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表現上,瀟灑自然,可以增添美感。這個道理,貫串于許多領域。甚至,在人們日常的衣服穿著上,我們也可以體會到這個藝術訣竅。
《紅樓夢》“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那一回,寫王夫人聽了流言蜚語之后,進行抄檢,要把“勾引”賈寶玉的丫頭搜尋出來。她注意到晴雯,就把她叫來查問了。書中這樣描寫道:
“素日晴雯不敢出頭,因連日不自在,并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他釵鬢松,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便冷笑道:“好個美人兒!真象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
不只這樣,責問一通之后,晴雯辯白了幾句,臨走的時候,這個王夫人還喝了一聲:“出去,站在這里,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么花紅柳綠的妝扮!”直罵得晴雯“便拿絹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內去。”
這個時候,晴雯明明是“身上不好,睡中覺才起來”,而且是“并沒有十分妝飾”,“釵鬢松,衫垂帶褪”,那種隨隨便便,并沒有怎樣修飾的樣子,在王夫人眼里,竟變成“花紅柳綠的妝扮”,“好個美人兒,真象個‘病西施’了”。自然,主要是賈政的婆娘一時怒氣發作,就惡毒地辱罵一場。但是,由于瀟灑自然賦予的一種美感,也使得那個“王夫人”更加感到礙眼和怒火中燒了。
這種瀟灑自然帶來的美,在穿著服飾上所起的作用,很早就為人們所注意并加以運用。漢代的貴婦人曾盛行“墜馬髻”,這就是發髻不是梳得平平整整,而是略為歪斜,好象騎馬時剛從馬背摔了下來,把發髻碰歪了的樣子。也許有人會說,這只是剝削階級玩弄的花樣罷了,和“美”有什么相干。但是,事情恐怕不是這樣的簡單。瀟灑自然給人帶來的美感可以為某個階級所運用,也可以為另一個階級所運用,問題是看它附麗于什么思想基礎之上罷了。現在,我們還時常看到有些人從理發館出來,頭發被梳理得十分整齊,出了門之后,剛理發的人卻故意把頭發抓松了,然后又略加整理,使頭發顯得自然和隨便些。而這個樣子,的確要比梳得整齊已極,頭油粘住頭發,使它一條也飄不起來,要好看得多。我們看人家穿衣服,也有類似的感覺:全身上下,穿得花花綠綠,象只錦雞一樣的,并沒有色彩樸素和諧相間的那樣好看。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正襟危坐,生怕碰皺一條折紋的人,那個樣子看了真教人難受。剝用蘇軾的一句詩:“非人磨墨墨磨人”,那種把身體包在漿硬的衣服里,舉止象是木偶的人,簡直可以說是“非人穿衣衣穿人”了。
我并不是服裝店的設計師,更不是什么裁縫師傅,這里談了一些關于衣著服飾上的事情,并不想給什么時裝公司做廣告,而是企圖引來說明一個道理:瀟灑自然是可取的,裝腔作勢,刻意雕琢,濃妝艷抹,僵硬死板,卻常常使人倒胃口。在藝術創造上,這個道理,我們是時常用得上的。
我們欣賞中外精采的繪畫,可以舉出它們很多的優點,瀟灑自然常常是它們共通的因素。畫師選擇某種素材入畫,可能經過十分嚴格的選擇,但是體現于畫幅上,卻往往十分自然,仿佛信手拈來一樣。卓越的畫師,不但敢于畫壯麗雄奇的山川,氣象萬千的巨景,也敢于畫平常的靜物,畫嬉戲的小孩,畫斷腳的螃蟹,畫蛀孔的蔬菜……而且一經他們挑選入畫,也就涉筆成趣,給人以一番美感。雖經嚴格選擇而又不露痕跡,寓嚴肅認真于瀟灑自然之中。我看過一些名畫,就常常有這種感受。
雕塑也是這樣。精采的雕塑,常常攝取生活中動人一瞬的事象,加以表現。大理石、花崗巖的雕刻也好,泥塑也好,那些優秀之作,不但生動地表現了人物的喜怒哀樂,也還表現了他們被和風吹拂得飄動起來的衣襟和頭發,使他們顯示了生動活潑的神采。動物的雕塑,不管是表現奔騰的駿馬,舉鼻的大象,躍水的魚,或撲蝶的貓,也總是給人一種瀟灑自然的印象。天津泥人張幾代人的泥塑,聞名全國,他們高出于一般的捏面人、捏泥人的,除了善于取材,塑出來的人物維妙維肖等等因素之外,所塑人物非常生動,極盡瀟灑自然之能事,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園藝也是這樣。大至一座園林也好,小至一個盆景也好,那些布置、設計得好的,也總是給人以瀟灑自然的感覺。巧匠們雖然作了修飾,但總是盡量減少人工斧鑿的痕跡,使它宛似出于天然。正因為這樣,名園之中,配以樹皮搭成的涼亭,石頭代替的座椅;盆景里面,地面鋪上的青苔,小樹無葉的枝椏,也就都有它們的可取之處了。
象這一類例子,是可以舉出很多很多的。
把“瀟灑自然可以增添美感”的道理,運用到文學創作中來,我想,對我們是頗有好處的。
這樣的運用,我想,首先在于應該強調現實主義。只有以現實主義為基礎,才能夠使所寫的事物生動活潑,真實自然,引起人們的實感。在這個基礎上,講求概括、凝煉,探討浪漫主義手法,那一切努力的效果才不會是建立在浮沙之上的樓閣。有什么比真實生動的事物更能引起人們親切的感受和豐富的聯想的呢!
