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的農村題材的電影有九部,現在放映的只有三四部,多數拿不出來。作為一個編劇,寫了二十多年,總希望自己的作品雖然不能“不廢江河萬古流”吧,但起碼要和群眾見見面。如《小康人家》觀眾反應不錯,有人物性格,也有故事,但因為涉及到一些政策問題,現在就拿不出來。其他幾部影片也有類似這種情況。從十七年電影生產的統(tǒng)計數字來看,寫當代題材的有二百六十多部,數量最多,但成功率最低;相反,歷史題材的影片只有幾部,絕大部分是成功的,這就很值得思考。寫當代題材的為什么不容易成功?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把文藝為政治服務簡單化、庸俗化,為了配合一時一地的政治形勢,搞“運動文學”、“運動電影”。什么運動來都要配合,一會兒“大煉鋼鐵”呀,“集體養(yǎng)豬”呀,一會兒又是“收租院”,等等。用領導報紙寫特寫的方法來領導電影是個失敗的教訓。你寫特寫,或者短篇小說可以,但寫一部電影,由于關卡多,等到拍出來,已配合不上了,甚至有些政策已經變化,根本就不能上映。這樣就耽擱了大批作家許多寶貴的時間。如巴金同志是很有才華的作家,如果讓他寫他自己想寫的東西,完成兩部長篇是不成問題的。趙樹理也是這樣。他熟悉的農村生活都是比較絕門的,我們很少了解。他曾說要寫一部《石頭記》,區(qū)別于曹雪芹的《石頭記》;以他所了解的生活,掌握的材料,他是可以寫出來的,雖然超不過那個《石頭記》,但也不會成為《磚頭記》。但是他沒有條件去寫,他要去搞社教搞整社。不然,他會給后世留下多么寶貴的財產。這個教訓難道還不夠深刻嗎?
我們原來寫當代題材的人感到壓力很大。有人就說我為政治服務厭倦了。我要申明,我沒有厭倦,但是要思考。應該允許我們思考,給我們思考的時間,思考成熟了,我們還是要說話的。我們已經當了二十年“傳聲筒”了,不能再當傳聲筒了。藝術創(chuàng)作需要獨立思考,一個作家不會獨立思考,就不能及格。我寫《李雙雙》時,用了一點獨立思考,寫了按勞取酬,寫了工分,寫了人物,今天還有點生命力。但有的作品獨立思考就不夠,拿不出來也活該。我不要求“保護”,包括對《大河奔流》,沖垮了再來!總之,“運動電影”不能再搞,有些事情我們還沒有看準,希望給我們一個思考的過程,不必把小鞭子撩得太厲害了。
文藝的作用是教育,又不完全是教育;是宣傳又不完全是宣傳;它有審美作用,認識作用,甚至娛樂作用。文化部就必須負責給人以娛樂,讓人心曠神怡,情緒上有張有弛。娛樂是天經地義的,如果九億人民三年沒有笑聲,我們這個民族就要毀了。但這些年來我們的宣傳有片面性,片面地宣傳英雄,不談娛樂,不談美感。寫英雄,我贊成,自己也寫,但怎么寫?片面地強調當“英雄”,做出英雄行為,使人產生變態(tài)心理。如有一年京廣線火車上發(fā)生這么件事,有人在客車上放一顆定時炸彈,然后等列車開到新鄉(xiāng)時,自己又跑過去抱起炸彈扔掉。為什么這樣干?因為他想當“英雄”。這就是片面的教育所產生的后果。宣傳教育應該是全面的,文藝對人的作用也是潛移默化的,以為搞一些及時配合政治形勢的作品就是教育作用大,這完全是片面的理解文藝的功能。我們的民族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有想象力的,智慧而勇敢,文藝要全面發(fā)展人的心靈和情操。我們搞經濟建設,還有個藍圖,但搞人的精神建設,卻缺乏深遠細密的考慮。我們的眼光不能太窄,框子不能太死。我們有五千年的歷史,斗爭又那么豐富,可寫的東西很多,不能把自己束縛得那么死。而且,我們有不少作家熟悉各種各樣的生活,只要給他們條件,他們是能夠寫出深刻的作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