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多菲有這樣兩句詩:
誰是詩人,就得前進,
千辛萬苦地和人民在一起。
是粉碎“四人幫”之后,我才認真考慮要為人民說話的問題;做為一個作家,實在可悲、可慚愧。過去,我拿起筆來,就為歌頌。我一直是“歌德”派。一九七四年夏,由于周總理的關懷,我在自己的生活根據(jù)地天津市的某縣深入生活。如今這個縣“臭名遠揚”,因為江青后來在該縣設了黑據(jù)點。但是,那里的廣大人民實在是好。坦白地說,七四年我在那里也是準備寫歌頌文章的。我的覺悟遠遠落后于群眾,與思想解放的前驅戰(zhàn)士張志新同志比較,更有天壤之別。我對于“社論”“文件”“指示”——印刷出來的東西,是迷信的;字越大,越信。腦子里閃過懷疑時,馬上提到“資產階級思想烙印”、“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劣根性”來自我消毒,并力求理解以指導行動。我在那里正準備提筆歌頌的時候,江青來了,把我趕走了。我還鬧不清為什么要趕我。粉碎“四人幫”后,為此事,組織上要給我落實“反‘四人幫’而受迫害”的政策。我說,雖說應平反,可是……唉……。長期以來,我不敢睜開眼睛看現(xiàn)實,不敢想我黨會出現(xiàn)“四人幫”這樣的人,會發(fā)生這等篡黨奪權的丑事。透視靈魂,“敢”與“不敢”,是牽涉到“生”與“死”的問題。如果知道了他們是反革命,自認為是革命者而不與之斗爭,活著干什么?!再有,我也不愿想。象我這樣生活在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舊中國的知識分子,解放前,一聽到“共產黨”三個字,渾身的血液循環(huán)節(jié)奏都要為之改變,心要燃燒的。所以,我總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寫;即使看到一些陰暗面,也想,那是支流,要看主流。雖然我有時也懷疑,為什么主流那么細,支流那么粗?接著就不敢再深想。我害怕睜開了眼睛,心中的燈會滅了。粉碎“四人幫”后,我思考了許多許多問題,從前那些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現(xiàn)實情況,也回到我的記憶中來。我發(fā)現(xiàn),睜開眼睛,心中的燈不但沒滅,反倒燃燒得更旺了。我們的黨,我們的人民竟然能夠經受得了“四人幫”制造的這樣一場浩劫、這樣昏天黑地的大折騰,我更加感到人民了不起,黨是堅強的。現(xiàn)在,正是因為愛護黨,愛護社會主義祖國,我們必須向黨真實地反映情況。必須睜開眼睛去看人民的生活,人民的意愿,人民的愛憎。我說這些話,并不是宣布我從此不歌頌了。對于光明,作家當然永遠要歌頌的;對于妄想遮住光明的黑暗,作家也有責任去揭露,和人民一起與之斗爭。從我本人的文風來說,我更適合更喜愛用明朗的筆調寫作,但我不能把人們踏著荊棘流血行進的景象,描寫成人們在花叢中跳舞……
我是一九六五年離開電影界去到作家協(xié)會的。不在其位很難發(fā)言。我認為當前的電影是遠遠落后于其他姊妹藝術,落后于詩歌、短篇小說、話劇……。我看到粉碎“四人幫”以來的影片(建國三十年獻禮片我還沒看到),在解決“為人民說話”的問題上還阻力重重。我渴望在有生之年為人民說點話,怕在電影界“泡蘑菇”而不敢冒然“觸電”。回想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我們黨領導的進步電影也曾艱難地千方百計地在反動統(tǒng)治的高壓下為人民說過話。我們那時候是小學生也好,中學生、大學生也好,都會唱那支電影插曲: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影片《一江春水向東流》為什么萬人爭看?也就是替人民說了點話吧。解放以后,我們拍攝了許多優(yōu)秀影片,表達了人民的意愿,給我國(并國外)人民的生活和理想以深刻的影響。目前,如果只是多出一點片子,只是題材放寬一些,電影是不是就算上去了呢?我認為還是沒有,人民還是不會滿足,因為它還沒有真正觸及人們正在思考的、關切的問題,說人民心里想說的話。聽說“獻禮片”有所突破,這是很鼓舞人心的。
要為人民說話,要有所為,我最近在寫電影劇本《聞一多》,初稿已完成,將在《當代》雜志發(fā)表,征求意見。本來,《聞一多》攝制組在去年夏天成立,打算攝成后向三十年國慶獻禮。當我們看了聞先生的原作和做了些采訪后,決心停下來重新修改劇本。由于劇作者吳天同志受“四人幫”迫害失去思維能力,任務落到了我頭上。寫作,逼迫我去了解聞一多;時代,也逼迫我去學習聞一多。聞一多先生在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的高壓下,面對著敵人以壹佰萬元懸賞要他的頭顱的威脅,面對著敵人的槍彈,坦蕩激忿地喊出:“誰不要人民,人民就不要誰!”——這是跨越時代永遠代表著人民的呼聲,聞先生說過這樣的話:“歷史重演而又不完全重演。”從“五四”到今天,恰是螺旋形地進展了一周。所以我說“五四”的任務并沒有完成,我們還要干!我們還是要科學,要民主!這題材,我愿意寫。因為聞先生的話依然是今天的人民要說的話。
題材問題,值得研究。為人民說話的題材,應受到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