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漢達
為什么偏偏編寫這一本?
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念的是“四書”、“古文觀止”、“左傳”、“史記菁華”這一類的書,老師連“飲冰室文集”也不讓我們看。后來我買了一部“東周列國志”躲在宿舍里偷著看,覺得那種書比“左傳”或者“史記”容易念,而且有興趣兒。已經看了一半了,倒霉的事兒出來了:我給校長查出了在看“閑書”,他把全部八冊“東周列國志”都沒收了,還教訓了我一大頓,以后不準再看這一類的書。我想做個好學生,當時只覺得自己不對,就答應下來了。可是找喜歡看歷史故事書,就請教國文老師,“什么書可以看”,他說,“朱柏廬夫子編的‘綱鑒易知錄好,最好多看幾遍;還有‘東萊博議也可閱讀。”那時候(五四運動以前)做學生的對老師的話是不能還價的。我就在一年里而把“綱鑒易知錄”看了兩遍,還背熟了幾篇“東萊博議”。“東周列國志”這一類的“閑書”我是不敢看的。到中學末后兩年(那時候是四年制的中學),膽兒大起來了,我又買了一部“東周列國志”,看了一大半。想不到又給學校沒收了。心里挺不服氣。就因為在中學時代為了偷看“東周列國志”受了這么兩次窩囊氣,過了二十多年,我打算用拼音文字把中國的某些歷史故事寫成通俗讀物的時候(1942年),就想起了“左傳”“東周列國志”和東萊博議”來了;再說春秋、戰國時代的歷史故事也確實很豐富,有趣味,我就決定先試試編寫這本“東周列國志新編”。
用什么體裁寫?
“編年史”的寫法太受時間的拘束,每年記一段,實在太瑣碎了。“紀傳”又偏于太集中在一個人,不能照顧到全面的歷史故事。“演義式”比較好,段落清楚,可是有個毛病,就是講了一段還沒完,別的事情又非講不可,那只好把還沒講完的一段暫時擱下,另起爐灶,講別的一段。寫演義的作者老有這樣問讀者告饒的話:“在下只有一枝禿筆,不能雙管齊下,只好把……暫且慢表。卻說……。”因此,一回書里就有幾個“卻說”、“且說”。我從獨幕劇的編法上和電影攝制中“跟鏡頭”的辦法上得到了啟發,把空間盡可能地限制在一個地點上(這是獨幕劇的編法),地點非移動一下不可或者人物非替換一下不可的時候,就用“跟鏡頭”的辦法,把地點或者人物連接起來。例如:魯國的季友治死慶父的一段可以這么寫:
慶父逃到汶水(主角,慶父;地點,汶水;這是第一個鏡頭)。公子奚斯路過汶水(主角,公子奚斯;地點,汶水;這是第二個鏡頭)。慶父見公子突斯,求他去向季友求情,饒了他的命,只指望季友讓他當個老百姓,就知足了(主角,慶父;地點,汶水;這是第三個鏡頭)。公子奚斯到了魯國,向季友求情(主角,公子奚斯;地點,魯國;這是第四個鏡頭)。公子奚斯回到汶水,不敢去見慶父,心里很難受,.就在門外哭泣(主角,公子奚斯;地點,門外;這是第五個鏡頭)。慶父聽到公子奚斯的哭聲,知道沒有指望,就自殺了(主角,慶父;地點,屋子里;這是第六個鏡頭)。
這么寫也已經把故事說清楚了,可是一段故事,上場,下場就分了六幕,就是說,如果照這樣抽成電影,就得拍成六個鏡頭,實在太零亂了。把這六個鏡頭,拍成一個、固定在一個地點、集中于一個主角,就比較整齊了。例如“東周列國志新編”就把這六幕寫成一幕:
慶父逃到汶水(主角,慶父;地點,汶水)。在那兄碰見了公子奚斯,求他去向季友說說,饒了他這條命,(主角,仍是慶父;地點,還是原來的地點)。奚斯走了以后,慶父天天等著信兒(主角仍是慶父;地點沒變動)。這會兒他可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只指望季友讓他當個老百姓,就知足了(主角,仍是慶父;地點沒變動)。過了幾天,他聽見門外有哭聲,仔細一聽,原來是奚斯的聲音(主角,仍是慶父;地點沒變動)。慶父嘆了一聲說,“他哭得這么難受,不來見我,我還有什么指望吶?”跟著就自殺了(主角和地點都沒變動)。(見新編第90頁)。
