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
七、長沙鉛印工人的罷工斗爭。教訓一位站在工人頭上指手劃腳的“長衣先生”
一九二二年時,長沙鉛印活版(鉛印指機器房、活版指排字房)工人每月工資最高八元,最低的只有四元;每天平均工作十一小時到十二小時;特別是排報的工人,主要是夜間工作,更為困苦。因此鉛印工人久已有減少工時、增加工資的要求。
毛澤東同志自己主辦過期刊,平時與報館來往又很密切,因此對鉛印工人的生活最熟悉,對他們的痛苦知之最深。一九二二年下半年,在湖南工人罷工高潮中,他親自幫助鉛印工人三百多人成立了鉛印活版工會,他自己還兼任過一個時候鉛印工會的秘書。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鉛印工會派代表邀請各印刷公司的老板進行談判,提出活版、鉛印兩部工人每天工作八小時,正式排字工人增至十二元一月,其余各種工人和包件活另定有合理的工資標準。工會特別對報界寫了一封很委婉的信,信中說:“報界主持公論,體念勞工,素所欽佩,敝會工友手印各報,對于報界,亦不無微勞;關系既深,情意自切。所有敞會向各公司要求增加工資、改良待遇各情,理合函達貴報。企予主持公論,使敞會合理之要求早日達到。”(注一)
趙恒惕官辦報紙《湖南日報》的印刷工人,向趙政府秘書處提出要求之后,只答應每月增加一元工資,工作時間照舊。其他資方見政府如此,自然跟著走。工人們都很憤怒,于是決定罷工。工會干部去找毛澤東同志,毛澤東同志認為可以罷工;同時特別囑咐他們必須作好充分準備,特別是罷工后工人的吃飯、居住等問題都要準備好,斗爭才能堅持。
鉛印工人于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宣布罷工。
鉛印工人一罷工,二天長沙城就看不到報紙了,對于社會上的震動比有些行業罷工的影響來得大。
據當時親自參加這個斗爭的一個老排字工人同志的回憶:“當時偽省政府的頭子們以為只要停兩三天工,我們就會因感到吃、住的困難而不能堅持下去,所以起初不聞不問。殊不料我們靠著毛澤東同志的英明指示,老早就防備了這一著,全市三百多鉛印工人的吃、住,并沒有發生困難。堅持八、九天后,偽政府的頭子看見我們還沒有復工,心里慌了,遂擺出窮兇極惡的面目來。一方面派他們的走狗軍警來強迫我們復工;一方面又聯合各印刷廠的資方,以把印刷品轉至湘潭付印來恐嚇和要挾我們。當時一部分工人同志懾于偽軍警的武力。又恐怕“官方”和資方真的把印刷品轉至湘潭去,打碎了自己的飯碗,便動搖起來。鉛印活版工會馬上把這種情況反映給毛澤東同志;他即時告訴大家說:“堅持斗爭就是勝利!如果中途妥協了。以后永遠再莫想獲得勝利了。偽軍警雖然強迫我們復工,但是只要我們奮力堅持,他們還是無可奈何。至于說把所有印刷品轉到湘潭付印,事實上不可能,而湘潭的工人也不會接受。”這樣,動搖的工人才穩定下來,我們的力量更堅固了。”(注二)
鉛印工人的罷工繼續堅持下去,到半個月了;也就是說,長沙城的人有半個月沒有看到本地的報紙了。社會上一片埋怨聲;各報館的編輯出版部門,對各印刷老板也催得很急。但印刷公司老板只能以省政府的態度為轉移。趙恒惕衙門內的老爺們眼看威脅不成了,這種沒有報紙的情況又無論如何不能再繼續下去,因此不得不要求鉛印工會派代表去談判。結果,完全接受了工人的條件;其他印刷公司自然也只好同意。
這次鉛印工人的罷工共堅持了十七天,最后獲得徹底的勝利。工人們高興極了,工會的威信更高了。
鉛印工人于十二月三日上工之后,十三日各報照常出版。這時卻發生一件對
工人不利的事情。
十二月十三日的長沙大公報刊出一篇“時評”,題為“印刷工人罷工后的幾句話”,署名“盾”,是該報總編輯李抱一寫的。這位總編輯在他的“時評”中首先“評”道:“我們不說印刷工人此次罷工沒有理由,只是不認為有罷工的必要。”隨著,他就對工人大開其教訓,態度非常狂妄,完全擺出一派統治階級代言人的臭架子。他說:“我勸印刷工人以后千萬要注意基本的學問。……為不受人驅策,不為人作試驗主義犧牲,更非注重學問不可;有了相當學問,然后可以免掉種種弱點。”這位編輯老爺認為工人的弱點是:第一、“欠缺常識”。他以工人要求報館提前交稿時間為欠缺常識。第二、“不守秩序”。他認為“要有學問才能涵養性格,才能謹守秩序”。他很擔心“此后各工人難免不狃于此次的勝利,逐囂張起來;人數日多,品類日雜,雖有多數代表糾察,恐亦不能維持勝利。”所說工人的第三個弱點就更妙了:“不知衛生真諦”。這位編輯老爺以學生“每日工作時間也長”為例,由于學生“有體操所以能鍛煉身體”。因而他怪鉛印工人之“過勞成疾”是“沒有作得運動”。最后,他還有一套和趙恒惕、吳佩孚也無二致的“勞動運動學說”:“忠告你們工人,如欲能夠自立,須沒有顯著的弱點;欲沒有弱點,須得有相當知識;知識自學問而來,那就非注重學問不可;至學問如何而得?則須趕急進補習學校,每日無論如何,須抽出一二時去受課和運動。”他還“忠告從事勞動運動者”:不要滿足于罷工勝利和組織了工會,這樣“結果只有助長工人囂張習氣,使社會增加不安寧”。這位紡輯老爺的結論是:“只宜注意提倡工人教育,免除以上所學弱點”。
