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父親第一次帶我造訪遺忘書之墓那個清晨。時值一九四五年初夏,我們在巴塞羅那街頭漫步,鉛灰色天空下,朦朧的晨輝灑在蘭布拉大道圣莫尼卡街,整條街仿佛籠罩著黃銅色的花環。
“達涅爾,你今天看到的一切,都不能跟任何人說。”父親提醒我,“就連你的好朋友托馬斯也不能說。任何人都不行。”
“連媽媽也不能說啊?”我低聲問著。
父親深呼吸了一下,掩飾臉上的苦笑。這愁苦的笑容,就像他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
“當然可以。”他低著頭回答我,“我們和她之間是沒有任何秘密的。在她面前,我們什么話都能跟她說。”
內戰結束后不久,一場瘟疫奪走了我母親的生命。我們將她安葬在蒙錐克墓園那天,正好是我五歲的生日。我只記得,當時連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我問父親,是不是老天爺也為媽媽哭泣,他喉嚨哽咽,無法回答。六年過去了,母親的去世對我而言,依然像海市蜃樓,是一股過于喧囂的沉默,我至今仍未學會用言語來平息它。父親和我住在圣安娜街上的小公寓,旁邊就是教堂廣場。小公寓樓下是一家專賣限量古董書和二手書的小書店,這是祖父留下來的老店面,我父親相信,總有一天,我也會接手經營這家書店。我在書堆里長大,在群書扉頁中交了許多隱形的朋友,手上經常沾滿灰塵,至今仍聞得出舊書的味道。我從小就學會躺在黑暗中向母親細訴當天發生的一切——我在學校的經歷、我學會了哪些東西……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我聽不到她的聲音,也感受不到她的撫摸。然而,她的光芒與溫暖,仍然充斥著家里每個角落以及我的心房。我這種年齡用十根手指就數得過來的小孩,天真地以為,只要我閉上眼睛跟她說話,不管她身在何方,一定能聽得見。有時候,我父親在飯廳里聽到我和母親說話,總會難過地一個人偷偷掉淚。
我還記得那個六月天的清晨,我在哭喊中驚醒過來。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好快,仿佛我的靈魂急著要找尋出路跑下樓。父親慌慌張張地沖進我房間,把我摟在懷里,努力安撫我。
“我記不得她的樣子了!我記不得媽媽的臉了……”我哽咽著,幾乎透不過氣來。
父親把我摟得更緊了。
“別擔心,達涅爾,我會幫你記得她的。”
我們在昏暗中四目相視,兩人都在尋覓世上不存在的話語。那是我第一次發現父親真的老了,他的雙眼,他那迷惘而失落的眼神,總是凝視著過往。他站了起來,拉起百葉窗,和煦的朝陽灑進房間里。
“來吧,達涅爾,快把衣服穿上,我讓你看一樣東西……”他說。
“現在?才早上五點。”
“有些東西,只能在昏暗中才看得見。”父親堅持地說道,嘴角還泛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八成是從大仲馬的某本小說里學來的花招。
我們走出大門時,街道仍在薄霧和露水中憔悴地昏睡著。蘭布拉大道上的街燈,隱約描繪出霧中街景,正在伸著懶腰的城市,逐漸脫離了水彩畫般的市容。抵達彩虹劇院街時,我們決定越過拱門,在藍色薄霧中走向唐人街。我跟在父親后面,在狹窄曲折的巷弄中穿梭,后來,蘭布拉大道的街燈也在我們身后完全消失了。黎明的曙光灑落在屋檐、陽臺間,斜照的陽光總是還沒觸地就被擋住了。最后,在一扇因老舊和濕氣而變黑的雕花木門前,父親停下了腳步。眼前這幢建筑,在我看來就像廢棄已久的皇宮,要不然就是充斥著回音和陰影的博物館。
“達涅爾,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就連你的好朋友托馬斯也不能說。任何人都不行!”
開門的是個身形矮小、長相如猛禽般的男人,他頂著一頭濃密白發,老鷹似的銳利眼神難以捉摸,始終盯著我不放。
“早安啊!伊薩克,這是我兒子達涅爾。”我父親對他說,“他不久后要滿十一歲了,以后遲早要接管我那家書店。我想,該是讓他來見識這個地方的時候了。”
那個名叫伊薩克的人微微點頭,然后請我們進去。屋內籠罩在昏暗的藍色光影下,隱約可見一排大理石階梯,長廊上掛滿了以天使和傳奇人物為主題的油畫。我們跟著那個管理員走過富麗堂皇的長廊,來到一個圓形大廳,一束晨光從圓頂的玻璃天窗穿透進來,昏暗中仍然可見大教堂式的氣派。迷宮般的長廊以及堆滿書籍的書架,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尖頂,仿佛一座隧道、樓梯、平臺和橋梁交纏回繞的蜂巢,建構成一座不可思議的幾何架構的龐大圖書館。我看著父親,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對我笑了一笑,還故意擠眉弄眼逗我。
“達涅爾,歡迎光臨遺忘書之墓!”