這就是我所說的獨幕劇的寫法。
什么叫“跟鏡頭”的寫法吶?只要舉一個例子就可以說明了。例如:齊桓公幫助燕莊公打敗了北狄以后,燕莊公親自送齊桓公出了國境。燕莊公回到燕國去,這一頭暫時擱一擱,接著就講齊桓公回去的事兒了。
下文要講魯莊公的事兒,又得把齊桓公這一頭擱一擱,專門講魯莊公這一頭了。這樣,就得從三方面敘述三件事情。按照演義式的現成的一套說法,就可以寫成:“燕莊公送齊桓公回去以后,暫且不表。卻說齊桓公回到齊國……。此事下文自有交代。卻說魯莊公……。”采用“跟鏡頭”的辦法,就可以把這三個塊塊,連成一個條條。例如:齊桓公領著大隊人馬回去,燕莊公當然親自歡送。可是送客千里,終須一別。齊桓公跟燕莊公分了手,到了離魯國不遠的地方,就瞧見魯莊公早已在那兒等著迎接他了(主角,齊桓公;這兒就扔了燕莊公那一頭,聯系著魯莊公這一頭)。齊桓公把一部分的戰利品分給魯國(主角仍是齊桓公)。魯莊公謝了謝齊桓公。也像燕莊公一樣,真舍不得離他(主角由齊桓公轉到魯莊公)。魯莊公……只好跟齊桓公分手,別別扭扭地回去了(主角,魯莊公;這兒就扔了齊桓公那一頭,接著專講魯莊公這一頭了,(85—87頁)。所以我說,“采用了‘跟鏡頭的辦法就能夠把這本書里面前前后后的故事像環兒套環兒似地連成一條鏈子”(15頁)。
站在什么立場上寫?
我以為編寫古代的歷史故事不一定非要用無產階級的觀點去要求當時的人物和事件不可,這樣要求是不切合實際的。可是也不應當采取當時統治階級的觀點,因為這種觀點,就在當時,也不符合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在有關春秋、戰國歷史的古書里,有幾點是很突出的,例如:正就觀念,重男輕女觀念,迷信思想,個人英雄主義等等。放事還是舊故事,可是我們可以照現代人的看法把它們整理一下。
先說正統觀念吧。一個國家、一個城邦或者一個部族,為了內部的統一和團結,正統觀念是有它的積極一面的作用的。可是諸侯跟諸侯之間的混戰,貴族內部的爭權奪利,在我們今天第三者比較客觀地看來,就不必拿當時的正統觀念去尊通這個,看輕那個。只要那一個諸 侯比較開明,對老百姓多少有點兒好處,就算不錯了,管他是嫡子還是庶子,是老大還是老幾,如果是個錯君就暴露他的罪惡,也不必管他正統不正統。例如晉國的公子夷皋是晉襄公的嫡子,可是相國趙盾反對他做國君。作者也贊成他這么做,因為趙盾并沒有私心,他完全是從國家利益出發的。他說,“從前先君文公去世的時候,還沒安葬吶,秦國就打進來了。幸虧新君有能耐,才過了難關。現在晉國比那時候還困難;外邊吶,案國人跟狄國人什么時候都可以打進來;里邊吶,重要的大臣死了不少。這正是國家有難的時候。公子夷皋今年才七歲,你們說他能頂得住嗎?為了國家的安全,為了繼承先君的霸業,我想還不如立一位年歲大點的、能拿得起來的公子為國君”。可是后來他給襄夫人逼得沒有辦法 ,就軟化了,還是立了夷臬做國君,就是晉靈公。晉靈公是個低能的昏君,遠離大臣,信任小人,隨便打人、殺人,趙穿把他殺了,人人痛快。可是趙盾因此擔負著謀害國君的罪名(192—195頁)。在處理這一件事上,作者批評了趙盾有時候心腸太軟,有時候手段太辣,所以盡力描寫了他的心理矛盾,可是基本上是同情他的。
