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禹九 張繼堯
五月下旬,一個晴朗的下午,我們訪問了黨中央委員、黨中央交通工作部部長曾山同志。
在一間擺設簡樸的客廳里,曾山同志接待了我們。他,身體魁偉,穿著一件半舊襯衫和一條藍布褲子,親切地招呼我們入座。
我們提起正在召開的青年團第三次代表大會,談到鄧小平同志代表黨中央在大會的致詞以及指示青年團要加強對青年勞動教育的問題。希望曾山同志——一個青年時代曾當過學徒,參加過體力勞動的革命長輩,能夠就自己的經歷,在青年參加勞動問題上,發表一些意見。
“對青年的勞動教育確實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很多年來,我自己在這方面也有著一些感受。”曾山同志拿起茶杯,噙了一口茶,開始了他的談話。
“我想先給你們談談我雨個孩子的事。我有個大女兒,解放前一直住在江西鄉下。解放初期,我在上海當副市長,她從鄉下到上海找我。當時,我就叫提到上海紡織廠做工。開始,她去了,不久以后,又跑了回來。你們猜是什么原因?原來她入廠后,有些人問起她的家庭情況,知道她是我的女兒,都很驚訝。她們說:‘你父親是副市長,你為什么不在家享福,而要到這里來做工呢?你是小姐呵!經她們這一說,我女員就真的不想做工了,要住在家里。當然,這是解放初期的事了。經過了不少現實的教育,她后來還是當了女工。我還有個上初中的男孩子,過去在上海長大的,解放后一直跟在我身邊。現在他每個星期回家,總要媽媽弄點好吃的。我們吃得儉樸些,他就抱怨。我常常把自己過去的苦日子告訴他。說我小時候只有上山“打茅”時,才偶爾吃得上一個雞蛋。而你們今天吃一個雞蛋是很平常的事。為什么還總是要這要那。孩子聽了不耐煩地說:‘你總是講這個!總是講這個!……”
談到這里,曾山同志若有所思地停下來,接著又說:“他們這一代青年是幸福的,但是過去有許多事情他們是不知道了,不能體會了。這對他們來說,不見得有什么好處。因此,盡管孩子不愿意聽,我還是要給他們講,給他們講過去的苦生活。”
于是,曾山同志就談起了他青年時代的勞動生活。
“我的老家在江西吉安。父親是個秀才,由于吸鴉片煙,常常負債,弄得家境很窮。我小時只斷斷續續地念了兩三年書。平常就在家里種田,打柴。1915年,我十七歲的時候,村里鬧了水災,于是我就離開家鄉,到贛州去當學徒。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贛州東門外天竺山對面的那家做絲線的小作坊——裕豐泰棧房。老板的名字叫唐坦。我在那家絲線作坊,過了五年學徒生活。舊社會的學徒生活可不像今天工廠當徒工那么好過。我開始進去的時候,名義上是學徒,實際上不是學手藝,而是幫老板干雜活。每天,天剛朦朦亮,就煮飯,買菜,炒菜,吃完飯后,就洗碗筷,每天還要去挑全家人吃用的水,到冬天就要到一里路外的贛江上下碼頭的五十多級階梯去挑水,挑完水后還要幫老板干其他零活,以后才能上落場(即解絲的架子)學習解絲。就這樣整天忙個不停。那時,當學徒是沒有工錢的,作坊里只管吃飯。每餐只有一樣青菜,后來經同行業的人爭取,才添了一樣豆腐。半年以后,店里來了個老板娘,由她掌握油鹽柴米,親自炒菜,不讓油先下鍋,菜熟下浮油,對職工們就更刻薄了。后一年半我們作坊里又新來了一個徒弟。老板就把一部分打雜工作給他做,我就能騰出功夫,來學手藝了。我最先學的是解絲,后來又學打線。這種勞動都是細致工作。譬如打線就要用力很勻,還要快,這比挑水作飯就難多了。當時一個學徒想學點手藝是不容易的。這些手藝通常師傅是不樂意教的,因為教好了徒弟,師傅自己的飯碗就要成問題。我的師傅姓肖。我只有在肖師傅工作時,靠自己在幫工時用心看,到肖師傅午睡或休息時,才能自己學習打絲線。這樣,經過了一年半,我就把解絲與打線學會了。于是唐坦老板辭退了肖師傅,叫我作打線工作(因為我是學徒,不要工錢)。那時候,我勞動也特別賣力。一個人能作一個多人的工作,有時還同唐坦老板一起挑著五六十斤的絲線擔子,翻山越嶺由贛州到三南,安遠,尋鳥等地的小市場去賣。老板還是喜歡我的,當我三年徒工滿期的這年末,給了我三塊毫洋。我拿了它做了一件長襖。但盡管這樣,三年中他卻沒有讓我學會染線的手藝。
