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封樁庫

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宋朝常被貼上“富而不強”的標簽。但鮮為人知的是，在這個王朝的國庫深處，曾靜靜地躺著一筆天文數字般的“巨款”。它承載著一個王朝最深的執念，也引發了數不清的朝堂博弈與戰略困局。

這筆錢，就是“封樁庫”，也可以說是大宋王朝的“焦慮儲蓄金”。

設立封樁庫的初衷，是贖回或用武力收復燕云十六州。然而，這筆錢最終成了燙手山芋——一筆想花而不敢花、當用卻又爭議不休的“煩惱基金”。

那么，這筆神秘的巨款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一段長達百年的理想、博弈與無奈？

故事的開端，要從大宋的開國皇帝趙匡胤說起。公元961年，一場“杯酒釋兵權”的宴會，解除了功臣們的兵權，為新生政權奠定了“重文抑武”的基調。然而，在趙匡胤內心深處，始終縈繞著一個更大的隱憂——由后晉石敬瑭割讓給契丹的燕云十六州。

這片土地，是中原王朝的屏障。失去了它，整個華北平原便如卸去門窗的廳堂，一覽無余地暴露在北方游牧民族的面前。趙匡胤深知，若不收復幽、薊諸州，大宋的江山便永無寧日。但他同樣明白，歷經五代十國的長期戰亂，中原元氣大傷，此刻與強大的遼國硬碰硬，無異于以卵擊石。于是，一個深謀遠慮的計劃應運而生。

乾德三年（965年），趙匡胤在皇宮大內設立了一個特殊的倉庫，親自命名為“封樁庫”。他規定，國家最高財政機關三司，“凡歲終國用羨贏之數，皆入焉”。他曾對近臣坦露心跡：“欲候滿三五百萬，即以與契丹，以贖幽、燕故土；不從，則為用兵之費。”

意思是，先攢下一筆巨款，嘗試用錢向遼國贖回失地；如果對方不答應，這筆錢就作為北伐的軍費。

為了不“常賦橫斂于民”，趙匡胤特意將封樁庫置于國家常規財政系統（三司）之外，作為直屬皇室的內帑（皇室專屬財產），由最親信的內臣管理。因此，這筆錢從誕生之日起，便烙上了收復故土的神圣使命，成了整個王朝的最高戰略儲備。

趙匡胤的繼任者們秉承這一祖訓，封樁庫的儲備日益豐厚。從各地坑冶的產出，到市舶司、榷貨務的巨額利潤，再到江南各州額定的鑄錢，無數財富如涓涓細流，匯入了這座神秘的寶庫。到了南宋淳熙年間，其儲備一度高達錢幣四千七百余萬貫，糧米近七百萬石，堪稱一座名副其實的金山。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筆“神圣基金”的性質卻在悄然改變。它時而被稱作“景福內庫”，時而又叫“御前樁管激賞庫”，用途也從最初的“專款專用”逐漸泛化，開始用于賞賜軍隊、賑濟災荒，甚至填補國家財政的虧空。這種游走于公與私之間的模糊定位，使其成了皇帝的“小金庫”，也為日后的激烈紛爭埋下了伏筆。

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轉眼來到一百多年后的熙寧七年（1074年）。此時的朝堂，正處在王安石變法的風口浪尖。變法以“富國強兵”為目標，推行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稅法等一系列新政，觸動了無數舊勢力的利益，朝野上下早已暗流涌動。

恰在此時，天公不作美。這一年，河北路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災，繼而蝗災肆虐。“春旱，夏蝗，秋水”，赤地千里，顆粒無收。數百萬災民流離失所，鬻兒賣女，食草根樹皮，道旁餓殍相望。告急的奏疏如雪片般飛入京城開封，震驚朝野。

時任宰相、變法派的領袖王安石心急如焚。面對如此巨大的天災，國家常規財政系統在“三冗”的巨大壓力和變法自身的巨大開銷下早已捉襟見肘，根本無力撥付巨額款項進行有效救濟。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那傳說中財物堆積如山的封樁庫上。王安石立刻上書宋神宗，請求立即動用封樁庫的錢糧，火速賑濟河北路的災民。在他看來，民為邦本，百姓的性命懸于一線，任何“祖宗之法”在活生生的人命面前都應變通。

然而，這個請求遭到了一個人的激烈反對——樞密使文彥博。這位歷經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出將入相，德高望重的元老重臣，是保守派的旗幟性人物。在御前會議上，文彥博聲色俱厲地反駁道：“此乃太祖皇帝為收復燕云所設，是國家百年大計之根本，豈可因一場災荒而輕動？”

這番話擲地有聲，直接搬出了“祖宗家法”這塊最不容置疑的盾牌。王安石毫不退讓，以更銳利的言辭反唇相譏：“太祖設此庫，為的是國家長治久安。如今百姓將亡，國之根本何在？若坐視災民餓死，縱有金山銀山，又要來何用！”

