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那匹奔騰的駿馬

編者按：科幻文學，如同一面特殊的棱鏡，既反射現實的光譜，也折射未來的可能性。本期“讀書”欄目，我們邀請兩位青年作家與我們分享他們的科幻創作心路：一位回溯其寫作生涯的源流與演進，勾勒出對于科幻文學思考的獨特軌跡；另一位則以其作品的德文版出版為樣本，揭示中國科幻小說走向世界舞臺背后的故事與思考。此外，一篇關于《三體》的深情解讀，將帶領我們再次進入那個宏闊的宇宙，思考文明、道德及其啟示。希望這組文章，能幫助您一窺科幻文學這片充滿無限可能的星海。

電影《奔騰年代》中有一匹叫作海餅干的馬，它身材矮小，左前腿的韌帶破裂過，長相不漂亮，愛睡覺還吃得多，卻馱著斷過腿的馬師瑞德·波拉在大蕭條年代奮力狂奔，帶著壓抑和焦慮的美國人民跑出陰霾，重拾對未來的信心。這是我十四五歲時看過的由真實事跡改編的電影。那時我還是中學生，從初二開始嘗試文學創作，渴望寫出這樣富有年代感的故事，卻困于閱歷不足，困于對當下時代的了解尚淺。

我剛開始寫作就嘗試長篇。晚自習課上、宿舍被子里、老房子漏雨的屋檐下……無處不是可以專心閱讀和書寫的場所。先在本子上寫初稿，修改后再抄寫一遍，才用二手的按鍵手機一個個字輸入。那時讀過一些雜志，卻不知有專門的文學期刊，從網上找到隨處可見的文學網站，滿懷信心上傳，幻想著一夜爆火、功成名就。第一次收到“拒簽”通知，覺得是網站編輯沒眼光，轉而另投，陸續被拒，頗有“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悲憤。

我不相信勤能補拙，不相信天道酬勤，當然，也不相信命世之才。我從鄉間田野走出，眼中的世界有許多混沌之處，帶著許多困惑，要去自己試錯。

在那片教育資源貧瘠之地，父母離異的我成為最不被管教的那一個，犯過許多錯誤：去別人家果園偷果、和同學在教室打架、放假撬開學校辦公室的門把試卷燒毀……也受到過許多懲罰，因此深知如何得來的經驗最為深刻。這種大膽的冒險——在我的成長階段，許多錯誤確實可以視為冒險，被我沿用到了閱讀和寫作上面。我讀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后才知道原來書本可以講述如此震撼人心的故事，并開始寫作，這是一個好的開頭，可接下來卻轉入質量低下的網文閱讀（當時的網文環境差，有許多爽文和低俗的內容），并去描摹此類作品。我發現，寫作真是成本極低但極有意思的事，比去網吧打游戲有意義。我把作業本一本本寫滿，覺得作業本太薄，方格紙太過束縛我跳脫的思想，于是去買了一本厚厚的筆記本繼續寫，短短幾個月，竟然寫了16萬字。對我這種作文經常寫錯字、犯語句錯誤的家伙來說“還挺牛逼”。那是一部青春校園作品，寫著寫著卡殼了，又開了一本玄幻魔幻作品，手寫了20多萬字。高中之后，我覺得看網文不滿足，于是回歸嚴肅文學閱讀，書寫幻想的同時也嘗試現實題材。熱情、蓬勃的青春期，我將大部分興趣都放在了寫作上，在文學的叢林里野蠻生長。

投稿不斷失敗，讓我在大學后收斂了妄想，開始穩扎穩打地閱讀和書寫。我開始進行多題材、多主題的寫作訓練，從長篇小說到中短篇，從散文到詩歌，通俗與嚴肅，現實與童話。過去我不相信的東西，逐漸在我身上得以驗證，成為自我經驗的一部分。這些親身試錯得來的經驗雖然比直接從課堂和書本拿來的緩慢，卻也更鮮活、清晰。在進行創作的同時，作品也反作用于我的成長。成長帶來了觀念的劇變，又經歷新冠肺炎疫情，忽覺世界變幻巨大，荒誕程度遠超想象，文學竟然難以扮演重要的角色——記錄、反思或呼喚——失落不可避免。我從最開始的野蠻生長到有意識地思考未來的寫作方向，有一天忽然想到：科幻有沒有可能成為《奔騰年代》中那匹剛開始并不被看好的馬，帶著我們奔向未來，重拾信心？這是個像雷電一樣突然在腦海中撕裂出的假設，喚起了最初的寫作渴望。我對文學依然滿懷熱情，并不吝嗇再花幾年去嘗試。我試圖用更多理由鞏固自己的想法現實題材呈現某種妥協，先鋒實驗又太過自我，需要能留住讀者又能滿足自我傾訴……是的，科幻當之無愧。中學擅長理科的我，從物理學考入大學后才轉入漢語言文學，無疑有著先天優勢。多年過去，我仍想到高中時，在被窩里照著手電筒讀完《三體》后的那個凌晨，睜眼久久無法入睡，第一次感受到科幻帶來的巨大沖擊。大二時，我寫了一部近百萬字的網文，也有科幻元素，但直到走出社會，我才意識到要把這事的重要性提高。想來當年海餅干和瑞德·波拉決定不顧一切在賽場上狂奔之前，也有過許多徘徊吧！