“我在‘裕豐泰絲線作坊學了三年徒工,出師以后又作了兩年工,感到買絲線的人逐漸減少,絲線店和絲線作坊倒閉不少,我看到這種手藝沒有什么前途,就離開
了那個作坊,回家耕田兼做小買賣謀生了……。”
“你們問:我過去這段勞動生活,對我究竟有什么好處,我想,好處是很多的,最主要的是使我體會到了勞動人民受剝削、受壓迫的痛苦、培養了對勞動人民的感情。本來,我在“裕豐泰”當學徒時,就受到老板的剝削,后來,離開了這個店,借了三十三塊錢開了個小雜貨店,不到二年又累次受到當地大土豪曾和茍的壓迫和排擠。他買通了官府,故意以沒有繳牌照稅的名義,罰了我二十四塊錢。我的店就這樣擠垮啦!在舊社會里,我找不到生活的出路。看到周圍一帶的農民們受至土豪地主的剝削和壓迫,由于相同的遭遇,我就特別同情農民的痛苦。五州運動時我哥哥曾延生(他是共產黨員,但當時我并不知道)由上海返南昌、吉安,組織學生運動,也返家中教我們秘密組織農民起來斗爭。1926年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開始的時候,在黨的影響下,我就和家鄉的一些窮苦的農民們,由秘密的組織而成為公開的農民協會,和土豪地主們公開做斗爭。1926年我參加了共產黨,從此定上革命的道路。在以后長期的革命斗爭的日子里,我的思想感情始終在窮苦的農民這邊。記得我們在蘇區搞土地革命時,黨內對“分田”的問題有很多爭論。有些地主家庭出身的知識分子黨員主張,誰家生產工具多就多分土地,少就少分。而我卻主張平分土地。因為如果按他們的主張,得田最多的當然是富農,而貧農就得田少了。1929年2月7日毛主席(當時是黨的總前委委員)由閩西來到東古陂頭召開了會議,批判了富農路線的分田辦法,贊成按人口平均分田的辦法,并進一步指示要抽多補少,抽肥補瘦。我們當時主張平分土地,也不太懂什么政策,其所以那樣主強,是因為自己覺得貧農受苦最多,我們革命就是為了解放他們,分田也應該多照顧他們償應得的利益。”
革命戰爭的生活是很艱苦的,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的生活尤其如此。那時,國民黨軍隊四面包圍和封鎖蘇區,并且反復地進行殘酷的“圍剿”。蘇區的糧食物資都很缺乏。人們時常吃不飽,穿不暖。特別在打仗的時候,更加艱苦。曾山同志談起,在第五次反“圍剿”時,他當時是江西蘇維埃政府的副主席、代理省委書記,為了長征部隊轉移,他在寧都、樂安、興國、吉安和東古等山區堅持游擊戰爭,牽制大批國民黨罩隊,最后在1935年4月突圍到新金山坑,被國民黨三個師包圍,遭到極大損失。有一次突圍,他們連續走了十五書夜。常常一天只能吃一頓飯,還要打幾次仗。后來,他的隊伍被敵人沖散了。他身邊只剩下兩個人。敵人到處出布告懸賞:“捉拿曾山者,賞八萬元。”在那種危險的情況下,曾山同志無所畏懼。他忍受和克服了精神和物質上的各種困苦,想盡了各種辦法,終于到達上海,經過梁廣同志和組織取得了聯系,并得到陳云同志幫助,到蘇聯去學習。在革命最艱苦的時候他之所以仍能夠那樣勇敢堅定,據他分析:主要是由于當時認識到中國封建軍伐統治未打倒,人民受壓迫未解放,革命高潮必然要到來,此外,也是由于他“小時候吃過苦,參加過勞動,體力上受過鍛煉,所以,即使在革命環境最艱苦的時候,也能忍受,不覺得怎么特別苦了”。
曾山同志談到過去生活對今天生活習慣的影響。“我當學徒的時候,看到別人抽煙喝酒,自己也很想,可是沒有錢,有時有了幾個錢,又想到是自己勞動換來的,就舍不得花。我最怕的是借債。也是由于小時吃了借債的苦,一欠債就好像低人家一頭。所以,我從小就懂得節儉。”他參加革命擔任領導工作以后,畏期地做財政經濟工作。但一直是廉潔節約,不愿亂花錢,守則為公。他說:“我一看到浪費,亂花公家的錢,就很氣憤。”1954年,當他任中央商業部長的時候,去武漢檢查武漢凍肉廠的設計工作,發現這個工廠的計劃要花4500萬元,但設計中沒有很好地利用另一個廠的設備,造成了嚴重的浪費,經曾山同志與該廠負責同志研究,修改了計劃,節約了1,800萬元。曾山同志在個人生活作風上,也是勤勞樸素的。他除了至今不抽煙不喝酒外,飲食穿著也很節省。他自己能做的工作,盡量自己做,不麻煩旁人。現在每天五點多鐘就起床,一般都按時上班。他今年已經58歲了,但精神仍很健旺。晚上加班辦公也不感到疲倦。顯然,這也與過去有過體力勞動的鍛煉多少有些關系。
