驟”中的“昨夜”，也許是對過去美好的回憶，也許是對剛過去時刻的感受，也許是對趙明誠的思念等；“雨疏”也許是一種享受，也許是對某種事物淡淡的遺憾；“風驟”也許是身體感受到的涼意，也許是某種瘋狂的意念，也許是某種虛無的存在等等。第二句“濃睡不消殘酒”，也許是某種陶醉，也許隱含著某種缺憾。第三句“試問卷簾人”，也許是對侍女的問話，也許是對意念中的夫君的詢問。第四句“卻道海棠依舊”，也許是對回答的不滿意，也許是對自己青春無顧的自憐，也許是身心的某種渴求與變化。第五句“知否，知否”，也許是某種嗔怪，也許是內心積怨的宣泄，也許是自憐心情的一種曲折表現。末句“應是綠肥紅瘦”也許是對自然現象的一種表現，也許是自己身體變化的感慨，也許是對意中人整天忙于金石生意、無暇相伴的隱隱不滿等。從藝術隱喻學的角度來看，該詞中寫到了“夜”“雨”“風”“酒”“簾”“海棠”“綠”“紅”等事物和色彩，可以說李清照賦予了這些事物和色彩“一些它并不真正具有的性質”［5］71，從而使得該詞的情感意蘊極為豐富。

李清照的第二次婚姻是在她50 歲時，即1132 年的夏天，再嫁張汝舟。南宋宗室趙彥衛著錄的《云麓漫鈔》收錄了李清照給當時的“內翰”綦崇禮的一封信——《投內翰綦公崇禮啟》，可以還原這段情感的情景。在李清照“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燈已具”［6］202之時，遇上張汝舟“持官文書來輒信”［6］202。不難看出，她在趙明誠去世后的危難之時依然對新生活寄予幻想，否則怎有“信彼如簧之說，惑茲似錦之言”［6］202？這段婚姻持續的時間很短，終是“視聽才分，實難共處”［6］202。病困交加之下，李清照依然固守愛情的純真美好，作出了即使在現代社會很多女性亦無法做出的決定，她不“忍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阻駔儈之下才”［6］202，在遭受家暴后以一紙訴狀結束了“遂肆侵凌，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力，難勝之石勒之拳”［6］202的日子。《啟書》中“友兇橫者十旬”［6］202和“居囹圄者九日”［6］202，以精準的時間敘述表達苦痛的煎熬，隱喻李清照這段婚姻中現實與夢想的極大反差，也把李清照“責權責智”［6］202的決心和行動昭與后人。身心折磨，美好愿望化為泡影，自然極大地影響了李清照作為“情聲”的詞的創作。因此，在這之后，她的詞作也僅有《攤破浣溪沙》、《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轉調滿庭芳》（芳草池塘）、《永遇樂·元宵》、《添字丑奴兒》（窗前誰種）等幾首，較之前詞作數量明顯下降，這則隱喻她在遭遇這場“情劫”后心神疲憊的境況。正如《攤破浣溪沙》寫道：“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該詞牌的平仄節奏沒有變化，句句是在記錄日常，說月說雨，說茶說花，但在從容淡泊中，卻散發出作者情感世界的孤寂和失落。衰老、疲憊、病魔、破敗、殘缺、無心、無力等隱喻蘊涵充斥詞間，而且節奏顯然慢了很多，往日的激情被消磨殆盡。這種隱喻式的“情感的描繪性表現”［7］50，也許就是文學“有意味的形式”［7］50，“它反映著難于言表從而無法確認的感覺形式”［7］50。這是李清照身體痛苦的隱喻，是她難以言說、備受折磨、復雜內心世界的隱喻。

顯然，李清照與趙明誠的愛情是熾熱和充滿希望的，因而李清照那時的詞作情感是豐富的、鮮亮的、積極向上的；而與張汝舟結合以后，李清照消沉、失望等情緒幾乎充斥于她此時的詞作。這既是藝術的反映，也是李清照切身經驗的寫照。因而，詞作中的物象被李清照“自我的態度”“賦予了意義”［8］68，這正是李清照式的隱喻。