靈感起初是一口涓涓涌出的細泉，不斷向下挖掘，會看到延綿不盡、奔流不息的地下暗河。經過先前大量的訓練，我有了一定的寫作基礎，錨定一個方向后，便只顧埋頭向前。寫出的第一篇是《遠航日記》，地球毀滅后，唯一幸存的兩人追隨著旅行者一號的步伐而去，這篇小說獲得了首屆“鯤鵬”全國青少年科幻文學獎三等獎，給了我很大的信心。第二篇是《完美城市》，人類建設了一座由AI控制的太空城，每個人都要按照計算機賦予的步驟生活，不允許出現任何差錯，這篇作品獲得了賀財霖科幻文學獎銅獎并發表。第三篇是《城市森林》，計算機病毒的出現讓人類社會隔絕，城市延伸到天上、地下數千米，在擁擠的生活空氣里，人們尋找著情感的出口……我無法抑制書寫的欲望，只有在書寫時，我才感覺到自己的生命真實存在。

科幻寫作給了我預想中更好的收獲，過去很多想表達的磕磕碰碰的東西，在科幻題材上得以展開。閱讀博爾赫斯的小說《通天塔圖書館》時，我想到了“猴子打字機”假設，開始思考：人類能不能造出一臺能計算過去現在將來的超級計算機？《遠大征程》由此誕生，并獲得了第二屆“鯤鵬”全國青少年科幻文學獎一等獎，頒獎典禮上，我與大家分享感想：“優秀的科幻作品往往源于一個大膽的想象，但不能只滿足于想象，也應該承擔文學所要擁有的深刻思考。”什么是深刻的思考呢？我從未停止探究這個問題。那個階段得出的答案是“堅持嚴肅的表達，挖掘人性的光輝”，由此寫出了《太陽熄滅》，一個關于尋找希望的故事，并獲得第三屆“鯤鵬”全國青少年科幻文學獎一等獎。《太陽熄滅》新書發布會上，我表達了新的體會：“科幻作家是一群擁有前瞻性的人，當人類還在科技搖籃的享受時，他們的視野已然看到了星辰大海，看到了未來，看到另一個維度的生活，用他們寫下的故事，作出一些有啟發，甚至有引領作用的思考。”

從將寫作中心轉向科幻，至今剛好3年，出版了兩本書，獲得了6次科幻文學獎，發表了數篇作品，但仍有許多想法在腦海里翻騰。在寫作上，過度順暢是危險的信號，我時常警惕滿足。我警告自己不能滿足，在寫作上，對自己多苛刻都不夠。我提醒自己，思考不能停止，要寫出比過去更好的作品。

停歇了一段時間后，我定下下一個階段的目標：朝更寬廣的宇宙空間延伸，向更隱秘的人性深處挖掘。當然，目標只是用來參考，寫作從來不是筆直的軌道。接下來，我的創作會走向哪里？我無從得知，但“無從得知”本身便蘊含許多驚喜，人類也是從許多“無從得知”中逐漸獲得了嘗試的勇氣。

13年前，從我開始提筆寫作，那個叫作“理想”的詞便占據我心中重要的區塊。我時常想要寫點東西出來，我的理想號召我要寫些東西出來，雖然還無法準確表述到底要寫出什么。毫無疑問，科幻是一種抵達的方式。或許我會堅持很久，或許寫幾年又迭代了想法。不過，我會一直尋找那匹馬。我喜歡那匹奔騰的駿馬，它可以是具體的生命，也可以是模糊的指代，或者抽象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