曾山同志熱愛勞動,也愿意自己家庭的人參加勞動。前面提到的他的女兒到紗廠作工的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當時他女兒從紗廠回來以后,他就向他女兒說:“既然你不愿意做工,那就回鄉下種田去好了,我這里按照規定只能留你住三天。”女兒看見父親很堅決,表示愿去工廠做工。這次曾山同志就把她送到上海市效吳淞的一個紗廠去,這樣可少受城市舊風氣的影響。結果,他女兒去了,表現很好,進廠后三個月就學會了檢驗紗布的技術,以后很快入了黨。解放初期,曾山同志的母親也到上海住過。但這位勞動已成習慣的老人在城市住不慣,曾山同志就把她送回鄉下。現在,曾山同志的母親已經80多歲了,在家和她的兩位50多歲的兒媳(曾山同志的哥哥和弟弟都是共產黨員,在國內革命戰爭時犧牲了)、一個外孫女一起參加勞動。她們每天喂豬、種菜,還靠以前栽培的果樹收入。去年一共得到700多個工分。講到這里,曾山同志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們:1938年,他從廣西工作回江西,在家里種了幾株沙田柚子。今天,他又回到江西鄉下,看到柚子樹已經是大了,結了不少柚子。他回北京時還帶回一個,給孩子們吃了。吃到自己爸爸的勞動果實,大家都感到特別香甜。曾山同志還告訴我們:“我那個上初中的孩子今年就要畢業了。如果他考不上學校,我準備把他送回江西鄉下去,叫他學種田、喂兔
子、養蜜蜂、種水果。或是讓他到工廠作工,這也是參加勞動鍛煉的一個好辦法 。”
從曾山同志今天的生活和樸實的談話中,我們看到了當年那個辛勤勞動者的影子,看到當年勞動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多么深遠的影響!
曾山同志把話題轉到今天的青年。“我們的革命定過不少彎路,也付出過不少代價。過去有很多事,現在回想起來,是覺得幼稚可笑的。現在,我們對這些事情都有了經驗。今天的青年只要好好地學習這些經驗,記住過去的教訓就行了。他們不必再像我們過去一樣,冒著敵人的炮火去斗爭、去摸索了。今天,他們的任務是建設社會主義。要建設社會主義,就必須好好地勞動。”
我們向曾山同志提到有些青年老幻想過去那種轟轟烈烈的斗爭生活,覺得生活在今天的和平環境里,無法進行鍛煉。聽了這話,曾山同志笑了起來,接著說:“的確,革命斗爭對一個人來說,是一種很好的緞煉。過去,在我們革命隊伍里,有不少知識分子出身的同志:他們沒有經受過勞動人民的痛苦。他們對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工作能力是在革命的炮火中,在殘酷的階級斗爭中鍛煉出來的。現在階級斗爭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今天,我們從事的,是社會主義建設。在和平建設中,對一個人來說,勞動就是最好的鍛煉。現在,我們的青年,特別是知識青年的最大弱點,就是脫離體力勞動,脫離實際勞動的生活。所以,黨中央所指示的,以后青年團干部應該有一段時期經過體力勞動的鍛煉,知識青年也應該參加體力勞動,這是很必要的。這對于克服青年本身的弱點是大有幫助的。所以,今天每個青年都應該有從事勞動鍛煉的思想準備,要把參加勞動當作對自己的一種考驗,在勞動中,鍛煉自己成為建設社會主義的有用的人。這就是我們今天青年應該時刻記住的。”
五個多小時的的談話,給了我們多少寶貴的教益啊!當我們辭別曾山同志的時候,街上已經是華燈初上,初夏的夜風迎面吹來。一路上我們回味著、思索著,想著擺在我們這一代青年面前的新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