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蓋 金昭宏
我想不起是一九三五年五月的哪一天(我參加紅軍的第三年),部隊渡過岷江到達茂州,馬上就要進入草地了。不幸就在青川以北的摩天嶺我負了傷,大腿內側連中四、五顆機槍彈,血水把褲子沾在一塊了,痛的我幾次失去了知覺。同志們抬著我前進,隱隱約約知道已經過了茂州。這一天,我的神志比較清醒,部隊進入一個山溝,過了一條木橋,盤旋在山溝的小路上,路旁是朵朵盛開的小黃花。到了半山腰,樹林中有兩間草房,住著一對六十開外的老夫婦,我和另外兩個重傷員就被安置在那間較小的草屋里。軍衛生部長給我們每人枕邊留下二百多斤米和兩袋現洋,緊緊握住我的手說:“部隊有緊急任務,要急行軍穿過草地,不能不暫時把你們留在這里了!我們已請好兩位老人家照顧你們,后面有部隊來時,再設法轉移。”
同志們的腳步聲遠了,老實說,這時我真有點悲觀。十五歲參加紅軍,知道的事情太少,部隊走了,自己傷這么重,而那兩位傷員抬到不久就犧牲了,我怕自己也活不了啦!
第二天一大早,草屋的窗縫里剛看見一點亮光,忽然有人敲門:
“老太婆!有水桶嗎?”是女人的聲音。
“有。你們自己找吧!”隔壁老太婆回答。一會兒,我這邊的門被推開了,兩個女的站在門口,前面一個打著手電筒看見了我。“啊!這里有人!”她跑到我跟前摸了一下,“還有氣呢,能活!”我明白她們是自己人,睜開眼說:“你們干啥?”
“你能說話!?”她高興地問,又用手電筒對我照了一下。她倆在外面嘰嘰咕咕說了好一陣,進來就要抬我。
“干啥?我是重彩號,反正活不了多久,你們趕快走吧。”她倆也不說話,把被子給我蓋好,頭也蒙上,抬著就走了。
路上,給我喝了幾次水。晚上,在一棵大柿子樹下宿營了。她們點上蠟獨,用鹽水給我洗傷口,剛包好傷口,飯也端來了。早上那位女同志過來問我:“你認得我嗎?”我想不起在那里見過,只是搖搖頭。
“我叫李秀蘭。咱們明天就要到威州了。放心吧1有我們就有你,你的傷并不重,最多一月或四十天就好了,那時草地也過去了……”
我明白自己的傷的確很重,她們這樣說,只不過是安慰我。
現在我知道她們是四方面軍總醫院附屬醫院的護士,一共十一個人,都是女同志,李秀蘭是她們的班長。就是這些年齡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同志要抬著我過草地。她們這種偉大的同志愛增添了我勇氣,使我重新振作起來了。
第二天,仍然是兩個女同志抬著我,她們自已的背包和干糧由其他同志分開拿,還有藥品,行軍鍋,炊事用具,一切都由這十一個女同志背負著前進。但最大的負擔還是我,她們每抬一段,就換換人,每天還要換兩次藥。那時天氣開始熱起來,膿血非常多,傷口越爛越深,藥呢,只有鹽水。但李秀蘭總是說,“不要緊,化了膿傷口就會愈合了。”就這樣每天以三十來公里的行程繼續前進著。
五天后,到了大喇嘛寺,在這里休息了一個星期,又走了九天到了馬塘,還要往毛兒蓋去。這時糧食只剩下一點了,她們早在五、六天以前就開始吃野菜。每到宿營地,這些姑娘們就分頭去找尋大黃葉子、冬莧菜、苦菜煮糊糊吃,僅有的糧食卻留給我。我的傷口已開始好轉,眼看這些女同志為我受這樣的苦,在擔架上怎樣也躺不住了,我請求給我一個棍子當拐棍,讓我自己支著走,但誰也不讓我起來。“安心躺著吧,現在傷口還動不得,稍為一動再犯了就不好治了。”多少次的要求都得到這樣的答復,我有點急了,并起來不可。李秀蘭走至到擔架旁邊問我:“是病號聽護士的話,還是護士聽病號的話呢?”這是安慰,也是批評,沒辦法,又躺了四天。