在各個走道和平臺上,我看到起碼有十二個人穿梭其中。有些人在遠處回過頭打招呼,我認出了一些熟面孔,都是和我父親相交多年的同行。父親在我身旁跪了下來,眼睛盯著我看,說話的音量壓得很低,他只有在說重大的秘密或承諾的時候才會這樣。
“這是個神秘之地,達涅爾,就像一座神殿。你看到的每一本書,都是有靈魂的。不單是作者的靈魂,也是曾經讀過這本書,與它一起生活、一起夢想的人留下來的靈魂。每一本書的每一頁,每一次接受新的目光的凝視,它的靈魂就成長了一次,也茁壯了一次。你的爺爺第一次帶我來到這里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這是個歷史悠久的地方,說不定和這座城市一樣古老。沒有人知道它確切的存在時間,也不曉得創立者是誰。我只能把你爺爺告訴我的話轉述給你聽。當一座圖書館消失的時候,當一家書店結束營業,當一本書迷失在遺忘的長河里,像我們這樣知道這個地方的人,以及所有的管理員們,大家都確信,那些書一定會在這里找到安身之處。那些沒有人記得的書、迷航在時間之河的書,永遠都在此等待新的讀者,賦予它新的靈魂。我們在書店買書、賣書,但事實上,書并沒有主人。你在這里看到的每一本書,都曾經是某個人最要好的朋友。現在,它們擁有的就只有我們了,達涅爾。你覺得你能保守這個秘密嗎?”
在令人眩暈的光線下,我的眼神早已迷失在無盡的遠方。我點點頭,父親微笑以對。
“你知道最棒的是什么嗎?”
我默默搖著頭。
“根據傳統,第一次造訪這個地方的人,可以隨意選一本自己喜歡的書,保存它,并且確定它永遠不會遺失,永遠保有生命力。這是一項非常重要的承諾,必須用生命作擔保……”我父親解釋道,“今天輪到你了。”
我在那個充滿灰塵和舊書味的迷宮中,漫游了將近半個小時。我的手掃過書架上的每一本書,但始終不知道該挑哪一本才好。有些書太老舊,連書名都剝落了。有些書名我隱約還看得出來,但更多已經根本無法辨識。我走遍螺旋形的走道和長廊,成千上萬本書與我擦身而過,偏偏我就不認識它們。忽然間,我的腦海里興起一個念頭:這一面又一面書墻上堆放的書,每一本都是等待我去探索的宇宙,在迷宮外的世界里,生活不過就是下午踢踢足球、聽聽廣播劇,獲得一點點注目就滿足得不得了。或許是這個念頭使然,或許是運氣,或許是運氣的表親——命運的安排,我就在這一刻挑中了我要的書。或許是那本書選上了我呢!它安靜地占據著書架的一個小角落,酒紅色封面,燙金的書名在這個幽暗空間里特別醒目。我走近書架,手指輕撫著封面上的燙金書名,一邊在心里默念:“《風之影》,胡利安·卡拉斯。”
這本書的書名和這個作者都是我從來沒聽過的,可是我無所謂。就這么決定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書抽出來,翻開書本,書頁像飛鳥振翅般散了開來。脫離了書架上的小牢籠,這本書抖落了一地灰塵。我對于自己的選擇感到非常滿意,接著,我把書夾在腋下,面帶笑容地繼續我的迷宮之旅。或許是令人眩惑的氣氛作祟吧,我總覺得《風之影》這本書多年來一直在等我,說不定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已經在那里等著我了。
那天下午,回到我們圣安娜街的家,我馬上躲進房間去讀那本新書。不知不覺,我這一栽進去就無法自拔了……
有一次,我在書店里聽見一個老主顧提到,一個人閱讀的第一本書,在內心所留下的深刻印記,很少有其他事物可與之相提并論。那些影像、文字撞擊出來的回音……我們以為那是陳年往事了,實際上卻終身伴隨著我們,在記憶深處筑起一幢豪宅,不管后來讀了再多的書,看了多少花花世界,學會又忘了多少事物,我們遲早都會回到那幢豪宅里。對我來說,所有讓我心醉神迷的文字,都是在遺忘書之墓的走道上發現的。
(晴天小豬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風之影》,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