還有,按照正統觀念的說法,周朝的天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周朝分封諸侯的制度是不能廢除的,七國滅了一百十七個“國家”,后來案國又滅了六國,都是違反正統制度的,所謂“滅人之國,毀人宗廟”在古書里都被描寫為罪大惡極的行為。其實。從春秋、戰國直到秦始皇統一中國,都是封建領主和領土的兼并過程,根本談不到“滅人之國”。因為那時候被滅的只是某一個封建領主和他的統治,并不是那兒的百姓。這跟民族斗爭中“滅人之國”或者帝國主義者向殖民地侵略,完全是兩回事。秦滅六國只是摧毀了六國的貴族統治,六國的入民并沒有因此做了亡國奴,而且還打倒了直接壓在他們頭土的一層惡勢力,幫助了新興的地主階級和商人,發展了生產力。因此,作者把兼并諸侯領土看成是統一中國的好事情,不是壞事情。我們并不像六國的貴族那樣痛恨秦國“毀人宗廟”,也不像歷代儒家那樣罵案始皇是個私孩子。可是在兼并的過程中,那些蔑視政治道德的流氓政客,使用欺詐和殘暴手段的統治者是應當受到責備的。
其次,污辱女性的觀念必須予以糾正。自從人類進入了男子中心的社會以后,重男輕女的現象本來不足為奇,可是不近人情的、有意污辱女性的記載應當根據歷史的事實加以批判。女人也是人,當然也像男的一樣,有好的,也有壞的。可是同樣一件壞事因為是女人干的,就說得更壞些,那就不合人情了;把男子的失敗推在女人身上,那更說不過去了。例如鄭國的大夫雍糾的媳婦兒祭氏為了營救自己的父親,沒法兒袒護丈夫。這種左右為難的事在她內心里已經夠她受的了。在中國古書里就記上了一句老被后人引用的話,就是:“謀及婦人,宜其死也。”有事情跟婦女商量一下,怎么會“死也活該”吶?作者有意地刪去了這個惡意的結論,加上了一段祭氏“心里打開仗”的思想斗爭的經過(62頁)。其他像褒姒、夏姬、西施、如姬等都給她們一個比較近乎情理的評價。
迷信的思想是跟古人的生活分不開的。古時候的人老把不容易解釋的某些心理現象,或者事物的因果歸之于鬼神,這是最偷懶的一個辦法。例如:古書里載著周宣王錯殺了杜伯和左仔,后來這兩個冤鬼就向他索命,活活地把他折磨死了。這分明是迷信的說法,
我們可又不能把古書里明明載著的東西故意抹煞。這件事還得記下,可是說法不同了。新編里是這樣寫的:
周宣王聽見左仔自殺的信兒,心時倒有點兒下不去。他想著實在不應該殺杜伯。為著一時的掛火兒,死了兩個大臣,真太糊涂了(敘述他內心的責備)。后來他病了,病得利害的時候迷迷糊糊地就好像瞧見杜伯和左仔站在他跟前,更不安生(不是真瞧見了兩個冤鬼)。再說古時候的人多半迷信,他還當著是見了冤魂吶(符合古書的記載)。這么著,他的病越來越利害,沒有幾天就死了。臨死他還當妖精沒逮著,自個兒倒給冤魂建去了吶(24頁)。
其實,古書里有關鬼神的記載差不多都可以根據現代心理學的原理,加以科學分析或者比較合現的敘述。
所謂個人英雄主義,我這兒只限于“刺客”這一類的故事。“史記”里的“刺客列傳”是寫得很出色的。我想這是因為司馬遷自己覺得受了委屈,希望有俠客一類的人物出來替他打抱不平。因此,司馬迂是崇拜刺客的。可是我們始終認為暗殺或者行刺的行為不但是違反政治道德的,而且并不能解決問題。我們的人民大眾也不贊成這一類的舉動,所謂“大丈夫明刀明槍”,“暗箭傷人不是好漢”。因此,我在“東周列國志新編”里并不提倡暗殺和行刺,把刺客大多寫成“暴徒”或者“私人的打手”。例如:寫“曹沫逼桓公”,重點不在曹沫,而在寫桓公的偉大(70—80頁);寫“聶政刺俠累”,借了韓烈侯的話下了批評,“轟政哪兒算是俠客!他不過是叫人收買了的一個暴徒罷了。轟瑩(轟政的姐姐)倒有點兒俠義氣”(384頁)。我以為寫歷史故事應當著重教育的意義,既然“暗箭傷人不算好漢,”那么刺客就不該當作好漢來描寫。
為什么不把某些丑角丑化?
