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秉寧
在人叢中,好不容易擠出身來,搭上了張掖到清水堡的火車。甘肅、新疆,過去是常常與荒涼連結著的字眼,但現在,人們好像早已忘懷了這,都在拚命地趕、擠,唯一的目的,就是上火車到清水堡去、到玉門、到烏魯木齊、到克拉瑪依去……。
我一進入車廂,只聽到到處嚷著:“有坐嗎?”“沒了。”一個大胖子坐了別人的坐位,不肯起來,還激動得口沫亂飛地說:“你找乘務員去,誰叫他們多賣了票子,沒位子就該找他要。”看來是沒有我的位子了,正在發愁,突然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一位中年工人在招呼他的伙伴靠緊點,指著讓出來的地方說:“這里有空位。”懷著感激的心情,我靠著他坐下。車廂里又突然涌進了人。一個瘦長的年輕人擠到我們面前,焦急地叫道“人,人都到哪去了?我帶了老婆、孩子到新疆去,剛上車還在一起,這下全擠散了。路局怎么這樣不負責,人太多了!”
“這是大建設嘛,同志!”招呼我坐的中年工人忽然說話了。
“難道大建設就該這么擠嗎?”年輕人顯然不服氣。
“不,這么混亂當然不好。可是情況一定會慢慢改變的。你想,這個站還只是剛開始營業,一切管理都沒上正軌,而要往西去的人又這么多,怎能不擠點呢?”“對呀!”周圍有些人附和著。“只要上了車,慢慢找,總能找著的。”不知誰說了這么一句。爭吵沒有繼續下去,人們對這混亂情況雖然有些不滿,但卻被另一種感情所籠罩:“大建設嘛!”
火車已奔馳在曠野里了。
夜靜靜的,車廂里的燈光半明不暗。人們東倒西歪地睡了,鼻鼾聲此起彼伏。我的眼睛漸漸習慣了車廂內暗淡的光線,我好奇地端祥著身旁的那位中年人。他像是飽經風霜,臉上皮膚黝黑、粗糙,下巴略微突出,披著褪了色的灰布棉襖,上面沾著些油垢。頭上帶的帽徽是跌路的。他沒睡,斜靠著窗,老往外看。“奇怪,有什么可看的呢?外邊除了石頭、荒草和幾顆樹外,不還就是石頭、荒草?”我暗暗想。禁不住和他搭訕起來。
“老望窗外有什么好看的?”
突然的問話使他楞了一下。他笑了笑說。“蘭新鐵路開始修建,我就在這一帶活動了,常常從這工段走到那工段檢查工作。而現在鐵路又伸向前方啦!”“你是……?”“鐵路工人。”他沒等我問完就回答。
火車飛快地掠過曠野,黑暗中隱約地看見整個大地在我們眼前旋轉著往后退去。中年人忽然拉著我說:“看看,那邊有火。”我隔著車上密閉的玻璃窗往外看,只見一股紅紅的火焰從地下冒出來,隨著寒風的吹襲,左右搖擺著。火怎會自地下燒出來呢?他看出了我的疑問,就慢慢地說:“鐵路修筑得緊張的時候,有些物資,如帳篷、日用品……等等,一時供應不上,而曠野里很冷,我們就挖地洞住。人躺在洞里,只聽得風呼呀呼地從頭頂上刮過去,住地洞也真像住房子,只不過一個是在地面上用墻擋風,一個是鉆到地底下,讓風從頂上刮過去。”他幽默地對我眨眨眼睛又說:“在地洞里再生上一把火,就能湊合了。”“你們真太艱苦了!”我敬佩地說。
“看你”中年人笑了。“這也是情急智生的一種辦法。剛才那堆火,許是過路行人找不上住宿地,躲到我們當年挖的洞里暫住著。現在這一帶工人大都有帳篷、房子住了。”為了證明工人生活條件好轉,夜半,他突然拍醒我,指著窗外說:“看見遠處的幾所房子和帳篷嗎?”借著突破烏云的月亮光,果然在一望無邊的戈壁灘上,我見到屹立著兩三所房子,有的是木做的,有的是棉帳篷,里面還亮著橙黃的燈光。“這是護路工人住的,”他說。在靠近鐵路處,我又發現了一個大圓坑,里面貯藏著水,但都快干涸了。中年人粗糙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笑容指著圓坑說:這一帶沒水源,同志們吃的水全靠火車運,運來就灌到圓坑里。刮起風,水里免不了要滲點糊椒面似的砂土,很好的調味品啦!”“真太艱苦了!”我再次喃喃自語著。他像是想
起什么,臉上笑容慢慢收斂,顯得很嚴肅:“是呀,很苦,但這是大建設!鐵路還要不斷地修向烏魯木齊、修向蘇聯,西北很需要鐵路。好些護路工人為了這個干脆把愛人從家鄉接來,一塊住在壙野,守著這條路線。駐守在靠近山的地方的護路工更艱苦,每當狂風暴雨的晚上,別人都已經舒服地躲在房內睡覺,他們還得提著燈去檢查線上防洪水壩有沒有崩決。沒有他們,路線的安全很難保證。記得從參加鐵路修筑以來,我常到各隊檢查工作。有時沿途一片荒蕉,寸草不生,除了才豎立起來的電線桿,簡直找不到遮太陽的地方。累了,就只能坐在陜長的電線桿陰影子下歇歇。我也曾想這樣干是為了什么呢?我有過很多自我解釋,但最能堅定我工作信心的是一個從新疆回來的朋友的話。他告訴我人們談論著烏魯木齊市將要遷移到別的地方去,原來在它地底下發現了蓄藏量極大的煤層,需要開發。克拉瑪依地下石油很多,聽說有座黑油山,山上好些地方腳踏下去,竟是軟綿綿的,全都是瀝青。人們只要用鏟子鏟,像鏟泥土似的,就能把無數瀝青塊挖起來。山頂上有幾個像小火山口似的黑油潭還在冒泡。這些寶貝沒有鐵路怎能大量運出來?”中年人越說越激動,下巴顯的更突出。
他的激情影響了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鐵路修通后,也要去新疆走走嗎?”我問他。“要去,不過我還想回東北一次,我已經有四年沒回家了。”
后半夜,中年人下車了。
我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背影在站臺上黑暗里消失。火車晃蕩一下,又前進了。車廂里沒有刺骨的寒風,沒有撲面的塵土,坐在火車里覺得溫暖,舒適。我不由得從內心深處對這位給我們創造幸福的中年人和他的伙伴表示誠摯的感謝。他們看來是這么平凡無奇,但他們卻是新生活的締造者,他們肩上擔負著多么艱巨的事業!但他們在艱苦和困難面前,竟會這樣地樂觀、自信。
清晨,火車到了清水堡。一下車,無邊無際的大戈壁平坦地呈現在我眼前,一陣風吹來,卷起了漫天黃沙。離開北京快五天了,到克拉瑪依還要坐八天八夜的汽車。我知道,在未來的途程中,我將會遇到很多困難,但想起了那位中年人,我的感情異常激動,使勁背起了行李袋,就大踏步地往汽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