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
去年七月中旬,我們愉快的到了解放區。
沿途令我印象很深的是:那些被蔣匪搶劫的人們,沒有一個人對匪兵的暴行表示驚奇,多年的生活經驗使人們確信:兵嘛!不搶劫你那才是奇怪的事呢。
可是在我們進了解放區以后,一位民兵查出我深藏在棉被里的一支自來水筆,卻笑咪咪的給我插在衣袋上,親切的說:“現在你可不用怕了。”民兵并且委婉的向一伙大學生解釋中共五一口號中聯合民主黨派的主張。舊話說:“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毙律鐣谋?,卻頭頭是道的對秀才講起理來了。
進解放區后,沿途老鄉們指給我們道路的時候,大都不厭求詳,有如主人送客似的再三叮嚀要往東或者往南,好像萬一我們走錯了他們心有不安似的。使出在“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舊社會生活久了的我們,彷佛到了世外桃源似的得到無限溫暖。懷著滿腔憤怒終日生活在焦急狀況中的蔣區人民,很少人有這樣開闊的心情去關心旁人的。
在蔣管區,我們很少與農民接近,同時由于舊社會對于勞動人民的壓迫和輕視,蔣管區有些農民在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面前說話的時候,顯得很拘束,畏縮,好像做出對我們很崇敬的樣子。因此。在我們的想像中,農民大概就是這樣唯命是聽的。有一次在蔣管區看戲。一個扮演農民的演員,因為演得不夠卑躬屈節,我們就批評他不像真正的農民??墒堑搅私夥艆^,見到了農民,所得到的印象,完全和以往不同,他們向我講話的時候,毫無拘束的大膽的發表著自己的意見,他們像對待老夥伴一樣的稱呼我作“老江”。最初,我感覺到農民竟然和我稱兄道弟,未免太傲慢了,然而很快地從他們友愛的表情中使我明白:并不是他們對我“傲慢”,而是農民已經進步了,農民在解放后的地位已經提高了,而我自己還存在著“高人一等”的不正確的意識。
解放區雖然也有職位高低的不同,但這只是為了分工,在人格上絕沒有尊卑之別。蔣管區機關里上級對下級那種盛氣凌人的態度,在解放區是不允許存在的。待遇的不同是按對于革命出力的大小來區分,我們機關里有幾位伙馬夫,我們都稱他們為炊事員飼養員,因為年紀老了,革命歷史長,身體又差,比那些職位雖然高于他們然而新近參加革命的年青同志,享受著較高的待遇。
這使我開始明白小王同志新來的時候為什么那樣興奮了!小王同志今年才十九歲,以前在蔣管區當茶役,他到解放區后的前幾天,興奮得笑著跳進跳出。向人談起解放區某縣縣政府一位科長如何親自招待并引他到各處參觀的時候,就笑得兩張嘴唇合不攏來。在他突然發覺他自己以及與他一樣一向被人輕視的人,都居然和他從前認為高不可攀的人處于平等地位的時候,這真是翻天覆地。他怎能不興奮?
三月以后,會見了幾位從前在蔣管區經常一起發牢騷的朋友,談的大都是學習與工作上的問題,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愛寫信,(從前一提起筆來寫信,那牢騷就說都說不完。)都有一個顯著的變化,牢騷沒有了。并不是解放區已經沒有缺點,而是解放區的人對決不滿意的事情采取了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式,自己已經作了主人,還向誰去發牢騷呢?
一天上午,機關里開支部會,同志們對一位犯了錯誤的同志提了很多意見,最后被批評的同志站起來說:“我當時的思想,并不是同志們所說的那樣。”我以為他一定要為自己申辯了,然而他卻接著說:“事實上,我當時的思想比你們所說的還要糟糕!”他把自己的錯誤思想毫無掩飾地在大家的而前作了更進一步分析,談到可笑之處,他自己也跟著眾人大笑起來,與他個人的面子問題好像全不相干似的。會開完后所有的人連被批評的同志在內都說獲益不少。以前我們聽說共產黨的批評是不留情面的,從這一次會上我發覺到他們是為一種更崇高的為人民服務的熱情所支配著,對于他們:只有不顧人民利益而姑息自己的錯誤,只有對自己的錯誤不去改正,才是最不榮譽的事情?;叵肫鹞覀円郧耙幻娓吆爸鵀槿嗣穹?,一面卻愛面子,深怕別人發現自己的錯誤,是多么可笑的事啊!
解放區給了我從書本上得不到的活生生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