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與“那一個”
陡峭的山峰與廣袤的平原,一對比,高者更加奇偉,平者尤顯舒展;飛流的瀑布與寧靜的湖面,一對比,飛動者激越澎湃,平靜者靜謐安詳;浩瀚的大海與涓涓細流,一對比,大小之別,懸若天壤。世事紛繁,千差萬別,但又是對立統一的。凡事一比,妍媸畢見,你我分明,“這一個”與“那一個”恰同涇渭,一清二楚。此種哲學道理運用到文學藝術中來,便形成了藝術的辯證法。
恩格斯于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給明娜·考茨基的信中說:“每個人是典型,然而同時又是明確的個性,正如黑格爾老人所說‘這一個’”。怎樣才能寫好“這一個”呢?途徑很多,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方法。但從中國古典文學塑造人物的成功經驗看,要寫好“這一個”還必須寫好跟它對立的“那一個”。《紅樓夢》里,每一個人物都是“這一個”。就主要人物而論,每一個“這一個”就有跟它相對立的“那一個”,它們互為依存條件,相反而相成,在對比中各顯出自身的獨特個性。在大觀園中,黛玉與寶釵,“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寶釵衛道,黛玉叛逆;寶釵隨機應變,黛玉“不識時務”;寶釵八面玲瓏,黛玉清高自潔;寶釵做著“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美夢,黛玉低吟著“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悲歌。……寶釵“這一個”與黛玉“那一個”對比得十分強烈,因此各自的性格也極其鮮明。
同是叛逆性格,黛玉不同于晴雯;同是官僚,賈政區別于賈雨村;同是奴才,焦大不同于賴大,包勇則有別于眾惡奴;同是紈袴子弟,薛蟠不是賈璉;同是“辣貨”,金桂不是王熙鳳。這些形象好似大觀園里的奇峰異谷,千姿百態,在對比中,各具特色。
對比,甲同乙對比,寫出甲的一個側面,甲再同丙對比,再寫出甲的另一個側面,各個側面都描寫到了,甲這個人物的圓雕像就完成了。
襲人在寶玉和眾小姐面前,顯得十分婉順,在王夫人面前更是媚態可掬,在小丫頭面前有時還要擺一點架子,她對黛玉存有戒心,敬而遠之,對寶釵可以推心置腹,俯首貼耳。從她和上述不同人物的不同態度的對比中,刻畫了她性格的各個側面,形成了襲人的圓雕像。
《三國演義》赤壁之戰一節,是從對比中刻畫人物的一個范例。赤壁之戰,矛盾錯綜復雜。就在這樣的環境里,矛盾的斗爭中,顯示了孔明縱橫捭闔的外交手段和卓越的軍事才能。他居高臨下,審時度勢,抓住求和派的致命弱點——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茍且偷安——舌戰群儒,力排眾議,在同張昭的辯論中,他堅定不移,寸步不讓,沒有任何靈活性,顯出了他為貫徹聯吳抗魏的政治主張的堅決性。他同魯肅的交往中卻十分靈活。他對魯肅的要求,總是唯唯否否,其實內心早已另有主意。在這一對比中,更顯出孔明成竹在胸、魯肅優柔寡斷的性格特征。孔明運籌了數步好棋,折服了孫權,叫孫權下定了抗曹的決心。孔明、周瑜都是足智多謀的人物,但在吳蜀統一戰線的聯合和斗爭中,孔明處處高出周瑜一籌。他顧大局,識大體,他知道吳蜀同魏的矛盾是主要的,吳蜀的矛盾是次要的,因此周瑜幾次加害于他,他都沒有放在心上,表現了他具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的風度。周瑜、魯肅、張昭、孔明都是有滿腹韜略的人物,但他們之間卻又存在很大差別,作者在對比的描寫中,使他們高下得宜,各個的獨特性格,區分得清清楚楚。
強烈與集中
采用對比的藝術手段,把日常生活中看來平淡而容易忽視的現象集中起來,造成藝術作品,就能使其藝術的感染力集中而強烈。
在中國的著名古典作家中,很有些善于運用對比的手段來表達他們的思想感受的。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反映了安史之亂前的社會現實,寫出了詩人“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激烈壯懷和心內的矛盾。沿途所見滿目瘡痍,他感受得深刻、痛切而具體,因此才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膾炙人口的名句。這詩句人人皆知,流傳了這么久遠,一直打動著人們的心,何以如此?第一,是因為他反映了階級對立的現實。第二,他用了強烈對比的手段。富家酒肉發霉腐爛,貧者饑餓而死,白骨棄于路旁。只兩句詩,揭示了階級社會的本質,千百年來,使人驚嘆不已!