東周列國故事里有不少人物到今天還在舞臺上活躍著,“正派人物”和“反派人物”都有很明顯的對比。這就使觀眾有了深刻的印象。“東周列國志新編”里的人物大多和舞臺上的人物是一致的,可是也有例外。有的舞臺上的英雄在新編里降紙了身價,有的抬高了一些。伍子胥在后半段老受到諷刺,公孫子都就抬高了地位。最突出的例子是范睢對付須賈那一段(489—492頁)。存“贈綈袍”這出戲里須賈是個丑角,丑化得叫觀眾討厭他,因而就同情了范睢。范睢為了報自己的仇,把須賈很挖苦地侮辱了一場,觀眾覺得很痛快。在新編里范睢和須賈都寫成了“正派人”。他們都有毛病,都受至批評,可是批評范睢的反倒多些。這不是憑空“翻案”,而是根據歷史的事實和現代人的見解有意識地加以整理的(481—492頁)。
事實是這樣的:
范睢是魏國的大夫須賈手下的一個門容。相國魏齊想跟齊國和好,派須賈上齊國去聘問,范睢做了須賈的隨員。齊王打發人背地里去見范睢,還送了他酒席和金子當作禮物。范睢收了酒席,可把金子退回去了。就為了這件事,須賈疑心范睢私通齊國,回來告訴了相國魏齊,魏齊就把范睢活活地打死,把尸體扔在野外。半夜里范睢緩醒過來了。他躲了一個時期,就逃到秦國,改名叫張祿。后來張祿做了秦國的丞相,可是誰都不知道他就是被魏齊治死了的范睢。有一年冬天,相國魏齊聽說秦國準備進攻魏國,又聽說秦國的丞相張祿是魏國人,他認題為張祿對父母之邦總能有點兒情分,就打發須賈為使臣去拜見張祿說情。丞相一聽到須賈來了,就計劃報仇,假扮成一個落難的門客到使館里去見須賈。須賈一見范睢還活著,嚇了一大跳。看他這么潦倒,他表示了同情。因為天冷,范睢穿的是破舊的衣裳,凍得直哆嗦,須賈送了他一件袍子(贈綈袍),還把他當作朋友看。第二天須賈拜見丞相張祿,原來就是范睢,就承認了自己的不是,愿受處分。末了兒,范睢念他贈綈袍這一點情義,饒了他的命,可是一定要魏王把魏齊的腦袋送去。
為什么不把須賈丑化,反倒批評了范睢吶?因為范睢是須賈的隨從人員,在斗爭這么激烈的外交上,怎么可以背著上級,私自跟敵人來往吶?齊王派人背地里去見他,原來是個陰謀 。按常理說,范睢應該馬上把這個情況告訴須賈。魏齊話惡如仇,處死范睢是太過分了,可是他處處提防敵人,提高警惕,這是完全應該的。魏齊是個賢明的相國,趕到秦王答應了范睢的要求,逼著魏王要魏齊的腦袋,魏齊逃到趙國,趙相國虞卿扔了相國的地位,跟魏齊一同做了逃亡者。要是魏齊沒有了不起的高尚的品質,虞卿怎么能跟他一塊兒吃苦吶?信陵君不敢馬上收留魏齊和虞卿,還給當時的第一等知名之士侯生批評了一頓(496頁)。可見魏齊是個賢明的相國,須賈也是個好助手。看須賈見了假扮落難的范睢,還這么殷勤地招待他,見他冷了,送他衣服穿,就可以知道須賈并沒擺著欽差大臣的架子,瞧不起他。這樣一個大臣怎么能把他丑化吶?
再說范睢,他當初并不想留在齊國做客卿,他說,“我是魏國人,祖墳都在魏國,才不愿在齊國做官”。因此,說他私通齊國是冤枉了他。可是他到底跑到敵國去了, 還做了大官。雖說他是魏國人,祖墳都在魏國,向秦王獻計去滅魏國的不就是他嗎?可見須賈和魏齊當初疑心他把魏國的機密大事告訴了別國的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們批評范睢也是有理由的。由于這種種原因,新編里才不把須賈寫成一個丑角。像這一類的故事在新編里還不少。這兒只舉了一個,作為其他所謂“翻案”的故事的一個說明罷 了。
把古代的歷史故事整理一下,用通俗的文字寫出來,一方面是想提倡文字口語化、詞兒規范化、語法精密化;一方面想給青年讀者一些比較正確的、有教育意義的歷史知識。這就是我編寫“東周列國志新編”的意圖。希望讀者隨時提出意見和批評,使這本書能夠不斷地加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