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盛贊海南沉香（上）

高爾基說，贊美人是因為一切美好的有社會價值的東西，都是由人的力量，人的意志創造出來的。北宋大文豪蘇東坡，不僅愛贊美人，還愛夸贊物，且是賞物高手。

東坡喜把他鄉當吾鄉，他不僅喜歡海南的山山水水，而且鐘愛海島的花草樹木，他對海南沉香的贊美，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其贊由表及里，甚至深入骨髓，特別是還用他一生當中都最喜歡的神物來做比喻，從而在世上留下了堪稱是對海南沉香最好的贊頌篇章。

有人說，贊揚，像黃金鉆石，只因稀少而有價值。蘇東坡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對海南物事多有贊揚，他贊“海南自古無戰場”，人們樸實善良，他贊海南的水是“天溶海色本澄清”，自然風光無限好，山水都很純凈無污染，甚至連海邊蜿蜒的小路，他也贊嘆為“月半弓”，雨后的彩虹，他也贊頌為“垂天紫霓”，他真是天生有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

至老，仍懷揣美心善意，仍用智慧的美眼四處快樂探索的蘇東坡，是如何激情書寫、盡情演繹南國奇珍海南沉香之美的呢？

讓我們把時光回溯到九百多年前，在輕松追尋中，欣賞蘇東坡與沉香“雙向奔赴”的一場“好萊塢”式的大戲。

一

紹圣五年（1098）二月，是蘇東坡謫居海南儋州的第八個月。這月二十日，是他謫居雷州的弟弟蘇轍60歲生日。為了慶賀小他3歲的胞弟這個大壽，他寄送了一塊海南沉香木作壽禮。

這塊沉香木，顯然是他精心挑選而且摯愛的，呈山形狀，自然有藝術美感，東坡親昵地稱其為“山子”。

蘇東坡給弟弟送了這個特別的生日賀禮，他對海南沉香“空前絕后”的贊美，之所以為后世人們所知，是因為他隨禮專門寫了一篇賦文《沉香山子賦》。

在這篇東坡居儋共寫的五賦第一篇且是他在海南所寫的唯一一篇描繪海南地方風物的賦中，他不僅暢談了對香的認知和理解，對海南沉香的偏愛，而且強調了送沉香之禮的緣由。

這篇筆落驚風雨的蘇文，完全可稱之為文字類的中國香博物館的首個展品。循其香而入，便讓人欲罷不能，探尋香的起伏轉折之風韻，會愈品愈來精神。

蘇東坡首先用“點兵點將法”羅列出《禮記》《周易》《周禮》《詩經》等古書中多有所述的蕓、蘭、郁鬯、脂蕭、椒、蕙等香草香料，并點明它們或泡酒祭祀或伴泥涂壁或焚或熏的不同用法。

而且，在平實敘述中，還挑刺般指出另外一些植物香和動物香包括“進口香”的美中不足，或說是特別令人不滿之處，屬于有意般放大其缺點與缺陷，如說：

用葉似葵、俗名馬蹄香的香草杜蘅所編的帶子曲曲彎彎，用花如月季、又名水宮蘭的菖蒲這種香草所織的席子花紋滿布；似鹿比鹿小、亦名香獐的動物麝是生性多疑忌，其雄性所分泌的麝香原本就帶有腥膻味，而來自西域的落葉喬木蘇合，其樹脂所制的香雖有古人用以調味的紫蘇之類香草蘿的香味，其實也帶有蔥蒜姜薤之類香菜的葷辛之氣。

這些即興的指點，蘇東坡是言簡意深，可謂字字到位，其原話為：“杜蘅帶屈，菖蒲薦文。麝多忌而本膻，蘇合若薌而實犖。”

值得品味的是，這些指點里含有著名典故，精準所用之字有淵源可溯。如屈指屈原，文指周文王，屈原以杜蘅為衣帶，周文王以菖蒲為墊席。屈原在《九歌·山鬼》里道：“被石蘭兮帶杜蘅”，《呂氏春秋·遇合》中稱：“文王嗜菖蒲范?！倍鴮τ谕〞允芳娜藖碚f，看到薌字，會想到《禮記·內則》有載：“薌，無蓼?！笨吹綘巫?，會想象《儀禮·士相見禮》中關于“夜侍坐，問夜，膳犖”的描述及情景。

這不單單反映了蘇東坡的學識淵博、史學深厚，而且善于將人與物與事相配對勾連，創造出具有復合式結構、多種意義與價值的文本，讓不同層次與水平的讀者讀其文有不同的收獲與感悟。