陳陶《隴西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也是千古絕唱。丈夫出征,戰死在無定河的荒野,這已是夠悲慘的了,但更讓人悲痛的卻是這思婦不知親人已死,在夢中還惦念著他回家團聚,等吧!等到何時才能再見到他呢?永遠!這種對比的藝術效果,要比直陳其事集中強烈得多。
白居易同情人民,他的詩也常用對比的手段,寫出社會的不平,下層人民的不幸:“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買花》)“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賣炭翁》)“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進入瓊林庫,歲久化為塵。”(《重賦》)此外還有《官牛》《歌舞》《輕肥》等等都是用對比的藝術手段寫出了封建社會的不公正、黑暗和腐敗。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種對比如同進層句式一般。這種句式造成的藝術效果是:那已夠程度了,但還不如這。用這種對比可以使思想感情更深一層。這種對比在古代和現代的民歌中是常見的,也是動人的。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大漠平展無垠,孤煙裊裊上升;長河滾滾滔滔,大而圓的落日徐徐下降。一橫一豎,一長一圓,一升一降,對比著,錯落有致,各自的特點十分明晰,風景如畫圖,歷歷在目,無我之境畢見。
在雜文中用對比,可以使筆鋒更犀利。魯迅雜文的寫法很多,而用對比所寫的其效果都比較強烈。如《不知肉味與不知水味》,闊人們聽韶樂而不知肉味,在這同時,江南某地,窮人因天旱井干河枯,三月不知水味,村里人因爭水而毆打致死。富人不知肉味,因陶醉在“美”的韶樂之中;村民不知水味,由天旱不雨所致。兩相對比,深刻揭露當時的反動統治者不顧人民死活的丑惡本質。
對比,用在其他類型的諷刺作品中其效果同樣是極為強烈而集中的。契訶夫用對比的方法揭露那個變色龍趨炎附勢的丑態多么成功!對比,能有使被諷刺的對象騰挪不動的法力,因為用對比一法,揭示得深刻而尖利。讀過莫泊桑《項鏈》的人,總不會忘記女主人公,用了一生的辛勤勞動換來的血汗錢卻換來了一只假項鏈。一真一假;騙子和被騙者的苦樂懸若天地,而藝術魅力也從這對比中產生出來了,并且是強烈的,雋永的。
對比與傾向性
恩格斯認為,埃斯庫羅斯、阿里斯托芬、但丁、塞萬提斯、席勒以及當時(寫信給明娜·考茨基的1885年)俄國、挪威的許多優秀小說家都是有傾向的,不過這“傾向應當是不要特別的說出,而要讓它自己從場面和情節中流露出來。”要在創作中體現這個美學要求,詩人,小說家,戲劇家,散文作家……可以采用許多種自己愛用的藝術手段,不過,從成功的作品的創作經驗看,采用場面和情節的對比來完成上述美學任務常常是有效的。藝術家們,把兩種相反的情節與場面,通過細節的描述,浮雕似的再現在讀者面前,那么,就用不著作者再做任何提示,他的愛憎、褒貶、抑揚、取舍,同情的和反對的,一言蔽之,即政治傾向,盡在不言的對比中。