二、李清照詞作中的癡情隱喻

詞是一種藝術形式，也是我們觀照李清照一片癡情最直接的渠道和方式。在李清照的作品里，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她“復雜而隱秘的內心活動過程”［9］52，或者說是其隱喻蘊涵。

（一）歡愛的隱喻

李清照17 歲（1099）時所作的《如夢令》，是一首小令，但“語新意雋，更有豐情”［2］38。“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其中“夜”“雨”“風”是自然世界的元素，作者選擇它們作為限定描寫對象的修飾詞，本身就是某種“涼”或“悲”的隱喻，相思或渴望的情緒油然而生。此時，喝醉或者沉睡便是最好的解脫方式，于是便有了“濃睡不消殘酒”。而有了酒，自然會出現“濃睡”的情況，何況李清照本身不僅酒量好，而且猜拳行令向來頗為得心應手，因而“濃睡”看來確實是喝多了。當然，這喝多了“濃睡”，從實際情況看，應該是李清照有意而為之，以此隱喻自己心緒的不平靜。那個愛詩、愛酒、愛“瘋”的奇女子，卻能在醒后想起“雨疏風驟”的情景，忐忑中，輕輕問一聲，心里連接的那個人是否正是與他有著未來姻緣的趙明誠？“卷簾人”形成了一種藝術“留白”，是真景，還是假設？應該說更像是假設，將一首小令的敘事功能擴大的同時，流露出一種歡愉之情。在“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的對話里，兩組疊詞反復交替，倉促急切，口氣里顯然是表達對“卷簾人”不解風情的不滿與無奈，而此正好隱喻作者的一片癡情。曾有評閱人對“卷簾人”身份有所質疑，認為“如果是一位闊小姐或少奶奶同丫鬟對話，那真未免大殺風景，索然寡味了”［10］259，但對“卷簾人”的失落中可見詩人對一份感情的渴望和期待。這樣的情感畢竟單一，它或許只是日記式的一種創作，用33 個字記錄了一個小小的對話，盡顯花季少女的心思、情緒和情感的簡單和純粹，尤其是“綠肥紅瘦”描述下的視覺隱喻，也只有詩人才可以有如此“經驗”［11］70。所以，僅理解“對話曲折地表現女主人對百花的憐惜，對春光的珍惜，對美好事物的熱愛”［12］4是不夠的，詞的背景正是那情竇初開的李清照心境的隱喻表現。

（二）撒嬌的隱喻

“藝術就是情感。”［13］3每一位偉大的藝術家都把她（他）思想最深或最想說的話寫進了作品之中。公元1103 年，李清照20 歲，有情人終成眷屬，《減字木蘭花》乃是年所作一首詞。“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新婚燕爾，買花寫花，是李清照情感的自然流露，而這“一枝春”并非無意識的“賣花”和“買花”之間的普通交易，詩人買花，其實是心有用意。正如克萊夫·貝爾所言：“每件作品都能喚起不同的情感。”［14］3作者“避開直接的方式”［15］101，采取“暗示性”［15］101的方式將內心的喜悅予以表達，顯然是一種隱喻的方式。此處“一枝春”便指梅花，典出南朝·陸凱《贈范曄詩》：“析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16］103“陸凱與范曄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與曄，兼贈詩。”［16］103這里的梅花隱喻赤誠的友情和春天美好的祝福。作者熟悉且崇拜的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在其《劉邦直送早梅水仙花》中就有“欲問江南近消息，喜君貽我一枝春”［2］38的詩句，足以見得梅花對李清照而言并非普通意義上的花草，對梅花的偏好，是李清照一種“獨具慧眼”的“選擇”，是一種情感表達，是高潔、獨立、芬芳的隱喻。歷史上，李清照熟讀《尚書·說命下》的“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爾交修予，罔予棄，予惟克邁乃訓”，用典之意自在情理之中，但亦隱喻志趣相投之人的兩情相悅。“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精煉之筆直寫梅花的嬌美，但“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又深入心理層面，雖是“奴面”和“花面”的對比關系，其實是人與人深層關系的隱喻。新娘擔心自己在夫君心里的模樣，這份愛情里的謙卑和喜歡讓李清照“低到塵埃里，從塵埃里開出花來”［17］172。在詞作中，李清照熾熱的情感令她無法保持緘默，“徒要教郎比并看”則繼續實寫自己嬌嗔的訴求，中國古代女性如此大膽直白、直抒胸臆的表達是極其罕見的。故而，我們在整首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隱喻中看到了作者清澈而又不失含蓄的甜蜜和幸福之感。

