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5年9月的一個清晨,一場8.1級的地震狠狠地震動了墨西哥城。一棟又一棟建筑像紙片一樣坍塌,化為廢墟,整個城市煙塵四起。
我的編輯萊斯利,當時是一名駐墨西哥城的美國記者,和墨西哥男友亨利分手不久。那時,她已經厭倦了在墨西哥的生活,覺得自己終有一天要回美國,但亨利并不想離開祖國。
地震來臨時,萊斯利和亨利都以為他們再也見不到彼此了。萊斯利住在一個低收入人群聚集的社區,樓房質量自然沒那么好,而亨利住在城市的另一端。萊斯利相信自己會死在墨西哥,亨利也如此認為,因為他知道,那片區域的樓房,一定會大片大片地坍塌。
交通、通信全都因地震陷入癱瘓。哪怕萊斯利死了,我也想見她最后一面,亨利想。于是,他決定徒步穿越大半座城市,去尋找已經分手的戀人。
幸運的是,萊斯利住的那棟樓沒有完全坍塌,掉落的橫梁也沒砸中她。盡管萊斯利想了很多次,他會不會來找我,但當滿臉是灰的亨利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還是感動得泣不成聲。
確認萊斯利安然無恙后,亨利開始向她講述一路上的見聞。有悲傷的生死離別,也有劫后余生的喜悅,但比這些更讓萊斯利難忘的,是亨利講述故事時專注、生動的神情,是那種在悲傷的境遇里依然認真生活、認真觀察世界的勇氣與豁達的態度。
萊斯利暗暗想著,管他去美國,還是留在墨西哥,這個男人,我非嫁不可。
這個用三言兩語便可講清楚的故事,留在了我的心里。
聽到這個故事的那晚,我夢見了亨利。我從未見過他,他在2017年因癌癥去世,我們唯一的交集或許是我如今發布文章的網站是他親手搭建的。亨利去世前,一點一滴地教會萊斯利如何寫一些簡單的代碼用于排版,這是他留給她的禮物。但我見過亨利的照片,照片里的他已經60多歲了,長得黑黑瘦瘦的,有濃密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正興致勃勃地捧著一顆仙人掌的果實。
在我的夢里,亨利正是那張照片中的模樣。
在那個被灰色籠罩著的夢里,亨利穿著一件舊舊的白色T恤,在斷壁殘垣里走走停停,是一大片暗色里唯一的小光點。有個小姑娘在哭泣,亨利蹲下來,安撫了哭泣的她,然后接著趕路。有幾個男人在徒手挖廢墟,想救出什么人,亨利幫他們一起挪開很大的石頭。亨利擦擦額頭的汗水,又接著走。夢的細節已經模糊,但我記得,他始終在仿佛沒有盡頭的廢墟里行走,只為抵達萊斯利的住處。
夢的最后,萊斯利和亨利坐在露天的廢墟上,世界上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亨利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他一路的見聞。他們的手緊緊相握,亨利的指甲縫里還嵌著泥土和灰,萊斯利的手也被四散在地的家具割得傷痕累累。眼前的世界仍被煙塵籠罩著,殘破得不真實,但萊斯利用她明亮的眼睛望著亨利,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那個夢似乎是有味道的,有幾種不同的味道:血的腥味,淚水的咸味,還有愛的甜味。
那個在我夢境中的亨利,懷著對生死未卜的戀人的記掛,卻依然在絕望中保持著對世界赤誠而好奇的觀察。就這樣,他在宇宙創造的殘垣斷壁中跋涉,跋涉。
后來,萊斯利真的和亨利結婚了,一起回到美國。一場地震改變了他們愛情的命運。萊斯利說,如果沒有那場地震,他們或許不會最終走到一起。
做那個夢時,我和戀人的關系也正因未來我們要在哪兒生活而面臨危機。我希望體驗世界更多的可能性,而對方希望過上穩定的生活。
“我一想到一成不變、一眼望到頭的生活,就很痛苦。我不想過那種生活,我想要更多的可能性。”
“我也不是沒有美好的期盼,新生活總是值得期盼的。只是時不時想到未來的不確定性、想到父母、想到建立新生活需要那么多支出等等,有時我還是會猶豫。怎么說呢,有些東西是根深蒂固的,要松動是需要一點時間的。”
我們每日被一些彼此傷害且循環往復的對話折磨著。在我自己生活中的地震來臨時,萊斯利和亨利的愛情故事似乎就是那個我想為自己編織的幻夢。
(如 夢摘自中信出版集團《100個中國人的夢境》一書,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