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2023年的成都世界科幻大會上,我和《膠囊》雜志的聯合主編麥子豐(Felix"Meyer zu Venne)約在成都科幻館一層巨大的機器狗“笨笨”腳下碰頭。很快,我看到一個高個子外國人推著嬰兒車和我打招呼,中文非常標準。
“這是我太太,”他向我介紹側旁的女士,又看向可愛的寶寶,“這個家伙該睡覺了。”
他們一家三口從德國來到成都參加科幻大會。麥子豐希望能借著這個機會,多認識一些中國的作家。此前,我和他在網上聯系過幾次,也聽說過他主編的獨立雜志《膠囊》,這一創辦于2016年的雜志致力于將中國當代科幻文學譯介和傳播到德語世界。每一期《膠囊》會圍繞一位作家,發表小說作品和評論文章,當時已經推介了遲卉、夏笳、江波、吳霜、寶樹、陳楸帆和劉洋,這一期選擇的作家是王侃瑜老師。麥子豐希望我能給她入圍雨果獎的作品《火星上的祝融》寫一篇評論文章,并跟我提起,他們在計劃把下一期拓展成一本書。
2024年8月,我又在英國格拉斯哥的世界科幻大會上見到麥子豐,“我們想出版一本你的書。”他說。
“太好了!”我立刻同意。
之后的過程很清晰、順利,又嚴謹。先選擇篇目,他告訴我他需要的故事篇幅,我發給他我認為合適的作品,他們選擇了《最終檔案》《母艦來到大海中央》《野渡無人》和《〈2181序曲〉再版導言》4個短篇。之后,《膠囊》開啟翻譯工作,其間我切實感受到了德式嚴謹——對于每一個詞語(哪怕是我創造的科幻概念),其背后的指向都要明確。例如,在《母艦來到大海中央》里,提到供人居住、生活的船只之間,用“榫卯”相連,但“榫卯”的構造方式,會影響到德文用詞的選擇,最終我不得不用上了工程師的畫圖能力,來和他解釋我的想象。而對于這個翻譯過程,他也在復旦大學外文學院的翻譯工作坊上進行了分享。

在討論中,他還提到,2023年被譯成德文(初版)的書籍中,英文作品占59.1%,日文作品占12.8%,中文作品占比只有0.6%。這是一個有些令人失望的比例,畢竟無論是從人口規模、文化底蘊,還是綜合國力來看,中文作品所占的比重都不應當如此之小。他認為問題并不是中國的科幻作品不夠好,而是“譯介少”和“邊緣化”帶來的惡性循環。而打破這種循環的關鍵,就是做好每一篇小說、每一本雜志的翻譯,并且在雜志出版后組織好宣傳活動,加強與德國讀者和科幻迷的交流。
2025年10月,《母艦來到大海中央》(Im"Ozean Ein Mutterschiff)一書在德國正式上市。我提前收到了紙書的PDF版,插圖請了萊比錫美術學院的學生來完成,無比精美。書里的4個短篇創作時間跨度從2012年到2022年,我也在回顧這幾篇小說創作過程時,窺見了自己的創作轉變。
2012年完成的《最終檔案》,是我最初摸到科幻短篇寫作方法的作品,在很多次的失敗之后,我終于開始理解類型小說短篇寫作的節奏,以及如何把科幻的想象與人物的塑造融合在一起。它開啟了我第一個短篇創作的高峰時期,被翻譯為英文之后,也廣受好評。
2017年寫的(2020年初次發表)《野渡無人》則是我從過往慣用的“翻譯腔”,向“中國式”寫作進行轉變的最初探索,在這個故事里,我嘗試用古詩《滁州西澗》,去教會不斷演進的人工智能理解“人”的視角,而故事里對于生成式人工智能、多模態大模型、具身智能等科技發展的準確預測,也使得它在最近獲得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2019年完成并在2020年發表的《〈2181序曲〉再版導言》,可能是我獲得重磅獎項最多的作品,但它也是我在創作時壓力最大的作品。在寫了7年短篇之后,當時的我知道自己需要去嘗試更新自己的寫作技術,用更具探索精神的實驗性作品,來證明自己以及這一代的科幻作家,有能力去完成和以往的科幻作品不一樣的作品,去發出屬于這個時代的聲音。采用“偽序言”這樣一種非虛構形式來展現故事,可能會為讀者設立很高的門檻,在小說發表前內部試閱的時候,我收到了很多友人善意的提醒,他們告訴我,它讀起來不像是一篇服務于讀者的類型小說。但它是我為自己的首部短篇集《莫比烏斯時空》寫的壓軸作,我告訴我的圖書編輯,我不會聽任何人的建議去修改,這篇小說目前的內容,就是我希望呈現給讀者的樣子。
同名作《母艦來到大海中央》寫于2022年,它是關于氣候想象的委托創作,也是我卡著截稿時間在一天內完成的短小說。我很慶幸在這個創作階段,仍然能找到一種放松而詩意的語言,去面對氣候變化時代的災難未來,重新踏上繼續前進的征途。
回顧這本書的創作經歷,很像是回看自己人生的刻度。而出版和翻譯真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當一個故事用不同的方式來組合,用不同的文字和圖畫來理解、表達的時候,它就獲得了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