長沙大公報總編輯的這一套論調,當時在一般中上層社會人士和文教界人士中,是甚為流行的;這些人有時也打著“同情勞工”的招牌,但是當工人真正積極行動起來,工人運動日漸發展,特別是損害到他本身的利益時,人們的狐貍尾巴——敵視工人運動的真面目馬上就暴露出來了。毛澤東同志平時和這些人保持有一定的聯系;在革命運動和工人運動中,總是盡可能爭取他們援助或保持中立,不到必要的時候是不正面與之作斗爭的。但是這次長沙大公報的“時評”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件了;這不比警察廳的抓人打板子,也不比趙恒惕發表一篇“訓示”,這是一個平時以“為民請命”作標榜的報紙和記者的“公言”。尤其長沙大公報當時在一定意義上是代表地方“民間性”的報紙,過去在湯薌銘、張敬堯統治時期,曾因主持正義受過多次壓迫,平時對新文化運動和群眾愛國運動一般也采取比較積極的支持態度,對于當時工人運動的消懲息也常予發表,有時還對工人表示一點同情。從個人關系說,自五四運動以來,毛澤東同志和該報關系一直比較密切,不僅常為該報寫文章、介紹文章、幫助整理資料,而且有時還代作過記者的工作;和內部的好幾個主持人也都保持一定的友誼。該報館的人員也知道毛澤東同志這時正在全力從事工人運動。因此,這篇“時評”特別是最后幾句“忠告從事勞動運動者”的話,完全是有所為而發的。最重要的是,這種誣蔑工人的歪論具有普遍的代表性,在社會上有一定的影響。因此毛澤東同志認為對長沙大公報這種敵視工人運動,卻仍企圖以說教者姿態出現的“詩評”,必須予以尖銳的揭發和駁斥;對這種狂妄地站在工人頭上指手劃腳的實質上代表統治階級說話的“穿起長衣”的高級知識分子,認為必須給以懇切而嚴厲的教訓。
就在第二天,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四日,長沙大公報只好自己打自己耳光,刊出毛澤東同志執筆的“鉛印活版工會致大公報記者盾書”。
鉛印活版工會致大公報記者“盾”的信,首先指出這位記者是在“穿起長衣告誡我們工人”;接著說:現在社會上,工人、農民和學生似乎是“被人教訓者”,而“長衣社會的先生們”則是“拿出大知識主義,大讀書主義”的“教訓人者”。雙方都要擁護自身的利益,因此工人、農民不能不為保護自己也“顯出神通”。信中委婉而嚴正地說道:工人、農民并非不愿接受別人的教訓,但是“教訓人者”必須做到以下三點:
“一、但愿教訓我們的人能站在我們的地位來教訓我們;能夠不為我們的師長,而降格以為我們的朋友。再不要開口就“你們做工人的”,“缺欠常識”,“不守秩序”,“品類日雜”,“忠告你們工人”,“助長工人習氣”,應當要說:“我們大家……”才好啊!先生,你真個能誠懇地幫助我們,忠告我們嗎?那末,我們很愿和你握手;請你趕快拿出你的手來,切莫再“你們、我們”,恍惚像“我們”是“官”,你們是“小的該死”一樣。
“二、但愿教訓我們的人,能將事實調查清楚,不要含沙射影,更不要蔑視人家的人格。譬如我們說你貴報館,每月受某私人多少金錢,你能承認嗎?我們且問你:你之所謂“不再(“再”字于檢稿時被時被我們工友刪去)受人驅策,不為人作試驗主義的犧牲”,先生果何所見而云然?果有何種證據而云然?請你趕早答覆我們。我們更愿新聞記者說話要翔實些才好呵……
“三、但愿教訓我們的人,能夠下得身段,真真實實地教訓我們。我們工人所需要的是知識,這是很不錯的;我們工人很愿意有知識的人們,能挺身而出,做我們的真實的朋友。先生說我們受人驅策,為人犧牲,先生“可憐”我大編輯職務,幫助我們干勞動運動;至少,應當做一個真實的勞工教育者,切莫再站在旁觀地位,什么“我因此更進而忠告從事勞動運動者你們……”呵!先生,我們只承認能犧牲自己的地位,忍饑吃苦,而為我大多數工人謀利益的人,是我們的好朋友。先生能惠然肯來吧?請快快脫去長衣!”