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在德國的進展》一文中,曾高度贊揚德國優秀畫家許布納爾反映西里西亞紡織工人受廠主壓榨剝削的一幅畫。他說這畫的最成功的藝術表現方法就是把“冷酷的富有和絕望的貧困作了鮮明的對比。”恩格斯非常細致地評論了這幅畫:“從宣傳社會主義制度這個角度來看,這幅畫所起的作用要比一百個小冊子大得多。它畫的是一群向廠主交亞麻布的西里西亞織工,畫面異常有力地把冷酷的富有和絕望的貧困作了鮮明的對比。”接著恩格斯就更具體地描述了這個對比的全過程:“廠主胖得象一只豬,紅銅色的臉上露出一副冷酷相,他輕蔑地把一個婦人的一塊亞麻布扔在地上,那婦人眼看無望便昏倒了;她旁邊圍著兩個小孩,一個老頭吃力地扶著她;管事的在檢查另外一塊麻布,這塊麻布的主人正在等待著檢查的結果;一個青年正在把自己勞動換來的可憐的收入給失望的母親看;在石頭的長凳上坐著一個老頭、一個姑娘和一個男孩,他們在等待著輪到自己;兩個男人,一個人背著沒有驗上的麻布,正從房子里出來,其中一個怒氣沖沖地搖晃拳頭,好象在說:別生氣,自有老天爺懲罰他。所有這些情節都出現在一間冷冷清清的、象是沒有人住的外廳中。外廳的地面是石頭鋪的,只有廠主一個人站在一小塊氈墊上。在畫面的遠處,在柜臺后面展現出來的是一個陳設極其講究的賬房,華麗的窗簾,明亮的鏡子;幾個辦事員在寫什么,絲毫沒有注意他們背后所發生的事情。老板的兒子,一個年輕的花花公子,斜依著柜臺,手里拿著馬鞭,嘴里叼著雪茄,冷眉冷眼地瞧著這些不幸的職工。……”恩格斯分析得十分精辟,畫家的政治傾向自然而然地從場面和情節的對比中流露出來了,表達出來了。用明確的繪畫語言進行對比更形象,具體的視覺形象,再加上色彩寒暖的對比,那藝術效果就更強烈集中。中國的大型雕塑群《收租院》頗似上述那畫的情景,也因為有鮮明的對比,所以在觀眾中引起強烈的共鳴。
中國的歷代文論中,常有談到對比這個藝術原則的。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培增其哀樂。”寥寥數語,道出了對比的妙處。寶玉成親了,“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家里細樂迎出去,十二對燈排著,倒也新鮮雅致。”一派喜慶氣氛。(順便提一句,電影《紅樓夢》在此處成功地運用了對比這一藝術手段。)而“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這個時辰,紫娟等都大哭起來,……一時大家痛哭一陣,只聽遠處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墻,好不凄涼冷淡。”(《紅樓夢》九十八回)這個場面悲喜對比得多么強烈!充分揭示了賈府的最高統治者對寶黛二人的真實態度:一冷;一熱。一個想讓她上天堂;另一個按她下地獄。對一個的婦德贊不絕口;對另一個的叛逆毀譽紛紛。通過對比,把賈母的歹毒,王熙鳳的陰毒,寶釵的美夢,黛玉的悲劇和盤托出,暴露了以賈母為軸心的封建勢力的聯合陣線施展了怎樣刻毒的陰謀,虐殺了一個有些許表白婚姻自由要求的少女,反映了封建貴族的婚姻乃是以達到鞏固和擴大自己的社會地位和政治權力為其最高原則的;凡不符合這原則者都在被排斥乃至虐殺之列。請看賈母在黛玉頭上加的罪名吧:“咱們這種人家,別的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就是這個病,不但醫不好,我也沒心腸了。”死了活該,這就是賈母的結論。場面的對比,在字面上很少有明顯褒貶的字眼,而其思想傾向卻可以在不言的對比中自然地流露出來,產生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何以如此?對比使之然也。