（三）久別重逢的喜悅隱喻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是李清照婚后的作品。作為李清照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詞與《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風格卻多有不同。“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整個詞作表現的是作者低落的情緒。首句先交代時間和情景，寫視覺中的實物“紅藕”，實為絲絲相連的隱喻，同時又側重味覺中殘存的淡淡清香，寫“玉簟”卻只以“秋”字頓筆，無論寫室外的遠景，或近旁的美席，都著意于“秋意濃”，此乃寒意之隱喻。清代梁紹壬對此有評價：“只起七字已是他人不能到。結更凄絕。”［18］172《瑯嬛記》中有“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游。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18］107說明該詞是李清照專門為趙明誠所作的離別詞，可詞人卻心中有疑，“云中誰寄錦書來”說明對未來的飄忽不定之擔憂。“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隱喻舉頭望明月，思念心中人，這是打破時空觀念的描寫。而“花自飄零水自流”是寫大自然的規律，是對時局變化的無可奈何的隱喻。這時的李清照已經經歷了“炙手可熱心可寒”的艱難時期，此時的離別是雪上加霜。詞中明說“相思”，但“才下”和“卻上”、“眉頭”和“心頭”把作者被家事、國事的憂愁和個人情感的無解重重包裹的心境寫得深邃含蓄，同時實現了真實情感的表達，隱喻價值極高。

三、李清照詞作的情“怨”隱喻

盧梭認為：“藝術并不是對經驗世界的描繪或復寫，而是情感和感情的流溢。”［19］239李清照的情“怨”流動在她的許多作品當中，是她情感的一部分，也展現了她獨特的愛情觀。

（一）離多見少的閨怨隱喻

《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中“卻道海棠依舊”流露出不被“卷簾人”理解的少女的內心世界，“才下”和“卻上”也展現了“相思”與“閑愁”交織在一起的離別之苦，隱喻的是戀人的相思之苦和內心情緒的起伏波動。在與趙明誠婚后的詞作中，李清照的閨“怨”情緒越來越濃。《怨王孫·春暮》這首詞，是李清照婚后于汴京所作。此時趙明誠已“出仕官”［12］182，夫妻之間聚少離多，李清照之情“怨”更是與日俱增，而這些情緒都以隱喻的方式滲進了她的詞作中。

“帝里春晚，重門深院。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樓上遠信誰傳，恨綿綿。 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拚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表面上看，上闋寫的是春景。“帝里春晚”，是說京城的春天來得晚，這正是情“怨”的隱喻。即使南北方的春天有一定差距，但也并不大，故“春晚”一方面隱喻京城的森嚴和“寒冷”，一方面隱喻“春情”被壓抑、被遮蔽。而“重”和“深”是程度副詞，隱喻作者苦悶的情緒、孤獨寂寞的境況以及思情亂緒，故而才有“草綠階前，暮天雁斷”之句。雜草叢生，無人打理，偌大的院落和鋪滿綠草的院落里徘徊著一個期盼遠方親人歸家的人，她很失落，甚至懶散，什么都不想干，這是情景與內心交織的隱喻。然而，長夜漫漫，她卻等不來大雁傳信，一個“斷”字便見詩人心中“怨”之深。“暮天雁斷”，明明是沒有來信的，可“樓上遠信誰傳”，反襯作者獨不見夫君信函，“恨綿綿”就是對趙明誠的抱怨。下闋“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拚舍，又是寒食也”，寫李清照面對感情，也審視和反思自己，誰讓自己這么“多情”，自然活該“多沾惹”，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每逢佳節倍思親，在“寒食節”這個紀念逝者的日子里，李清照一個人獨自在月色里“梨花帶雨”。梨花在清明前后開放，這里的“梨”是“離”的諧音，實際上隱喻對逝者的思念。清人王士禛曾評價說：“‘皎月’、‘梨花’本是平平，得一‘浸’字，妙絕千古。”［2］74為何說一“浸”字，便“妙絕千古”，是因為梨花白，再加上隱喻寒冷之意的月光的“浸滲”，可謂是白上加白，或者說是慘白，以此隱喻李清照對逝者的思念之情，乃至于臉色慘白。作者的這種情“怨”在后期的詞作中也被無意識地保留了下來。如《臨江仙》中“誰憐憔悴更凋零，燈花空結蕊，離別共傷情”，“濃香吹盡有誰知？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時”；《蝶戀花》中“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鳳凰臺上憶吹簫·離別》中“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點絳唇·寂寞深閨》中“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等，真可謂“詞意并工，閨情絕調”［20］1。