最后,關于工人應當用何種方法而后能獲讀書和運動機會的問題,信中說
道:“夜工的問題,現在且不談。我們且問你,工人們進補習學校讀書的時間在那里?難道他們有分身術嗎?并且,長沙城里有幾個補習學校?長沙城里有多少工人?請你仔細調查調查,再說話吧。我們現在承認,我們非減少工作時間,不能取得讀書的機會;我們非自己團結起來,自己創辦補習學校,不能取得讀書的場所。我們要減少時間,雇主不理;我們要團結,人家破壞;故我們不得不有運動。我們要擁護我們讀書的利益,而人家說我們不該;我們要聘請指導者,做我們的真實朋友、先生,而人家又說是‘受人軀策,‘為人犧牲,并且說他們是‘試驗主義。好好,我們就請那說話的人罷,而他又要穿他的長衣,不能來。先生,請你再和我們想一個更妙的能求得知識的方法吧!免使我們長久受人教訓呵!
“至于說夜里做工,照衛生原理上,你承認全無妨礙。不錯呵,編報的人是夜里作工;做官的、當政客的、當議員的,也都是夜里作工。他們為什么肥肥胖胖呢?我們不但夜里作工,日里也作工,我們不能睡到下午才起床,我們更沒有肉吃。勞動者因營養不足,或工作過勞,往往礙其衛生;補救之法,在窮人方面,只有睡眠休息一途,你知道嗎,你要我們體力勞動者,在勞力疲倦之后,還要做一二三四的體操、運動,你真是不得我們死嗎?你提出的這兩個問題——夜工,運動,不是一言兩語能夠答覆你的。現在不多說了,我們也勸勸你,你真是太讀多了書呵!我們要請你來試一試,和我們一同工作的滋味了。”
毛澤東同志領導的鉛印活版工會和長沙大公報總編輯的斗爭,對于廣大工人群眾特別是對于黨的干部和革命知識分子,是一次很好的階級教育。毛澤東同志從開始革命活動時起,就天才地掌握了階級分析這個馬克思主義的根本方法。早在一九二二年和長沙大公報記者“盾”這樣的斗爭中!他就洞見了這些中間階級及其代表人的向右跑的趨勢,因而對他們在新民主主義革命運動中的兩面性采取了這樣正確的政策:對于它的“革命的可能性,是聯合的政策;對于它的動搖性和妥協性,是批評的政策,也即是另一種斗爭形式的批評政策。”(注三)
毛澤東同志后來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文章中說過:“現在世界上的局面,是革命和反革命兩大勢力作最后斗爭的局面……那些中間階級,必定很快地分化,或者向左跑入革命派,或者向右跑入反革命派,沒有他們“獨立”的余地。”(注四)
在趙恒惕的反動統治日漸強化和革命力量蓬勃發展的情況下,許多原來在驅張運動時尚表現有一定革命性的中間階級的知識界代表分子,那些教育界、新聞界和社會上的某些上層人物,就逐漸倒入趙恒惕的懷抱中去了。在一九二七年初,湖南工農運動進入最高潮時,湖南的中間階級發生了更大的更深刻的分化,像長沙大公報這樣的集團,就參加了國民黨右派首領劉獄峙所組織的反革命組織“左社”,成為了徹頭徹尾的反革命的宣傳機關。
(注一)見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長沙大公報。
(注二)見廖仲坤講《回憶毛主席領導長沙鉛印活版工人罷工斗爭》,載一九五一年七月一日長江日報。
(注三)見陳伯達:《毛澤東論中國革命》。
(注四)見《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四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