一座上下六十里的大山擋在我們面前,路根本沒有,幾乎都是懸巖陡壁,上山得用兩手兩腳爬,但肩上還要抬著我。能行嗎!這一次我堅決要求自己走,她們還是不肯,我想只有耍賴才行,不讓我起來走,干脆從擔架上往下滾。最后總算她們讓步了,答應給我找棍子,但事先說好,走幾十步,再抬幾十步,到山頂以后,就不許再走了。就這樣大家一起爬,我每爬一步,傷口疼得咬響牙,眼淚又不敢流出來。兩個
女同志扶著我問:“能成嗎?”我不敢看她們,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行”。下午,給我換藥時,發現膿又多了。她們說什么也不讓我走了。這時天快黑了,就在一塊大巖石下面宿營。那知道半夜里又起了風,大雨跟著來到。全班只有兩塊雨布,李秀蘭看了我一眼,命令說:“把雨布蓋在彩號身上!”我知道爭也沒有用,就服從了。姑娘們在黑夜中讓大雨澆淋著,懷里還摟著最寶貴的僅有的一點鹽和藥棉。雨點打著我身上的油布沙沙作響,也打在她們的頭上,身上,假如有個小山洞該多好呀,但這里什么也沒有!
次日,天雖晴了,路可實在難走,我幾次起來要求走兩步,她們只搖搖頭看著我不說話,一個勁地往上爬,汗珠不斷從臉上流下來。擔架每往上邁一步,就會滑下半步。她們兩個人抬著擔架,旁邊還有四個人扶著,沒有這樣寬的路,靠里邊的一手把著山巖,一手拉著中間抬擔架的胳膊,靠外面的也幾乎是用肩膀扛著中間的同志。偶一不慎,三個人一起滑倒,甚至拖得前面或后面的同志也一起摔倒。這時,她們干脆就一下子坐著、跪著或躺在地上,以便穩住身子不致滑得更遠。這一早,沒有定出多遠,她們身上就滾成了泥人,蓬松的短頭發上也沾滿了污泥。但她們注意的不是自己,每次摔倒后總是帶著自咎的眼色看看我,關切地問:“碰痛了嗎?小鬼?”我能說什么呢,越是碰不著我,她們摔得就越厲害。眼淚涌滿了我的眼眶,我心里比昨天自己走路時的傷口痛更要難受。
中午,終于爬到山頂,大休息了一次,但當端起碗吃飯時,只有我的碗里是稀飯。這次我給李秀蘭提意見了,“誰都比我累,現在我又不是重彩號,光讓我吃稀飯可不行!”她笑著蹲在我身邊又要解釋,我說:“要么我不吃,要么就大家一塊兒吃。”爭執的結果,還是給我盛了半碗,另外一碗多稀飯煮成莧菜葉子糊糊,大家一塊吃了。以后,僅有的糧食也吃完了,我和她們一起吃野草,她們有時好不容易找到一點青稞又都給我吃。
在這艱苦的行軍中,她們沒有一個掉隊的,每天爭著抬彩號,搶不上抬擔架就搶著背那口行軍鍋。到了宿營地,又這個找柴,那個找水,忙著燒火做飯,還有一個同志專門護理我,洗傷口,換藥。李秀蘭還怕我情緒不好,常常來安慰我。這是她們的責任嗎?并不,她們這個班是在茂州執行任務以后,準備到任家壩集中待命,就在出發的第二天,在那間草屋里發現了我,階級友愛使她們不忍心丟下一個還活著的紅軍弟兄。經過四個多月的艱苦行軍,受盡了千辛萬苦,終于把我帶到了四方面軍總醫院的駐地任家壩。不久,我的傷全部痊愈了,離開了醫院,離開了李秀蘭同志和她們的護士班。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們。聽說李秀蘭同.志過了黃河之后,在固源的某次戰斗中犧牲了。其他的護士同志們也沒有消息,不知她們是否還健在呢?每當我想到自己還能為黨戰斗,特別是看到身上留下的傷疤時,李秀蘭和那些護士們的面容及當時爬山涉水的情景就清晰地在我的記憶中出現,這崇高的革命友愛是我永遠也忘懷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