（二）內心失落的愁怨隱喻

李清照詞中的情“怨”，還流露出國仇家恨和婚姻的悲傷愁苦。在艱難時世的大背景下，她內心的失落在不安中層層疊加，但也只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予以表達。在女性通常不被允許參與政治的宋代，李清照與趙明誠共同生活和通力合作的時間也僅有青州、萊州屏居的十余年。時局的動蕩，丈夫的“疏”“離”，身為女性，李清照時刻關注著國家的命運興衰。在金人南侵、北宋滅亡的背景下，她后期的詞作中融進了對家國之痛的“大”人哀怨。如《永遇樂·元宵》，應該是作于南渡后64 歲時的作品。“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繁霜登，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上闋開句就以“日”和“云”為“象”，用“熔金”“合璧”繪制出京都曾經的輝煌，這樣“極簡”且“工致”［21］13的八個字就入情入境地繪制出了時局的變化。“人在何處”隱喻家國的重大變故和無依無靠的孤獨，“人”指他人和自己，不難想象李清照把個人的憔悴愁苦融入對國家昔盛今衰的深深痛惜，其節日氣氛是多么的背離。隨著“人在何處”，詞人繼續發問，“春意知幾許”“次第豈無風雨”，這是在動蕩的時局下，歷經婚姻的一位女性對時代的無奈和追問，隱喻一種勝過男兒的勇氣和氣概。“謝他酒朋詩侶”，便知作者內心的悲涼和無人知曉。下闋，詞人依然用對比的視角切換昔日時光的美好與當下自己的蒼老。最后一句“聽人笑語”隱喻已為嫠婦且無人倫之樂的憂傷，這家國之恨、身世之痛，讓人“為之涕下”［22］139。

（三）“白日夢式”的情“怨”隱喻

“怨”是李清照詞的主色調，也是詩人內心世界的無奈控訴，故“怨”而無果便成了李清照詞作的一大傾向，或是一世情劫所困的根源。于詩人而言，“怨”的寄托可有萬般方式，但詞作是李清照最得心應手和最具隱喻意蘊的表達方式。47 歲，李清照有詞作《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曰：“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挼殘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時。”此時乃是趙明誠做江寧知府的中后期，詩人即將南渡之前。首句描寫場景，時間已是“夜來”，“沉醉”是指原因，“卸妝遲”是動作和結果；第二句只寫局部，說精心裝扮的頭飾只剩下“梅萼”和“殘枝”，精煉之筆下一張宛若肖像畫的意象定型于讀者腦海之中。此兩句從字面看是紀實，但若是這樣理解就無法明白在第四句中的“夢遠不成歸”。梅香濃烈，將睡夢中的詩人熏醒，她是抱怨無法回到美好的夢境里或是曾經的舊時光里，還是夢中要回的地方太遠而不得歸呢？實則為，無論是思人或是思鄉都只是一場“夢”，是詩人內心一次“對不能滿足的現實的校正”［23］32。第五至七句中“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將人和月連接成一體，形成遙遠而巨大時空的一個清冷的場面，而“翠蓮垂”則似乎是刻意隔離出來一個小空間，凸顯出個人無奈的孤寂之感。最后三句呼應前兩句再次進入細節描寫，“挼”和“捻”是手指尖的動作，其實是隱喻內心無以應對的隱憂，亦隱喻“黨爭株連”和“婕妤之嘆”的難言之隱只能對梅訴說。什么時候能到江寧見到丈夫，黨爭何時休止，離苦何時是個頭，也許“更得些時”。三個“更”疊于詞末，“殘蕊”“余香”“些時”，分別從視覺、味覺和瞬時，于悲情中藏蘊希望，層層深入和放大，如同副歌一般，既有了一種反復吟唱的格律之美和情緒升華，也給讀者留下了更多想象空間。整首詞將心思以夢為托，對時勢向好的期待成了“白日夢”，宋人不戰，國破人亡才是心理情感的真實體驗。雖然詞小，但卻很好地達到了隱喻的“暗示”［24］142效果。