其次,是必須掌握以豐富生動的口語為基礎的文字。盡管書面語不可能完全等同于口語(因為要栩栩傳神、酣暢淋漓地表現事物,要合乎邏輯、簡潔生動地描繪生活,總不能不運用各種語言手段,包括采用平時人們嘴上不說的若干書籍中的詞語,絕對避免這一切是不可能的。因此,書面語就不可能完全等同于口語),但卻必須以十分生動豐富、多姿多采的口語作為書面語的基礎。我們看看歷代卓越的作家,都是擅于采集群眾語言,巧妙地運用到他們的詩歌、散文里面去的。而群眾語言一經他們運用,往往就煥發異彩。他們的詩文,也象打開了窗戶,讓新鮮的空氣流注進來一樣。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歐陽修、蘇軾、陸游、辛棄疾等許許多多作家,情形無不如此。更不必說宋代話本、元代戲曲和明清小說了。自然,思想和題材是異常重要的,但如果語言這一關沒有突破,那許多優秀作家的卓越之處就難免要打個折扣。在文言流行的時代,尚且如此,何況今天!在文藝領域充斥著封建士大夫的時代尚且如此,何況是人民群眾開始當家作主的時代!從群眾語言中提煉出來的語言最有生命力,它瀟灑自然,活潑生動,博得群眾無限的喜愛。試想一想,古代詩歌后來發展成為群眾口諺的是哪一類句子呢?它決不是出于大事雕琢,綺麗纖巧的詩詞和駢文,而總是來自從群眾口語中提煉出來的明白易懂的詩詞或偶句。象“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忙。”“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來的“山重水復”由于深了一些,在流傳的過程中就給改成“山窮水盡”了)“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等等,可不就是這樣的嗎!而這一類句子,生動自然而又流暢明白,可以說都是它們的特色。這種狀況,不是也在文學語言的運用上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示嗎?
在文學作品中敢于直抒胸臆,傾訴感情,使它具有作者的個性特色。讀起來使人就象和作者面對面促膝談心,聽到他的呼吸,看到他的眼光一樣;而不是煙霧迷蒙,相隔遙遠,或者覺得其人穿著禮服,正襟危坐,神情嚴峻,高高在上。作者和讀者相處很近的作品,也是使人感到比較瀟灑自然,生動親切的。因此,一個作者敢于傾注感情和發揚個性,也是使文學作品增強藝術力量的又一重要的因素。
最后我想到的,是作品應該寓嚴肅認真于灑脫自然之中。作品自然應該有修飾、有文采。但又不是過分的修飾和繁縟的文采。任何事情,過猶不及,過度了,就產生反作用。因此,必須把粗獷和細膩結合起來,把放縱和控制結合起來。鄧拓同志論賈島的詩說:“賈島的每句詩和每個字都經過反復的錘煉,用心推敲修改。但是到了他寫成之后,卻又使讀者一點也看不出修改的痕跡,就好象完,全出于自然,一氣呵成的樣子。”(見《賈島的創作態度》一文)這段話是深得“箇中三昧”的。掌握分寸,使作品做到并無斧鑿痕跡,瀟灑自然之美也就顯現出來了。
不論是穿衣服也好,園林布置也好,繪畫雕塑也好,詩文創作也好,我想這些“美”的道理都有它們相通的地方。我們除了必須注意作品的思想、素材的選擇外,從多方面來掌握美的手段,千方百計來提高藝術感染力,也是十分重要的。在眾多的藝術手段之中,有一項,就是理解和掌握瀟灑自然之美。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五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