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唐代詩人中唯一的封侯者,以邊塞詩揚名天下的高適注定是個傳奇。據(jù)正史記載:“(高適)以氣質自高,每吟一篇,已為好事者傳誦?!保ā缎绿茣じ哌m傳》)唐代詩選家殷璠稱許他:“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保ā逗釉烙㈧`集》)可知高適在當世就詩名顯赫。開元十九年(731)秋,高適北游燕趙,登薊門(今北京德勝門外),出盧龍塞(今河北喜峰口附近)。他回憶這段經歷道:“拂衣去燕趙,驅馬悵不樂……獨行備艱險,所見窮善惡?!保ā朵可铣暄θ龘?jù)兼寄郭少府微》)可知游歷幽燕的經驗對高適的成長產生了重要影響,令他初嘗生活的艱辛,見識到人性的復雜,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精神養(yǎng)料。
同張說觀察邊塞的視角有所不同,由于長期在軍中擔任下層官職,高適對軍營生活了解得更加真實全面,對戍邊將士的喜怒哀樂感同身受,對邊地戰(zhàn)事的觀察思考也更為透徹深刻,寫出了既有切身感受,又有深刻見解的邊塞詩名篇,如《燕歌行》。開元二十六年(738),一位跟從北地名將張守珪出塞歸來的友人寫了《燕歌行》,高適同題作詩以和。他以張守珪部隊為原型,也將多年在更廣范圍上對邊地情況的觀察思考進行總結提煉,對守邊軍營生活進行全景式、具象化的描繪,表現(xiàn)軍中苦樂不平、將帥生活腐化等現(xiàn)象。高適詩中直擊現(xiàn)實的內容有普遍性與批判意義,其中間部分尤具感染力: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時而雄渾高亢,時而悲憤難平,時而憂郁感傷,各種復雜的矛盾情緒錯綜交織在一起,匯成悲壯蒼涼的情調,流宕貫注于詩行間。然而,這一切復雜矛盾的情緒都被裹挾湮沒在緊張殘酷的前線戰(zhàn)場上,高適被將士們“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的豪言壯行所震撼,所有不平、憤懣與幽怨都融入了奮發(fā)昂揚、舍生取義的主調,呈現(xiàn)出邊塞生活的立體性與復雜性,也表達了對戰(zhàn)事的深刻反思。
成就高適邊塞詩特質的還有他對游俠形象的塑造。由于高適本人有任俠使氣的個性特征,邊地游俠是他筆下的亮點人物。如《營州歌》里的胡族少年:
營州少年厭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
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
這是一群在原野上自由奔跑著長大的孩子,小小年紀就能騎馬打獵,喝酒千杯不醉,其勇武豪爽的性格形象令人耳目一新。這些孩子長大后就成了縱橫馳騁、驍勇善戰(zhàn)的幽州游俠:“一朝事將軍,出入有聲名。紛紛獵秋草,相向角弓鳴?!保ā端E門行五首·其四》)
此外,《邯鄲少年行》中的“邯鄲城南游俠子”則寄托了高適向往的理想人格與生活狀態(tài),他們豪放灑脫、重義輕利、睥睨俗世的性格形象,盡情盡興、高曠豪邁的英雄氣概,耿介剛強、奮不顧身的俠肝義膽,也是高適自我形象的投射。這些北方游俠身上的“俠肝義膽”,不僅有燕趙大地“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地域文化底色,更有高適在多年邊塞生活中涵養(yǎng)而成的精神追求,英雄主義得以具象化,縱馬馳騁的身影帶有呼吸談笑的溫度。
高適還特別擅長描繪幽燕特有的自然景物,《使青夷軍入居庸三首》白描式呈現(xiàn)他送兵途中所見居庸關(今北京西北)附近景象:“不知邊地別,只訝客衣單。溪冷泉聲苦,山空木葉干”(其一),“巖巒鳥不過,冰雪馬堪遲”(其二),“絕坂水連下,群峰云共高”(其三)。邊地苦寒的自然環(huán)境令初來乍到者感到驚訝,山溪的冰冷讓水流聲變得苦澀,嚴冬空曠的山野使枯枝敗葉看上去更加干癟。這是多么敏感、細致的體察與描繪,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高適的幽燕詩講述了戍邊將士的浴血奮戰(zhàn)、軍營里的喜怒哀樂、邊地的游俠群像以及苦寒荒蠻的邊疆環(huán)境,這些都是高適為盛唐邊塞詩注入的新鮮元素,又融入了他真切的生活體驗和對現(xiàn)實問題的深刻反思,極大擴充了邊塞詩在思想和情感上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在整體保持雄渾健朗、昂揚進取的明亮基調基礎上,形成了充滿豪俠氣質又不失細膩情感的特有風格。以高適為代表的邊塞詩構成盛唐之音的高潮,完美呈現(xiàn)出盛世邊疆既雄健壯麗又險峻動蕩的時代圖卷。
(摘編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