四、李清照詞作中對情“放飛”的隱喻

作為南宋詩壇獨樹一幟的女性詩人，李清照雖然被奉為婉約之宗，但也有豪放之作，她以“別是一家”之言展現了一個多彩的情感世界，無處不展現出對情的“放飛”。

（一）無不圍繞“情”作詞

李清照詞中個人情感一般都是直抒胸臆，這是她性格和為人處世的隱喻。在她的筆下，為了愛情，敢于沖破禮教束縛，對蛻變敢于自我挑戰，對心曲盡情快意地表達。《點絳唇》（蹴罷秋千）里“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回”是一個表示“反復”的動作，與上句的“和羞走”，簡短兩句就勾勒出一個少女的嬌羞甜蜜心情，于簡潔中隱喻青春少女情竇初開的內心世界。對于一個囿于倫理綱常的閨中少女來說，能如此大膽地以最為流行的詞作形式表現自己隱而不藏的純真心情，實屬可貴。再如《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中，“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彰顯出作者豐富的想象力，她用浪漫主義的手法生動地描述了在幻想的夢境中上天入海求索的理想，她要像大鵬一樣，御颶風飛往海外神山，這種人過中年依然追求自我價值的積極信念也成為女性成長的一股正能量。又如在《永遇樂·元宵》中，有“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在《多麗·詠白菊》中有“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則以“尋常語”隱喻自己的心靈負重，將難以承受的婕妤之悲留在作品中，也成為人們解讀一個真實立體的李清照的可靠資料。

（二）亦幻亦真的“補充”

雖然李清照的詞作常被認為是“借翎毛花卉隱括身世，傾吐心事”［25］121，但她對時世變遷、家國流離的悲情抒發同樣每每鑲嵌在詞中。在《南歌子》一詞中，她這樣寫道：“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詞的首句就以“天上星河轉”與次句“人間簾幕垂”形成對偶，創造出博大開闊的氣勢，也把自然和人間的變化無常隱然其中，暗示國破家亡的無序和自己的無奈。第二句如電影的分鏡頭，把一個小人物置于大歷史的敘述中，讓人感覺一個女人的孤獨悲苦是何等的漫長！“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雖然是寫物，但隱喻的是生活的落差和人生的苦劫。下句中，詩人接連用三個“舊”和“時”，以“流轉如珠的語言風格”［26］63 和“襯跌”［27］202手法渲染出物是人非、情懷異變的對比效果，實現了對“身世冷落之悲，和家國淪亡之苦”［28］87的個人隱喻式解構和宏大敘事的自由表達。