這無疑是被譽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東坡為文的一個特點，其實他的很多詩詞也展現了他在這方面的過人之處。難怪世人有言，讀東坡詩文，是值得細細揣摩與好好品鑒的，往往在深思與挖掘中，思出很大的激動，挖出不小的驚喜。

偉大詩人屈原和周朝奠基的政治家周文王分別有了不同的香草標簽，他倆的人生志趣與理想、德行與品位、生活與嗜好，孰高孰低？是否有可比性、相近性？倆人對香的態度與表現，又有哪些同與異，值得一并圈圈點點？

顯然，在蘇東坡眼里，兩人都屬于香系列人物。他是有心要把屈原與杜蘅、周文王與菖蒲畫等號的。

在蘇東坡看來，或說在其心底的評價中，正如同杜蘅、菖蒲，并不是他最理想最“感冒”、最鐘情最中意的香，也正如他在行文中以不太滿意的口吻所言這兩種香草編織物有“彎曲”、有“花紋”，那就如同說，這兩種香草所對應的人物也是有瑕疵、有斑點，有大美之中的小不足。

蘇東坡樂于以物寓意，是善于由此及彼，可以說他是有意通過香來看人評人、談事言人的。他具有一雙洞察古今物與事的慧眼，也樂于在道他者的同時自然把話題的泉流引向自身，從而進行自照反省與自我詰問。

果然，在梳理了個人所知的，或說是羅列了當時世上所有的主要香之后，蘇東坡的筆鋒便隨他的意識陡然一轉，于《沉香山子賦》中他就有了如此慨嘆：“嗟吾知之幾何？”

蘇東坡感嘆的是，他對世間的香能有多少了解呢？

其實，他已了解甚至說掌握得足夠豐富且徹底了，你看他信手拈來、如數家珍的那些香，不僅讓人讀之已有琳瑯滿目之感，而且覺得陣陣幽香撲鼻而來，特別是他還講到各香的用法用途，還在看似無意之中已將不同的香進行了歸類和對比，這不僅需要學識和手法，還需要心思與藝術，他簡直就是香之專家、識香達人，遠超過如今網上不少自吹聞香識女人者。

表面慨嘆實則自謙。誰都容易陷入香之王國，蘇東坡隨即給出的辨香“出圈”建議是，要使出佛家看家本領，即動用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亦稱“內六入”）和色、聲、香、味、觸、法這“六塵”（亦稱“外六入”），才能進行較好區分，“為六入之所分”。

遺憾的是，世人心智常常會被雜念所蒙蔽，結果就是意識不清，是非不分，真假難辨，心這個“天君”就“常顛倒”，優與劣、好與壞，就判斷不準了，就容易把次品當作正品，哪怕很一般的也當作是很好的了。對于香是如此，對于人也是如此。

那么，識香識人就在近似中求得個大概的認知，很是忙活了一番，還勞累了鼻子，也辨不出真味，取不了“真經”：“每求似于仿佛，或鼻勞而妄聞?！?/p>

經過一番較有條理的鋪與陳，也是頗有預謀似的敘與議，感覺牽引而出的“爆點”到來，蘇東坡便開始毫不保留、大張旗鼓地對海南沉香百般夸贊起來，前面所有的對比對照、用功用意，包括弦外之音、用心用情，也都是為這后面達到沸點高潮的贊。

要贊就必贊個天花亂墜，但也必然合乎情理，仙凡都會欣然接受。蘇東坡贊的功夫與水平，當然是堪稱世界一流的，讓人不得不佩服海南香幸遇蘇東坡，也讓人不得不信服海南和海南人遇蘇東坡是幸運與幸福。

他說，眾香紛亂，也是眼花繚亂，使人良莠難辨，只好正味莫辨，一般只能依照俗念識其大概，遵其庸常。但喜歡窮究物理、辨明是非的東坡先生不想讓香世界這種糊涂狀態再繼續下去，他很不客氣且是十分鮮明地指出道，前面所列那些尋常香料使人“天君”顛倒，“鼻勞而妄聞”，而從香氣來講，“獨沉水為近正，可以配蓍卜而并云?！?/p>

這不是吶喊，卻是一聲巨響，敲定了海南沉香之香趨近于純正的王者地位！

可以說，東坡就是一炷萬古之碑式的海南沉香，香氣“獨也正”，醇香久遠，正直如歌，它不僅讓世代人們目睹而靜心安神，而且趨近愈覺神清氣爽。

本文未完，《蘇東坡盛贊海南沉香（下）》詳見2025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