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夏夜異常繁華,酒桌上熱鬧非凡,昌蓮物流有限公司的老板青蓮卻感覺格外孤單。
應酬結束后,青蓮打發了司機,自己步行回家,寬闊繁華的街上四周高樓大廈林立,心里不禁生出幾分踏實:在這個城市已經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剛到家門口,就看到一個身影蹲著,背著光,依稀可見是個20來歲的女孩。
青蓮悶聲問道,“你找誰?”
女孩站起來,燈光下的臉龐讓青蓮有點恍惚。
“您是青蓮小姨吧,我來找您的,我媽叫白蓮。”
青蓮一怔,仿佛看到白蓮輕巧的身影,只是眼前的女孩更加白凈一些。自從把父母接到身邊后,青蓮幾乎再沒回過家鄉。
難道家鄉貧窮,或是白蓮家中出了事,讓女兒來投奔自己?可青蓮一向公私分明,一直堅持不在公司安排任何熟人。
她面色如水,說道“青蓮不住這里,你找錯地方了。”
女孩臉色黯淡下來,喃喃自語:“可是媽說地址不會錯的,哎,這可怎么辦哦。”
青蓮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心臟突然跳得厲害。
20多年前,青蓮還是個年輕女孩,跟面前的女孩一般年紀。蓮鄉雖有上千年的種蓮史,家家戶戶種蓮、愛蓮、敬蓮,卻因為地處偏遠、缺少宣傳,所以一直貧窮。作為村里出了名的“反骨女”,青蓮自然不肯老老實實嫁人生娃、種地插秧,她一心想去省城闖一闖。
爺爺給了她一個地址,說是在城里任公職的本家堂爺爺,只要說自己是黃家人,堂爺爺一定會幫自己的。
走的前夜,月光下,青蓮和發小白蓮在小竹林里告別,兩人腳下丟了一地的蓮殼。吃完最后一粒嫩蓮子,白蓮往青蓮懷里塞了一小包東西,打開一層一層的塑料包裹,里面是白蓮省吃儉用背著父母存的所有毛票子。
“好好闖,替我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別忘了我這個好朋友,也別忘了家鄉蓮子的香和甜。”
“我會的。我們一起去吧,你該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你父母和弟弟的。”
白蓮抬眸望向遠處,那里有一片連綿不絕的蓮海,但那個夜晚的月色朦朧,看不清花朵綻放的模樣。良久,白蓮努力堆起一點笑容,說:“我走不出蓮鄉的。”
次日,青蓮擠上客車,一路顛簸到了省城。天已經黑了,青蓮敲開好不容易打聽到的地址,門里擠出一張唇紅齒白的臉,警惕地上下打量著她,說道:“你找誰?”
“我找黃金龍,我爺爺叫我……”青蓮局促地說著話,一邊遞上手里的蛇皮袋,晃了一天的大公雞從剪開的洞里探出頭,眼神巴巴地盯著女人,似乎在求收留。
女人把門關小了些,嫌惡地捏著鼻子:“黃金龍不住這里,你找錯地方了。”說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青蓮失望地轉身,卻聽到屋里傳來女人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爸,你就別搭理鄉下那些窮親戚了,搭上就甩不開了……”
“什么有恩……現在伺候你的是我這個兒媳婦!”
“誰稀罕什么土雞啊,咱家陽臺收到的雞都養不下了……”
此后,門內那張白臉紅唇就在青蓮心里生了根。
女孩向青蓮道完謝,準備離開。青蓮的心臟突突突地跳,她想起月光下,小竹林,脆甜的嫩蓮子,白蓮黝黑光潔的臉,想起一張一張的毛票子,想起家鄉空氣中蓮葉與蓮花的香,想起離開蓮鄉時的誓言。
“等一下。”青蓮叫住女孩,“我就是你青蓮小姨,先進來吧,工作的事我想想辦法。”
女孩轉過身,笑了,像一朵清晨剛剛綻放的蓮花:“小姨,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前兩年就考上了家鄉的老師,這次是來參加公開課競賽的。我媽一定要我給您帶點老家的蓮子和蓮心。”說完指了指旁邊的行李箱。城市的夜晚如白晝,可以清楚地看到漂亮時尚的行李箱被擠得鼓鼓的。
女孩把行李箱打開,里面是一個個鮮蓮蓬,翠綠、飽滿。
“我媽說您最愛吃這一口鮮甜的嫩蓮子。她讓我告訴您,現在家鄉正在給蓮子做推廣,已經進入高端商超了。對了,它有個好聽的名字——水果蓮。”
行李箱中翠綠的蓮蓬舒展開,像把故鄉的氣息也一并捎來。指尖觸到那鮮潤的蓮蓬,青蓮忽然明白,當年小竹林里白蓮那句“走不出蓮鄉”,早已在新時代里有了新解——不是走不出,是蓮鄉用“水果蓮”的甜,把根扎向了更廣闊的天地,把鄉愁釀成了振興的香。
她望著女孩眼里明亮的光,仿佛看見千萬畝蓮田在故鄉鋪展開來,蓮葉翻涌間,是鄉村振興的浪潮,是鄉親們把日子過成蓮花開的模樣。那箱沉甸甸的蓮蓬,哪里只是故鄉的滋味?分明是新時代鄉村遞來的橄欖枝,是“綠水青山”結出的“金山銀山”。
晚風拂過,青蓮心里的那道“門”徹底敞開了。她撥通了業務部的電話,聲音里滿是堅定:“明天起,公司規劃一條直達蓮鄉的運輸線,要讓更多的人都嘗嘗,咱家鄉的蓮,有多甜。”
月光下,一縷纏繞著故園記憶的鄉愁,正隨著“水果蓮”的清香,飄向更遠的未來。
(江西 曾麗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