（三）在假設中尋覓

李清照的一生，對趙明誠的感情可謂忠誠。在李清照出嫁前（1100），有一首《點絳唇》：“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青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依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這開筆同上一首同期作品《如夢令》一樣敘述情景，這里已經沒有了少女的懵懂未知，直接描寫“蹴罷秋千”，但“慵”的意境與作者當時的心境同樣有其隱喻的“相似性”。“慵”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懶也。從心庸聲”［29］223。這里當然不是說作者的懶散，卻隱喻作者相見前不得見的急切。“纖纖手”“青衣透”，同韻的音，但屬于不同類的詞，把已經名震朝野卻待字閨中的亭亭少女刻畫于人眼前。“刬”“溜”“走”“依”“嗅”這一系列動作都是“見客入來”后隨心而動的行為，行云流水中以“卻把青梅嗅”了結全詞，可是“青梅”有香嗎？我們可以展開無限想象，但不得不說，這“青梅”的出現只是解去“回首”趙明誠時的尷尬和一片癡情罷了。尤其是“卻”字表達了作者自己甚至無法破解自己的驚訝，構成了心理活動和行為矛盾的“外化”，也是一種對理想愛情的尋覓，最終實現了藝術隱喻。難怪詹安泰在《讀詞偶記》中有云：“女兒情態，曲曲繪出，非易安不能為此。”［30］312即使在趙明誠病卒之后悲苦的生活狀態下，她也仍然“尋尋覓覓”（《聲聲慢》）［31］71，無奈“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雨水同倚”，這種對于愛情不肯隨俗茍合、至死不渝的追求精神，也是女性覺醒意識的隱喻，亦是對自我內心“尋覓”與情感“放飛”的隱喻。

五、李清照詞情的起伏跌宕

縱觀李清照的詞作，可以看到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逝去時光的感慨，對國家命運的憂慮，以及對生活無奈的哀傷，其中詞情起伏跌宕，如同她的人生經歷，充滿了曲折與變化。學術界對李清照生平有“二期”和“三期”［25］8之說，筆者側重關注詞作的內在情感表達，故采用“三期”說理解其作品中的情感隱喻。

（一）真性情的隱喻

徽宗大觀元年（1107）之前，也就是李清照25 歲之前，這是李清照詞作產量較為集中的一段時期，也是她從一個初露名氣的青春少女轉為人妻的時段。在柯寶成編著的《李清照全集》中，這時期有詞作18 首，從“嘗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的少女生活碎片到“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的青春朝氣，再到“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直言快語，以及“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和“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的閨怨愁緒，每一首詞都是一場清淺的敘事，從不同場景描述生活和心思，也把心思寄情于詞作，如電影的“蒙太奇”，看似隨意攝取“鏡頭”，但每一幀都是通過合理的組接，通過畫面推移、變換，表現一個主題，那就是對美好生活的熱愛，對愛情的純粹信仰。這真性情快意表達正是詞人內心的一種“隱喻”，只不過，“它不是此一實存世界在彼一世界的投射或倒影，而是將此在世界提煉和升華為彼在世界，并藉此使此在世界得以升華，使其成為具有隱喻價值和審美價值的世界”［32］4。

（二）在興奮與失落中盤桓

李清照詞作的第二個創作期，是從大觀二年（1108）到高宗建炎三年（1129），即詩人25 歲至46 歲。這21 年，李清照主要生活在青州、萊州、淄洲和江寧等地，是她人生最豐富、最復雜、最跌宕的時期。作于1108 年的《新荷葉》是一首壽詞，是時為李清照與趙明誠屏居青州的第二個年頭。此時詩人生活以相夫治學為主，也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她一生唯一一首做壽詞獻給了她最為敬仰的文學之師晁補之，然而絕非歌功頌德。“鶴松壽青”“德行文章”“東山高蹈”典故連用，是“烘云托月之法”［2］119寄予自己“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的深意，形成了作品的隱喻價值。1120 年，明誠外出，小別之時，李清照有詞作《木蘭花令》曰：“為君欲去更憑欄，人意不如山色好。”又見其惆悵和失落。1121 年，送別丈夫赴萊州重返仕途，獨居青州的李清照將失落之情隱澀于《鳳凰臺上憶吹簫》之中。此后，李清照赴萊州與丈夫團聚，作《蝶戀花·晚止昌樂館寄姊妹》（淚濕羅衣脂粉滿）、《念奴嬌》（蕭條院庭）、《點絳唇》（寂寞深閨》等，每一首詞都是詩人復雜內心世界的體現。雖然詞作中無法看到夫妻二人這一階段完成《詞論》和創作《金石錄》的艱辛，但與早期的作品相比，屏居青州、萊州的14 年是李清照興奮和失落交錯的一段時間，當然也是她成為當時最優秀的金石學家的積淀時段。1125 年，金兵南侵，李清照的處境因時局動蕩起來，其后的詞作集中于1129 至1130 年，《南歌子》《憶秦娥·桐》《浣溪沙》《聲聲慢》是這個時期的重要作品，每一首都堪稱凄婉絕唱，傾訴物是人非、國破人亡的深深憂患和凄楚悲涼。事實上，李清照并沒有囿于悲苦的命運，而是探求精神的寄托。1130 年作《漁家傲》，其中“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詞風詞情相得益彰，思想和情感在作品中實現了“藝術的表述”［15］37。