于是，一場圍繞“救民還是守法”“恤民還是備戰”的激烈論戰就此爆發。這不僅是兩個人理念的沖突，更是變法派與保守派兩大政治集團的“總決戰”。保守派官員紛紛附和文彥博，指責王安石妄動國本；變法派則力挺王安石，認為救民于水火才是最大的“法”。

雙方相持不下之際，一位名為鄭俠的監門小官，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舉動。他目睹災民的慘狀，繪制了一幅《流民圖》，圖中災民扶老攜幼、輾轉溝壑、嗷嗷待哺的景象令人目不忍睹。他將此圖配上一篇痛心疾首的奏疏，繞過所有正常上奏程序，通過宮中宦官秘密呈送給了宋神宗。年輕的皇帝在內宮看到這幅圖，受到了巨大的情感沖擊。

與此同時，宮中的太皇太后曹氏和皇太后高氏也多次在神宗面前哭訴，認為天降大災，正是因為王安石變法“侵擾百姓，怨氣上達于天”所致，懇請皇帝罷免王安石，廢除新法。來自祖宗家法、官僚集團、后宮親情和天意示警的多重壓力，壓向了宋神宗。

最終，這位銳意改革卻又優柔寡斷的皇帝，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既不愿徹底違背祖訓，動搖國本，又不敢無視迫在眉睫的民生危機和巨大的輿論壓力。一番痛苦的權衡之后，他采取了一個看似“兩全”的折中方案：從封樁庫中撥付部分款項賑災，但不是全額滿足王安石的請求，同時下詔罪己，暫停部分新法的推行。

這個決定，卻造成了最壞的結果。災民沒有得到足額的救濟，餓殍遍野的慘狀沒有改善，王安石的變法也因此遭遇重挫。而最具諷刺意味的是，次年，遼國得知宋朝河北路遭遇大災、國力受損，立刻趁機在邊境制造摩擦，陳兵示威。焦頭爛額的宋廷為息事寧人，多有忍讓。從封樁庫里艱難省下的錢，并沒有轉換為實際的戰斗力。這座為抵御外敵而設的寶庫，此刻顯得無比尷尬和無力。

有關河北路大旱的爭論，是封樁庫百年困局最集中的一次爆發。終宋一朝，這筆巨款的用途始終在收復失地的崇高理想和應對內憂的現實需求之間反復拉扯。它曾在仁宗慶歷年間被用于治理黃河決口，也曾在范仲淹之子范純仁知慶州時，被果斷“違旨”開倉，救活一方百姓。它支撐過朝廷對西夏的連年苦戰，也無數次犒賞過出征的將士。它就像一塊萬能的補丁，哪里出現危機，就被補在哪里。

然而，它最初的使命——收復燕云十六州，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澶淵之盟”后，宋遼之間維持了百年的和平，北伐的呼聲漸息。宋朝的軍事實力始終未能達到足以與遼、金等強權正面抗衡的水平，“重文抑武”的國策，更讓北伐的雄心壯志，大多停留在文人墨客的詩詞與朝堂的口號之中。

靖康二年（1127年），歷史書寫了悲愴的一頁。金軍的鐵蹄踏破了開封城，“靖康之變”的奇恥大辱降臨。在城破之前，為了滿足金人索要金一千萬錠、銀二千萬錠、帛一千萬匹的天價賠款，宋欽宗下令搜刮京城內外所有財物。據《靖康要錄》等史書記載，金人對宋朝國庫和皇宮進行了毀滅性、系統性的搜刮。

那座積攢了一百六十余年，承載著數代帝王遺志，凝聚了無數民脂民膏的封樁庫，也未能幸免。它在百余年里積累的金銀財寶、絲綢糧米，被悉數打包，搬運一空，成了敵人戰馬的糧草和軍士的賞賜。這筆為洗刷國恥而生的巨款，最終卻充滿諷刺意味地成了敵國的囊中之物。它的故事，也就此悲涼落幕。

回望中國歷史，皇家金庫有很多，如漢代的少府、唐代的大盈庫、明代的內帑、清代的內務府。它們都體現了皇權體制下“家天下”的觀念，在一定程度上，是皇權侵蝕國家財政的工具，其興衰往往與王朝命運緊密相連。明末崇禎皇帝寧可坐視國庫空虛、軍餉斷絕，也不愿動用內帑救國，以致亡國，與宋神宗在救災時的猶豫何其相似。

但所有這些“內帑”中，沒有哪一個像宋代的封樁庫這樣，誕生于一個如此宏大而雄壯的戰略構想，又終結于一個如此屈辱而諷刺的悲劇結局。它就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宋朝的富庶、遠見，以及制度性的僵化與戰略上的無奈。

（蘇格拉沒有底摘自微信公眾號“國家人文歷史”，肖文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