（三）追逐與放手的無奈

李清照晚年，即趙明誠去世后的二十五六年時光，她的生活處境愈發艱難，詞作驟減，詞旨大變。以她49 歲遭婚騙訴離后第一首詞作《攤破浣溪沙》為界，她的詞作更多了生活的閑淡和悲苦，充滿了無奈與哀愁，相對于前期和中期，生活氣息成為詞作的主色調。《攤破浣溪沙》取材于家庭生活中的事物，上闋第一、二句“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交代自己病中的狀態，看似客觀真實地寫兩鬢灰發，躺臥于床下，但一個“殘月”就映射了作者此刻對月思己的心理活動；第三四句“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可見詩人面對疾病的困擾也只能獨自照料自己，無心再對生活苛求曾經的雅興和水準。下闋第一二句“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又見詩人心情大好的描述，枕邊的詩書此時是最好的陪伴，門前的風景也因雨洗之后更鮮亮養眼，這份嫻靜安然的心態在晚歲之際是一種無奈，也是超然的放手之舉。最后一句以“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結尾，依然保持對“自是花中第一流”［33］47 的偏愛和寄托，也“反映了她的審美觀”［2］140，這種自況的表達就是一種“合情感性”［15］77的隱喻存在。此后詩人作《武陵春·春晚》，刻畫了一個“日晚倦梳頭”的婦人“欲語淚先流”的濃愁。此時，國破家亡、喪夫離婚、顛沛流離的苦難連雙溪的蚱蜢舟都無法承載，雖然以春景落筆，但實則隱喻自己的身世厄運，可謂詞雖小但韻味深厚。再如后期的《轉調滿庭芳》《永遇樂·元宵》《添字采桑子》等，無一不曲折地表現詩人這一時期內心無奈的萬千愁緒，這正是隱喻的意義。

六、結語

李清照的詞作不僅是她個人情感的抒發，更是其生活經歷和時代背景的深刻反映。從早期的閨怨愁緒到中期的興奮與失落，再到晚年的無奈與放手，展現了她復雜多變的內心世界和對美好生活的執著追求。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認為，隱喻的價值體現為它以較少的語言表達了較多的內容。“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34］319，李清照詞作“以少總多”［34］320的言說方式并不僅僅限于文字與修辭，也蘊含著她真摯、艱辛、自我、勇毅的整個人生。她的詞作以“蒙太奇”般的敘事手法，通過看似隨意的場景描寫，巧妙地組接成一幅幅情感豐富的畫面，表達了對愛情的純粹信仰和對美好生活的熱愛，具有極高的隱喻價值和審美價值。

誠然，本文以李清照詞作窺視李清照的愛情，自然有一定局限，因為我們無法穿越至那個時代，也無法與詩人面對面探其究竟。但詞作中的愛情隱喻已成為后世研究和欣賞的重要文化符號，尤其在新時代，已成為影響女性社會角色的精神力量，也是需要不斷深研的重要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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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 萍】

Abstract：Metaphor，as a common phenomenon and a way of thinking，is very popular in ancient Chinese poetry，especially in Li Qingzhao’s poetry. With its distinctive intellectual depth and artistic style，Li Qingzhao’s perception toward love is expressed in a metaphorical way in her poetry. Li Qingzhao’spoetry，demarcated by her two marriages，primarily expresses metaphorical emotions in four forms：her“infatuation”for Zhao Mingcheng，her“resentment”toward him，her “liberation”of self，and the“vicissitudes”that marked her entire life.

Key words：Li Qingzhao；love；poetry；metap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